Round 19:女漢子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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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6
籠內的鏖戰正酣,籠外的嘴上鬥爭同樣也是打得火熱。
「皇嶺真是爛到極致了!那個油光滿面的胖子,竟然不是你們的教練?隨便找個拿過一兩面獎牌的小孩來當教練,這樣像話嗎?」
雞冠頭胖子一鼓譟起來,左右隨扈立即高聲附和。看在旁人眼裡,這票人活像戲劇裡台詞不過三句的E咖丑角。
吳蒙心裡膽怯,嘴上倒是一點也不認輸:「你才胖子,你們全家都胖子!」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刻意把自己藏在王曜輝與黃翔岳身後。對方實力不明,他不想首當其衝,更不想以身試拳。
「你講啥小!」胖子想繞過兩人,到後方揪住吳蒙衣領。吳蒙一步做三步跑,一溜煙就逃得無影無蹤。
吳蒙耐不住打,又喜歡滿場奔馳。這些日子,千聖索性單獨特訓他拳擊手們慣用的蝴蝶迷蹤步,若能應用自如,再搭配上能傷人於無形的寸勁,或許就能在戰場上無往不利。
豈料,他在對戰練習中沒能成功應用,在逃跑時倒是發揮上十成十的本事。
「我同意你的看法。」王曜輝挺身攔路,擋在雞冠頭胖子之前。「畢竟,教練之於選手,不過是增進實力的工具,跟啞鈴、藥球等物事並沒有什麼區別;而選手之於教練,也只是沽名釣譽的管道。不過……如果把教練的無能一徑投射到選手身上,那我會非常困擾。」
「喂,曜輝!」對於王曜輝長年以來的口無遮攔,黃翔岳雖早已習慣,但他仍掛心著千聖的感覺,不願兩人的關係降到冰點以下。
「喔,那你的意見是?」雞冠頭停下腳步,他的口氣改變了。
「我說,你們的女生隊和我們學校……是怎麼敲定這次的交流戰的?」

尤芬慧已經許久未曾體會到這等淋漓暢快的戰鬥。她想用立姿搏擊打近身戰,對手便以強勁凌厲的推掌相迎;若想切換成貼近地面的柔術來纏鬥,對方也會壓低身段,不讓她專美於前。
這名選手與專攻摔角的羅蔓薔不同,為了彌補力士在綜合格鬥場內的弱勢,她似乎也曾研習過針對各種打擊類武術、寢技、關節技的防禦、破解技巧。
經過千錘百鍊的四肢關節和強健柔韌的周邊肌肉,使尤芬慧難以在上方施加令其難以動彈的壓力。她完全控制住對方的時間,千聖默算,每次不會超過兩秒。
第一回合,雙方有來有往,閃避七成,迎擊三成,沒有一方擁有絕對性優勢,也沒有一方能給予對手實質有效的傷害。
裁判團判定各得九分,平手。
上場前,尤芬慧本想就這麼耗磨著,直到三個回合落幕。可第一個兩分鐘才剛結束,她便覺得這個想法行不通。相撲是講究瞬間爆發力、短時間內速戰速決型的比賽,照理來說,力士的耐久度多半不足,可她的對手──劉毓琪與己方的前四名隊員連番交戰下來已超過十個回合,中途短暫歇息後,即仍立刻回復成尚未出戰的狀態,唯有對戰高鳳慈時,氣息、步調才顯現出些微紊亂,並在友性裁判的暗示下以捉住衣服的陰招攻擊得點。這兩分鐘內,尤芬慧已用上九成畢生所學,自己的套路和思維,就差不多要被對方摸透了。
這一回合,劉毓琪還在試探,不敢貿然進攻,下回合,或許就要動真格了。當然,不排除仍有作弊的可能性。

原來,這戰帖是紹巖華「灑出去」的。
他有計畫性地邀集全國十餘所大專院校中的綜合格鬥、自由搏擊、拳法研習等相關社團前來與自家的社員進行五比五車輪格鬥賽,拍下影片,為新北體院宣傳之餘,也順道哄抬自己的身價。只是,他刻意略過了洪春秋所在的皇嶺男子隊。
這劉毓琪,是他的新老闆以千金招入麾下的。作為格鬥兵器的她,務須在交流戰中上演以一穿五,猶然游刃有餘的劇碼,手段不論、程序不論。當然,有爭議的片段,屆時會有專業的剪輯人員代為處理。
