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nd 05:幸福的選手、不幸的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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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18
九成以上的跆拳玩家不喜歡出拳,也沒有將雙手打曲,放在胸前護持的習慣,這與千聖的作法大相逕庭。
千聖身形短小,出拳擺拳,八成用於防守和隔擋,剩餘二成則用於攻擊和佯攻。總之,絕不讓雙手落於無用武之地的窘境。
他想過幾個徹底擊潰顏聰勝的方法。
瞬步衝入對手的懷間,當雙方距離緊縮為零時,跆拳選手的踢技無法發揮作用。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千聖在亞細亞盃決賽曾使用過的一百八十度襲面上段踢,但此招不但對身高過矮的選手作用極小,反而會因為舉足畫圓所花費的秒數較長,有零點五秒左右的時間陷於無防備狀態。
隨後,將自己的下盤擠進顏聰勝的下肢之間,再將他的手臂、肩膀、上身依序拉靠到自己身上。直到對方的骨盆落在自己肩上時,一口氣站起身來,用柔道中的「肩車」、角力中的「胯下摔」技巧,高高舉起,重重下放。
千聖平素在大伯的檳榔園裡幹活慣了,搬貨運貨,總習於以搬運傷患的方式進行。這些在不經意之間獲得充分鍛鍊的腹直肌、腹斜肌、胸大肌、背闊肌、圓肌等部位,也成為他日後作戰的助力之一。
如要在遠距離處發動攻擊,使用破空疾走一招即可輕易取勝。但是,這麼做未免過於無趣,更何況,顏聰勝應該也不是能禁得起高速撐踢的強者。
他的肌肉/脂肪比重,因裹在跆拳道服之下,千聖無法立即辨明。但在方才,這人與哥哥顏聰達一起打地上躍起時,必須先以單手支撐地面,才能打直雙腿站起,動作不夠乾淨俐落之外,過重的上身亦為雙膝帶來不小的負擔。
千聖以後仰上身的方式輕鬆避開顏聰勝針對其前胸的踢擊。
顏聰勝縮起膝蓋,似乎想拉回胸前,如此腳勢,可能會接續三種踢擊:如腿的移動方向與攻擊目標呈一直線,即可利用彈力從膝蓋發勁,此為以前腳掌為打擊點的正踢;其次則是擺踢,將重心落於支撐腿的前腳掌上,另一隻腿的膝關節急速屈伸,用前腳或腳背踢打對手;最後是前蹬,負責攻擊的腿在微微屈膝後,隨即向前急蹬出去,以腳後跟打擊對手。
千聖除了短暫地學習過跆拳以外,也曾費神去熟悉跆拳道中所有踢擊招式和起步動作。因台灣的搏擊好手中,修練過跆拳道的比例不在少數,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只見顏聰勝的右手臂漸而大幅度地往身後擺動。千聖立即明白,一秒之內,充滿動能和衝量的右腿旋踢就會側擊他的左半身。
自家哥哥曾教導過他,這就叫做「角動量守恆定律」。
右手臂不由自主地向著旋踢或迴旋踢的逆方向揮擺,為的是抵銷掉下身向右急轉的角動量。這一點,並不會反應在不帶旋轉的正踢、蹬踢等技術上,如能在對手架式初成時即時看穿,就能增加防禦和反擊的勝算。
初學者或來不及閃避過胸迴旋踢的選手,常以屈起手臂的方式來抵擋,但此舉甚是危險。強力的旋踢,正如一道猛然犀利的鞭擊,若直接命中在肘、腕或兩臂上,極有可能造成粉碎性併閉鎖性的骨折。千聖當然不會這麼做。
