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in 09:生涯頂峰?
本章節 10196 字
更新於: 2022-07-02
不知怎地,社員竟來了十之八九,就連吳蒙和瓦諾斯也在。
昨晚,千聖將吳蒙拉入LINE對話群組「MMA最高!」裡,除了公布系別、學號,姓名和學生證上所使用的大頭照外,還列出了武學和優缺點。
現在,吳蒙一個人蹲伏在道場的角落,與其他社員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像隻遭群體排擠的小動物。
「我媽要我別太早回家……」吳蒙以帶著鼻音的哭腔說:「否則,她要用菜刀挑斷我的腳筋。她叫我拍張在道場內跟學長們過招的照片傳給她看,以證明我有好好練功。還有下星期起,她會派間諜監看我。」
「菜刀?間諜?」千聖蹙眉。鄰家的阿姨要說是妙不可言呢?還是犀利異常?罷了,只要吳蒙能乖乖地委身於綜合格鬥社就好,至於動機是什麼,他都可以忽略。
見到瓦諾斯在此,令千聖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直覺是學長在籃球社裡待不住了,才跑來三樓的MMA道場裡耗磨時間。反而是瓦諾斯先出言安慰千聖,不必過於擔憂在器材室裡發生的事,冰凍三尺,早非一日之寒。至於日後的去留,他心裡已有定見。
瓦諾斯聽從千聖的建議,針對左半身肌力不均之處,每天固定做上幾組局部強化的拉力帶運動。方才,他正準備前往地下一樓購買晚餐時,恰巧遇上同班的程子強學長,告訴他晚間有場新教練加開的攻防演練課程。
「加開課程……你們到底是聽誰說的啊?」千聖納悶。
社長戴元樺回答:「顧問啊,他傳簡訊給我們,說沒事的人可以到場『觀戰』。此外,錄影機也可以使用了。」
顧問一職,是洪春秋目前掛名的頭銜,對外宣揚的社團教練名字,已經換成了「嚴千聖」。
這隻老狐狸!不,老山豬、老黑熊!要落人來,也不事先通報一聲。此外,他可沒向洪春秋報告測試吳蒙、約戰王曜輝等事,為何這徹夜未歸的傢伙竟然會知道!
「別猜了,是我跟叔叔說,他又跟洪教練說,洪教練又跟大家說,就是這樣。」王曜輝說。
「說來說去,就是沒迴向我這裡?」千聖扠腰跺腳。「回頭我一定要扁他個幾拳,好洩我心頭之恨。」
千聖的眼光,快速掃向道場四方。除了那位仍未退選的新生外,所有人都到了,還附加一個尚在成員名單外的黃祥岳。
王曜輝走到場地中央,挑了個合意的位置,不待他人發號施令,自行暖身起來,扭肩、甩手、蹬腿、下腰……每一個動作都足足做了十次。
許多人也學起他,就地舒展筋骨。轉腕、旋踝、擺腰、扭膝……盡是些靜態的活動。
不及格啊……千聖緊擰鼻頭所產生的皺褶,足夠夾死一隻肥大的蒼蠅。
清一色都是靜態伸展,這些大孩子是怎麼搞的?體育系的學生,豈能不知「動態熱身」的重要性?
