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 04:新手教練,敬請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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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15
──設身處地,不卑不亢。

在洪教練、王學院長和哥哥的建議之下,千聖在眾多的通識學程中選修了「人際關係與溝通技巧」。
這堂課開在周三下午一點到三點,結束後,正好接大一生表定三點到五點的「社課時間」。
儘管千聖看到兩位同為運動推廣系的大一新生,他還是選了最靠近教室後門的角落坐下,絲毫沒有上前攀談和交流的興致。
待會,就要和綜合格鬥社的學長們再次碰面了,說不定,不只有學長,也會有新生,或初次接觸格鬥的同學。這次,他非得把話說得完整、漂亮不可。
第一節課,講師在簡單的自我介紹過後,便一一點名座下同學,要大家說出自己生涯中曾面臨到的溝通困境。
「我想,會選修這門課的同學,或許曾遭遇到人際上的窘境、或想修復一段因溝通不良而破滅的關係、或單純想精進自己的談話能力。無論什麼都好,都歡迎你們告訴我,作為授課的參考。」
千聖坐在最邊角,最後一位被點到。他想了許久,擬定好措辭後才發問。
「老師,我想請問……如果被賦予重任,要帶領比自己年紀還大上一些的一群人,該怎麼說話才好?」
講師敲了敲打從正式上課之前,就寫在黑板上的八個大字。
「雖然我可以用這八個字簡單地呼攏你,但是我不想。」身著上班族套裝的年輕女講師面帶笑容,對千聖招手點頭。「同學,可否請你詳細敘說你曾經面臨到的情境呢?還有,班上人少,你何不往前坐一些?」
「好……」千聖站起,揹起書包走到同班同學背後的位置入座。
到底該全盤托出,還是語帶保留?他正是因為不懂,才來上這門課的。
「其實,我還沒碰上……正確來說,是即將面臨,但毫無應對的頭緒,所以才來這裡修學分的。」千聖喘了口氣,就連現在,他也不知是否該站起來發言,還是坐在座位上答話。在他之前的同學,有五分之一站起,其他的則是屁股緊貼座椅,女講師既沒發表意見,也沒示意起立的同學坐下。
前方兩位同班同學轉頭向他揮手,千聖抿唇一笑,表示他也認得他們。
「有人找上我,希望我幫忙指導社團,我一來不想準備學測、二者為了減輕家裡的開銷,沒多考慮什麼,就答應了。至於該怎麼帶人、怎麼跟學長們相處,我實在不知所措,還請……教授指點。」千聖索性豁了出去,除了社團名稱和自己的頭銜之外,什麼都招了。
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私語不斷。
「又一個空降部隊了。」
「他是幾啊?零嗎?」
「你何不自己去問問?」
前方的同學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你果然跟芷媛一樣……不,簡直比她還嗆啊!」
女講師拍手,響亮的掌聲除了讚美的用意外,也暗示同學們暫時停止討論。
「同學,你很棒,這種難題,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經驗到的。這樣好了,你先幫我唸一遍黑板上這八個大字。」女講師說。
千聖依言照辦。設身處地,不卑不亢。
「好,現在請你把我假裝成即將接受你指導的學生之一,根據各種問題,即興回答我的疑惑。現在,我是個新成員,在社辦裡等待指導教官蒞臨。」
千聖站了起來,面朝講師,淺淺鞠躬。
「同學妳好,我是新任的指導教練,請多指教。」
「教練好。」
千聖微笑,等待女講師予以回復。五秒後,教室內依然一片鴉雀無聲。場子冷了。
「名字、經歷、勳績、期許,請學生自我介紹。」女講師提示他。
千聖一點也不想自曝身家,徒增無謂的困擾,故問:「這邊可以PASS過嗎?」
「你想PASS?」
「嗯。」千聖點頭如搗蒜。
「可是,我看大家好像對你很感興趣……好吧。」下一秒,女導師舉起手,佯裝成活力滿點的女大生。「教練,我想知道加入社團可以學到什麼。」
「呃,除了比賽的眉角、技術和規則外,我想先教大家減輕衝擊、提升迴避概率和挨打的辦法。」千聖不僅低下頭,眼神也隨著緊張的心緒四處飄移。
這已經不是隨堂考的等級……根本就是一場模擬的就職面試!不出一會兒,千聖已經渾身冷汗了,簡直比下場比賽更讓人驚心動魄。
「可是教練,我技擊系的耶!你說的這些我在課堂上都學過了,有沒有更加新穎有趣的內容?」
新穎有趣的內容!
