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章節 16101 字
更新於: 2022-06-15
第十七次,我站在這個有些特別的入口。
五月要是在日本的話可以說是開心的節日,為期十天以上的黃金週假期會在五月正式展開。
但在台灣五月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介於春夏之間的過渡期,每天都會令人煩惱自己該穿什麼。
穿的太薄,早晚溫差大。
穿的太厚,接近中午的時候會讓人熱的受不了。
比起台灣其他地區,台北的天氣會從入冬之後的濕冷,逐漸轉變成梅雨季的悶濕,這也是一年當中,少數幾個我真的喜歡不起來的季節。
陰多晴少的氣候,多少都會讓人染上憂鬱的氣息,試想要是那天早上又剛好被疾駛而過的汽車噴的滿身污水呢?
肯定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吧。
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鞋子,一整天都倍感粗糙的肌膚,以及接近暑假,令人微微在意且焦躁的感覺,正是處於青春期少男少女們每天無病呻吟的最佳煩惱選擇。
對我而言,五月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月份,四年前也是在這段時間搬上台北。
跟凜夜相遇之後,我們也會固定上陽明山欣賞五月限定的繡球花海與海芋季。
豔麗奪目的漸層繡球花海在竹子湖上滿山遍野,與高雅純白的海芋形成最佳的對比。
我想也是時候規劃去陽明山的旅程了,對於家裡管得嚴的凜夜,這同樣是她一年一度最期待的旅遊。
我回憶起第一次與凜夜出遊的情形。
那時候星子剛出道十幾天,我跟凜夜也認識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從坐上公車開始她那毫無生機且冷淡的神情,一度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找她出來。
直到真的踏上陽明山站,陰雨濛濛的天氣配上較高的海拔,讓體感溫度直線下降,就連我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反觀凜夜,她絲毫不見寒冷,彷彿第一次到新地方的小貓,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愣愣的看著種植在一旁的櫻花樹。
雖然因為不到花季,上面就連一個花苞都沒有,凜夜依然走近那棵櫻花樹,似乎在想像它盛開花朵的樣子。
猶如見證冰塊融化的過程,凜夜冰封已久的心,正被眼前嶄新的事物融化。
我輕輕地拍凜夜的肩膀,她眼神帶有警戒的轉過頭看我,我則告訴她往竹子湖的公車差不多要來了,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櫻花樹下,前往公車站的途中,凜夜始終無法收回她對這棵櫻樹的眷戀。
見到這個畫面,我忍不住想讓她知道,竹子湖上還有更壯觀的景象,世界上還有窮極一生都探索不完的美麗事物,千萬別把自己侷限在這偏隅一角。
但我現在還不能說,唯有自己親眼見證,勝過他人的千言萬語,況且我也因為凜夜的這個小動作,又更了解她一點。
公車一路向北,窗外的風景閃瞬即逝,雲霧繚繞的山嵐、遠方裊裊升起白煙的火山頭、滴落在車外的聲聲細雨,在凜夜眼中,應該一切都像大自然的魔術吧,我是頭一次看到她那麼專注在一件事。
我們在竹子湖站下車,步行約五分鐘到達海芋步道。
一眼望去,高挺而潔白的海芋,靜靜的佇立在環山的步道中,從上往下看猶如火焰般的花苞,更讓海芋添上聖潔的氣息。
我拉著傻站在原地的凜夜,進到原先說好可以採收海芋跟近距離拍照的園區裡,塞給她剪刀跟籃子後,我就自己走到遠離凜夜的步道。
我想讓凜夜一個人,就像新生的嬰孩,由她獨自探索眼前的所見所聞,藉由觸摸認識一個物品的形狀、辨別不同的顏色讓事物井然有序、透過香氣識別群芳爭豔的花草。
凜夜頓了一下,才決定蹲在一株海芋旁,她時而觸摸、時而擺弄、時而探近自己的鼻子。
接著,雖然很不明顯,但我清楚看到凜夜臉上出現一抹愉悅的笑容。
她走進這片由海芋組成的白色森林,一身黑的凜夜宛如夜空中誕生的精靈,輕盈的遊走在森林之間,周圍的海芋也正為她的來到而歡呼著。
迎面吹來的強風,讓黑白相間的畫面掀起一陣漣漪,凜夜注意到有株海芋被風吹的搖搖欲墜,她伸出雙手,為他擋下強雨,使他不再受到風的侵蝕。
閉上單眼,面顯憂鬱的凜夜,就像細心呵護手中孩子成長的母親,讓我不禁拿起手機記錄下這個瞬間。
我的腦海也同時浮現另一件事,我記得海芋的花語——雄偉之美、潔淨。
凜夜正是如此單純,才能讓我拍下這張足以珍藏的相片。

「北極星!北極星!醒醒!」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
前面的尖叫聲是因為我竟然在對話中陷入回憶而震驚。
後面的則是因為凜夜又狠狠的咬上我的手掌。
「竟然在討論事情的時候恍神,你該不會是在想什麼下流的事吧?給你。」
我接過凜夜的手帕準備擦拭被咬的部位。
下一瞬間,凜夜的臉出現在我眼前,剛剛還在森林裡嬉戲的妖精,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教室裡。
被那對寄宿滿天星辰的雙眸這樣盯著看,不管幾次我還是不太習慣。
而且⋯⋯我總不能直接說我就是在想妳吧?
「沒有,我只是在想今年還是去陽明山嗎?」
我將視線瞥向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對於拍下照片的事,凜夜完全不知情,畢竟這是那天我獲得的最大寶藏。
但凜夜一臉狐疑,完全不相信我的說詞,接著好像想到什麼事情,她將聲音壓低向我說道。
「你該不會是昨天有下載新的色色圖吧?」
凜夜將手伸往我放在桌上的手機。
「昨天沒有!不對!一直都沒有!」
「我都有看到喔,有時候待機都會出現相簿內容,主要都是星子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妳看到的,我現在就全部刪掉。」
「等等!不用現在刪也沒關係!」
凜夜抓住我想拿手機的手,強硬的力道竟然讓我動彈不得。
我也從凜夜的眼神看到另一件事⋯⋯
可惡,是凜夜分明也想看吧!妳才跟潔淨完全扯不上邊啊!還我以前的凜夜!