為了讓身體在耗能之前做足準備,好使肌肉從僵硬的狀態中快速活化,提升運動表現,減低活動風險,最好的暖身策略是以動態動作為優先,如競走、慢跑、有氧拳擊、開合跳,藉以升高心跳、體溫、血流後,再來進行靜態的伸展。
見吳蒙仍抱膝坐在場地邊緣,千聖走向前去,狠狠踹了他一記屁股。
「起來!還賴在地上幹嘛?不怕我向你娘告狀嗎?」
「不要啦,教練!」吳蒙一個前滾翻逃開第二記踢擊,並在雙手未觸及地面的情形下站直身子,動作一氣呵成,堪稱完美。只可惜,沒讓其他社員瞧見。
千聖從隨身背包中找出哨子,走到眾人面前,嗶出短促的一聲。眾人只略微停下兩秒,又繼續回到自己的動作上。
「幹嘛?」王曜輝直截回以一張臭臉。
「學長,你過來之前,沒像昨天那樣先跑過操場吧?」
「當然啊,五點下課,六點叔叔找我和阿岳吃飯,要不然呢?」王曜輝不耐地撇嘴。
聞言,千聖吹出一發長達三秒,與比賽結束的提示音等長的哨聲。這一會,總算把大夥的目光全給引到自己身上來。
「大家,請先暫停,聽我的指示進行熱身。私底下,我們可以沒上沒下、沒大沒小,不須遵循任何禮節,不用在乎學院、年級和習武年資的分際。但是,一站到道場上,請姑且記得我勉強算是各位的教練。」
王曜輝停下擺動的雙手,交叉環繞到胸前。「喲,終於知道利用教練的身分來要脅社員啦?」
這般張狂,就連一旁跟著做暖身操的黃祥岳都快看不下去。「曜輝,節制一點。」
「哧!」
「各位,我們先停下,依教練的指示行動。」戴元樺請求道。
不愧是社長,說話果然夠分量,加上瓦諾斯沉穩、程子強隨和、吳蒙本來就無所謂,而王曜輝有黃祥岳牽制住,場面還不算過於難堪。
千聖說:「首先,請各位先繞行場地外圍,也就是彈性地墊的最外側慢跑二十圈。」
戴元樺等三名高年級組以為千聖要帶隊,遂直接走到他後面排成一列。
千聖比出讓先的動作。「社長,你先請。」
戴元樺先行起步,其後是程子強、瓦諾斯、王曜輝、黃祥岳和吳蒙。撇除那位健康快樂組的新生不說,全國團體聯賽需派出五名先鋒、兩名後備,就算千聖把自己也給計入,當前可替補的人數為零,未免太過冷清。
千聖打量著目前的陣容,不禁在心裡搖頭嘆氣──選擇性實在太少了。萬一黃祥岳最後還是不願加入,情勢就會更加嚴峻悽慘。
多想無益,待會至少得進行上一場三十秒攻防對練,他也得趕緊跑起來,讓身體進入備戰的狀態。
千聖不插入六人的行伍之中,就只跟在吳蒙旁邊慢速度跑動,縱使與大夥拉開了距離,也不刻意追上。時速六公里,是李醫生建議的極限。
「你也太混了,當教練的人,不都該跑在隊伍最前面嗎?」
王曜輝兩度從千聖身邊掠過,第三次追及時,忍不住撇下這麼一句。
「我可是心臟病患,你這個健康無恙的人好意思靠北?」千聖學起他數分鐘前的跩樣,也回了一張臭臉過去。
王曜輝自知理虧,便噤口不再作聲。
待六人跑完,千聖讓大家排成一列,各做三十下開合跳、伏地蹲跳、抱膝原地跑、踢正步抬腿,由戴元樺負責數數。千聖雖也跟著動作,但他不求速度,只求把次數作滿。不用等到結束,每個人都已是滿身臭汗。
「我……我身子乏了……」吳蒙吐舌,正準備向後躺倒時,千聖又伸出右腳來踹他的屁股。
「為什麼要在正式對練前,就大幅消耗大家的體力?」王曜輝把喘氣的餘力全都用來向友人抱怨。
「這就是『動態熱身』啊,只是……這麼高的強度,我還是第一次做。」黃祥岳回答,他同樣也是喘息連連。