千聖傻住了。確實,皇嶺的學生多半是已經有武術根基的人,他絕不能把洪春秋在道館裡傳授的那一套,分毫不改地複製到這邊來。
他沒有做到設身處地,沒有深入探索學生們到底想要從教練身上得到什麼。勝利?歸屬感?還是社團夥伴們群集在一起打拳的樂趣?
「你們想學些什麼,都歡迎告訴我。我不是擅長教學和說話的人,但是我會努力的。」
這樣說,對嗎?他有做到不卑不亢嗎?
話剛脫口,千聖便覺得收尾的那句「我會努力」,只會徒然增加社員的不安。他們的教練,不但身體報廢了,教學能力還糟糕得一塌糊塗。
「教練,我加入社團,就只是因為學校規定要加入社團而已。你能不能打個六十分就好,好讓我每星期三下午提前下課?」女講師又說。
「呃……」千聖皺眉,彷彿眼前真有一位如此傲慢無禮的學生。「請別這樣……這項運動有很多新鮮有趣的細節,值得大家一起探尋。不妨跟著玩看看,或許……你會喜歡上它的。」
千聖自知這段說詞一點也不具備吸引力和說服力,但他盡力了。
女講師說:「請回坐,嚴同學很認真,也很努力。雖然剛才展演的過程中,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瑕疵,但就讓我們用一年的時間,慢慢地把這些缺失修正過來。」
千聖在心裡大嘆大叫,那豈只是一點瑕疵而已,簡直是重度社交障礙者的手筆!
剩餘的時間,女講師逐步檢討同學們方才對答的缺點,包含口頭禪、小動作、游移的眼神、不確定的口吻、語意表達不完整和過分外顯的自卑感。
千聖覺得她提出的改進點,每一項都是針對自己而來。
真是糟透了,待會該怎麼面對學長們才好?不過,他至少知道招呼語後該接上自己的簡歷和期許,以及不要把內心的不安隨意暴露出來。
一個沒有自信的教練,該如何教導選手培養出自信?
用演的也要演出來!
手機傳來震動,是洪春秋發來的LINE訊息。
他早已知會三名學長,新教練是一位年輕嬌小的學弟,也是新學期的招生道具──亞細亞盃冠軍獎杯的持有者。還有,千聖不善言詞、不懂曲意逢迎,也不可能提供社員額外的福利和好處,讓他們別抱以過高的期待。
千聖回傳了一個饅頭人握拳歡呼的貼圖,代表自己已經準備妥當。

有人在身後尾隨,聽腳步聲,來者至少有三人。
千聖不止下腳步,僅以雙眼略微向左右兩方掃視,這些人並不是溝通技巧課堂上的同學。他為了避免與昨天那位倒楣的空手道社學長狹路相逢,還特地繞了遠路,打盡善樓靠近廁所的那一側登樓。
前天和昨天是開學式併新生訓練,泰半時間都在聽長官、導師和學長姐喇賽,和同學交談、報上名姓的機會並不多。
可到了正式上課,就免不了遇上講師抽點、回答問題、分組討論實作的情況。千聖並不在技擊學院,而在運動推廣學系;未加入跆拳道,而在綜合格鬥社擔任指導教練的事實遲早會為人所知。
不急,待上了三樓,一切就會自然明朗。
千聖接受女講師的建議,進入社辦前先輕叩了幾下半掩的大門。
「寶貝請進。」是洪春秋的聲音。
千聖走入,向自家教練與學長、未曾謀面的社員們點頭致意。
綜合格鬥社的辦公室部分佔地約十坪,社辦旁,則是社員們寬大的練習場和競技場。
練習場的模樣與去年千聖參觀社團博覽會時幾無二致,只有入口處多出一個兩公尺高的五層玻璃櫃,鎖著他過往的寶物,以及牆上一幅寫著「武德」兩字的橫向墨寶。
練習場是一塊二十公尺乘以十五公尺的長方形空曠場地,後方架設著一座直徑七點六二公尺(二十五英呎)的八角柱型鳥籠。鳥籠後側,有六面監視螢幕,可供外面的人觀看鳥籠內部的狀態。
「大家到場地上說話吧。」洪春秋打開社辦連接練習場的側門,脫下鞋子,豪邁地踢到一旁去。
社員們魚貫進入練習場,跟著千聖上樓的那幾位則全堵在門口,考慮著是否步入。