凜夜似乎也意會到我理解她的意思,她將手抽離並輕咳一聲回到座位上。
為了掩飾尷尬,我率先向凜夜詢問今天應該要討論完成的事。
「回到剛剛的話題,今年還是去陽明山嗎?」
「其實我有一個一直很想去的地方。」
我是第一次聽到凜夜說想去其他的地方。
我們之前都是用生態考察這個藉口向凜夜的家人提議去陽明山一日遊。
或許今年這個藉口也已經行不通了吧?我們又不是專業的生態學家,去同一個地方三次,怎麼可能還得不出結果。
但——我想到另一個更重要的事,凜夜的家人會同意嗎?
當初能去陽明山已經讓我在凜夜的父母眼中留下相當不好的印象,要是在抗爭一次的話⋯⋯
我沒辦法想像那個家庭會對我做出什麼事,最有可能會被做成消波塊吧⋯⋯
「妳的家人目前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
「咦?妳再說一次?」
「我說,我爸媽都同意了。」
「所以?」
「我想去平溪放天燈。」
「真的嗎!!太棒了!!!」
我站起來激動地歡呼,除了替可以跟凜夜一起去放天燈外,更美好的是,凜夜跟父母關係的變化。
凜夜終於可以在家人面前表達自己的意見,而不是一味的遵從別人的指令。
「你太大聲了啦!」
凜夜拉著我的手希望我安靜下來,她的臉頰兩側也浮出一層紅暈。
就在我們胡鬧的同時,早自習的預備鐘響起。
我們班導也準時走進教室,她擁有知性的外表、頂尖的學歷、出眾的教學熱忱,自己也常付出私人時間替學生解決問題,這讓大家都相當依賴她。
「大家都知道今天會有新同學吧?我們掌聲歡迎她。」
來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同名同姓吧?
當門外的女孩走進教室的一剎那,全班同學鴉雀無聲,似乎是被眼前的人震驚。
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褐色長髮,上頭還別著一個花瓣狀的髮飾,如天空般純淨的眼眸,彷彿看一眼就會被勾魂懾魄的桃花眼,以及能包容周遭一切不快樂的氣質,好像只要待在她身邊,不論怎麼樣的傷痛都能得到治癒。
穿著剪裁合宜的白色制服與黑色百褶裙更是替她那非人的美貌添增一些學生的淘氣。
雖然不想承認,但已完美姿勢站在講台上的,正是一個月不見的緋花。

「大家好,我叫紀緋花,是從台中轉學過來的,平常最喜歡唱歌了,謝謝大家!」
緋花凜然的身姿及恰到好處的嫣然一笑,無不吸引著班上同學的眼球。
剛剛還寂靜的教室,爆發出如雷的掌聲,又以男同學的掌聲特別熱烈。
「相信大家有很多問題想問新同學,不過就先讓她準備等等上課的事,班長!」
「是。」
聽到班導的指令,我站了起來。
我跟凜夜分別是班長以及副班長,雖說是班長,卻也沒有太大的權力,頂多是協助老師們處理一些雜事。
這個時候其他男同學一定很羨慕我吧?
能合法接觸緋花這種等級的校園美少女,有機會的話還能與之譜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要是有這個機遇的話,誰不想把握?
但——自從上週與凜夜的約定過後,我其實還沒想好拿捏怎麼樣的距離對待緋花,要像對待普通同學一樣的話倒也簡單,不過這樣就好像在否定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這是我不想看到的,目前還是先以有點交情的同學的定位來面對緋花好了。
坐在我旁邊的凜夜一臉驚訝,但她依然用眼神示意我,要多加油。
「等等麻煩你帶緋花去倉庫領一下要用的書本跟課桌椅,還有別看到因為是美女就對人家上下其手喔。」
平時不苟言笑的班導也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調侃我。
「我為人正直,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的!」
我向老師敬禮後便走到講台旁。
上次沒注意到,不過站在講台下的我,視線比緋花還要高一點,明明之前還是差不多的。
「緋花,我先帶妳去倉庫領東西。」
「麻煩你了,北極星。」
聽到這句話的班導,表情疑惑了一瞬間,隨後便發現緋花語中的涵義,其他同學或多或少也領會到同一件事。
就算是他們猜測的事情是正確的,我也不打算藉此身份多做什麼事,光是能說上話,就已經耗盡我大部分的心力了。
我帶著緋花從前門往倉庫的方向前進。
踏出教室的同時,我聽到班上男同學的聲音。
「憑什麼悲劇男主角都能跟那種正妹在一起?」
「應該讓她們看看,他國中的時候像白癡一樣的表情!」
「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英雄,分明是個傻子。」
對於類似的言論,我早見怪不怪了。
我不認為他們說的有任何錯誤,國中的我確實就像個傻子,毫無信念可言,甚至不值得凜夜陪在我身邊。
只不過,我也不是當年的我了,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之後,我更能從紛雜的現實與虛幻中找出我真正想走的路。
我看向一臉吃驚的緋花,她正是第一個在我心中澆灌的人。

連續好幾天的陰雨後,陽光總算從烏雲中稍稍探頭,濕黏的空氣沾上和煦的陽光,刺人的低溫也恢復到春天宜人的溫度。
跟我並肩走一起的緋花,身上的焦糖味隨著晨光一起灑落在我身上,這讓我緊繃的心輕鬆許多。
「北極星,你不生氣嗎⋯⋯?」
她是指剛剛教室裡那群男生的對話吧?
緋花緊緊捏著大腿附近的裙子,一臉慍怒的對我抱怨著。
看起來就像主人被欺負的忠犬一樣,想馬上衝上前為我出一口氣。
看到這幅情景,我忍不住把現在與記憶中的緋花重疊,她也總是第一個跳出來為我打抱不平。
當我說不用的時候,她就會像大型犬一樣,低聳著頭,就連尾巴都下垂的感覺。
懷念的氛圍讓我想放下自己的成見跟緋花回到最初的關係,就算不能復原,退一步也能相處的很融洽吧?
