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in 08:臨門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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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29
重複修習一門武術長達五年,實戰時,仍免去不了初學者才會違犯的錯誤──這就是千聖對吳蒙的第一印象。
無論任何一種格鬥技法,出拳時,為了避免反遭對手擒抓,都有相對應的收拳技巧。其中最重視收拳的法門的,非擁有不少關節技法的少林武術莫屬。
初學者由於膽量不足,思慮過多,出拳的當下,就會不自覺地回縮手臂。用來伸展手肘的上臂三頭肌,在手臂尚未完全伸展前就停止了收縮,為求減速,手腕、肘、肩關節勢必要用更大的力量來收回拳勢。
根據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法則,這股打在對手身上的衝擊力、與收回後轉由自己身體吸收的衝擊力完全相等。熟練出拳者,無論出拳是否擊中,都不會減低拳速,以免形成對自己的傷害。
吳蒙的每一拳,都在即將擦及千聖之前就急速停下。
輪到千聖進攻時,他同樣不擅長以關節技術來反制和拆招。
即便千聖以不帶任何力道的刺拳試探,他頂多往左右揮撥或直接擋駕下來,完全不願意進行任何可能成功的反擊和進攻。
為什麼?
原以為撈了塊美玉,結果只是路邊唾手可得的小石子嗎?不,千聖不相信。
這傢伙在習武的過程中,十之八九曾被人下過什麼「辦不到、學不來」之類的強烈暗示,要不,就是被貼過「蠢材、吊車尾」的標籤。
「可……可以了吧?我很累了,放過我吧!」
吳蒙雖不善於趁隙攻擊,倒是偷了個千聖停下嘆氣的空檔,直接躺倒在彈性地墊上歇息。
弟弟吳起至少還有三分樸拙可愛,哥哥在千聖眼裡就只剩下純然的可憎可厭。現在,千聖只想高舉右腳,狠狠踩踏這人的肚皮和下襠。
他這個心臟功能不健全的人都還能再戰,這傢伙憑什麼提早休息?
「坐起來!我們簡單檢討幾句。」千聖用腳趾戳點吳蒙的大腿。
「不要啦!人家想休息了啦!你不要跟我媽和我弟他們瞎起鬨啦,我超弱的,超怕痛的,根本不想打什麼全國大賽和亞細亞盃啦!」
為了迴避千聖的趾尖,吳蒙索性在地墊上左右側滾起來。
不滾則矣,他一閃躲,反而激起千聖的玩心。千聖小腿的弧度愈發張開,一開始是戳點,一會竟打算將吳蒙當成足球般猛踢。
吳蒙見狀,也就翻滾地愈加迅疾。他不只左右側滾,還蹬起下肢,全身縮成蛋型來翻滾。
「怕痛的話,把防禦值和迴避值點滿就好啦 !」千聖哼笑。他不僅得加快腳速,還需遣用到「縮地」的法門,才能踢中吳蒙的身體。這傢伙只是膽怯怕事,實力可一點也不弱,只要稍加琢磨,很快地就能及上他過去遭遇到的那些國內好手。
吳起曾告訴他,自家的哥哥又廢又懶又宅,若想引起他的共鳴和認同,最好用漫畫的劇情和對白來切入。
「你當簡單啊!我就是爛啦,浪費寺裡的米啦,浪費家裡的錢啦,我已經決定放棄,上了大學,就再也不會回去參加少林夏令營了啦!我只想加入一樓的文藝社讀書會,拜託你別再管我了啦!」吳蒙抱頭鼠竄的當下,仍有力氣繼續討饒和說笑。
千聖曾聽同班同學提起,文藝社開了個佛心讀書會,專供不想費神玩社團的大學生加入。一學年只要繳交兩本讀書心得,充當期中、期末考的評分依據,就能輕鬆過關,而這傢伙正打算拿高中時期的國文報告充數。
真是不妙,吳蒙在自己眼裡的形象又快稀釋成一攤爛泥了。不行不行,再撐一下,這傢伙一定能變強的。
「你在河南,是不是曾遭到霸凌和排擠啊?」千聖猜測著,半以開玩笑的語氣問道:「還是有人曾在你的腦袋裡扎入幾根針,讓你產生了要不得的心理強制 ?」
「沒有啦,沒有人欺負我啦。這五年來,結訓前的比賽,我一場也沒贏過,一場也沒有!人家令狐沖是一見尼姑,逢賭必輸 ;我則是一見和尚,逢打必輸。你們要是讓我加入,絕對是百戰百敗,絕無例外!」吳蒙止住翻滾,坐起身來。
