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遇憐惜

（聖曆4201年七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年僅五歲的修昂因為體質虛弱長期往返住宅及醫院，狹窄單調的視野隨著環境變動迅速拓展，無論接觸任何人事物都倍感新奇，與兩位姊姊有年齡差距的他鮮少遇到同齡孩子，在條件限制下更加看重人生第一位朋友。
阿倪涅的溫柔體貼有別於盲目寵溺與目的性配合，他喜歡阿倪涅身周散發的平靜氣息，那股舒適使他上癮。但波里波家瞧不起埃瓦家的貧窮，嫌棄他們想趁機攀附的舉動，連傭人也帶著高傲唾棄，交往受阻饒的修昂第一次嘗到挫敗，原本單純的世界有了要求，併發諸多任性。

居住鄂圖尤夏鎮越久修昂越常外出，不管周圍勸阻也不管身體能否承受，幾次在外發病後，阿倪涅逐漸減少見面直到完全失去蹤影。一股比生病時難受的奇妙情感湧上心頭，回過神已經站立埃瓦家前高舉雙手敲擊門板。

『開門……開門啊！』
小小拳頭的擊打停止屋內騷動，低沉男音吼叫出聲。
『吵死了，我正忙著，滾一邊去！』
身子驚嚇一顫仍然繼續敲擊。『我、我是修昂．波里波，我要找阿倪涅，就算我父母親阻止阿倪涅來找我，還是——』
『原來是波里波少爺，抱歉啊，是我失禮。』滿臉鬍渣的男人開啟門扉限制寬度，傾下身對修昂敷衍假笑。

他記得這個男人是阿倪涅的父親凱，瞄到凱快速藏起沾附暗紅液體的手指，他清楚知道那是新鮮的、剛從人體噴發出的血，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阿倪涅正好不在家，等他回來我再叫他找您，請您先回去。』
『我要進去等他。』
『不行，裡頭非常髒亂，不適合接待您這種身分高貴的人。』
『沒關係，我不介意。』
『……』假笑僵硬幾分，凱細瞇起眼。『波里波少爺，您這麼做會令我困擾。』
『讓我進去！』幼小身軀努力擠進門縫對屋內叫喊。『阿倪涅！阿倪涅，你在裡面吧？快點出來！』
『少爺，請您別這樣，我說阿倪涅不在！』凱著急的伸手推壓修昂肩膀，一邊縮小寬度。
『阿倪涅——』
『夠了，爸爸，請放開修昂……』
有些脫力的聲音從門後傳出，男人停下動作朝屋內猛踹。
『不是叫你別出聲嗎混蛋！』
『嗚、呃！』
『阿倪……』失去阻礙的修昂趁機鑽入，看到倒臥散亂酒瓶中不斷遭受踢擊的阿倪涅，滿身瘀青及玻璃血痕四處沾染的景象震驚心底，愣在原地發不出任何音節。紫瞳不自覺蒙上水霧，與阿倪涅對視的瞬間形成水珠。

阿倪涅身上總是帶著大小不一的傷勢，每當修昂問起都以打架或不小心造成糊弄過去，雖然聽聞傭人談論阿倪涅大概是受到家庭暴力，在親眼目睹前他還不懂那是什麼行為，被細心照料至今的修昂無法體會阿倪涅的處境。

『不要打他，住手！』用力拉扯凱的衣擺，張合嘴脣不確定有沒有喊出聲。
凱收回腳吐露氣息，蹲下身揪住阿倪涅領口低語。『給我好好說明，別講多餘的話。』
『是……』忍受疼痛勉強應答，撐起身體踩踏搖晃步伐擠出平時的溫和，伸手擦拭修昂眼角的濕潤。『不要哭，我沒事……』

哪裡沒事？
聽取安慰再也克制不住淚液，他緊抓阿倪涅的袖口嗚咽。


無視拒絕將友人送醫治療，守候病床邊等待阿倪涅清醒，回想自己發病時也是這樣接受注視，好幾次多虧阿倪涅才得到救護，情況相反的現在卻只能一昧哭泣，修昂厭惡自己的膽小無能。