如果能將我心裡的火焰燃燒的更加壯大的話,我又和樂不為。
「我從不跟他們生氣,我知道對別人展現惡意一點用都沒有,他們反而會抓住機會痛打你一頓。」
「可是⋯⋯他們把那麼努力的你說成這樣⋯⋯」
看起來還是很不甘心的緋花,緊咬著下嘴唇,一臉泫然欲泣的神情。
就像珍視的東西被否定一樣,自己努力的過程被他人看輕的話,無庸置疑的,勢必會產生令人不悅的心情。
就算緋花已經成長為這樣傾國傾城的少女,她依舊把我的事牽掛在心上。
我不禁想像,要是我沒一聲不響就跑到台北的話,我們的羈絆是不是又會有不同樣貌。
「我國中的時候確實很頹廢,每天只是混混噩噩的生活,要是妳看到之前的我,就會知道這種程度的話,我還覺得太簡單了。」
我自嘲地說道。
雖然我很想摸摸緋花的頭,跟她說我沒事。
不過突然這樣就太親密了,緋花也不見得能接受這種事,還是先以修復關係為目標吧。
畢竟凜夜希望我這麼做,我內心也是這麼期望的。
「好吧,那換個話題,你不驚訝我突然轉學過來嗎?」
用雙手將凌亂的裙子重新撫平後,輕咳了一聲的緋花。
把兩隻食指抵在自己大腿上下繞圈,視線只看斜下方,這是緋花緊張時會表現的小動作。
「老實說,我被嚇得措手不及,我記得上次才說下次見而已。」
這裡我說了一個小謊,其實我根本不記得我們之前對談的內容。
相遇的太措手不及,加上根本從沒整理過自己的心情,讓我只能用身體的自然反應面對緋花。
「是的,我也是突然決定來台北工作,這裡才有更好的錄音環境。」
低垂的臉龐從斜下方看上來,那雙如人魚眼淚般剔透的眼神,裡頭充滿了理想。
緋花也堅定不移的在她選擇的道路上衝刺著。
這讓我回想到我們第一次製作單曲的時候,沒有錄音室、沒有麥克風、沒有觀眾,僅有一部從家裡拿出來的破舊手機。
不知道經過多少波折以及跌跌撞撞,才順利完成的歌,也因為沒辦法上傳網路,而付諸東流。
但今時不同往日,緋花早已逃離那座束縛她的鐘塔,站上被聚光燈照亮的舞台,盡情地綻放自己的才華。
「不過我也不是很意外就是了,妳就是那種突然想到什麼就會做什麼的人。」
我忍不住會心一笑。
想起緋花第一次拿到智慧型手機就想創Youtube頻道,還不小心上傳到自己打瞌睡的影片。
好比哈士奇,牠雖然表情呆萌可愛,但做事熱情活潑,擁有長久的耐力及高服從性,讓牠成為雪地工作中唯一指定犬。
緋花同樣如此,那時候的種種努力,都是為了能達到最後的終點。
「我這次是真的有擬定計畫的,只是⋯⋯」
她將頭扭到另一邊不看我,似乎是覺得我在嘲笑她。
「我沒有在笑妳,那妳有什麼計畫嗎?」
眼見緋花一臉委屈,我準備將手覆上緋花的頭戳揉她,但想到剛剛決定的事,又默默的把手縮回來。
緋花眼巴巴看著我的動作,就連眼眶都泛淚來。
嘴裡還能聽到低鳴的「嗚~」,猶如狗狗受委屈時發出的撒嬌聲。
經不住這種攻勢的我,內心天人交戰後,還是伸出右手。
天生的褐髮摸起來相當柔順,既沒有一絲打結也沒有下雨天特有的毛躁感。
睽違四年的摸頭,讓緋花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彷彿都能看見緋花的尾巴上下搖擺不停,這時候再餵給她喜歡吃的東西應該會更好吧?
我默默決定之後要放一些緋花喜歡的糖果在身上。
「嗚~~我打算先在台北錄音跟出唱片,之後的事還要跟經紀人討論!」
「妳連經紀人都有了?」
原來緋花已經走到這個高度了,這肯定是件值得慶祝的大事。
我心裡卻湧上寂寞的感覺,不過轉念一想,這單純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
畢竟我能給的支援遠少於那些專業經紀人,所以這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我暫停我手上的動作,經紀人可不會希望自家藝人被這樣摸頭吧。
「是的,那個⋯⋯今天放學後⋯⋯北極星要來看我錄音嗎?」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異狀,緋花慌慌張張的向我詢問。
「我可以嗎?」
我原本是想問,我還有資格嗎?
要是我這麽說的話,心地善良的緋花肯定會答應,她本來就是一個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會去傷害別人的女孩。
即使想要將歌聲傳遞出去,緋花仍舊屈居於角落,默默的等待他人挖掘,她就是一個這麼沒有心機且不願競爭的人。
我原先懼怕這種性格會成為她最大的軟肋,新聞也常報導歌手因承受不了壓力而自殺,性格軟弱的緋花自然讓我更加擔心。
不過⋯⋯太好了——就目前的短暫接觸來看,緋花仍保有這份足以自傲的溫柔,我最初抱有的質疑也消失殆盡。
要是緋花在這段時間有奇怪的變化的話,我應該就不知道要怎麼順利和好了。
「當然可以!我很希望你能來!」
得到答覆的緋花,臉上笑顏逐開,露出了令人想賭上一切,盡全力守護的笑容。
天上流轉的雲朵遮掩朝日,迎面而來的薰風帶有一絲雨後的氣息,灑落在身上的陽光猶如小鹿,時而輕踩身體、時而消失無蹤。
我看著身旁的緋花述說著自己四年來的經歷,邊體會著內心重逢的悸動。
正當我想告訴緋花充斥在我心中的這股感動時,張牙舞爪的烏雲從遠方飄來,使整座校園都籠罩在鋪天蓋日的黑暗中。
看到這場景,我便打消這個念頭,心裡也多一分詫異。

協助處理完緋花上課的事宜,一眨眼就到午休時間,由於學校是吃營養午餐,我們班也是採取較為放任的方式,所以盛完午餐之後,大家會到自己喜歡的地方享用。
我跟凜夜則是習慣到班級外掃區域的涼亭,雖然從接近中午開始就一直下毛毛細雨,而且必須走一段戶外的路才能抵達。
但這裡擁有離教學樓較遠而且隱密這些優點,對於想討論問題又或者是做見不得人的事情,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枯黃的樹葉在空中起舞,拍落在涼亭上的雨滴交織成專屬於我們的聲樂,麻雀依偎在枝頭的身影,像極我跟凜夜,縱使我們不是情侶關係,不過我們經歷的事早已讓我們如同家人。
由於緋花還有入學的手續要辦理,所以沒在我們身邊。
這或許是件好事也不一定,我還可以趁這段時間再跟凜夜講一些緋花目前的狀況。
即使我從前或多或少有提過緋花的事,但比起故事裡的緋花,緋花實際上帶給凜夜的壓力可能還會不一樣。
儘管凜夜的怕生已經有大幅的改善,假如一個人突然闖進她的生活圈裡,她還是會很不習慣吧?