洪春秋大吼:「全部都進來!」那群人不敢違抗,一個個乖乖地擺好鞋子,跨上彈性地墊,在正式社員後方站定。
雖然千聖已然封拳許久,踏足道場前,仍不忘先朝場地行一鞠躬禮。
這是請求戰魂庇佑,避免選手在練習或對戰中傷亡的儀式。
千聖注意到人數變多了,不只初時跟蹤的那幾名。一旁空手道、柔道、跆拳道社的社員,有些連隊上的道服都沒換下,直接就過來了。
「這麼多人啊,很好、很好,想必都是慕名而來的吧。」洪春秋大笑數聲。「我忘了告訴你們,上場和退場前都要先敬禮,祈求這次和下一次的訓練過程能安全順利。」
說畢,他後退一步,把場地主導權交給自家徒弟。
千聖深呼一口氣,昂首挺胸,目光直視前方,就如每回上場對戰前所做的那樣。
「各位學長、同學請坐。」他在心裡提醒自己: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等到所有同學都盤腿席地了以後,才正式進入正題。「大家好,我是嚴千聖,初任教練,還請大家不吝批評賜教。我八歲習武,最初練的是跆拳,後來又陸續接觸古今兩派空手道、泰拳、柔道和零星的柔術等技巧。承蒙洪教練賞識,我十歲時,被推派參加國小中年級組的空手道大賽,在縣運中取得第三名。之後,雖然不能說是屢戰皆捷,但陸陸續續得到了一些還算過得去的名次。」
洪春秋吹出一聲上揚的口哨,代替「還不錯嘛」的口語評價。
「十四歲那年春天,我在亞細亞盃青少年自由搏擊賽輕甲級的國內預選賽中奪冠,代表中華台北前往釜山參戰。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惡鬥之後,我險勝韓國的崔介中、中國的彭柏硯,僥倖取得冠軍。」
會不會自我吹捧過度了?表情會不會太僵了?就像在唸講稿似的。
千聖意志到掛在嘴邊的微笑不知何時消失了,趕緊重新抿出一弧上彎的唇線。
「我的簡歷就講到這邊。接下來,我希望聽聽大家的意見,大家希望在綜合格鬥社裡學到什麼?是否有出戰全國團體賽和個人賽,以及不定期舉辦的業餘積分挑戰賽的意願?如果有需要,我會盡力幫忙。」
雖然對這段表現不甚滿意,但多虧有女講師的指導,要不然,他肯定會掉漆到一個令自己失望透頂的極致。
洪春秋拍手稱好,學生們聽了,也跟著鼓起掌來。
「大家還有什麼問題想問,或有什麼建議嗎?什麼都可以。」千聖說,豆大的汗珠不斷從前額滑落,他只好用手背抹去。
來吧,不管你們出什麼招,我都會一一擋架下來。
正式社員還沒出聲,反倒是場邊的看戲者最先發話:
「你就是那個負一?紅布條上寫的那個嗎?」
好一個無禮的狂徒!千聖在心裡暗斥著。但無所謂,他已經不想再迴避了。
「對,我領了學校提供的獎助學金。但這並不代表我比各位優秀,我只是因為家境貧寒,所以才取得額外的補助款罷了。」千聖回答。這並不是謙抑之詞,而是嚴家的經濟狀況確實不好。
一位略顯稚氣的社員舉手,看來是新加入的小大一。
「教練,在亞細亞盃過後,我好像就沒再看到任何有關你的消息了。後來,你還有參加國內外的比賽嗎?謝謝。」
唉,千聖發出無聲的嘆息。不管在親友間、市集、學校等場合,這個問題總是被重複提及了千千萬萬次,無論發問人有意或無心,這些話語就像一柄柄銳利的尖刀,一次次剮刺著他的心坎。
既接任了教練,就免不了舊傷被人刨開的風險,他只能坦然面對。
「我……生病了,情況非常嚴峻,也無法即時動刀,只好持續休養,直到體力足以應付,狀況沒那麼差了為止。自那之後,一直持續到現在,別說是正式比賽了,就連檯面下的比試,一場也不曾有過。」
四個月前,教訓街頭流氓的小意外當然不能算數,那不僅不是比試,連熱身也稱不上,只是單方面的恃強凌弱。
那社員喔了聲,把頭埋在屈起的雙膝之間,不知在考慮什麼。
難道連一拳都還沒試揮,就萌生退社之想了嗎?