──如果,他的目標是我的左腹,那麼,就在擊中之前打亂他的步調、潰散他的來勢。
千聖思考的當下,他的兩腿已經自動引領他避開旋踢可及的圓弧線,來到顏聰勝的左側。
他以左手揪住顏聰勝領襟,右手抓入其左上臂布料,跨出左足的同時,也將其身體往自己的方向提拉。緊接著,左腳向右側劈出,纏住顏聰勝的左小腿後用力勾掃──這是柔道入門摔技之一「大外刈」,在對手下盤毫無防備、或重心集中在單腳之刻尤其見效。
顏聰勝的右半肢正忙著迴旋,哪裡能料到千聖突如其來的變招?一聲碰咚,他猝然下跌,一屁股坐在彈性地墊上。
摔倒,三分。王泰祐對記分員示意。
千聖當然可以正面壓制上去,用柔道中的壓制技、角力中的擒抱技巧拖延時間,要狠一些,還可以選擇繞到顏聰勝背後,施以箍頸等窒息技術,但他只是默默向後退開。
不打緊,呼吸沒有紊亂,心跳也沒加速,按目前情勢,再對戰個三回合也不成問題。
光只從地上站起,顏聰勝就花了五秒。
他先是扭了扭腳踝,確定無受傷之虞後,才繼續在場地上蹦跳挪步。
千聖想,剛才他摔坐下去時,全身的重量瞬間壓在遭強制打屈的左腳掌上,應已多少拐傷了左腳腳踝。所幸他們進行的只是為時一分鐘的非正式對決,下場後,立即前往一樓保健室冰敷即可。
顏聰勝兩次施展踢擊,一為正踢、二為右腿旋踢,都是必須先高舉右足,將膝蓋固定於胸前數吋後,再急速伸展小腿讓腳尖加速的踢法。
從穩定站姿、拉抬膝蓋,到打直整隻右腿發出攻擊,千聖透過反覆訓練,只需要約莫零點五秒就能完成。如果使用不需打曲膝蓋、縮回胸前,直接以轉動膝蓋的方式來發動迴旋踢的傳統空手道,儘管會因位能不足減小了衝量和傷害,卻能將發勁時間壓縮到極短,更令對手猝不及防。
千聖原本以為,是顏聰勝的上盤過重,才使他彎曲膝蓋時有所顧忌,總是在前胸停頓近半秒後才踢出,動作不連貫之外,還降低了攻擊的速效性。幾番下來,千聖逐而發現,這是顏聰勝一逕的作法,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自覺,以往的對手也不會好心地加以提點。
若不儘快更正這個致命的錯誤,他的實力就不可能會再有所增長,聯賽名次也會止步於前五。
既然發現了這層缺失,千聖就會令他徹底領悟到自身的盲點。
顏聰勝再度逼近,以左腳為支點,用無傷的右腿持續發動踢擊,千聖則以空手道的招架法,逕取他的右踝、右膝和右大腿根部。
大腿後側的股二頭肌有伸展股關節和彎曲膝蓋的機能,如果使用打直膝蓋的踢技,多少會因拉扯到該區塊的肌肉,感到些微的痠疼感。這個時候,如針對打直中的膝蓋或腿後肌肉發動攻擊,就如同以兇猛的狠勁還以對方一腳,除能封鎖對方的踢擊外,亦有機會造成麻痺和劇痛的附加效果。
顏聰勝右膝遭制,加上左踝受創在前,雙腿發軟,再度跪坐下去。
擊倒。千聖再下兩分。
「阿勝,站起來啊!加油!」場外,顏聰達不住對著弟弟喊叫。
「加油!」
「加油!站起來!」
聲援之音此起彼落,顏聰勝受到鼓舞,二度撐地站起。
「加油,最後十五秒。」千聖也說。
快點發現自己的弱點吧,傻瓜。
顏聰勝改以無傷的右足支撐,用左腳施展攻擊。這麼做的好處是能增加站立的穩定度,但是踢技的打擊點可能偏移,若真能擊中,反作用力也會使左踝的傷勢愈加嚴重。
千聖為了不增加他踝間的負擔,直接上前一步,相準他屈膝停頓的空隙,用抱住大腿、往後拖行的方式加以反擊。
顏聰勝望後跌倒,不諳柔道「受身」之術的他,腦袋直接猛擊地板,金星和火花頓時在眼前閃爍跳躍。