等待我的午餐吃到一個段落的時候,我朝坐在我旁邊的凜夜發出疑問。
「凜夜。」
「北極星。」
兩股聲音相互碰撞,由於這裡只有自然音,所以人類的嗓音會格外鮮明。
我因為凜夜叫我而看往她的方向,卻發現她只是拿著湯匙在餐盤裡攪拌,餐盤裡淒慘的樣子似乎也不是能吃的狀態。
「凜夜,妳先說吧?」
聽到這句話,凜夜放下手中的餐具。
雖然剛剛沒仔細注意,不過從打飯開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表情也是若有所思地樣子。
「那個⋯⋯你跟她和好了嗎?」
凜夜率先提出自己的問題,凝重的神情讓我不得不審慎思考自己等等要說的話。
要是跟緋花和好的話,勢必也會影響到跟我一起行動的凜夜。
也許凜夜是在煩惱自己能不能跟緋花相處的融洽吧?
畢竟依凜夜的個性,她應該不能接受我將她放置在一旁冷落。
我是沒有這個打算就是了,所以我才積極的想讓凜夜了解緋花的個性,並創造她們能互相交流的契機。
「我們和好了,緋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緋花,所以妳可以放心跟她相處看看。」
「我不是想問這個⋯⋯你都沒有說什麼嗎?」
凜夜搖了搖頭,表示我剛剛的猜測是錯誤的。
這下我真的不知道凜夜問題的核心是什麼,況且她只特別提到我。
難道就是想問我怎麼和好而已?
仔細一想,這個提問好像也合理,綜合起以前我對凜夜說的故事,凜夜可能猜測我們距離完全和好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沒想到只是一個短短的上午,我跟緋花又回到之前無話不說的關係。
這也是我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件事,最初我預期我們可能會花上好一陣子來熟悉目前彼此的改變。
甚至曾經考慮,要是彼此的理念不合的話,就此別過的可能。
只不過,緋花依然是我記憶中,那個帶著微笑哼哼唱唱的少女。
這些年的冒險在緋花這顆星之原石上,刻劃出一道道璀璨的光芒,讓緋花逐漸趨於完成體。
「雖然緋花已經成長為足以登上大銀幕的偶像,不論是外貌、又或者是歌唱實力、甚至是待人處世的態度,不過她依然是我熟識的緋花,這點我可以向妳保證。」
由於我沈默太久,百般無聊的凜夜玩起自己的頭髮。
她把全部的頭髮集中到左側胸前,接著俐落的綁上一個側馬尾。
與平常的形象不同,如無盡夜空的凜夜,也因為這個髮型而添增一些夏日的氣息。
整理好頭髮的凜夜,重新抬頭看我,凜夜的這個小動作,讓原先沈悶的氣氛也變得輕快。
「好看嗎?」
用問題代替回答的凜夜,向我證明一件事——能輕易改變形象的自己,不再是暗沉無光的大海。
「我覺得很適合妳。」
「那我還是當初那個需要你手把手照顧的人嗎?」
「不,不是了。」
聽到我堅定的回答,凜夜杏眼圓睜,似乎是沒意料到我會毫無拖泥帶水的答覆。
正常來說我應該會調侃一下凜夜,在不情不願的承認這件事。
但我知道這肯定是我們之間的重要轉變,要是再打馬虎眼的話就太不會看氣氛了。
凜夜早已用行動告訴我,不用在替她擔心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跟家人重新連接起溝通的橋樑、凜夜跟其他人的談笑風生、鼓勵我繼續前進的話語,我一直下意識忽略這些事,擅自以為凜夜還是從前那個需要人瞻前顧後的女孩。
當年一身黑的醜小鴨,不論經過怎麼樣的斥責又或是被附加種種限制,終究會成長為擁有無瑕白羽的天鵝。
「凜夜。」
「你先不要說話。」
凜夜從座位站起來走到我旁邊,為了能直視凜夜的眼睛,我同樣把身體轉過去。
「閉上眼睛。」
我依循凜夜的指令,閉上自己的雙眼。
被剝奪視覺的世界,其他四感變得格外敏銳。
從正面被凜夜環抱住的我,青檸的氣息撲鼻而來,隨後則是從衣物傳遞過來的溫熱以及柔軟的觸感。
凜夜規律的心跳聲引領我進入名為溫柔的大海,更讓我想起從前經常這樣擁抱我的人。
過去的我可以肆無忌憚的撒嬌、可以毫無顧忌的傾訴自己的煩惱、可以獨自享受這份對我的好意。
雖然不知道凜夜這麼做的目的,但今天一直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
「雖然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不過你要記得。」
凜夜的語氣極其緩和,內容卻猶如響雷一般,直達我的腦海。
「不論你今天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開心也好、悲傷也好、甚至是憎恨也好,我都想替你分擔,所以有需要的時候就儘管來找我,我一直都在。」
我睜開眼睛朝斜上方的凜夜看去,那充滿慈愛的面容,成為我銘記在心中的一幅畫面。

放學後,我依約跟緋花前往她錄音的地點,錄音室的位置在北電大樓,我們必須轉乘捷運才能從北投過去。
下午的課堂休息我也有詢問凜夜要不要一起過來,她表示自己家裡還有事,放學後就被加長型的黑色轎車載走了。
我始終沒想明白凜夜中午那句話的涵義,一路上不論是錯誤抉擇帶來的痛苦,抑或是正確選擇帶來的豐碩果實,最終是那種結果,我都樂在其中。
這四年的時間,凜夜也的確一直陪在我身旁,見證了我們各自的成長。
我們應該是無話不談的夥伴才是,我卻第一次對凜夜的話感到疑惑,不過那個擁抱肯定是貨真價實存在的。
也或許不是每件事都要搞清楚真相,只要了解凜夜是關心我即可。
時逢下班下課人潮的捷運,每錯過一班車,都要等上許久的時間。