『……修昂，你還在哭嗎？』壓抑痛覺別表現出難受，阿倪涅伸手撫摸修昂臉頰。『對不起，嚇到你了。』
『為什麼要道歉？你明明沒有錯。』低垂腦袋，聲音無比哽咽。『你父親為什麼要打你？因為被我父母親禁止來我家嗎？』
『他只是習慣打我而已，沒有特別原因。』
『不要再騙我！』紫瞳含帶執著凝望床上人，眼眶堆滿水氣。『我想見你，但我不想看你受傷，如果是因為我——』
『不是你的問題，跟波里波家沒有關係，不用想太多。』將他的話打斷，語氣嚴肅幾分。『我不去找你是因為不想增加你外出的時間，那對你的健康有影響。』
『……真的嗎？』
『真的。』
『那你父親又為什麼把你打成這樣？』
接回原本的話題使阿倪涅輕嘆口氣，舉止不像這年紀該有的模樣。『你先答應我不再隨便亂跑，我就告訴你。』
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多加要求。『我答應你，但是你不能再說謊、不能不理我……』
不忍心拒絕那張憂傷面容，再次為修昂擦去淚水。『我也答應你，別哭了。』
『嗯……』輕微點頭抹掉狼狽。
『我媽媽是妓女，爸爸認為我不是他的孩子才會打我。』
『咦？』聽聞未曾知曉的事，驚愕得睜大眼睛。
『哥哥們與後母受爸爸影響而討厭我，小弟出生後更排斥我的存在。』異常成熟的口吻輕淡訴說，阿倪涅慢慢坐起身以柔和表情舒緩修昂情緒。『不過我很感謝他們願意養我、沒有丟棄我，不用為我擔心。』
『你母親呢？』
『她已經過世。』
鼻子抽氣幾下，無法理解阿倪涅為什麼能豁然面對如此遭遇。『為什麼……沒有人可以依靠又過得痛苦，為什麼不逃走？』
『我不能離開那個家。』眼裡閃過一絲消沉，嘴角上揚展開微笑。『不然媽媽會死得沒意義。』

之後話題草草結束，修昂不懂不願談論母親的阿倪涅究竟經歷些什麼，只是每當阿倪涅突然消失一陣子，便知道那傢伙又遭受虐待不肯告訴他，死拖活拖也要把人丟進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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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01年九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起初修昂並不瞭解他們為什麼會離開首都，父親變得沉默寡言，母親的歇斯底里直到最近才逐漸安定，被塘塞謊言的修昂相信任何想得到真相的問題只要耐心等待終會有解答的一天，不論是預期知道的、還是未被挖掘的。

『上個月王族正式宣布與波里波家族有關的家庭成員即使切斷關係也不能恢復貴族身分，所以夫人打消回米克羅家族的念頭了。』
『真可憐……』
『沒辦法，不管誰得罪王族必定會牽連其他人，這懲罰比斬首好得多，只能認命。』

在走廊轉角聽到傭人對話內容，修昂沒有半點失落反而感謝這些事發生，至少他是因此享受奔跑的自由。
正準備抬腳離去，接下來的話題將他挽留。

『但在這種情況下夫人依然以貴族教育教導孩子，希望他們保持貴族該有的姿態，大概還懷抱一絲寄望。』
『唉，夫人的心意小姐們都能體會，小少爺卻不停增添麻煩、不聽勸導，也不想想自己的身體多虛弱。』
『算了吧，反正他的壽命不長，不如趁現在留存回憶。』
『咦？這是真的嗎？』
『嗯，小少爺因為早產出生影響器官生長才擁有那麼多病症，當時醫生判斷他也許活不過成年。夫人基於虧欠心理對小少爺加倍疼愛，結果造成他性格驕縱。』
『要不是夫人之後失去生育能力，老爺早就把——小、小少爺？您什麼時候在那裡？』
『難道剛才的話……』

對死亡懵懵懂懂的修昂凝視這群陷入驚慌的傭人，他了解大人是擅長說謊、同時隱瞞部分實話的生物，當面對質不一定能獲得正確答案，不過對象一旦變多必定展露破綻。


妃剛到回家便看見修昂急著往外跑的模樣，皺起眉頭將他攬住。『等一等，修昂，你又要去找那個髒兮兮的男孩？萬一他傳染病菌給你怎麼辦？』
嬌小身軀抬頭仰望。『母親，阿倪涅只是沒錢多買衣裳，沒有生病。』
『聽話，你的體質本來就容易被感染，跟那種連外表都無法打理的貧窮平民接觸也會降低格調，不要忘記身為貴族的驕傲。』妃耐心維持柔和語氣傾下身撫摸修昂的頭。
『我們明明已經不是貴族，為什麼不能跟平民相處？』
停下僵硬手掌，臉色變得難看。『誰……誰這麼胡說？我們只是暫時搬離首都，下、下個月還要跟王族見面呢。』
『不要再說謊，你們只欺騙我一個人，不管是身分的事、還是壽命的事！』修昂提高音調甩開妃的碰觸。『因為我活不久所以不用知道嗎？那不要限制我的行動，我不想過無聊的日子。』
從年幼孩子口中聽到未曾透露的事，她震驚得不知該從何辨明。『不、不是這樣的，修昂，我們是為你好……等等、修昂，修昂——！』