千聖差點笑了個岔氣。不過,這傢伙終於願意透露理由了,吳起說得果真不錯。
「台灣不會有和尚學生參賽,你大可不必擔心。」
「你錯啦!台灣多的是絕情無欲,放棄戀愛、放棄結婚、放棄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一天到晚只懂練功的武痴,他們一個個都比寺裡的和尚還厲害。只要我一碰上這類人,就非得慘敗不可。難道你不怕輸嗎?難道你不怕遇到千年一遇的高手嗎?尤其當那麼多隻眼睛盯著你看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彷彿全身被人硬扒個精光啊!好可怕啊、好可怕啊!」
說到最末,吳蒙的眼裡竟泛出陣陣晶光,淚水呼之欲出。
「千年一遇」……千聖不禁嘆氣,好熟悉的頭銜啊。四年前的那一天,台灣體育新聞報主編御賜了「千年一遇的天才」的封號予他,一夕之間,一呼百應,各家媒體群起仿效。
如今回想,那只是一場短暫而虛幻的美夢。
千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團尚稱乾淨的面紙,扔到吳蒙腳邊。
幸好,他早一步向洪春秋請教了激勵廢材的方法,這時才得以拿出來現學現賣。
「怕啊,我超怕的,但同時也感到血脈賁張般的興奮。牙齒打顫和拳頭發癢這兩件事,是可以同時間並行的。其次,你想想,你和那些賽場上的選手們是平起平坐的,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人有義務對你的勝利感到愉悅,也沒有人該為你的失敗惋惜,除了你自己以外。如果你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那麼,是勝是敗,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到賽場上,你只管當對手是活動式沙包,盡全力打爆它就是了。」
「我不行啦,我只會被沙包反殺啦!我不該單看幾部功夫電影,就妄想自己也能成為那樣子的大俠啦!我只是秦假仙 、是丑角、是E咖,一輩子只有蹲在旁邊欣賞主角隊表演的分!」
吳蒙的模樣,令千聖想起初學跆拳時的自己。
十五人編制的班級裡,有好多厲害的師兄姐在,任一人隨意劈出一腿,就能把貧弱的他踢飛出去。長期下來,頹廢喪志自是在所難免。
吳蒙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兼任心靈導師、並導正他所有格鬥缺失的優質教練。只可惜,他沒能在選手的黃金時期碰上貴人。
千聖環起的雙手,改扠到了兩腰之上。「聽好,這將是你這輩子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加入主角隊的機會。」他深知自己恆心有限,憤怒不耐的情緒隨時有可能潰堤。關照吳蒙,不只為了招攬社員,另一方面,也是給自己再下一道任職教練的難題。「我看過你的夏令營成果自我評量表,在得意技一欄裡,你填上的『寸勁』兩字,那是什麼?在我們剛才的過招中,你沒使出來吧?這又是為什麼?」
吳蒙拾起地上的面紙,擤乾鼻腔中的黏液。
「不是我不想使,是找不到機會可使。你速度太快,我碰不到你,如果冒險把身體往前貼,一定會被你反抓,然後使出擒拿、關節技或拋摔的功夫對付我。以往,我就是這樣敗在師兄們手下的。」他說。
怪不得,他才會犯下出手太淺太倉促,又屢屢在擊中前急收的弊病。
千聖問:「少林沒教你們擺脫擒拿、關節技和拋摔的方式嗎?」
「有是有,但我來不及學。講師們看我菜,總是把我排入初學者的行伍之中,每次去,前一個月就是練步法和拉筋,後一個月才開始擺拳和劈腿。」吳蒙回答。
於此,不必擔心他的基礎功夫不夠紮實了,剩下的,交給洪春秋和自己來補足即可──千聖暗忖。
而吳蒙繼續說了下去。