千聖看了看智慧腕錶,還好,心跳一百四十五,血壓一切正常,還沒飆入三級警戒的區域。以防萬一,晚飯後三十分鐘,除了日常用藥外,他又添加了一顆壓抑心律不整的納離子阻斷劑。王曜輝的本事或許不下於顏聰勝、吳蒙等人,他期待自己得發揮七成以上的功力才能順利將其拿下。
「好了,請大家開始伸展自己認為還不夠放鬆的區塊吧。」千聖拿下腕錶,也請瓦諾斯取下頸間看起來像祖靈護身符的項鍊、以及程子強的銀戒,集中放在攝影主機旁的小籃子裡。
「原本,我只打算替曜輝學長一人進行三十秒攻防演練的,既然固定班底都來了,有沒有人想提前測試?」千聖問。
年長組三人面面相覷,一會兒,程子強舉手了。
身形高大粗獷的瓦諾斯,心思卻比任何人來得細膩。「教練,你一晚處理我們這麼多人,沒問題嗎?心肺會不會負荷量過大?」
千聖回答:「不要緊,總的來說,只有四人。我已經領教過吳蒙的絕招了,祥岳學長還在猶豫是否要成為我們的夥伴,再加上他不諳拳腳,所以,與他的過招會延後實行。」收尾時,不忘再補上一句:「謝謝阿諾學長的關心。」
面對從四面八方激射過去的目光,黃祥岳以一貫從容俊朗的笑容應對:「各位學長好,我是技擊二年級黃祥岳,購買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開玩笑的,我有在選課前把課程內容和講師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的習慣,當然,社團也不例外。」
戴元樺和程子強不愧為招生組哼哈二將,即刻靠過去搭話。
千聖撇了吳蒙一眼。「你呢?C咖都自介過了,身為主角隊成員怎麼能龜縮在一旁?」
「我……我吳下阿蒙一枚,大家都看過群組了,沒什麼好介紹的啦!」吳蒙掩面揮手,再度蹲下身子,縮成蛋型。
機不可失,千聖故意走上前,假意要踩踏他的背部。吳蒙見狀,忙露了幾手連續翻滾的功夫,身法雖怪,動作卻是奇快,就連王曜輝也看得嘖嘖稱奇。
千聖提起吳蒙後領,把他連拖帶拉地揣到大夥面前。可惡,這廝把全身力量集中在下盤,抓提起來,簡直比顏聰勝還重,醫生明明交待過盡量不要提重物的。
礙於千聖的逼迫,吳蒙不得已,這才以吶吶之態緩緩啟齒:「我姓吳名蒙,休管一年級,我很弱,請不要打我……」
「大聲點!」
「我叫吳蒙,只會少林拳,只會寸勁一招。我很弱,請不要打我!」
橫豎避無可避,吳蒙索性一氣呵成,嚷喊出整段文句。
他面前的五人嘰嘰喳喳了起來,無論討論什麼,就是不直接向本人發問。
「可惜,不知教練跟他演練得如何?迴避攻擊的能耐應該不錯吧?」戴元樺對另兩名年長組成員說。
「少林的拳師,一個個都像他這般會滾嗎?」黃祥岳低聲道。
「學生賽的鳥籠就那麼一點大,頂多滾個兩三圈就碰壁了,能有什麼用?」王曜輝不改毒舌快語,又是一番嘲弄。
「吳蒙的事,就先討論到這裡為止吧。既然他怕打,就請大家不時找他切磋磨練,好讓他儘早習慣業內生態。」
吳蒙原想哀號幾句,懇求各位學長手下留情,不意千聖先插了嘴:「事不宜遲,避免身子冷掉,現在就開始進行攻防演練吧。祥岳學長,麻煩你先操作一遍機台給大家看。」
黃祥岳應了聲好,走到道場最後方,開啟監視錄影機的總電源。
「學弟……不,教練,我們可以把今天的交流影片PO上學校官網、PTT運動版和臉書上討論MMA的社團嗎?」程子強跟著黃祥岳走上前去,趁著千聖走進籠內前發問。
「我是沒意見啦,如果有利於招生……」
「我不要。」率先進入籠內等待的王曜輝對著外頭喊話:「我一點也不希望自己的套路被全台灣的格鬥家看個精光,學長要放,就放你自個的吧。」