『我認為你不應該跑出來，要聽夫人解釋才對。』阿倪涅撿拾石頭朝河川打水瓢，瞄向環抱膝蓋萎縮一旁的修昂。
『大人習慣說謊，聽越多越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他抓起一把碎石撒入河水。
『他們是怕傷害你。』
『謊言就不會傷害嗎？』臉頰埋入膝蓋道出悶聲，小小腦袋無法釐清思緒。『阿倪涅，你不會像他們一樣對吧？』
『嗯……』
『死亡究竟是什麼？從這個世界消失之後會去哪裡？傭人不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因為他們還活著所以不知道嗎？』
對修昂提出的沉重話題沉默一會，阿倪涅將他從草地拉起指向水中倒影。『你看。』
輕輕投入石塊，漣漪扭曲水面搖晃不定，身影變得模糊不清。
『死亡就是不再存在，不能做想做的事、什麼都感覺不到。』
『連病痛也會不見嗎？』
『嗯。沒有感情、沒有交集、沒有現在看到的一切。』溫熱手心覆蓋修昂眼皮道出自身認知。『什麼都沒有。』

停止對話的氣氛異常沉悶，身處黑暗有種感官逐漸被剝奪的錯覺。

他試著喚聲卻沒獲得回應，有些焦急的撥開手掌。『為什麼不理我？』
『這大概是死亡。你在害怕嗎？』
『不知道……但是我不想死，我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面對低垂視線與止不住的細微顫抖，擁入懷抱輕撫背部。『我媽媽說這是讓心情變好的魔法，它能驅除負面情感。』
修昂聽取柔和語氣緩慢鎮定下來。『……阿倪涅，今天可以陪我回家嗎？』


阿倪涅不是第一次進入波里波宅邸，儘管家人與傭人並不歡迎修昂仍會邀請阿倪涅到家裡，拒絕好幾次的阿倪涅在他身體不適時總會做好被責怪的準備帶他回家。曾經被修昂裝病騙進屋內的阿倪涅知道上當後，氣得立即轉身離開不管後方挽留，自此修昂不敢再做出相同舉動。
顧慮修昂的心情波里波家不阻饒也不多說什麼，晚餐時間主動把兩份餐點送入房間，還多準備一套乾淨的換洗衣物，讓阿倪涅對突然轉變的待遇不太適應。

天花板安裝的白熾燈泡照亮一切，環視不算陌生的空間仍看不慣滿櫃子藥罐與擺放四周的醫療器具，一塵不染的角落架有修昂無法離開房間時排遣無聊的鋼琴，整體陳設比房外的奢華簡約許多。
窗外矗立的大樹能在白天擋去多餘陽光，一到夜晚便陰森的使修昂害怕，他習慣找人哄他入睡，雖然他總是無法完整聽完床邊故事。

聽著均勻呼吸阿倪涅傾身輕啄紅潤臉頰。『晚安，祝你有個好夢，修昂。』


朦朧中似乎聽到啜泣聲，阿倪涅緩慢睜開眼皮尋找來源。
被黑暗包圍的房間僅能依靠月光判別景物，修昂的身影在照射下特別清晰。

『怎麼了？』阿倪涅坐起身輕聲開口，溫柔的搓揉修昂髮絲。
『嗚……』他哽咽回答。『我夢到我死掉……』
『……』一邊撫摸修昂背脊，把他攬入懷裡任由淚水浸濕衣料。『那只是夢而已，不用怕，沒事的。』
『嗯……』他緊抓衣袖將頭額傾靠在阿倪涅頸窩。
『沒事的。』
安撫修昂情緒直到他冷靜下來發出平穩呼吸，調整兩人的姿勢回到被窩，阿倪涅為他抹去眼角淚珠，遙想不久後的將來忍不住泛淚。