去年夏天,他終於行好運遇到一位好心的師父,這才稍微接觸到少林的精髓。
進身戰鬥中所使用的短擊,拳頭與目標的間隔約為四十到五十公分,進一步把打擊距離壓縮到僅餘數寸的技巧就是寸勁。
寸勁的打法是盡量伸直手臂,在拳頭或掌心即將觸及目標時才開始用力,如果能藉由腰部的扭轉來帶動肩膀,就能讓伸直的手臂加速。熟諳此竅門者,甚至可以連續發勁攻擊對手。
身為運動力學的信徒,除了氣功外,千聖從未聽聞不須將位能轉換為動能的攻擊方式,好奇心瞬間泉湧而起。「那麼,你可以連續打幾下?從準備伸直手臂到擊中目標,需要幾秒鐘的時間?」
「通常兩下,狀態奇佳的時候也只有三下。至於時間……我想想,最少也要三秒。」
「那太久了!設法縮減到一秒內完成。」說完,千聖對他招手,比了個「放馬過來」的手勢。「我現在不防禦,當然也不攻擊,你把那招用在我的上腹部看看。不要瞄準心臟打喔,我還沒病危,不需要體外按摩。」
「不要啦!打到很痛的,肋骨可能會斷掉的哪!」吳蒙大叫。
「你會擔心我,代表你的實力不差。放心吧,我以前挨打慣了,好久沒受到重擊,感覺身體都要變鈍了,你只管放心打吧。」
「別開玩笑了,哪有人習慣挨打的啦!這種習慣不好啦!萬一變成抖M該怎麼辦?」
抖……什麼?千聖只聽過抖音、抖內、抖腳,就是沒聽過抖M,估計這個詞也來自動漫界,回頭再來查找就是。
「怕痛,其實就只是不習慣挨打罷了。習慣挨打並通曉減輕損傷的方法,之後我會一步步,慢慢地教給大家。你知道嗎?泰國小孩學習拳擊的第一課,就是咬緊牙關,盡量去承受住師父和師兄們卯足全力的痛打,如果受不住,就滾回家不必再來了。」
「那……請恩准我立即滾回家去……」吳蒙轉身欲走,千聖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背心。
「站住,你的入社申請書,我可沒打算歸還。」
如果可行,千聖實在很想請擅長電腦的程子強設計出一套防止退選的程式,好讓每個曾在社團活動課選修綜合格鬥社的學生無法退社另選。
今早,他還沒踏入校園,就在「MMA最高!」的LINE群組裡看到社長戴元樺傳來的消息。一名體育新聞系的新生在聽聞購置服裝和器材所需要的費用當下就萌生了退意,第一堂社課結束的當天晚上,就悄悄地上網退選了。
昨天,吳蒙還是在母親和弟弟的盯梢之下,不情不願地填寫申請書、並上網選修課程的。
「這種要挨打又要互打的社團,人家不想加入啦!」吳蒙抱頭哀嚎。
「連切磋都怕,是要如何變強啦!你不想打在我身上,就過來打在這玩意上吧。」千聖說。
吳蒙身高與自己相去不遠,且身形單薄乾癟,目測抵約落在六十公斤上下。然而千聖卻不好拖行他,更別說像吳起那樣直接提著走。
吳蒙很巧妙地改變重心,讓六十公斤的體重,發揮出近百公斤的效果。
千聖覺得好氣又好笑。武學夏令營什麼的,一旦人多,就只能用牛驥同一皁,雞棲鳳凰食來評價。
這人被蒙蔽了雙眼,完全沒看清自己的價值。
千聖說:「聽好,你就像隻鯉魚王,在旱地裡殘喘苟活。但只要有人踹你一腳,馬上就能進化成暴鯉龍 。」
「那要我沒被踹死。」吳蒙轉過身來,態度顯已有所軟化,任由千聖牽著自己走。
衝擊測定器。
原理是將厚達二十五釐米的鋼板連接在記錄器前方,利用打擊時所造成的鋼板彎度,測定出衝量的變化和持續時間,並以電池示波器的擺輻來記錄。
為了不傷害拳頭,在測定器的打擊部位還設有彈性的覆蓋套。
千聖打算在下一堂社課裡,先讓社員們分別測試固定直拳、移動直拳和衝入直拳的衝擊力(kgw)。
固定直拳,是受測者選定自己習慣出拳的距離,擊出拳頭時雙腳不動。
移動直拳,受測者站在比固定直拳稍遠一點的位置,後腳上步後出拳。
衝入直拳,受測者前腳趾尖距離打擊面約一百二十公分,待教練下達指令後,立即衝向前方出拳。
千聖各展演了一次給吳蒙看。強度過高的有氧運動與負荷過重的無氧運動,恐會造成心肺難以承受的負擔,主治醫生的耳提面命,千聖不敢不從,遂減去了幾分力道。
「換你了,劈瓦、百萬噸重拳、飛膝踢、波導彈,會什麼用什麼 。」千聖說。