「喔,好吧,我知道了。」程子強吐吐舌,搔搔頭,心下暗想:這學弟真夠嗆的。
千聖請戴元樺擔任裁判、瓦諾斯擔任計時,並把凡士林遞給王曜輝,讓他抹在臉部脆弱的地方。
王曜輝一手推開玻璃瓶。「難不成,你會對社員下重手?攻擊頸部以上的地方?」
千聖自詡絕不是那種容易受敵人的言行舉止擺布的選手,然而在面對百般挑釁的對手時,不回諷個幾句,好似又對不起自己。
「我當然不會存心挑這些地方來攻擊,有深仇大恨除外。況且,學長好看的臉要是花了,我也不好向學院長交待。」說罷,千聖脫下罩在緊身運動衣外的T恤,走入籬高一米八的籠內。
來吧,請千千萬萬不要讓我感到失望。
在此之前,千聖對王曜輝的戰法揣想了不下上百次,究竟是猛進型、工於心計型、還是穩扎穩打的老實派?他並不想在事前傳訊向王泰祐或洪春秋探問,這份驚喜,想留待對陣時再來體會。
習武七年、更換過十二名教練的選手,理當融合各派所長,發展出一套獨特而迥異的風格才是。
千聖期待能看見嶄新而富於創意的路數。
第一回合,由王曜輝先攻,千聖採取守勢,只可格擋和閃避,不可加以反擊。
哨音初下,王曜輝一步搶上,揮出右直拳的當下,踏出的左腳輕輕地偏左側著地。在地上略微點壓後,利用落地的前腳掌當作旋轉軸,把全身向左方拉引的力運用到下肢的踢擊上。
右直拳後接右迴旋踢,角動量守恆定律的完美應用。
這招的好處,其一是──雖然遞出的是一記垂直重拳,卻能因為下身向左迴轉,而帶出勾拳的效果。其次,就是兩路殺招幾乎同步發出,間隔不逾零點五秒,速度極快,威力也不弱,若能擊中,就能造成不可小覷的傷害。
空手道的出拳起手式,通常會將縮緊在腰間的拳頭透過身體旋轉的方式擊出,嚴格來說,比一開始就將雙拳護持在顏面之前的拳擊手要慢上一些。但王曜輝為求取最大衝量,不使用身體旋轉的方式來帶動拳頭,而用手臂後拉的方式來製造出最大位能,謀取能轉換成動能的空間。
這是俗稱為Telephone Punch的拳擊預備式,以動作近似打電話而聞名。
透過反覆訓練,王曜輝從抬拳擊出到劈出右迴旋踢,旋轉一圈回到原點的時間,大約只有一點五秒。算是很快,也很強,只可惜,對手不對。
千聖在青少年選手中,素來以眼力出眾和反應速度極快見長。這類為了追求衝擊力的極大化,而將右肩盡量向後拉的動作極不自然,本來就容易遭人識破;但,如果為了掩人眼目,而縮短肩膀後移的擺幅,又會使勁力發揮不出來,兩權相害,實在難以周全。
由於已約定好攻防演練的模式,千聖不好以反擊的方式親身示範,只有急退一步,脫離右迴旋踢的暴風圈。
「縮地」──移動的距離愈大,體能的消耗與肌纖維的拉扯也就愈是激烈。MMA的八角柱型籠鬥場地比傳統搏擊擂台更難估算距離,他得量力跨步,才不至於撞上護欄。
連擊劈空,鼻樑間瞬時浮現出數道皺紋,壞了王曜輝那張英挺有餘的俊容。
儘管內心早興起萬丈波瀾,只要在賽場上,王曜輝就會盡力壓抑住滿心的焦躁和不悅。
觀察力和戰術或許有待加強,就心理素質而言,千聖認為他勉強算是及格了。
幾度領教王曜輝的出招後,千聖不免覺得有些失望。他的前置動作過大,導致罩門久而自現、招式千篇一律,缺乏變化,以及,攻守也不能同步進行。如此一來,久戰必然失利。
也許,他是在追求單一招式的完美,就跟自己當年剛開發出「九龍閃焰」時,每天總要對著矽膠人偶打上一千次,一共九千拳,而不論招式在實戰上的得分效益。