雞冠頭胖子順帶一提,上一組被電趴的隊伍是基隆科大的自由搏擊社。當時,對付基科大那群只擅長揮拳踢腿的女娃娃們,劉毓琪沒用上任何陰損的步數,一局一KO,輕輕鬆鬆地拿下校園團體戰首勝。
原來如此──至此,王曜輝的心裡已有所眉目。
「那好,既然是你們家教練拋出的戰帖,那就沒有私下鬥毆的問題。趁著今天,我們教練、顧問都在,方便大家把賽程表給喬好。只是,我有個疑惑……」
他的尾音還未落下,即被黃翔岳出言阻止。
「你想約戰,等教練得閒或顧問回來,再來說這個也不遲。至少,我們得尊重一下雙方社長的意見。」黃翔岳說。
會場雖吵,隱約聽得自己名字的戴元樺還是聞聲走來。
但王曜輝視若罔聞,繼續問道:「我很好奇,為何市立的新北大學會無端吞併私校體院,還四處招兵買馬,想拔得台灣各大專院校的頭籌?」
「啊?」雞冠頭胖子歪著脖子,張著嘴巴,臉上寫滿無知和茫然,兩側的跟班同是一副傻愣的模樣。
「算了,回頭我再問問叔叔。」王曜輝把嘴巴往黃翔岳的耳邊貼近一些。「感覺上,紹巖華並不聰明,背後贊助他與這位母猩猩的老闆,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或許有弄清楚的必要。」
「你的意思是?」
「外資滲透了新北體院,估計想吸收台灣優秀的年輕選手為己所用,也或者,還有更深一層的謀劃。」

第二回合結束了,尤芬慧計策失當,落入敗部。
既然無法挪動雄健穩固的象腿分毫,她便想利用地面選手不會被踩踏和膝擊的優勢,一部分身體側躺在地,用腳背去猛擊劉毓琪的踝間和後膝。最初,是劉毓琪看準她出拳時兩肋之間的縫隙,拍出狠辣迅捷的掌擊,殊不知,尤芬慧趁勢往後方跳開,迴避之餘,亦瞬間變更為地對空的體勢。
這個戰術,一方面取用於與王曜輝之戰中,王曜輝為了誘引她使出柔術而採取的手法,另方面則模仿黃翔岳為了動搖高鳳慈的下盤,不斷出足勾打的伎倆。
千聖咋舌,尤芬慧的想法固然不錯,但對手、時機均然不當。況且,當初王、黃二人的計謀也沒能成功。
尤芬慧才剛刈打到劉毓琪的足側一回,劉毓琪即以風馳電掣之速下蹲,右手五指張開,捏住她踢打中的腳踝,同時左手向下一撈,握住了尤芬慧擱放在地面上的左腳。
劉毓琪先是深吸一口大氣,隨後抬高腰身,利用雙足強大的抓地力、雙腿的肌耐力結合腰部的柔韌性和扭轉力,以及兩腕、兩臂異於常人的握力和抓舉力,把尤芬慧除了頭顱以外的部位打地上舉了起來。她那闊如樹身的腰桿子往右旋轉九十度角,硬是把尤芬慧整個人帶離地球表面,往其原本側臥之處的右後方大力拋擲出去。
兔起鶻落,舉重若輕,彷彿她所摔的並不是一位重達六十公斤的筋肉女漢,而是小貓小狗一類的嬌弱生物。
尤芬慧心下大駭,直覺擺出臥姿護身倒法的起手式。
可嘆,落點不對,先觸及地面的並非背部和腰腿,而是右肩。右肩砸向地面後,全身的力量緊接著欺壓上去,這弧拋物線的至高點與地面雖僅有半公尺之遙,不至有骨折之虞,但這下,尤芬慧的右肩怕是要拐到了。
「嗚……」臉部肌肉的扭曲,足以表露出傷處的疼痛。這才第二回合,她只能咬牙苦撐。縱然負傷,至少也要忍著打完當前這局。
右臂只要稍加出力,就會連帶牽扯到肩上的韌帶、三角肌和後斜方肌。右上肢無法高舉,驕傲的柔術和右手刺拳便無用武之地。尤芬慧只有將全身重心挪往左半邊,用左手支撐住上半身坐起。
千聖今天是來觀戰的,因此,並沒有準備白色長巾之類的物事。其次,方才陳宇臻二度提出棄賽的請求,都被場內的老巫婆置之不理,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提案成功。他只能暗暗讀著秒,希望比賽快些結束,皇嶺女子軍團能儘速就醫,療養後再行出發。
尤芬慧的痛苦,千聖全都看在眼裡,就連老巫婆對劉毓琪使的一記隱微至極的眼色,他也沒遺漏。
劉毓琪接收命令,旋即奔跑起跳。本應極度笨重的身軀,竟如飛鼠般輕盈躍起,短暫騰空後,撲倒在尤芬慧身上。