衝擊測定器的娛樂和實驗性質居多,對實戰的幫助並不多。打擊的衝量大,並不代表作用時間就能長久,即使能兼顧力量和持續力,也未必就能帶給對手實質有效的傷害。
優秀的格鬥家,不會一昧地追求力量的極大化。當知以最小的投入,換取最大的功率輸出才是王道。
吳蒙玩心迸發,一招接著一招猛試,千聖幫他把從電池示波器上列印出來的熱感應紙一一撕下。
吳蒙的寸勁,大約從手掌距離打擊面餘十公分時開始發動。除了此招,他的三項直拳、連打和各式踢擊都不算突出,與一般初學拳擊的人並無任何不同。
「能不能將距離縮減成零,或加大為二十公分呢?」
吳蒙不回話,僅以實際行動來回應千聖的請求。
距離為零,稱為「零勁」或「空勁」,簡單而言是運用肩胛骨上的斜方肌內外轉交替技巧來擊打目標物。說來奇怪,也或許是吳蒙天生的性子使然,觸及目標時,表現總不如距離數吋來得好,但間隔稍一拉開,他又會有所遲疑。該上步以寸勁攻擊得點,還是退後使用直拳和勾拳,總是再三遲疑、拿捏不定。
如果想單靠寸勁一招取勝,就必須破除心上的罣礙,毫不畏怯地挨近對手才行。此外,就一名習武者而言,吳蒙的上肢肌肉量尚難謂強健結實,與寸勁息息相關的斜方肌、三角肌、肱三頭肌都必須更進一步鍛鍊。
千聖一點也不想太過便宜他,除了精進寸勁一招外,短拳、長打、踢腿、摔投等,該學的還是得學。
看了看錶,已經晚間七時半了。吳蒙每天都得搭乘公車通勤,不宜耽誤他太多時間。
千聖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好了,咱們星期三社課時再見面吧!」
聞言,吳蒙一秒呈大字型躺下,甫一開口,又是一個抱怨加求饒的節奏。
「冠軍教練,我真的非得加入格鬥社不可嗎?名利於我早如浮雲,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才是我一心嚮往……」
「起來收操,運動後不要馬上躺下。」千聖再次用腳趾去戳踩他的腰內肉。「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去年的夏令營日誌裡,明明還寫著『我要成為格鬥王』的,怎麼一上了大學,就選擇性失憶了?」
託這傢伙的福,千聖認為有必要在正式進行訓練前告知社員們正確的暖身與收操方式,事不宜遲,就擬為下次社課的內容吧。
吳蒙這回不避也不逃,就只雙手抱膝前後來回滾動。肩膀一觸地,就反嚮往前回滾,額頭觸地,又坐下向後仰躺。
腰力不錯,柔軟度也算可取,如訓練得宜,便可以應用在實戰時的逃跑技巧上,無論激怒對手或拖延時間都能見效。
「我……」
吳蒙還在尋思應當如何回答才好時,後方一聲雄渾清朗的嗓音打斷了他倆的談話。
「我還以為是哪個白目忘了關燈呢,沒想到還有兩隻大老鼠賴著沒走。」與動人的聲音相反,此人出口的語句卻是極度地刻薄難聽。
王曜輝這回不穿空手道服,而是一身清爽的短袖成套運動衣。估計他剛跑完操場,回來社辦更換乾淨的衣物。
「這窩囊廢是打哪來的?」王曜輝與人提問或對話時,從來都沒有直視對方或先呼喚其名的習慣,他用下巴輕點了吳蒙一下,就算是招呼過了。
千聖實在無言,可優秀的弟子向來不可多得,優秀而溫順的弟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放假回家的路上撿到的。」他答道,這話一點也不假。
「垃圾堆裡會有黃金嗎?這傢伙腕力不但不行,出拳和站姿也是超級奇怪。」
吳蒙自己默不作聲,到是千聖幫他回嘴。「他練的是少林拳,不是大家熟知的跆拳和空手道。一開始泰拳引進台灣時,大家也覺得拳勢和立姿很特別。」
「喔。」王曜輝懶於反駁,逕自走到衝擊測定器的四周張望。「這個能玩嗎?」
「當然可以,這只是我想拿來當作招生噱頭的道具,任何人都可以打。」千聖說。
「那麼,我也可以囉!」
一名俊秀爽朗的美青年推開練習室的大門。不消說,此人就是王曜輝學習柔道的友人。
「你還是省省吧,沒練過拳,也不入社,不知道到底在盤算什麼。」王曜輝說。