即使能僥倖擠上捷運,也會因為人流過多而導致大家都像罐頭一樣,壓縮在一個小小的空間中。
搖晃的捷運、獨特的到站語音、永遠抓不到的握把、以及既熟悉卻又陌生的緋花,這些元素組合成我現在看到的捷運風景。
因為找不到東西可以抓,只能讓緋花抓著我的手,這使我們的距離比一般朋友還更加靠近。
「小極跟林凜夜的關係很好嗎?中午的時候我有看到你們一起走出教室⋯⋯」
手上傳來的力道比剛剛還強,緋花露出有些悲憤的神情。
糟糕,我完全沒跟緋花提過我跟凜夜的事,一心都是想讓凜夜能跟緋花相處融洽,卻忘記告知最重要的女主角。
而且緋花說到最後竟然還鼓起自己的臉頰,像是黃金獵犬被搶走主人一樣,淚眼汪汪地看著遠方。
「凜夜是我國中同學,中間也有發生一些事,有機會再跟緋花妳說,總之我們可以算是一對好搭檔。」
我急急忙忙的解釋,看緋花的表情,我大概也知道她是把我們誤會成什麼樣的關係。
確實,班上很多人質疑我跟凜夜是不是已經在偷偷交往,只是沒有向大家明講。
不過我很確定,我跟凜夜從沒討論過這件事,光是想到眼前那麼多事都還沒完成,誰會有心思去想這件事,我相信凜夜也是這麼想吧?
真的是這樣吧?
我瞬間回憶起好幾件像是戀人才會做的事。
「真的只是搭檔嗎⋯⋯?」
緋花代替我心中的惡魔又問了一次。
那濕潤的眼匡讓我無從拒絕回答。
「真的。」
我晃晃頭,盡可能不顯現自己的動搖,堅定的說道。
緋花應該是暫時同意我的說法,被抓緊的手臂也變得輕鬆。
「你明天一定要介紹凜夜給我認識喔!還有你們的故事——假如能告訴我的話⋯⋯」
緋花用另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只不過她越說越心虛,聲音也從一開始的宣誓到後面的示弱。
「這不是當然的嗎,凜夜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捏捏緋花的鼻子,想藉此表達我對緋花的親近。
我以為這會讓緋花心情變好,誰知道她抓得更緊,手臂傳來超乎想像的劇痛,原來緋花成長的還有握力的部分啊啊!!
「小極⋯⋯這樣太害羞了⋯⋯」
雙頰紅潤的緋花猶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噙滿淚水的眼眸迷離的看著我,那閉月羞花的容貌足以讓許多女明星自嘆不如。
當我意識到為什麼緋花這麼害羞的時候,我才發現。
人潮遲遲不見減緩的捷運上,就連找一個安身之地都相當困難,為了讓其他人也可以上車,我們無意識的拉近彼此的距離來空出更多位子。
這導致我們根本是貼在一起的狀態,而且隨著捷運到站產生的搖晃,肚子附近也會傳來更加柔軟的觸感。
雖然我平常很少意識到這種事,不過這種情況還是多少有些不妙吧?
要是我現在把緋花推開的話,更是給人不打自招的感覺。
「緋花,對不起,在稍微忍耐一下就好。」
我盡可能穩定住自己的身體,減少因為搖晃而產生的碰觸。
「沒關係的⋯⋯光是小極今天能來我就很滿足了⋯⋯而且這樣其實也不⋯⋯⋯」
緋花後面的話,被提醒轉乘綠線的提示覆蓋。
為了從擁擠的車廂出去,我牽著緋花的手一路左躲右閃,總算在關門的前一刻順利逃脫。
「緋花妳還好嗎?」
「沒事,我們趕快去綠線吧,要遲到了⋯⋯」
「好。」
緋花率先邁出腳步,拉著我的手走上階梯。
高傲且美麗的背影令我不禁看得入迷。
從前,我總是追隨這道孤傲的身影,並嘗試與她並肩齊行。
我努力學習課業、培養不同興趣、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為的就是能在別人遇到困難的時候,替他們提供不同的想法,又或是給予跳出框架與眾不同的東西。
我也想到達那片沒有人仰望過的星空,並在那裡等待我曾經守望的人,等待他們與我一同分享這一望無際的星河。
從小總是走在前面一步的緋花,似乎也即將成為我遙不可及的目標。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詫異的種子逐漸發芽。

從北電大樓三號出口步行約五分鐘的距離,可以到達一間雜貨店前,緋花表示要在這邊等待一下工作人員。
據緋花所說,這間錄音室是她們公司最常租借的地方。不過我左顧右盼,完全找不到類似錄音室的入口又或是疑似的地方,詢問緋花後,只得到一個你等等就知道的表情。
黃橙色夕陽渲染西邊的雲彩、人來人往的巷弄、晚餐時間香濃的咖哩味,置身於台北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中,我是頭一次感受到這種日常生活的感覺。
這四年間,每天都有不同的挑戰接踵而來,無意間我竟忽略了這些小時候隨處可見的景象。
難怪都說台北是一個無情的城市,過快的生活節奏,讓大家時常處於一個高度緊張的狀態,好比擠捷運一樣,每個人都深怕錯過自己排定的時間。
「好像小時候的感覺。」
我注視一對在大街上嬉戲的幼稚園男女,有些感嘆的說。
雖然我很想衝上前叮嚀不要在馬路奔跑,卻也捨不得阻止他們。
緋花也同樣注意我的視線,她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角。
「自從小極離開之後,我好像就失去了什麼,但是⋯⋯」
緋花的眼神不僅充滿了哀傷,更是有一種想鼓起勇氣完成什麼事的堅毅。
正如巫女的魔法會消失、含苞待放的花兒會枯萎、天上斗轉的星辰會毀滅,幸福平凡的日常也會在某個時刻消滅殆盡。
現在應該是述說過去的美好氣氛,我卻從緋花的話語中感到一絲不協調感。