尤芬慧不是沒料到這層算計,她翻滾半圈,以免自己全身都罩在劉毓琪的身下。萬一,劉毓琪心下發狠,不但壓制住自己,雙手還不停歇地把相撲的掌勁往身上拍,大學最後一年的賽程、過往付諸的總總努力……恐怕就要付諸流水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回合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多。她拚命用空出的左腿猛蹬劉毓琪的胸腹,讓劉毓琪疲於以雙手防備困獸式的踢擊,而無暇攻擊她右肩上的破綻。

中場休息時間,蔣淑蓓用上三角巾、彈性繃帶和痠痛噴劑,盡其可能地減緩尤芬慧身上的痛苦。
俗話說:三折肱而成良醫。千聖過去在鍛鍊時,各式各樣的傷害幾乎都嚐過,骨折、脫臼、內出血……每一季都免不了,更甭說一般的跌打損傷。儘管如此,他自救尚可,救人的方法,總是怎麼也學不會。料想是人緣太差,朋友太少,沒機會照應到他人,自然也沒機會學會。
他索性走回自家陣地,探看王曜輝等人的爭執後續如何。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簡直要怒髮衝冠。
皇嶺對上新北體院男子隊的交流戰,時間已經敲定,就在兩個星期後的周六。王曜輝先斬後奏,戴元樺無力回天,女子隊成員們深諳同校戰友的實力,都不免感到憂心。
千聖這回,真的是怒不可遏了,講話的音階瞬間竄高了兩個八度。
「我雖然病了,但好歹還留著一條命,而且還偏不巧是你的教練。即使你不尊重我,至少也問問同門的意見吧?又或者,問問我師父的意見也好。尋常隊伍也就算了,偏偏要接這種手腳骯髒的CASE,也不怕被暗算,到時落得筋脈被廢、武功盡失的下場。」
王曜輝再次別開頭去,這是他對待千聖的一貫計策。「如果先問你,你一定反對。明明知道不會放行,何必還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千聖的眉頭一挑,弱到極致還去挑撥強勁的敵人才是自取其辱。「我當然反對,但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反對?全隊給自己實力打到9分以上的,也只有你一個人而已!你當真覺得自己很強大?夠挑起世界的大樑了嗎?現在在場內猖狂的神力女超人,你能KO嗎?要用上幾秒鐘、幾招、需要有人在前面先幫你開道嗎?」
千聖的言下之意,自是認為現在的皇嶺男子一軍,萬萬不可能勝過新北體院。大家都聽得明白,只是沒有人想出言點破。
機靈不足,白目有餘的雞冠頭不願被晾在一邊,更不想已定下的賽事生變,一步上前,捉住千聖的右上臂。
「喲,這位小弟的口氣倒是挺嗆!說是代理教練,外貌看起來就跟一個中學生沒兩樣。你也會打拳嗎?要不咱們待會玩幾手娃娃拳?哥可以讓你幾招……」
說時遲,那時快。千聖用左手扣住雞冠頭的右腕,繞了個小幅度的順時針圓圈,那人便像跳國標舞時受男方引領的女性舞者,在原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
雞冠頭順著轉勢坐倒,一會兒後,才恍然道:「原……原來是個玩合氣道的,哈哈!不錯歸不錯,但能上場打嗎?」
好一個有眼不識泰山的驢蛋!千聖不住在心裡吐槽,但他並不急著教訓這傢伙。橫豎,兩校的對戰興許已無可避免,除了讓自家菜鳥們提前體會到全國級別的黑暗和殘酷外,也到了該讓王曜輝與他校的嫩雞們閉嘴的時候了。
語鋒一轉,他把眾人的焦點先導回當前的戰場上。
「這是女子軍團的最終之戰,你們不捧場就算了,還膽敢在場邊節外生枝。」千聖不願在此刻與雞冠頭為難,便放開了他的手腕。「給我用力加油到最後一刻,嗓子喊啞喊壞了都要繼續喊!阿蒙,發音!」
吳蒙接令,高舉並敲打兩只喝到見底的寶特瓶罐。「皇嶺,加油!大姐頭,加油!」
其他社員見了,也開始有樣學樣。戴元樺索性拍起掌來,讓大家跟著節奏呼喊。
「皇嶺,加油!大姐頭,加油!皇嶺,加油!大姐頭,加油!」
地主隊的人馬也不甘示弱,紛紛加入加油聲勢的PK行列。