而今,千聖如果想擊出像「九龍閃焰」一般,飽含位能的連擊性衝入直拳,往往會先以數發僅帶兩三成力道的刺拳試探。如果全都被對手擋架下來,或實在摸不著空隙和時機,就會放棄進身進擊,改攻中段或下盤,而不是像他那樣奮勇搶攻。
瓦諾斯以彈指來代替電子鐘倒數計時的聲音,剩只十秒。
王曜輝再度逼近,在千聖面前虛晃一拳後,變右直拳為肘擊。
真不像他先前幾式的風格,千聖直覺,這招應該是洪春秋教給他的。
肘關節較指關節強健堅硬,而且與肩膀的距離短,揮動速度更快。肘擊雖不如拳擊靈活,打擊面也短了近半,但還是有許多變招方式。
只可惜,身長近一米八的王曜輝將肘心與肩平行,既不上抬(攻擊頭部或下顎),也並非與自己的軀幹垂直(由上往下打),顯然是想直線突入千聖的心窩。
千聖後仰上身,脫離肘擊的攻打半徑。要不是不能反擊,他會上抬王曜輝打曲的手肘,對毫無防備的腋下施以痛擊,如此一來,就能讓他的右上肢因痛楚過度,在短時間內處於無可動彈的窘境。
「不打頭,而是攻擊我最脆弱的心臟。要比狠,還是學長你技高一籌。」千聖向後挪移步伐時,戴元樺吹響了長哨音。
三十秒轉瞬即逝,對於飽受強敵輾壓的王曜輝而言,宛如已歷經了三十分鐘那麼長。更何況,他的教練學弟還沒有出手攻擊呢。
「我不是有意……而且,我瞄準的不是左胸,而是心間……」王曜輝喘息連連,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濕濡了整件緊身上衣。「我忘記了,真的,我沒有……故意朝著你心臟打……」
「我知道學長是著急,你別緊張。」千聖吐舌,萬沒想到王曜輝竟如此急於辯駁,可見並非出於故意。他從置物籃裡掏出自己的智慧腕錶,繫上左腕。不出五秒,鈴聲大作。
心跳數一百七十二下/每分,不出所料,超出預設值了。
「怎、怎麼了?」
吳蒙大驚、黃祥岳失色、年長組三人紛紛掏出手機,只差沒按下急救號碼。
「沒事、沒事,讓我歇個三分鐘就好。現在只要稍微活動,心臟的壓縮幫浦就會急著多送點氧氣到肺部去,但整體來說,已經比三年前好上許多。」
千聖所謂的歇一下,並不是直接坐下或躺倒休息,而是以較慢速的原地膝碰胸蹬跳、以及伏地的雙腳交叉跳來逐步減緩心跳數,一會兒後,改為在場內大步競走。
待三級警報解除,心跳數落到一百四十餘下時,再回到籠門之前。
「可以了,繼續吧,這次換我先攻了,學長可要守好啊。」千聖說。
他想過,如王曜輝同上一回合一樣,兩人始終保持在一公尺內,他就要用上九龍閃焰,考驗他近身防禦的實力;假若,王曜輝選擇拉開間距到三公尺以上,他就要以破空疾走快速拿下。
反正,自己當前的身體情況不容許打持久戰,再者,王曜輝也表明過他之所以入社,完全是衝著破空疾走一招來的。
沒什麼要比親身體驗,更讓人銘記於心的辦法了──千聖決定近距離演繹一次給他看。如果,他對九龍閃焰感到興趣,千聖也可以考慮傳授。畢竟王曜輝出拳快,架式與勁道均然十足,想必能比當年的自己更快駕輕就熟。
不料,王曜輝對千聖搖了搖手,推開對角的籠門,走出場外。「不,我想……今天還是罷了。」
「為……為什麼?」千聖與其他在場者都是一陣錯愕。
「我想,我還沒做好接下破空疾走的心理準備。」王曜輝撇開了頭,呼出一口長氣。「雖然不甘心,但防禦的演練,能不能稍緩幾個月?等到十一月初,學生個人賽預選時……那個時候,或許就能稍微抵擋下來了……」
對戰泡湯,千聖稍感失落。他試圖透過王曜輝幽暗的雙眸,來讀取此人心中悵然的思緒,可惜,他只能從對手肢體的細微動作剖析出實力和戰略,卻無法察覺出心思和情感這種抽象的事物。