千聖不免往悲觀的方向設想。打從大病一場過後,他的思考模式總習慣朝最不利的那一方靠攏。
昨天的滑手機男──技擊系三年級的學長程子強問:「學弟,不,教練……你多年未參賽,是否也多年沒參與訓練了?是否還記得全盛時期的手感?」
「請儘管放心,答應學院長的邀約後……」千聖略微縮口了一下,他竟不小心把王泰祐之銜給供出來了。「除了補充營養、持續觀測身體和肌肉的狀態外,我也從事了較為輕量、簡易的搏擊運動,並試圖與洪教練推敲出一套適合帶學生社團的方法。這四年來,我的功力雖無所長進,但至少沒有退步,本事都還留著。」
千聖相當厭棄八歲以前那個只會哭鼻子、找師長投訴、不敢上學、比女孩脆弱害羞的自己,那個自己,比賽場上那些模糊難辨的弱者面孔更加不如。「他」是他的黑歷史、他的不堪、他的夢魘和汙點。
照理來說,格鬥者遠離賽場一段時日後,體力和肌肉量會急速下降,相對的體重則有可能攀升。洪春秋即是如此,脊柱受創帶給他不小的打擊,他暴飲暴食了好一陣子,不只噸位上升一個級別,腰腹間的三層贅肉也呼之欲出。
他很驚訝千聖的體脂始終維持在十左右,體重也只來到輕乙級中段的五十四公斤。
「寶貝啊,你是怎麼辦到的?教教師父我好不好?」陪千聖前往台大醫院做全身體檢的他,連連彈舌驚嘆著。
「我很害怕,害怕變回那個弱不禁風的自己。」千聖回答。
不能上場的日子,只要天氣不算太糟、身體狀況尚可,千聖就會抽空到鶯歌活動中心或健康公園裡使用健身器材鍛鍊。學校的體育課,他不能陪著大家跑跳,便在單槓區自主訓練引體向上、曲臂懸垂、單手吊掛、劈腿的功夫。
想在技術面和實戰經驗上有所長進固然有其難度,但單純加強力量、柔軟度和肌肉韌性,即使心肺功能不佳亦可辦到。
這回舉手的是社長戴元樺,未老先衰的沉穩大哥。
「具體而言,您想要怎麼帶這個社團呢?社員們的流派、資歷都不盡相同,因材施教恐怕只是難以實踐的理想,所以,我想聽聽您的說法。」
千聖認為這人實在過分客氣了,不過,這正是他被上一任選為接班人的理由吧?
「學長們不要客氣,上社課時,姑且就請大家稱呼我為教練吧;其他場合,叫我千聖就好。」
「叫寶貝就好。」洪春秋不住插嘴,惹得社員與旁聽生們吃吃竊笑。
「不,請大家不要聽這個老變態的話。」千聖側身瞪了洪春秋一眼。
大家笑得更加大聲了。千聖赫然發現,昨天那兩個負責招生的空生道男和柔道男也在旁聽的行伍之中。
「我難過!」洪春秋俯下身去,在一旁表演搥打牆壁,失聲痛哭的劇碼。
千聖才懶得理會他,這時候愈跟他說話,他就會愈加得意、也愈加白目難纏。
千聖逕自說了下去:「我想過了,我會先和每個擁有基礎的正式成員進行三十秒攻防對戰,針對每一個人的長處和缺點,擬出一份僅適合單人的訓練清單。然後,我也會幫大家分組,分別是零經驗的健康快樂組、進階的疾速衝等組、專攻比賽的戰神阿修羅組。當然,組別和訓練方法、時間、期中期末的成績計算方式,都可以再討論。」
這時,有一位面容俊俏、肌肉勻稱,渾身煥發著英氣的青年,撥開眾人的肩膀,赤足來到千聖面前。
「那麼,如果我們有想學的技術,你也願意教導我們囉?」那青年問。
他身穿五分袖的開襟道服,領口無黑邊,質料也偏厚,顯然不是跆拳道社的成員。上衣的左胸處繡有行書「極真」二字,代表其所修習的流派。
此人是極真會館派的空手道玩家──千聖與洪春秋一眼就能識別出來。
這是一門提倡全接觸打擊的空手道流派,禁制極少,重視高輸出和徹底擊潰對手,晚近還引進地板技術等西式的武打技巧,與純競技取向的傳統空手道打法有所不同。
千聖回問:「你想學會什麼樣的技術?」他並不討厭這人毫無掩飾的自信,只是覺得他的輪廓和體態、眉宇之間的神采,愈看就愈覺得眼熟。
青年挑了挑彷彿精心修剪過的劍眉。「我想學會『破空疾走』,你在亞細亞盃準決賽第三回合裡,用來KO韓國選手的極招。」
破空疾走!