「我只是單純想打著玩,不行嗎?」青年說著,目光瞥向了千聖。
「當然可以,但非社員請在社團開放的時間過來,我們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電子遊藝場。」
「真可惜,我本來想藉由測定自己的力道、速度、精準度,來判斷是否要參與下一堂社課,當然了,不排除有入社的可能性。」
吳蒙無意與兩位陌生學長多談,連忙收拾自己的書包和物品,對千聖小幅度地揮了幾下手後,大步跑遠去了。
千聖簡短地回了句「BYE」。
「正確來說,是衝量、衝量持續時間和連打速度。不過,我們不是要研究運動力學,三項數值都高,也不代表就能在賽場上取得壓倒性優勢。」
王曜輝問起操作方法,千聖遂幫他抽放熱感應紙,並記錄各項數據。
跟吳蒙相比,只有拉開距離的衝入直拳多出30kgw,在選擇最適攻擊範圍打出固定直拳的測定值上,反而是寸勁大為勝出。
「怎麼可能?是機器不夠精確吧?還是我太高估自己的力道?」王曜輝大驚。
「我和師父輪流試打過至少十來次,誤差值不會高於10。」
「我要看你和洪教練的數據。」王曜輝說。
千聖不敢用力過猛,每次出拳,大約只用上六七分力,總計來說,和一位體重五十公斤的空手道黑帶初段選手所能得到的測定值差不多。洪春秋本來就是重砲型戰將,施力更不需要有所保留,他的每一項數值,至少都高出千聖50個kgw。
「這就是亞細亞盃冠軍的實力?你自己相信嗎?」王曜輝咂嘴,把登記簿冊扔給一旁的好友看。
「我本來就不靠力量和速度取勝,更何況,追求力量,不如追求技巧。這一點,練柔道的學長肯定更能明白。估計我們社團中能打出最漂亮的數字的,應該是跆拳第九量級的阿諾學長吧?」
王泰祐也說過,他最欣賞千聖的一點,絕非頂尖的力量、速度或格鬥技巧,而是明察秋毫且即觀即用的洞察力。
「說到那位阿諾學長……」王曜輝晶亮的雙眸忽然閃現出一絲晦色。「爭器材的事,你自以為是在幫他、是在幫助我們社團,事實上,你只會讓他在籃球社裡更無立足之地。他人單純、善良,不但不會計較你的失誤,還會把你當成知心朋友來看待。」
「這我知道,我自己也在事後反省過了。那時候是氣急攻心,完全沒考慮後果。」千聖側過頭,不願正視學長凌厲至極的眼色。他大鬧器材室一事有這麼出名嗎?會是學院長在不經意之間對自家姪兒提起的嗎?
「你背下我們的戰績,自以為這樣就能增加親密和信賴感。然而,我們的本事,如何能跟身為亞細亞冠軍的你爭鋒?拿這些貧弱至極的成績,在籃球社員面前說嘴的用意……難不成,你想讓大家在全國大賽中獲勝,一舉翻轉綜合格鬥社的地位嗎?」
「我正是這麼打算,而且,我也不覺得我們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弱。台灣的MMA玩家還不算多,要站上頂峰,應該比跆拳、柔道和空手道容易。」
說著,千聖環起了雙手。
美青年原本還自顧自地玩弄衝擊測定器,對著不及友人四分之三的數字搖頭興嘆。一聞到了火藥味,趕忙跑到兩人之間觀看,若有必要,也只好由自己來擔當止戰的橋樑。
不意,王曜輝竟能滿意千聖的答覆,唇角勾勒出一弧上揚的微笑。
「你還有心拚全國大賽,那就好。如果你單純認為只要帶著大家做做體操、玩玩打拳機就能輕鬆月領一萬元零用錢,那我可就要不爽了。」
「那樣做,確實比較輕鬆沒錯。但是,身為一個報廢的選手,不竭盡自己的剩餘價值,太對不起贊助人和師父了。」千聖撇嘴。
美青年吁了口氣,看來這兩個人不會槓上了。不料,才剛放鬆數秒,他這位讓人無法省心的友人又再度挑起戰火。
「剛才那個人,可以滿足你稱霸全國的願望嗎?你犧牲自己的時間私下指點,如此厚此薄彼,也不怕其他社員說話?」
「我與他進行的也不過是三十秒攻防對練,沒有厚此薄彼的問題。確實,他的招式還不夠成熟,扭扭捏捏的性格也不利參戰,但是,只要度過這段陣痛期,實力就能獲得大幅度飛升。」
千聖雖願意為吳蒙的實力背書,但說實在的,他並沒有把握。
就連這人願不願意出席下次社課,也還是個未知數。