「這當然沒有問題,只是,為什麼忽然……」
「我才想問為什麼。經過這三十秒,我才深刻地體悟到了……原來那個姓顏的跆拳道玩家和我們這些人,弱得連你的車尾燈都看不見。我們只是棋子,是無法再戰的你重新綻放自我光輝的棋子,爾後,若我們如願站上全國、國際的舞台,觀眾們看到的可能並不是一個純粹、完整的我們,而是隱身在我們身後的你。」
「你這麼說也太……」千聖囁嚅。太……太什麼?過分?不,不僅不過分,還相當中肯,完全切中千聖的所思所願。
至於他的問題,王曜輝則選擇以另一道問題來迴避。「為什麼,四年沒出戰的你還能迅猛如昔?還是說,以前的你比現在還強得多?」
「我從來沒預想過自己最強的模樣,也不認為亞細亞盃就是今生的頂峰,所以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千聖說。
重返弱小之姿的恐懼,不斷在心疾突發的日子裡一再折磨著他。於此,千聖不斷維持著低強度但高密度的自我訓練,以防曾經習得的技藝隨著時間的流逝被自己拋諸腦後。
王曜輝退到銀幕前,與好友一起操作監視攝影機的錄像頭。這六支鏡頭並非固定不動,除能調整上下左右外,最大也可以變焦為十六倍數拍攝。
程子強上場,戴元樺和瓦諾斯在外頭吶喊助陣。固然知道絕無勝算,他倆猶然摩拳擦掌,迫不急待要與強者交鋒。
若千聖的身體狀況許可,稍晚,他們就會提出演練的請求。
程子強被急欲從千聖身上攻下一城的想法所桎梏,他的打法過於急躁、盲進,完全沒有任何戰術運用可言,中途還因重心不穩跌跤了一次,許多不符人體工學的姿勢也讓千聖頻頻皺眉。首局千聖無法還手,便任由他去任性施展,次局,千聖全以只帶三分力道的出足掃和手刀進擊,如此,就足夠令程子強左支右絀、應變不及了。
瓦諾斯的跆拳結合部落格鬥術,抬腿出拳,走的是雄渾剛勁的路子,不求高速、不講花招是其長處。可惜,招式雜亂無章,又全以右拳右腿出擊,偏廢於左方的鍛鍊。要讓他習於運用左半身的活動來輔助右肢的攻防,還需要一段時間。
戴元樺樸拙憨厚的性情和外表,也同樣反應在武鬥上。他的套路千篇一律,不思變化,一輪約莫四到五招,側踢、擺踢、旋踢和轉身踢輪流出現,偶然會加入正踢和轉身踢。沒有連續技,沒有欺敵伎倆,一輪演完,又回到最初的側踢。想當然爾,他的防禦也不夠上道,千聖用來對付彭柏硯的套路,用在他這種身形瘦高的選手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連戰六回合,雖不至於疲憊不支,無奈心肺能力遠遠追不上豐沛的體力和肌耐力。一戴上腕錶,又是一連串嗶嗶啵啵的短促提示音,沒辦法,千聖只好將警示的音量關閉,改為震動。他的背包裡隨時都放著一袋維他命C口嚼錠,維他命C可以增加心臟的血流灌注量、降低影響心臟功能的心肌激素,減少傷害的程度。運動後,他總要吃上一兩顆。
「待會我們先做收操,再簡單地檢討幾句就散會。更加專業的條目,還是讓我師父來解說會比較清楚。」千聖說。
熱身時,使用的是增加心跳血流、肺部攝氧量的動態活動;反之收操時,就以靜態伸展來舒緩。
千聖帶著大家各做幾組抬臂壓肘、立姿和坐姿前彎,並拉鬆膝蓋、腰、腿部上的筋絡。他特別留意瓦諾斯的情況,如筋膜或肌肉已經發炎,就不宜再施作拉筋或推拿。
瓦諾斯聽從叮囑,每兩天更換一次彈性貼布。許多將膝蓋打屈並交互蹲跳的動作,他不勉強自己做全,伸屈個兩三次就停下。