這怪異的感覺,有如黏液一般,附著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我思索為何這股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感情會一再出現。
正當我想開口詢問緋花的時候,遠方有兩個男人朝我們走來,我習慣性地向前走一步,斜後方的緋花則用另一手招呼他們。
經過緋花的介紹,較高的男人帶著漁夫帽,他是錄音師,另一個長髮披肩的則是編曲。
寒暄一陣子之後,緋花的經紀人也準時抵達,她是一個穿著套裝,看起來相當幹練的女性。
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雜貨店,穿越後門再走進地下室。
外表破爛的雜貨店底下,竟然隱藏了這個別有洞天的空間,一進門印入眼簾的是整面大小不一的麥克風,每個麥克風看起來都是為了因應不同的需求而特別設計,隔音室外頭也放著許多看起來價格不斐的儀器。
最重要的工作人員也在進入這個空間後,收起平時吊而啷噹的態度,轉而以凝重的神情面對這次錄音。
錄音師在調音台以及監聽喇叭前做著錄音的準備,編曲師則是協助緋花開嗓及指導歌曲該注意的地方,統合這一切的經紀人在邊上守望著忙進忙出的眾人並伺機而動。
唯有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忙的事,最多只能看著緋花練習的身影。
剛剛緋花有提到,這次錄音是為了籌備下半年預定發行的專輯,我從沒親眼看過錄音的現場,雖然有些乏味,卻能讓我提起精神觀察錄音室發生的一舉一動。
為了正式錄音能夠順暢,緋花把一直別在前額上的髮夾及會發出聲音的衣物全部交給我。
進入隔音室的緋花,隨著伴奏響起,緩緩吐出那令眾人身陷夢境的歌聲。
眼前專注歌唱的緋花,猶如遨遊大海的美人魚,在滿是星光的夜空下,唱著足以迷惑眾人的古老歌曲。
我同時想到另一個人,我跟凜夜最愛的Vtuber——白銀星子。
她們的歌聲同樣具有穿透力及讓人想一聽再聽的魔力,只不過星子的歌聲具備了一種緋花沒有的東西——一股無論怎麼樣都要達到目標的氣勢。
身為台灣訂閱數最高的Vtuber,星子早已擁有傲視其他人的本錢。
她卻永遠沒停下腳步,一再創造令人望向其背的紀錄。訂閱數、在線觀看數、總點閱數、SC排行榜,所有能衡量一個Vtuber是否成功的指數,星子都擁有台灣頂尖的紀錄。
星子最大的武器——能引領眾人衝破黑暗,往高處繼續攀登的歌唱技巧,也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更加精進、洗鍊。
但就算是這樣的星子,也不是一開始就如此閃耀奪目。
星子出道的第二天,我無意間在Youtube 上看見星子的直播。
那時候觀看的人數僅有寥寥的個位數,代表門面的Live2D也相當簡略,更不論收音裝置及調音器,幾乎只有最簡單的功能。
我原先認為這個以燃燒自身熱情作為代價的直播主,會在數個禮拜內泯然眾人,並被這股層出不窮的浪潮衝垮。
直到開播的第七天,迎來第一次歌回。
星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希望自己的歌聲能傳遞到整個網路世界,讓迷茫、徬徨無措的人,都能看見自己。
我不知道星子是以什麼表情說出這句話,卻深刻感受到話語內的決絕。
隨著星子的音樂,我恍若置身於前往宇宙的飛船,面對閃爍的電子洪流,也體會不到一絲畏懼的心情,只想著要抵達從未有人類存在的新天地。
她徹底將我跟凜夜從谷底拯救出來,解放置身於風暴之中的我們,使我們能夠不受拘束的自由飛翔在空中。
做為觀眾,其實更像是朋友的我們,一路見證星子的成長。
更加流暢的直播內容安排、幽默風趣的講話風格、讚不絕口的連動企劃,這些都不是星子天生擁有的。
想必星子也是下了一番苦心,在直播外的時間努力充實自己。
看到身邊有如此努力的人,我跟凜夜又怎麼可能虛度光陰、碌碌無為。
所以我們重拾起散落遍地的信心,為了追上星子的腳步而窮追不捨。
三年過去,平均在線觀看數從數十、數百、一千,到最後穩定在五千這個數字上。
這是數十個,甚至是數百個個人勢Vtuber加起來都無法超越的紀錄。
當然,我絕不認為緋花遜色於星子,只不過是我對星子的崇拜,導致的差異罷了。

在我胡思亂想的期間,緋花結束第一次錄音。
錄音師先讓他們試聽成果,由編曲師及緋花決定是否需要在重新錄製一次。
等待大人們討論的期間,緋花小跑步過來朝我旁邊愛的空位坐下。
「緋花,辛苦了,這給妳。」
我把剛剛進來前買的運動飲料遞給緋花。
汗水淋漓的緋花似乎是看到救命恩人一樣,一把從我手中搶走運動飲料。
「啊~太好了!還好有小極幫我買運動飲料!」
一眨眼運動飲料剩下半瓶,緋花才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順勢將準備好的手帕也給緋花,我是頭一次看到緋花出這麼多汗,就連空氣中都有一股淡淡的焦糖味。
不過這也代表緋花是多麼全心投入在錄音這件事上。
雖然大家普遍認為唱歌是屬於靜態活動,但要想做出一首好歌,勢必要花費大量的精氣神才有可能完成。
這也是為什麼錄一首歌要花這麼多時間的原因吧。
接過手帕的緋花,用它仔細的擦了額頭的部分,接著一手撩起後頸的頭髮,讓脖子後面可以接觸到冷氣,同時用另一隻手解開襯衫的第一顆鈕扣。
因為這個動作,我不自覺注意到緋花的鎖骨,如蝴蝶拍動翅膀時的形狀,美麗的線條令我離不開視線。
緋花緩緩的將上面晶瑩的汗水擦乾,明明是正常不過的動作,卻讓緋花多了一絲撫媚。