「既然如此,現在就跟我進行攻防對練吧。我已經是正式社員了,也沒有半途退出的疑慮,可以吧?」
話音未落,王曜輝已經開始舒展筋骨,把手指關節按得喀喀作響。
「我比較希望是社課時再開始,大家一起討論,你的優缺點,和其他人說不定是一樣的。」千聖說。
他知道,這個人不管決定了什麼事,如願前是絕對不會善罷干休的。
王泰祐也提過,雖不一定非亞細亞盃不可,他這個姪子在得到個像樣的大賽冠軍之前,是死活不肯踏入老家一步的。千聖雖佩服此人的骨氣和決心,但這般魯莽固執的作為,想必一路下來,也替學院長和身邊的友人帶來不少麻煩吧。
王曜輝提議道:「錄下來不就好了?我們進籠裡,啟用攝影機多面向拍攝,豈不是更好?」
此法甚妙!千聖擊掌讚嘆。可他不只不擅長學科,也是個3C用品苦手。
王曜輝的美青年友人一眼就看見放在監控主機上的裝置說明書,他打開電源,按下攝影鈕,走到八角籠內對著鏡頭揮手喊話。錄下一段後,隨即播出來測試影音檔可否回放。
不負所望,六顆鏡頭都能正常運作外,還可將局部影像放大成八倍,觀看速度最慢也能調整到八分之一,等於選手的每個動作、眼神、呼息都無所遁形。
「學長,謝謝你,我和師父都不懂這些,這台機器以後一定能派上用場的!」千聖說。
「小意思,如果真想謝我,就跟我來一場三十秒攻防演練吧。不過,只能用柔道喔!」青年笑答。
王曜輝用手肘捅了友人的肚子一下。「喂,你搶什麼先!明明是我先提出來的耶。想對戰就入社,一起進軍全國聯賽啊!」
「有什麼關係嘛!可以嗎?」
對於王曜輝的邀約,青年不置可否。這下千聖倒感到好奇了,這人是單純為了照顧高傲彆扭的友人,才與王曜輝如影隨形的?還是真的對MMA產生了興趣?
如能知道個中原因,突破他的心結和罩門,說不定又能為社團撈到一塊極佳的材料。
千聖說:「我不喜歡柔道,也不擅長鎖關節和寢技。所以,當初在決定格鬥走向時,才會選擇必須戴拳套、封鎖住手指靈活度的自由搏擊,而不是綜合格鬥。況且,用自己擅長的技術,去攻擊別人所不擅長的,未免過於卑鄙,這就跟籃球社社長提議用鬥牛的方式來決定器材室的使用權一樣──只有傻子才會同意。」
青年聳肩。「這樣啊,真是可惜。但我看你對付那位冒牌貨時,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啊。總歸一句,是因為我還不是社員吧。」
「還」……嗎?
「學長剛才試打測定器的結果,能不能借我過目?」千聖決定提供實戰以外的幫助,以免引起正式社員們的不悅。此外,既然對方已然有所動搖,那麼,就繼續撩撥他心上的那根弦吧。
「可以,但你們不能笑話我喔。」青年發出挾帶一絲嘆息的輕笑聲。
千聖還沒看到,王曜輝已經接連噗哧了幾聲。
「學長,你不要打機台,直接站著揮出直拳、勾拳來看看。」千聖說,而青年依言照辦。
拳擊手的出拳法,是把雙手拳放在下巴之前,用身體迴轉的方式打擊出去;而空手道則是將放在腰部的拳頭,在身體轉正後,面對目標時再行擊出。但美青年將用來出招的右拳放在右胸處,左手則隨意地彎舉在下腹部前,擊出時,右拳先後縮到右肩之前,稍微打斜畫出,而不是筆直地打在眼睛正對的目標之上。
王曜輝捧腹忍笑,反之,千聖可就頭痛了。
完全不行啊!姿勢不對,力道全被分散出去了,莫說壓根兒沒有精準度可言外,上半身也充滿破綻。或許,該放棄招攬這傢伙入社,讓他專心學習柔道較好?
不,現在放棄還言之過早。在諸多格鬥技中擁有最大彈性和機動力的MMA運動,必定能為不適合出拳踢腿的選手開啟一扇希望無窮的後門。
千聖並不清楚皇嶺體院各科系開設的學程和修習方式,他認為技擊系的學生,清一色必須學習跆拳、柔道、擊劍、射擊,而球競系的學生自然必須羽球、網球、撞球、棒球、籃球、高爾夫等全修。
如是這樣,即便是個專攻柔道的好手,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拳術的根基。
可王泰祐在體育教育界是個不可多得的奇葩,他的思路和做法,完全不按傳統的那一套進行,或許他想培育的,是專精於各項運動的專才吧?