王曜輝心裡雖為尤芬慧祈求著勝利和平安,嘴上卻不肯陪同大家搖旗吶喊。「你說過,下了道場,你就只是大家的學弟。怎麼今天竟發起狠來?因為女生們掛彩,你捨不得?」他放大聲量喊道。
「交流戰會場,視為道場的延伸。更何況這塊識別證,還是陳教練親自掛到我身上的。」千聖同樣扯開嗓門說話,並指著自己的胸口。「同校的戰友受傷,難道你沒有任何感覺?如果負傷的是阿岳學長,你的感覺會不會強烈一點?」
過去,千聖常被同門師兄弟譏諷為無有所感的戰鬥機器。受傷之於武者是家常便飯,有何可憐?比起可憐,他在弱者身上看到更多的是可憎與可厭。
然而現在,他的感覺竟與過往大相逕庭,想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王曜輝自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站到黃翔岳身旁,也把自己喝到一半的可樂瓶舉起來敲打。

二零一六年,跆拳女將蘇麗文在北京奧運銅牌戰中,強忍左腳創傷與克羅埃西亞選手纏鬥到底。
如今的尤芬慧,就像在複製當時的模式。只不過,受創的部位換成肩膀。
劉毓琪敬她是條鐵錚錚的女漢,遂不顧老巫婆教練三番兩次以眨眼和抿嘴下達的指示,放緩節奏,穩紮穩打。她不再使詐了。
尤芬慧鞭腿掃腿連出,有時瞄準劉毓琪的雙膝,有時直取手腕和肘關節,殫精竭慮,就是不想讓劉毓琪有機會把鐵掌拍到自個身前來。
無奈,她的氣勢已到了強弩之末。一味地採取防守優先的策略,終究無法逆轉頹勢,一旦跨入劉毓琪周身一公尺處,就如身入少林傳說中的十八銅人陣,面對無堅不摧的掌擊、摧枯拉朽的推勁,能堅持戰到最後一刻,已屬相當難得。
終戰哨音響起的瞬間,皇嶺的男女社員們拍起鳴雷般的掌聲。沒過一會,就連地主隊的成員也一起鼓掌起來。
千聖循著後來追加的掌聲來源,尋到那名昔日的師兄──地主隊社長楊凱呈,洪春秋就站在他身邊,不知為何,早早退場的陳宇臻也在。千聖本有意上前寒暄幾句,但尤芬慧因戰敗而淌下的懊悔眼淚令人甚是心疼,他有股衝動,直想加入女生們的圓陣裡說幾句安慰鼓舞的話,至於印象薄弱的同門,完全不予理會也無所謂。
「這是一場很棒的比賽。」楊凱呈揚聲說道。他穿過幾位社員,來到籠門之前,手上仍不停拍掌。「可是,這五場比賽,並不是每場都是那麼的美好……因此,我身為大家的社長,必須站出來主張這場對決無效。」
「你……你說什麼!」老巫婆裁判的聲音突然拔了幾個尖,還倒抽了口氣。就連神隱許久的紹巖華,也在此刻跑出來湊熱鬧。
「子強,麻煩你把攝影機裡的SD卡拔出來給我。」楊凱呈說。原來這兩人早已相識。
楊凱呈打開自己的手提電腦,兩個USB孔一個外接讀卡機,另一邊則連接著一只具有圓型鏡頭的方盒。
「現在請大家回想一下,第一戰毓琪擊潰黑珍珠小姐時打出的上對下肘擊。第四戰,為了箝制住機動力高的對手,我方用上的又是什麼手段。」
楊凱呈對程子強使了個眼色,程子強便把影片的播放錨拉到預先記錄下來的時間點上,再用0.25倍播放出來。在千聖師徒未到場之前,劉毓琪利用俗稱鐵槍砲的垂直肘擊,重重打在芭蓮娜帶傷的膝上。
MMA並未全面禁止肘擊的使用,唯獨禁止上打下的垂直肘擊。這道枝微末節的規則,最容易為人所忽略。
「凱呈,把卡片給我。」紹巖華威嚇道:「社員犯禁,是社長督導不周的罪過。傳出去,對你沒有好處。」
楊凱呈從容不迫,微笑以對。「可以啊,但我早已預先開啟攝影機上的藍芽傳輸功能。所以,影片不只會留在SD卡裡,我的雲端硬碟上也有備份。」
在場眾人聽了無不傻眼,現在到底是在演哪齣,大夥根本是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
千聖覺得這兩人的對話實在耐人尋味,此外,程子強亦敵亦友的舉動也實在讓人費解。一支隊伍,教練與選手竟然居心各別,所思所願究竟為何,大概也只有當事人自個心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