「別一直盯著我看⋯⋯」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緋花的臉又比剛剛紅潤一些。
「啊⋯⋯抱歉,那個,錄音的狀況還好嗎?」
我因為緋花的提醒才回過神,稀裡糊塗的找了一個話題,以免尷尬的氣氛延續。
「應該再錄一次就可以了,我今天狀態特別好!」
緋花把剛剛擦過汗的手帕收到裙子的口袋裡,扣上鈕扣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後,從沙發上移動到我的前方。
經紀人也在招呼緋花,表示休息時間已經結束。
搶在緋花進錄音室前,我率先表示自己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緋花,加油。」
「小極,謝謝你今天過來,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離目標又更近一步。」
曾經,那柔弱慘白的臉龐也露出相同的笑容,像是蜂糖般香醇的言語,現在聽起來卻猶如甜蜜的毒藥。
再一次,那股黏液般的惡意覆蓋心頭,好似被一隻手緊抓住心臟的悶痛,讓我不自覺呼吸加速。
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地下室過於昏暗,又或者是逆光的緣故。
緋花在我眼中的身影相當模糊,似乎稍有不慎就會消失的感覺。
集中精神才能看見交談的眾人,那片和樂融融的景象深刻刺痛我塵封已久的軟弱。
曾經我也擁有這樣的幸福時刻,但是⋯⋯但是⋯⋯
那陣沖天巨響讓這段時光變得支離破碎。
回過神來,雙手已經沾滿溫熱的鮮血,不知道是內臟還是什麼東西散落一地,體溫漸低的軀幹,逐漸失神的瞳孔。
路人的驚聲尖叫如同謝幕曲一樣,讓形同掉線木偶的媽媽一步步走向破滅的結局。
意識回到現在,我已經在衝往廁所的路,大腿上堆疊整齊的衣服跟髮夾也顧不上那麼多,只能讓它們隨意掉落。
一陣頭暈目眩後,口中充滿酸苦的味道,喉嚨也有燒熱的灼燙感,在身體被徹底掏空的世界裡,我找到那顆從早上開始就逐漸發芽的種子。
觸碰到它,我瞬間明白它的真面目——是我的嫉妒心。
面對睽違已久的緋花,當我知道她已經站上比我還高的台階時,我竟然打從心底嫉妒她的成就。
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自稱北極星⋯⋯
你到底有什麼臉皮陪在緋花身邊⋯⋯
你到底有什麼能耐能完成媽媽交代的話⋯⋯
「小極!你沒事吧!」
緋花也不管這裡是不是男廁,直接往我在的廁所進來。
看見緋花著急的樣子,我再也忍不住眼眶裡的淚水。
好像要將這四年來的信心都擊碎一樣,我艱難的問道。
「緋花,我還有資格在這裡嗎?⋯⋯⋯」
「小極⋯⋯」
見到緋花猶豫不決的樣子,我再也支撐不了我的身體,我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不論那是哪裡⋯⋯

「唉唷,你看這個小孩好可憐。」「這個女的看起來就不檢點,撞死活該。」「聽說她是被老公拋棄帶小孩跑來這裡。」「真的以為我們這裡是廢物回收站嗎?」「媽媽那個樣,小孩肯定也不怎麼樣。」
救護車從遠方疾駛過來,圍觀指指點點的人如摩西分海一樣被驅散。
救護員們推著擔架及萬全的器具開始急救,從他們那副萬念俱灰的神情,我的心猶如被球棒狠狠直擊,並碎裂成無數碎片。
曾經堅定的信心,也如同一隻野獸,劇烈的反撲我。
牠正渴求著鮮血壯大自己,試圖朝我不可預知的方向成長。
場景一轉。
「你看他媽媽被車撞死欸!」「他看起來也太呆了吧?整天都在流口水。」「好可憐喔,不過要是我一定很爽。」「上次分組報告跟他一組他也完全沒做。」「認真的嗎?我下次絕對不要跟他一組,也告訴其它的人吧。」
班上同學的各式言論如海潮般席捲而來,日復一日的摧殘,將我剩餘的理性徹底焚燒。
那匹重獲新生的黑獸啃咬著我本就脆弱的精神,並嘗試將我俘虜成真正的悲劇。
我一直被囚禁,永無天日的一切讓人極度厭煩。
想打破這座牢籠逃出去,身上卻沒有任何力量,僅憑媽媽最後那句話,讓我像風中殘燭一樣苦苦支撐,我找不到希望,彷彿在永無止盡的巷弄裡打轉。
我想將自己埋到棺材,躲到離這裡數萬里的地底下。
正當我一腳跨進去的時候,天搖地動。
睜開眼睛又是剛剛昏暗的房間。
劇烈跳動的心臟,紊亂的氣息,恍若隔世的虛浮感。
胸前溫熱的淚水,地板上雜亂不堪的痕跡,仔細一看,緋花珍視的髮夾也因為這場騷亂而不成原型。
「緋花⋯⋯?」
乾涸的喉嚨艱難的叫出眼前女孩的名字。
聽到我甦醒的聲音,緋花早已在身旁守候。
那淚如雨下的神情就近在眼前,紅腫的雙眼讓我意識到中自己暈倒了應該有一段時間。
「小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緋花擁抱住我的腦袋,一再的對我道歉。
我不知道她道歉的原因,明明是我造成這個局面的。
腦袋如同放了鉛石一樣沈重,完全思考不了任何原因讓緋花需要向我道歉。
「我暈倒了很久嗎?」
「沒有,大概五分鐘而已⋯⋯」
我看著一臉擔心站在緋花後面的工作人員,肯定打擾到他們錄音了吧,強烈的羞愧感令我想起身逃離這裡。
然而身體卻出不上力,使我只能繼續躺在沙發上。
「緋花⋯⋯我也想說對不起,我⋯⋯」
正當我準備承認自己的嫉妒心時,緋花更加抱緊我的腦袋,似乎是希望我先不要說話。
「你有資格,我想要你,也需要你,請你不要在一聲不響的離開了⋯⋯」
剛剛的問題得到了答案。
原本平息的淚水又開始浮現。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重視我?