他眨了眨眼,憑著感覺勉強起身,然那股天旋地轉的暈眩並未散去。
剩只五秒。
時間無多的情況下,也顧不得什麼跆拳道家的原則和矜持了,顏聰勝張開雙臂,想用奔跑撲擊的方式壓倒千聖。
摔倒對方,而自己仍屹立不墜,就能一舉攻下三分。就算事與願違,自己也摔跤了,在上位者也能奪下一分。
這個想法固然不錯,問題是──他太小看十項全修的選手了。
千聖提早在顏聰勝近身之前躺倒下來,後腰著地之刻,打屈右腿膝部,頂著顏聰勝的小腹,令他呈捲筒式的向前翻轉。
這是柔道捨身摔的技巧之一「巴投」,對付奮不顧身的魁梧對手甚是有用。
千聖三度得分。然而,王泰祐有些分不清了,這要算是摔倒、還是擊倒?千聖自己也還仰躺在地板上呢!也罷,就算是兩分好了。
洪春秋吹出長哨音,時間結束。千聖以七比零取得壓倒性勝利,完全不出眾人所料。
雖然勝負早在預料之內,但這絕非一場無趣貧乏的比賽。洪春秋放下哨子,拍起手來。
一呼百應,場外的社員和觀眾也紛紛鼓掌歡呼。
「阿勝,你很棒!很棒!」顏聰達奔上場摟住自家弟弟,感動地流下淚水。
「小心點,他的左踝扭到、頭也撞到了,待會搭電梯到一樓保健室吧。」千聖不忘提醒。
「咦,真的嗎?」顏聰達大驚。
「真的。」千聖嘆氣。顏家哥哥雖能提供弟弟情感上的助力,在作戰技巧和缺失改正上卻絲毫起不了作用。
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家的哥哥千實。千實是理論派,本身不會任何武術,腕力、抓舉、打擊都只能達到女生的高標,可是,他卻能就運動力學、解剖學、物理治療的角度,提供千聖各種實質有用的建議。
顏家兄弟分對千聖、王泰祐、場下觀眾鞠躬行禮,感謝大家的成全和支持。
「嚴同學,真的很謝謝你。這麼說雖然很厚顏無恥,但你可以給我一點建議嗎?」顏聰勝請求道。
千聖請兄弟倆先坐下來,靜待這一陣暈眩感退去。
他建議顏聰勝減少上半身的重量,以免膝蓋負擔過重。此外,體重減輕後,也可以考慮下修一個量級,藉此增加勝算、拉高排名。最後,抬膝到蹬腿,最好一氣呵成,不要間斷,避免製造對手的可乘之機。
言之容易,行之艱難。減重對不少選手而言是艱鉅漫長的挑戰,無法一蹴可幾,也不能使用傷身和速效的方式。
「我也要謝謝你,在短暫的交流期間,讓我對身為教練的作法有更深一層的體悟。」千聖說罷,請堵在門邊的同學讓出一條通道。
下課鈴響了。
在王泰祐的勸離下,不少觀戰者作鳥獸散。不久,只剩下老學長三人、原本即有意加入的兩名新生、王泰祐的姪子和他學習柔道的友人。
「結果,社員還是沒有增加嗎?」千聖不免感到失望。
王泰祐拍拍他的肩。「別太悲觀,選課到下個星期五才結束,總要給大家一點考慮的時間。而且,要從原本熟悉的單項武術,跳槽到十八般武藝均能運用自如的綜合格鬥,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勇氣和決心的。社課結束後,和春秋一起來行政大樓找我吧,大家聚一聚,聊聊天。曜輝,這次可不准你再逃跑了!還有祥岳,你也一塊來吧?」
柔道青年燦然一笑,搖了搖手。「不,我就不用了,謝謝學院長!」說完,便飛也似地奪門而去了。
王泰祐簡短地向大夥道了聲BYE,悠哉地退出練習場。
洪春秋扠起腰,忍不住連聲吐槽:「這傢伙成天只知道吃飯和串門子,正經事都不做,還有辦法賺錢如賺水,令人氣憤。」
「不只,他還會炒作股票和地皮。」名喚曜輝的空手道青年伸出右手,在千聖眼前晃了幾下。「喂,借支筆。」