「學長,不必演練了,你並不擅長立姿戰鬥。」現階段,千聖只能先一語道破青年的窘境。
「那,你覺得我應該待在這裡嗎?還是回到柔道社,進行日復一日的『護身倒法』、『龍蝦運動 』比較好呢?」
千聖扶額。你該找的是專業諮詢,而不是我這種菜鳥教練啊……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大願意把話得說太死。洪春秋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學生,都會卯足全力,為他人開闢一條最適宜的道路。千聖想成為的,是像自家師父那樣全才、全能、有教無類型的師者。
「選手有很多種,全才型、速攻型、防禦型、耐久型,或許學長可以考慮走反擊型的路線。在此之前,參與職業賽、業餘賽的男子們必須上空,學生賽則容許穿著聚酯纖維材質的貼身上衣 。由於沒有領襟和長袖,只擅長在抓住對方後進行拋摔的柔道家們便難以『破勢』,這是學長必須優先克服的難題。」
「嗯……你說得不錯,請容我再考慮一會。」青年低頭沉吟。
聽了千聖的分析,王曜輝心生遲疑,不知該不該繼續力薦好友加入。
「曜輝學長,請你先用右直拳攻擊我。」
千聖忽道,兩人先後從傻愣的狀態下回神過來。
「為什麼突然……」王曜輝嘴上抱怨,手腳還是即刻動作起來。威力不減,架式十足,跨步的同時高速遞出右拳,直取千聖的面門。
千聖不躲不退,就只微微側身向右,並快速踏出、迴轉左右雙腳步伐,擠身到王曜輝的身前,將自己的後背,緊黏著他的前胸。
單臂過肩摔。
王曜輝的右脇恰好成為支點,打直的右臂則成為翻轉的助力。千聖在雙膝一蹲一蹬之間,已將這位患有嚴重王子病的學長狠狠地繞轉了三百六十度角。
與教訓街頭流氓時不同,千聖這回牢牢地護持住他的身體,不讓後腦猛擊地墊。而王曜輝也不愧是習武多年,拿過縣運獎牌的人,知道以用力拍打地墊的方式來減輕衝擊力。
「喂,要來這招,都不先知會一下的嗎?」王曜輝彈跳站起,自然又要嘴上幾句。
「事先知會,視覺衝擊會減少好幾成。」千聖並不否認這一記快捷兇猛的過肩摔,內含些許挾怨報復的成分。
在王曜輝狂轟嘴砲的十數秒內,十數種想法倏忽在千聖的腦海中翻飛流轉。
中國拳法中,有一種用身體撞擊來反擊敵手攻擊的方式,他人稱之為「靠」,等於將自己的身子直接送上前去,用兩力相衝相抵、縮減位能的方式來削弱動能的傳遞。如果可行,還能在化解對方攻勢的當下同時攻擊,無論是日後能自如運用寸勁的吳蒙,還是熟諳柔道摔技這名學長,應該都能從中獲益。
將「靠」的技巧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武功,首推李小龍所創立的截拳道。四年前,千聖曾在釜山見過一名以截拳道和其前身「詠春拳」見長的選手──香港的青少年代表秦鴻。只可惜,他在準決賽時敗給內地好手彭柏硯,兩人無緣交手。
千聖讓王曜輝陪友人試演了幾招。
王曜輝放慢揮拳速度,讓青年得以抓住他。青年得試圖破壞其全身平衡或向後仰倒,再以手刀或手槌擊打肩部或側頸。
青年也很是狠心,一掌握到空隙,就相準後頸劈出。
「停停停!攻擊後頸是嚴重的犯規行為,搞不好還會被禁賽!」千聖喊道。他發現,自己需要先添購一副哨子。
「咦?我不知道耶,抱歉!」手略偏,青年選擇砍擊側頸。當然,是不帶力道的象徵性劃過。
「你到底有多恨我啊?」王曜輝勉強以弓箭步穩住全身,若這真的是蓄力劈出的一招,他只怕自己現已身首異處。
「哈哈,有仇報仇,沒仇練拳頭。」青年乾笑。
千聖說:「規則每年都會微調,學生賽現在還能打側頸,搞不好明年就不行了。我參加亞細亞盃的那一屆,咽喉、氣管、膝肘都還在容許項目裡,現在都改掉了,連職業賽都打不得。說不定,等學長們取得代表資格時,肋骨以上都成了禁區。」
「你指的是什麼資格?」王曜輝挑眉,撥開友人的手後,重新站定。
「廢話,當然是亞細亞盃成人組的資格。」
千聖決定了,面對一再出言不遜的社員,他不要再盡信不卑不亢的那一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要用「靠」的伎倆,抵擋一切可畏人言和狂風暴雨。