千聖一愣,與對付彭柏硯時所用的「九龍閃焰」相同,都是他不外傳的自創極式。
看來,這人對他早有研究,而今天是有備而來。
千聖還沒做好把畢生絕學悉數相授的心理準備,說穿了,他一點也不樂見學生的本領超越自己。可一旦成為教練,就必須盡力做到摒棄私心、毫不保留的一步,就如同洪春秋待他時那般。
「同學,你願意入社嗎?我只願意將秘訣和修練方式洩漏給本社的人知道。」千聖回答。短短三秒裡,他已在內心深處演完了一幕掙扎和妥協的小短劇。
「如果我說願意,待會,你就會告訴我如何發動那個無懈可擊的絕招嗎?」俊美青年環了起雙手。就是這個手勢,讓千聖想起了他到底像誰。
──學院長王泰祐!
這一位,肯定就是他曾提起過的姪子。
現在就該拒絕、或答應再造恩人親戚的請求嗎?不,還是先不置可否,就事論事吧!
「學長,你曾聽過日系古流武術『縮地』嗎?」千聖問,對青年的稱呼也改變了。沒記錯的話,這人就讀技擊學系二年級。
「那不是源自二次元的幻想嗎?」青年輕笑。
「不,透過反覆練習,還是有可能辦得到的。」語畢,千聖前傾身子,望前跨出小小的一步。
步幅之小,宛如不逾一台呎。可是,他卻能在轉瞬之間,移步到相距三公尺之遙的青年身前。
場地內外,驚嘆之聲此起彼落,洪春秋再次吹起了口哨。
青年也呆愣住了,久久不知如何回應。
千聖隨即向後蹬跳,也是同樣的淺淺一步,他再次回到後方的洪春秋身邊。
「破空疾走是一連串技術的合成體,發動要項之一,便是要先遠離對手三到五公尺。起始式『縮地』之後,緊接著是向上蹬躍,並且在跳躍後的半秒內,使出空手道的撐踢,或他派稱為『正蹬、前踹』的技巧。學長,你原地跳高,能高於身高的一半嗎?」
那青年猶在恍神,一旁穿柔道服的友人用手肘敲了敲他的側腹。
「我……不能。」那青年的傲性瞬間減去三分。
「那麼,就請學長先入社吧。如果真有興趣,我會告訴你……不,告訴大家練習縮地和原地蹬躍的方式,之後,還要再加上撐踢,以及在身體下墜的當下,還能準確的使用勾踢來補招。」
撐踢是前踢的變化型,簡單而言就是把單腿打橫,逕取對手中段的招式。如要應用在破空疾走裡,就必須在蹬躍後立刻改變腿勢,直線重擊對手的腰腹。對千聖而言的最佳擊破點,自然就是肝臟,若對手的身高不高,則可改攻在上段的頭部或兩肋之間。
然而,如果撐踢未命中,隨著慣性往斜前方下墜的身體就會處於無法防禦的劣勢。這個時候,如果體力和落位許可,千聖便會倒勾小腿,擊打對手的身側,至於要出左腿還是右腿,端看自己當時位在對手的哪一方。
「我需要考慮一下。」青年說。
「我也是。」他身旁俊雅溫文的友人也道。
兩人朝練習場淺淺鞠了一躬後,一同退出場外去了。
負責招生的程子強連忙追上,塞了兩張入社申請書過去。
洪春秋拍了兩聲響掌,聚焦眾人的目光。
「好了,這下大家都明白千聖的實力了吧?來喲來喲,東亞第一的教練在此,你怎能不心動呢?」
千聖心裡明白,實力強大是一回事,適不適合教學、統率他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洪春秋不想明言點破這一切。
「不好意思,我還有個問題……」第一排離千聖最遠,靠近籠邊的地方,有隻深褐色的手緩緩騰升。
想必這就是那位暱稱阿諾的學長了。
昨日放學前,千聖曾向洪春秋要來社團目前仍「倖存」的社員名單一觀。社長戴元樺、公關擔當程子強,以及這位橫跨籃球與跆拳兩個領域的原住民學長。