「筆?」千聖皺眉。
「沒有筆,我是要怎麼填寫入社申請書?」
程子強聞聲,火速抽出口袋裡的原子筆。
「我叫王曜輝,技擊二年級,練空手道七年了,生性頑劣難搞,請各位學長多多指教。」
千聖瞥了一眼他的入社申請書,狂草的字跡中透露著傲性和剛強,很像此人給予他人的印象。
「請多指教啊!」洪春秋熱情地與他握手,社長戴元樺也連忙湊上前來寒暄幾句。
「請給我五分鐘,我先回空手道社辦知會幹部們一聲,說我這學期不陪他們玩了。」
「那麼,你朋友呢?」洪春秋問。
「他可能還要再掙扎一下,畢竟,他摔投雖沒問題,但完全不擅長立姿搏鬥,還得重頭學起。」
原來那名柔道社學長沒有立姿格鬥的基礎……千聖聽了,默默地暗記在心上。至於為什麼要特別留意非社員的本事,他也不明白,或許總有一天能用得上吧。

剩餘的社課時間,社員們進行完簡略的自我介紹後,完全是洪春秋一人的秀場。
解說比賽衣裝、規則、注意事項,隨後是拳綁帶的纏綁法。
千聖雖嘗試過自己將拳綁帶縛上掌心和指尖,但右手纏左手容易,左手綁好後,要回來替右手綑紮實在困難。於此,他也無法緩下手來指導其他社員。
誰叫他以前參加的賽事,不是以空手比拚的空手道,就是戴著拳擊手套的自由搏擊呢?
下半堂都去了泰半,王曜輝才姍姍來遲。
千聖覺得悶極,走到窗邊喘口氣時,正好遇到從隔壁社團折回來的他。
「去真久,他們想慰留你嗎?」千聖問。他並不擅長與人攀談或交心,只是認為自己既身為教練,多少該與社員說點話。
「算是吧,空手道社的人丁向來不及跆拳社的十分之一。他們要的只是人頭,並不是我這個人。」王曜輝說。
千聖不住在心裡想:單就湊人頭這點,我們與其他社團也沒有什麼不同。如果想從我們這方攫取特殊的好處和待遇,是決計行不通的。
再來,該談些什麼才好?入社動機、未來期許,還是對古今空手道的偏好和評判?
「喂,我問你。你是不是打從心裡認為,國內已經沒有值得你認真看待的對手?」王曜輝天外飛來的問句,令千聖微感詫異。
難道自己看在其他學生眼裡,是那麼不可一世又不近人情的怪咖嗎?
千聖答:「沒這回事,跆拳好手朱木炎、搏擊健將范耕華等人,都是我想過招的對象。除了檯面上這些人,不世出的高手亦所在多有。」
只可惜,他可能再也得不到這些機會了。
「那,你已經做好被後進超越的心理準備了嗎?」王曜輝瞇起一雙晶亮深邃的眸子。這般有所保留的說話方式,已使千聖略感不滿。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將會超越我嗎?」
「如果你就此不再前進,我認為這一天很快就會來到。」
「那我會期待,你在十一月的全國MMA校園個人賽、明年三月的業餘積分賽中能有亮眼的表現。」千聖抿唇,擠出一彎殺氣外漏的笑弧。
同時,他心裡的算盤開始喀喀撥響。兩星期後,當兩人進行三十秒攻防演練時,他該以什麼方法來「教育」這類頑劣難搞的學生,才最能達到教學相長的益處。

晚餐由王泰祐做東,他提議大家一起到校內評價最高的餐館享用簡餐,其他三人都沒有異議。
這一頓飯吃得並不怎麼愉快。千聖討厭魚,洪春秋偏偏自作主張幫他點了挪威深海鮭魚蓋飯;王曜輝不喜歡羊肉的腥羶味,王泰祐卻認為羊肉在紅肉中的營養價值最高,勸他不該偏愛牛而摒棄羊。
年少組只管低頭扒飯,儘管就坐在彼此對面,一句話也沒能好好聊上。