隨後,眾人在監控螢幕前坐成一列,改以第三者的視點,旁觀一遍自己的戰鬥。
「如果再給大家一次機會,你們還會用同樣的方式應戰嗎?還是會變招、放更開、還是更保守?」千聖問。
王曜輝不置一詞,他比年長組早一步完成收操,到廁所旁的淋浴間更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裝回來。
瓦諾斯和戴元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還拿不定主意。而程子強已經開始複製檔案,準備製作上傳到論壇上的影片了。
氣氛冷了,真尷尬,千聖自認一點也不擅長立於領導者之位,活絡場面並與成員交流。
果然,還是要有師父在才行嗎?早知道就不該硬著頭皮提早上的……
「不好意思,能打擾一下嗎?」
如銀鈴般的悅耳女聲打道場後方傳了過來,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這人的腳步輕盈如燕,完全不帶聲響,一直到踏足背後五公尺處,千聖才感覺到她的來到。
「我想請問為什麼沒有第三回合?結合攻防,無論施教或受教兩方都動真格的第三回合。」
發話者是對面女子格鬥社的指導教練陳宇臻,昔日曾兩度出征奧運,擁有霹靂嬌娃之稱的跆拳女將。
「就算有,結果也只是複製對付顏胖子的模式而已,就是東亞冠軍的單方面虐菜。」王曜輝懶洋洋地靠在監視銀幕主機前,呈三七步站姿。
「或許是吧。但是,在時間相當短促、對手又握有極度優勢的情形下,大家會怎麼做呢?自暴自棄、穩紮穩打,還是捨身攻擊呢?哪,嚴教練?」
陳宇臻直接點名的做法,雖使千聖略感不悅,但至少她還願意稱呼自己為教練,感覺還不算太糟。
「所謂極度優勢,指的若是比分大幅超前,自然就是捨身攻擊。」
陳宇臻的問句,令千聖瞬間回想起亞細亞盃決賽的境況。那時,他必須於三十秒內追回落後的五分,要不,就得一舉將敵手KO擊倒。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止步於初賽,等到過了初賽的門檻後,又以為會於八強戰中落敗……曾經,他以為已多度在世界級比賽中嶄露頭角的崔介中、彭柏硯等人強大得不可方物,直到自己在無意間超前了為止。
世界看似很大,其實不過就握在幾個固定班底的手掌心上。選手與選手之間,往往從小時候即開始交流過招,如果能一路征戰下去,他們就會是陪著自己從小「打」到大的老面孔。
懷舊和感傷的心情無法縈繞在心頭太久,因陳宇臻的問句接踵而來,強迫千聖轉移注意力,好接收她的訊息。
「但你們的攻防演練並不計分,照理來說,受教方不該產生額外的壓力才是。然而,在時間的壓迫下,許多人失去理智,做出有違於一般比賽的判斷。」
「妳……您的意思是,如果社員們面對的是其他選手,進行的是一局三分鐘的基本比賽,屆時表現出來的水準,可能會比面對我時再高出一些嗎?」千聖問。
陳宇臻掩嘴輕笑道:「沒錯,尤其你渾身總是帶著一股想將弱者們毫不留情地輾壓的氣場,更是讓人退避三舍啊。或許啊,前來觀摩的新生們,正是被你的『強』與『悍』給逼走的喔!」
「但是,我並沒有想輾壓任何人的念頭啊……」這話千聖答得心虛,至少在應對王曜輝時,他確實興起了用極式加以教訓的念頭。