千聖其實很想找他們過來一一面談,為何同樣是學習跆拳的人,他們選擇的卻不是聲勢浩大的跆拳社,而是晚近才新興的MMA。
若有機會,他也想和王泰祐的姪子聊聊。
留下來的人,或想加入的心血,每個人都有專屬於自己的故事,如果能深入去了解並剖析,對帶領團隊定會有所幫助。
千聖對他點頭。「學長請說。」
「那個,不好意思……過去,我只是個掛名的社員,因不想花時間練跑酷,總是翹掉社課。現在,我打算認真回歸這個社團,只不過,因為我同時加入男籃社,可能會錯過重要的社課、或比賽的日程……」
千聖突然有種腦門被人敲上一記的感覺,他忘了計入這層可能性了。該再闢出專攻MMA和跨足MMA的兩組成員嗎?但,助理教練就只有洪春秋一名,人手實在不足啊。
「這一點,我們要還再研究看看。萬一學長成為本社出征團體賽的一軍成員,而男籃社那邊不巧又剛好有比賽,到時也只好犧牲其中一方。但是,部分國內賽事報名後如無故棄賽,是會被罰禁賽一年的……」
聞言,有些前來旁聽的人面有難色,看來內心已有所動搖。
況且,阿諾學長剛才不經意地點出跑酷一詞,似乎也勾起旁人先前對綜合格鬥社負面不堪的印象。
這個時候,應該要做點、說點什麼來扭轉乾坤才對……偏偏千聖從上一堂課現學現賣的伎倆也只能應用到上一步為止。現在他已是黔驢技窮,再也無計可施了。
程子強看矛頭不太對,趕緊揮動著手上的入社申請書,大聲嚷嚷:「請大家不要顧忌太多,凡事都有討論空間。先加入再說吧,今天放學前繳交表單,社費打七折喔!」
竟這麼快就談到錢上頭,究竟是高招還是敗筆,千聖也不懂。
待會,洪春秋即打算從基礎的裝備開始介紹起:MMA手套或拳綁帶、防磨衣、格鬥短褲、護襠、護腳脛、護齒和其他輔助用品等,就算學院的合作廠商願意給予極低價的優惠,少說也得花上三四千元。
講到錢,肯定會讓原本感興趣的人退避三舍。
「對不起,讓一讓、請讓一讓……」
壟罩在眾人頂上的烏煙瘴氣還未散去,倒有一頭龐然大物拔山倒樹先行到來。
一位塊頭不小,闊肩粗腰的男學生連連撞開幾位擋在他面前的同學,運動鞋也來不及脫下擺好,匆忙將雙足鞋跟踩下,一個箭步,跳上了練習場。
「同學,咱們是求才若渴,你是『入社若渴』嗎?」洪春秋皺眉,忍不住開口吐槽。問題是,這人還穿著跆拳道服呢!擺明沒有入社的意願,只是來挑館或追星的。
以往,若來者意在挑館,千聖會把這類人一腳踹到場下的玻璃櫃前,讓他們正視他往日輝煌耀眼的戰績,深刻體悟到自己的貧弱匱乏。然而,他現在可不能這麼做。只消開了一個先例,後續的挑戰者便會前仆後繼,一個個登門求戰。
他的身體,遲早會支撐不起弱者們卑微的願望。
這人無視洪春秋的問話和場邊同學的埋怨,逕直衝到千聖面前。
「嚴千聖,我是技擊系大一新生,學號一號的顏聰勝。大家都說,我不配擁有這個位置,這個號碼,應該是屬於你的才對。嚴千聖,請你……請你跟我比試吧!」說著,他彎下腰桿子。再低一些,就是電視廣告中的三角御飯糰了。
果不其然,這傢伙意在交遞戰帖。不過,千聖由衷佩服此人當眾宣戰的勇氣。
其次,這個「大家」說得當真不錯。若他沒病,別說皇嶺,台大技擊系的第一把交椅,也將是屬於他的。於此,千聖倒是感到有趣了,所謂的「大家」到底是誰?「大家」又是透過何種管道,散布這一類損人不利己的言論的呢?