壯年組飯過三旬,便打開了話匣子,一個抱怨起自家徒弟的面癱嘴拙,一大群觀眾自動送上門來,竟連一個也沒能留住;另一個數落起在自己家中吃閒飯的姪子,七年來更換了好幾位家庭教練,到現在還沒出師得道,真是枉然。
千聖斜睨了王曜輝一眼。「誰說一個也沒能留住?這裡不就有一個?」
洪春秋啐道:「人家本來就有意加入,剛才是在試探你的底細,看你有沒有資格成為他的教練。」
「他不是承認我,而是想利用我踏上冠軍之路。」說完,千聖繼續埋首吃飯,以免一揚起頭,就正眼對上王曜輝的視線。
「哼,你一個報廢的選手,還有學生想利用你,要算是你的榮幸了。哪個學生不是在利用老師、逼迫老師傾囊相授?你以為學生親近老師,單純想培養你親我愛的師生情誼喔?又不是小學生。」
餐館不提供酒精類飲料,洪春秋遂打開隨身背包,取出四瓶易開罐台啤。
「我不要。」王曜輝說。
「要是被主治醫生知道我喝酒,他會宰了我,在我的口含錠裡加入高濃度的血管擴張劑。」千聖也說:「何況,我待會還有正事要辦。」
主治醫師、血管擴張劑等字眼吸引了王曜輝的注意,瞳眸中的冷漠射線瞬間轉變成好奇的神色。
「你到底是什麼毛病?」王曜輝問。千聖只覺得這個問句的語氣與罵人精神有問題沒兩樣。
「心肌纖維化,維基一下應該都有寫。」
這是不少運動員年歲老大後都會患上的毛病,肇因不明,只能說年輕時肆無忌憚地壓榨身體,導致日後循環系統的臟器們無情反撲。只不過,千聖發病的時程提早了五十年。
「好啦,曜輝,我家千聖寶貝的背景資歷你已經摸得夠清楚了。現在,該聊聊你自己的事啦。」洪春秋朝他撇撇眉。
王曜輝放下刀叉,不耐地抹了抹嘴。「遞交報名表時我已經說過了,沒重述的必要吧。」
「曜輝,」王泰祐用手肘頂了頂自家姪子的上臂。「這兩位極可能成為你未來功成名就時的恩師,注意禮節。」
王曜輝不想頂撞叔父,只好修正懶慢的坐姿,正視起洪春秋師徒。
「我的資歷很貧乏,前幾年曾在新北縣運的空手道組中拿到生涯最佳的第二名。同年,在全省聯賽準決賽時因為施力過猛,踢斷對手的鼻樑,被罰禁賽一年。自此之後,就不再參加那種溫吞假掰的空手道競技了,換句話說,我正在摸索全新的道路。」
「那麼,那個七年內換好幾個教練的說法,又是怎麼回事?」洪春秋的一言,也點出了千聖內心的疑惑。
「正確來說是十二個教練,他們的本事和流派都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有些人覺得我很難帶,自動請辭;有些人的教法和說詞我不喜歡,就叫叔叔讓他走人;好一點的,是我純粹不喜歡那種打法,委婉地請那些人離開。」
好……好一個任性妄為的少爺啊!千聖險些捏斷了手上的鐵湯匙。他覺得自己要不屬於第二類,就是第一種教練。
「所以,極真派的空手道……」千聖的尾音還沒落下,王曜輝就插口了。
「這種全接觸型的空手道,能打擊的範圍大,限制也少,所以我很喜歡,也學習了一年有餘。據說,空手道這門武術初成的時候,用手戳瞎對手眼睛是基礎技能,若不是不能在競技場上使用,否則,會有多少選手因目盲而退役呢?」
關於攻擊輸出高、範圍上幾乎無所禁制這點,也是千聖著迷於實戰派空手道的原因。明明英雄所見略同,卻無法交流交心,想到這點,他不禁覺得有些悲哀。
洪春秋蹙眉苦笑,露出一副「你可別在正式上場時給我來這招」的神情。「泰祐啊,你也未免太寵他啦!我這個鄉巴佬只聽過學生修正自己的做法來因應老師的教學,從來沒聽過教法不合意,學生就要換老師的……」
千聖同樣感到苦惱,大家都道「新手必有好運道」,怎麼他初次上場,就碰上這等燙手山芋呢?