「就算我不是英雄也能陪在妳身邊嗎?」
「可以⋯⋯」
「就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也能陪在妳身邊?」
「可以⋯⋯非你不可⋯⋯」
充滿肯定的答案,我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一個願意這樣看重我的緋花。
相比統合能力,我贏不了經紀人,錄音技能也沒有,編曲更是一竅不通。
正是這樣的我,如同小丑一樣可笑的我,緋花依舊說出跟凜夜相同的答案。
我究竟該把這份嫉妒心放在哪裡去,是隨意將他棄置到任意一個角落?還是擁抱他,讓他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我還不清楚這個答案,但我能感受到那層附著在心中的黏液被驅散大半。
在此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訴緋花。
「緋花,對不起⋯⋯妳的髮夾被我弄壞了⋯⋯」
我想伸手撿回斷裂成數截的殘骸。
但距離太遠無論我怎麼伸長手臂,都觸碰不到。
「沒關係,髮夾可以再買,你的身體遠遠重要多了。」
「可是妳不是很珍貴它嗎?」
「你忘了嗎,那是因為⋯⋯」
緋花還在說話的同時,經紀人也開口問道,
「今天應該先錄到這邊就好,大家同意嗎?」
身後的其他人沒有表示意見,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臨走前也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及留下希望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給他們的保證。
我們不知道維持了這個姿勢有多長的時間。
冷氣吹拂在被淚水打濕的衣服上,讓肌膚感到一絲寒冷,卻又因為我們身體接觸,頭以上的部分有些悶熱。
雖然我們兩人的心情都已經平復下來,不過彼此都沒有向對方提醒要離開自己。

我決定把這份體溫當成剛剛那道問題的答案。
我不想忽視這份嫉妒心,因為他將成為鞭策自己的動力,同時我也不願放棄這段與緋花的來不易的羈絆。
我只能厚著臉皮,在緋花的包容下狼狽地前行,並祈禱盡快追趕上緋花的腳步。
今天發生太多出乎預料的事,跟緋花重逢、看緋花錄音、對緋花的嫉妒心爆發,任何一件都是一個禮拜以前的我想不到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此時的我們,但我跟緋花的關係一直都像是連續劇,夢幻般的開始,突如其來的中斷,就連現在,我也預測不到結局會如何發展。
即使暫時壓制了我的嫉妒心,我依然覺得心裡存有一絲芥蒂,果然這點還是需要時間慢慢磨平吧。
想到緋花對我的肯定,我的力量又恢復了一些,畢竟我沒有太多時間磨磨蹭蹭的。
我抬起手放到緋花的頭上,緋花將埋在手肘裡的臉頰面向我。
這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遇到挫折的時候,明明是辛苦一整個禮拜東奔西跑的成果,僅僅只看了一眼,就被評定成沒有用的垃圾。
我們也是像這樣抱頭痛哭,那時候緋花還不想讓我看到她哭泣的樣子,所以我只能將我的頭借給她當抱枕,我則是用一隻手安撫著緋花的情緒。

精神奕奕的雙眼至少腫大一圈,臉上的妝容因為淚水而變得凌亂,高挺的鼻子也微微發紅。
「緋花,我想起來了,那個髮夾是我送給妳的生日禮物。」
「摁,我以為你忘記了。」
「我確實忘記了,離開那個小鎮的時候,我決定將有關那邊的記憶塵封起來⋯⋯」
聽到這句話的緋花,臉上瞬間閃過一絲哀傷。
隨後對我展現的面對珍視之物毫無保留的微笑。
「那也沒關係,至少你現在在這裡就好。」
「還好妳也在。」
我也忍不住潛藏的笑意,與緋花相視而笑。
褐色的長髮不管摸幾次都是滑順的手感,我恨不得叫上凜夜一同分享現在心裡的這股喜悅,像貓的凜夜與像狗的緋花,我很好奇她們到底會有怎麼樣的互動。
明天就來問問凜夜,關於下下禮拜的旅遊能不能找緋花一起好了,相信這場相遇一定也能帶給她們全新的東西。
當然我也要找時間去買禮物才行,畢竟過不久就是緋花的生日。
力氣全部恢復的我,嘗試從沙發坐起來,緋花也察覺到我的意圖,放鬆了雙手。
「緋花,我們回家吧。」
「摁,那個⋯⋯」
「怎麼了?」
「等等能去小極家吃宵夜嗎?因為沒吃晚餐,所以我肚子很餓⋯⋯」
緋花扭捏的姿態,彷彿黃金獵犬要求主人再多花一點時間陪他玩耍一樣。
那委屈的神情令我憂鬱的心情不復存在,只想盡全力回應她的期待。
「這不是當然的嗎。」
「先去買食材吧?我做菜給你吃!」
「額⋯⋯?能買現成的嗎?」
「我都有在練習喔!不會再煮出黑暗料理了!」
「那、那就試試看吧!?」
「小極!你別一臉世界已經毀滅的表情啊!」
緋花抓住我的手上下搖晃,趁著緋花胡鬧的期間。
我收拾好地板上的東西,包含緋花的髮夾,被我寶貴的收整在書包裡。
「緋花,走吧。」
「你會吃我煮的菜吧?」
見到那幅瞳孔放大,雙眼閃爍懇求我的表情,我忍不住調皮了一回。
「再看看囉~」
不管還在吵鬧的緋花,我率先走出錄音室。
月光傾灑在巷弄間,讓此處的黑暗無所遁形,接連不斷地路燈,在地面映照出一前一後的身影。
入夜的風給人一種刺骨的寒冷,明明是走一樣的路回家,心卻是暖和的。
台北市區因為光害嚴重,導致能看見的星辰寥寥可數,我依然抬起頭尋找高掛在夜空中的北極星,雖然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永遠都在那個方向守護我們。
想要更靠近,將迷茫及困惑全都克服,進入到觸手可及的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