「PTT校園新聞版。」神態、體態均彷若年輕版洪春秋的顏聰勝娓娓道來:「有一位化名柳橙的人,昨天下午……也就是新生活動時間結束後不久,在論壇上發布他曾親眼見識到『亞細亞盃冠軍』的真身,並直指我只是一個假藉嚴千聖名義來拉抬自己聲勢的贗品。」
贗品……千聖拚命忍住笑意。如說此人是自己的山寨版,質量和能耐未免相較過遠,這點只需上網觀看當年的比賽影片就能獲悉,何須放話生事?實在是無聊透頂。
不過,他昨天低調至極,除了向兩位社團學長打了個不算招呼的招呼外,就只送了那個倒楣的空手道社學長一個天大的驚嚇。難不成……千聖不禁把目光往那學長和與他同窗的柔道男身上投遞。那兩人一個死命搖首,另一個雙手比出大叉,表示絕非他們兩人的傑作。
是誰都不重要,總之,為杜絕無窮後患,千聖非儘快打發此人不可。
「想挑戰我,就先入社吧。我不打算今天就實施三十秒攻防對戰演練,以免有心人士聽了建議、拿了客製化的訓練菜單後就想走。待兩個星期後,選課系統鎖死了,我自然會和正式名單內的人對練。」
「我要的並不是那種手下留情的對練!請和我展開正式的決鬥吧。」彎著腰的胖子忽而改變姿勢,變成跪坐到地板上頭。他低伏上身,兩掌分別貼在左右腳大腿上。
千聖的白眼都快翻到大西洋去了,可嘆當前的憨大呆還是聽不懂尋常人話。
霎時,胖子的面孔漸漸模糊了起來。他在千聖眼裡的形象,也從原本一個有五官、有輪廓的個體,慢慢變成一團沒有任何特色的肉塊。
洪春秋慣以「眼盲症」來稱呼千聖這個毛病,莫說是未曾謀面的對手,就連自家的師兄弟姊妹,他也會犯上同樣的錯誤──異常冷漠,不近人情。
私下相處時,他人或許還不會察覺到千聖的這一層缺失;可一到了場上,千聖那種非強即弱的二元思維登時作祟,且一發不可收拾。他眼裡容不下任何被自己標註為弱者的人,而那些弱者,多半也容忍不了他的高傲。
──所謂天才,興許註定是孤獨的。洪春秋化解不了徒弟的心病,往往只能以此語嘲諷帶過。
好了,寶貝。你究竟會狠心拒絕?還是姑且成全?
洪春秋不想插嘴,也不給予任何意見,暫且靜觀徒弟如何回覆。
千聖心底,一股難耐無解的焦躁油然而生,他不知道究竟該感到憤怒,還是該予以同情。放鬆緊抿的下唇之後,他決定如此回答:
「顏同學,你的目標不該是我。我的勝績只會止步在四年前的那一個點,而這世界上,多的是更值得你花時間、力氣去超越的人。」
「可是……你是我的憧憬,更是台灣島上史無前例的贏家。我練跆拳近八年了,生涯最佳的一次,也只取得全省聯賽第五。前幾天,我剛過完了十八歲生日,也就是說,我這一輩子都無緣踏足亞細亞盃青少年組的殿堂了……」
說到最末,顏聰勝竟抽抽咽咽地哭泣起來。
如此窩囊,令千聖聯想到八歲以前的自己,脆弱、無助、不堪一擊。
明明有如此健壯的身軀、如此無量美好的未來,憑什麼羨慕已然報廢的自己!
還有,竟讓人當成里程碑般的存在,千聖愈想,就愈覺得厭煩難耐。
倏然,門外傳來一連串碰碰踏踏的腳步聲,一位更加神似洪春秋,塊頭更大上一圈的胖學生甩開足下的夾腳拖,也跟著跳上練習場。
「嚴千聖,我也拜託你,請你答應他吧!」
語畢,這人砰咚一聲,也學起一旁的顏聰勝採取土下座式的跪姿。
真是夠了!無論是直呼人名這點,還是強人所難這點,兩人都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又是誰?」千聖環起了手,社課還沒正式起步,耐心已先被這兩個無厘頭的傢伙消磨殆盡。
「我是他的哥哥,顏聰達。」XXL號的大塊頭說。
千聖用鼻孔哼氣。「你也技擊系?練跆拳?」
「對,我三年級,一樣練跆拳。」
「那麼,你就不想挑戰我嗎?」千聖問。
「咦?」胖子兄弟先後抬起頭來。場內外兩方,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千聖一點也不希望大家誤會了,這並不是買一送一的概念。
「如果,我只開放一個名額,而你們之中只有一位能向我挑戰。那麼,你還會把機會讓給弟弟嗎?還是說,你的目標是人稱戰神的奧運跆拳冠軍朱木炎,而不是像我這類武學駁雜的人?」
「不,沒這回事!」胖子哥哥把頭搖得像搏浪鼓。「但是,我已經二十一歲,應該要更像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放眼更高層級的未來才對。我的意思並不是亞細亞盃的層級不夠高,也不代表我就不想和你對戰,只是,聰勝比我更想一萬倍。他自十歲起就一直注意著你的比賽,這個意思不是說我就不注意,也不代表你的年紀比我們大……唉,我愈是著急,就愈是說不好。」
胖子哥哥舉起右手,大力搧了自己一記巴掌。
真是夠了!千聖蹙眉。所謂的「哥哥」們,一個個都是這般煩人的嗎?