王泰祐抿緊下唇,無奈和寵愛之情表露無遺。「補習教育到底不能和學校教育混為一談,既然家裡有這個資源,而他也有意願學習,我理應是盡力滿足他的期望。」
千聖無語,就只在心中羨慕嫉妒著。此人的條件得天獨厚,與他這種打甲級貧窟裡力求翻身的社會底層渾然不同,背景懸殊的兩人,或許打一開始就沒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吃飽了,我想先走,明天有英文科抽考。」王曜輝把餐巾摺疊整齊,放置在桌邊一角。不愧是富豪之姪,儀態舉止雖有欠穩當,用餐禮儀倒還是挺講究的。
三人目送他離開後,繼續聊及方才的話題。
「如你們所知,曜輝是我的姪子,因血緣關係過近,我無法收養他,但實質上,他等於是我的兒子。」王泰祐說。
千聖認為不該打探他人隱私,除非有朝一日王曜輝自行說起。本想離席,王泰祐卻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曜輝是皇嶺建設當家最小的兒子,在我大哥的家中,孩子們不是經商、就是習醫,最差的也任職於公部門。曜輝與排行在他前一位的哥哥相差九歲,他的出生,要算是個意外,他與父母和兄姊們都不太親。」
千聖只好順從地坐回位置上,姑且當作飯後娛樂來聆聽。
「儘管如此,並不代表他就可以從心所欲,走自己嚮往的道路。說起來要算是我的錯吧,我不斷灌輸他格鬥運動的有趣之處,直到他有興趣親身學習為止。是我把自己年輕時未能實現的夢,強加在姪子身上。」
「所以,曜……學長是被家人掃地出門的囉?」千聖微感吃驚。
「也不能這麼說,是我跟大哥與大嫂,強要了曜輝這孩子過來。起初,大家當他只是為了運動強身才習武,而我也是這麼以為,直到我跟大哥提及了創辦體育學校的構想為止。那年,他國三,你國二,剛拿下大賽冠軍。他告訴我,他想成為在你之後登上那個舞台的人,然後,在我興辦的學校裡就讀。」
「隨後,就是無止盡的家庭革命嗎?」洪春秋見他擺在王泰祐面前的啤酒紋絲不動,遂取過來自己豪飲。
「也不算……但就是,冷戰吧?曜輝不理會父母,大哥大嫂也不與他說話。正逢會考期間,為了避免影響心情,我便把他接過來和我一起住,自那之後,他一次也沒回家過。」
曜輝學長該不會打算在拿下亞細亞盃冠軍前都不回去吧?千聖心想。
「千聖,曜輝他……一直都非常羨慕你,不光是實力高強的部分而已。你打入八強後,新聞幾乎每隔幾個小時就播報一次即時賽況,部分電視台也插播了記者訪談你家人的畫面。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千實的整張臉貼在電視螢幕上,對著壓根兒不可能聽見的你高喊加油,嚷得嗓子都啞掉了。你爸爸上前敲了他的腦門一記,叫他滾一邊去,別擋電視。」
這種事,千聖從來沒想過。他總認為選手本應獲得父母和手足的支持,這是他們回應逐日變強的自己的唯一方式。
但,任憑洪春秋再怎麼熱情親切,身為道館館主的他都必須收取學費,作為維繫兩人師徒情份的媒介。
經營檳榔攤的收入相當有限,母親在顧攤之餘,也接了一些手工的活來做。縱然經濟並不寬裕,父母還是一點一滴地把攢積到的錢盡可能地提撥出一部分,作為千聖習武的學費。
試想,家財萬貫的少爺,可隨興揀選全國一流的教練,購置昂貴的訓練器材與營養補給品,然與家人相敬如冰,多年來不相聞問;與一個出身社會底層,家徒四壁,存款無幾,但成天被滿載的愛與關懷澆灌的窮孩子,如果能讓千聖自主選擇投胎的標的,無論多少次,他都會投奔貧窮父母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