王曜輝連發了幾聲嘖嘖。顯然,他不相信千聖,更不相信他自己。
緊接著,更換一招。
王曜輝改出非慣用手的左拳,讓友人扣住他的左腕,帶到自己的左腰旁,再用重拳擊打他的側腹。
這一擊,王曜輝早有預備,旋即以空出的右掌包覆住友人的拳頭。
最後一式,青年把王曜輝打過來的手臂拉到自己脇下,抬高慣用腳,一舉踩下王曜輝前伸的膝蓋。
青年的抓握力道夠強,即使對手未著上衣,也可以利用抓舉前臂和肋骨的方式來摔投。以此為基礎,再補足打擊層面的不足,仍是大有可為。
千聖暗想,他要讓青年假冒成一位只懂柔術和反擊的MMA選手,等所有人都深受錯誤的情資洗腦時,再用出其不意的攻擊致敵機先。
──你的弱點,正如一把雙面刃。洪春秋曾如此告訴千聖:它折磨你,但也同步傷害著你的敵人。
王曜輝一味挨打,心裡不服,要求攻守互換。青年不從,兩人從相互拉扯、有意無意的拳腳來往,演變成一跑一追的滿場奔馳。
「那個……不是說要進行攻防演練嗎?」
再如何叫喚兩人,都獲得不了正面回應,被晾在一邊的千聖只好莫可奈何地先試著操作籠邊的錄影器材,確保硬體設備正常無虞。估計後天,它們就會發揮作用。
五分鐘後,這場鬧劇終於在青年一招簡潔俐落的「丟體」之下結束。
走廊上的廣播傳來費玉清溫柔嘹亮的晚安曲,再過十分鐘,整棟盡善樓就要強制熄燈了。
「謝謝你,嚴教練,我今天過得很充實。」道別前,青年燦然一笑,對千聖、道場各行一彎四十五度角的鞠躬禮。
「哪裡,我很高興學長願意照我說的去試招。」最令千聖感到愉悅的,莫過於青年願意尊稱自己為教練。
三人並肩下樓。在前往教職員宿舍的叉路上,千聖終於探問出學長名喚「黃祥岳」,是新北市警局訓練科教官之子,也是王曜輝自小到大的同窗好友。除了柔道,也學過擒拿、警用逮捕術、警棍術等,家裡從父母、姊姊下至目前就讀警專的弟弟,清一色都在警界服務。
他的境遇類同於王曜輝,卻不完全相似。他絕不是不願從警,也不排斥和父親一樣進入訓練科,可是……隱然間就是有股惆悵和空虛的感覺,在心底悄悄發酵。他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也不懂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只知在投身警界之前,應該要有那麼一天,體會到宛如漫步雲端的高原經驗(peak experience) 。
他們在路邊的停車格旁止步,王曜輝的寶藍色奧迪S3就優雅地棲臥於此。
「教練,如果我說……我並不是真心喜歡MMA,它只是一個媒介,或許是我將用來逃避前人為我鋪排好的道路的媒介,你會鄙視我嗎?」黃祥岳問。
「不會,我是自由搏擊的選手,在被學院長看中前,也是不碰MMA的。本質上,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至此,千聖停頓了一下:「出了那道場,我就不是教練了,而是兩位的學弟,請黃學長叫我千聖就好。」
一旁的王曜輝踱步頻頻,把手上的鑰匙圈搖得叮鈴叮鈴響。他解鎖、開車門、發動引擎,呼喚黃祥岳儘快上車。
這人一句告別的話也不肯說,更遑論呼喊一句「學弟」、「千聖」或「教練」了。
「星期三社課時再見。」不只對黃祥岳,千聖也對王曜輝道別。
副駕上的黃祥岳朝他微笑揮手。「學弟,有點晚了,要小心校園變態出沒喔。」
千聖噴笑,他一秒想起洪春秋被學生們誤認為變態的糗事。
「喂,」放下手剎車前,王曜輝終於喚住了千聖。「明晚七點,我在社室裡等你,行?」
「行,當然行。」千聖嘴上說好,內心則想著:我會花上整整一天,好好思考要如何「教育」你比較妥適。
「感覺又有場好戲可看了,那我也必須先把板凳給準備好才行。」黃祥岳笑言。
於是,後天見變更為明天見。
一想到往後即將迎來數百數千個無量未知的明日,雀躍之情雖充塞胸臆,此時千聖心裡更多的,卻是難以言喻的徬徨和不安。
註釋
8.龍蝦運動,柔道的技術之一,用來掙脫對手的箝制或逃跑的地面技。
9.學生賽(含地區預賽、全國聯賽)為作者自創,台灣無此賽事,規則則比照業餘賽,請勿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