「我明白,但有些人可能不喜歡這股過分外顯的霸氣吧,所以對待你的口氣和眼神並不好。十五年前,我頭一會從洪教練手上奪走奧運掌旗手的殊榮時,也因為散發著像你這樣的殺氣而不自知,被隊友疏遠了好一陣子呢。」一聲長嘆,緊接在陳宇臻的微笑之後。「唉,好懷念年少輕狂的日子啊。」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緊鎖在這位風姿不減奧運前國手身上,就只吳蒙一人連滾帶跑地奔回自己的書包旁,掏翻出手機,撥出電話。
「母啊,是陳宇臻耶!前跆拳國手陳宇臻耶,竟然就在我身前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很想提出了,只是一直苦無機會。請問可以跟妳拍張合照嗎?還有,請用觸控筆幫我在合照上簽名!」程子強忙完手邊的事務,也坐到了陳宇臻跟前。
陳宇臻比了個OK。「那有什麼問題!服務粉絲,也是運動偶像的本分之一啊!」
黃祥岳請王曜輝幫忙拍照,王曜輝雖哼了一聲,還是配合地調整角度、倒數快門。
短短數秒間,千聖感覺自己又被冷凍在一旁了。撇除這幾人不說,就連沉穩有餘的戴元樺和瓦諾斯也開始收拾物品,完全把他方才的問句拋諸於九霄雲外。
罷了罷了,事後的檢討就交給師父吧。冒著宿疾發作的風險幫大家演練,原本還期待會得到什麼反饋的,多虧這個和曾芷媛同寢的女人平白闖入,白費了他的一番苦心。
「對了,差點忘了來這裡的目的了。」陳宇臻說。
她在社團辦公室桌上放了一堆即期零嘴,女子選手們怕胖,除了運動飲料外,不太愛碰能量棒、巧克力這種高熱量食物,希望MMA社的男孩子們能多少幫忙消耗一些。
「其次,我希望接下來幾週社課,你們能撥一半的時間給我。正確來說,是和女孩子們一起訓練。」
話未說完,吳蒙的雙眼已經併發出兩道熱情四射的火炬之光。「和女生們一起?可以看到一群穿著緊身運動衣的大學女生?肉體的碰撞、青春的激情、飛揚的汗水!媽媽,綜合格鬥社實在太棒了!我不退社了,打死都不退!」
千聖很想賞他的後腦勺一記手刀,無奈心情太差,腕錶又震個不停,他實在提不起勁。
但令他更火大的舉動還在後頭。
「請問,我們可以跟女子社員們PK嗎?我想挑戰社長──柔術高手尤芬惠。」王曜輝說。
數天前,戴元樺在群組上發布的社團守則第一條即為「不可在未經教練與顧問的同意和監看下約戰或私下鬥毆」,馬上就被這人置若罔聞了。
再者,「請」這個字,他可以對洪春秋說、對黃祥岳和別人家的女子教練說,就是怎樣都不肯對自己說。可見,還是得找個時間好好教育教育他才是……
陳宇臻笑答:「到時,看大家合訓的情形如何再說吧。而且,也要我們家的大姊頭同意才行啊!」
千聖無心聽吳蒙插科打諢,更不想正視王曜輝的脫序演出,遂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舉步往出口處走去。
他想立刻回到宿舍,補充一顆睡前加強錠,洗澡後好好睡上一覺。但一想到這女人和班上的綠茶婊就住在他們對面,情緒又變糟了。即使戴元樺和瓦諾斯各道了一句「教練再見」,也沒能挽救低落到谷底的心情。
提早走也無妨,鑰匙在戴元樺身上,總有人會負責鎖門的。
「請留步,嚴教練。」陳宇臻忽而出聲喚住他。
「還有什麼事嗎?」千聖盡力讓自己的表情顯現不出僵硬和不悅。
「關於合訓的細節,我想和你深入討論過再定案。方便一起前往校園Night Coffee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