他側過頭,觀察自家師父的反應,冀能從中得到一些指示。
只見洪春秋把手揹在背後,刻意撇開頭去。
現在是要我自己看著辦就是了……千聖短吁了一口氣。
或許是不忍哥哥陪著自己出醜,顏聰勝奮力做最後的掙扎。「給我五……不,三分鐘就好,規則就隨你定,MMA的,或者用自由搏擊的都好。」
儘管如此,可是,MMA的規則,對弱者更加不利啊……
千聖在接任教練前,也曾偏執地認為MMA的計分方式應當與自由搏擊相同:擊中一分、摔倒對方兩分、擊倒對方三分。可實際探究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一大一小兩位胖子八成沒花心思弄懂,罷了。
「一分鐘,用自由搏擊的規則。跆拳的禁招,估計也是搏擊的禁招,就不費時解釋了。」千聖百般思索後,決定答應。
搞不好,這會是個轉機。除了當眾展演自己的實力外,也能大幅提升眾人對社團的興趣和熱情,還有什麼能比當前的情境更適切更吸睛的舞台呢?
台下數人拿出手機,一部分人低頭傳送訊息,呼朋引伴前來觀看,另一部分已經迫不及待地按下快門,攝影、直播的都有。
MMA社公關擔當程子強高舉手機的同時,也呼籲場上的同學往左右兩側退開。
美青年與那位友人折了回來,女子部教練和成員們也紛紛過來探頭。
千聖說:「不管我的進度如何,只要你能在結束之前攻下三分,就算你贏。就以你為全校的標竿吧,只要你贏了,我就答應接受他人的挑戰;若你輸掉,今後就不許任何社外人士重提指點、較勁這回事。」
顏家兄弟破涕為笑,打地上躍起。
洪春秋上前一步。「那麼,就由我來擔任裁判吧。元樺,幫我記住比分。」
社長戴元樺應了聲好。
「不如,讓我來擔任如何?若由春秋來,被人稱作是偏袒自家徒弟的話就不好了。」
爽脆悅耳的壯年嗓音霎然響現,大夥不約而同地循著聲線扭轉自個的腦袋。
眾人見了那聲音的主人,自動退出一條通道,猶如摩西過紅海的奇景。
「學院長好」的問候聲此起彼落,只有多年好友和倔強孤傲的少年沒與王泰祐問好。王泰祐本有意趁著社課時間,前來觀看各運動社團的活動情形,這時也恰好來到路尾的MMA社。
「我不反對,但是泰祐,你知道怎麼評判嗎?」洪春秋問。
「我是沒當過裁判,但BOX(開打)、STOP(停止)和BREAK(分開)還是會喊的。別看我這樣,我當了三十多年格鬥迷,該怎麼辦,我十之八九都知道。」王泰祐說:「那麼就直接開始吧,請雙方上前。」
「且慢!」洪春秋給了顏聰達一罐凡士林,讓他塗在弟弟的眉骨、鼻骨、眼角等臉部脆弱的部位上。回頭,亦不忘對千聖耳提面命一番:「寶貝啊,手下留情;還有,量力而為。」
千聖取下左腕上監控心肺狀態的電子腕錶,交給師父保管。「我會盡量避開他的要害和頭部攻擊,此外,無論是多麼柔弱的對手,都要全力以赴,否則就對人太失禮了。」千聖用指腹沾取了少許凡士林,象徵性地往自己臉上點了幾下。
千聖身高僅一米六八,而顏胖子超過一米八,對方的腳無須高舉過肩,就可以以下壓踢、蹬踢等技巧擊中他的顏面。然而,千聖不會給對方任何可能攻擊得點的機會。
持續將兩人的距離控制在一米以外,避免進入胖子的腳程之中,拖延到時間結束固然是一種辦法,但一一化解攻勢、加以反擊,或一開場便來一陣疾風掃落葉般的狂襲,使對方疲於防備,失去攻擊的先機,也是另一種取勝的方式。
但,要怎麼做才能不傷及他人自尊心,又能讓人心悅誠服地吞下敗果呢?
霍然間,千聖的腦海裡,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想法正在悄然滋長。
他應該拋下過往身為選手的思維,改以教練的思維來看待事物,如此一來,他「臉盲症」的心理毛病才能得救。
初學時,學生技不如師,本是自然。身為師者,不該因此貶低或斥責學生。
教導不是單方面的炫技或責打,也不是簡單糖與鞭的二元選項。
千聖有所預感,這將是他得花上日後餘生,來解答並克服的疑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