自從母親過世後再也沒感受到的真實是修昂給予的，被迫成熟的思想遇見他才懂得考量自己，他的出現著實解救阿倪涅，讓阿倪涅憑附著他。

『修昂，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毫無意義的活著。我會在你壽命結束前先離開，因為我……我不想再一個人被留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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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莎，身體調養夠了吧？不繼續接客妳的客源就要消失。』
『但是阿倪涅沒有我照顧的話……』
『整天照顧、照顧，別以為用這當藉口就能逃避工作！就叫妳別再生小孩，生出累贅害我們多花積蓄，我的耐心已經磨光，聽不知道是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吵鬧是逼我掐死他！』
『不、不！凱，相信我他確實是你的孩子！我、我會去接客的，拜託你別動粗，他還只是嬰兒！』

『阿倪涅……阿倪涅，聽媽媽的話別哭，爸爸討厭你這樣……我以為你的出生能挽回那個人的關愛，為什麼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嗚……』

『潘、泰，你們答應我會好好照顧弟弟，怎麼又欺負他？』
『可是爸爸說阿倪涅不是他的孩子，是妳跟客人……』
『爸爸胡說你們就相信嗎？不要排斥弟弟，他跟你們流著同樣的血。』
『那媽媽妳為什麼生下我們之後要當妓女？其他孩子都笑我們是不同男人生的。』
『……那是我的工作，你們能體諒我嗎？』

『媽媽，妳在哭嗎？爸爸又打妳了？』
『不，我只是眼睛不太舒服，等會就好。阿倪涅，你身上的傷是潘跟泰——』
『這是我自己跌傷，並不會痛，妳不用擔心。』
『……你比年長的哥哥們懂事許多，被欺負不哭也不反抗，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對不起……阿倪涅，媽媽對不起你……』
『妳沒有錯，不要哭。』
『我有錯、我這生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把你生出來，你不該受這種罪……！』

『求求你做好孩子的榜樣別讓他們跟你一樣粗暴，我希望阿倪涅受到正常對待，他才三歲就表現得無比成熟。』
『妳要我對別人的孩子好？哼，給他飯吃就足夠，如果那小子是女孩也不必當沙包，既能玩弄、還能賣錢。』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因為他遺傳我的髮色及瞳色讓你認為我在欺騙你嗎？為什麼不仔細看他的長相，他是你的孩子啊！』

『凱，聽說你最近常出沒花街，但我下班沒看見你，你究竟——』
『我的行動需要經過妳同意嗎？』
『不是的、我……沒什麼。』

『凱，你又去找那個女人？』
『忍受自己的老婆是妓女，我不能找其他女人嗎？』
『我會當妓女是你逼迫的，你竟然用這種方式對我，還我當初溫柔體貼的凱！』
『阿莎，跟我那麼久妳還沒認清現實？不要再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中，為妳發掘價值、使妳打開雙腳輕鬆賺錢有什麼問題？妳享受眾多男人的愛撫、我去抱我想抱的女人，這很公平。』
『你……！』

『阿倪涅，如果有一天媽媽離開你，你能答應媽媽好好活下去嗎？』
『妳要去哪裡？』
『我只是提出假設，媽媽可能無法一直陪伴你。』
『媽媽，我可以跟妳一起離開嗎？』
『不行……孩子，聽話，你以後千萬不能像媽媽這般愚蠢，別去愛一個不在乎你的人。』

『妳沒權力阻止我娶茱珊。』
『凱，為什麼你如此自私？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卻視為當然。』
『這是妳的選擇，別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我沒必要滿足妳所有需求。如果後悔就帶阿倪涅滾出去，潘跟泰已經有能力賺錢，我會好好照顧他們。』
女人由原先的不甘轉為絕望。『你……真是個過分的男人。』
『拿著刀做什麼？妳以為憑妳能殺掉我嗎？』
她泛著淚光情緒幾近崩潰。『我很傻，明知道你可惡還是深愛著你。』
幼童進入客廳看見她手中鋒利的菜刀。『媽媽……？』
『阿倪涅……』下意識輕喚自己的孩子，扯起難看笑容傾洩淚水。『凱，你說的沒錯，阿倪涅不是你的孩子，看你背負養育責任讓我開心極了，這輩子從沒這麼高興過，哈、哈哈……！』
面對將刀刃對準頸脖的母親，幼童拚命拉扯她身子。『媽媽、不要！』
『乖孩子，聽媽媽的話，幫我、讓這個人一輩子活在罪孽中。』

遺言道盡血泉淋降幼童全身，些許暗紅噴灑男人呆愣面孔。
女人如願自殺身亡，留下無法收拾的一切逃離現實，儘管那對幼童是極其殘忍的行為，矇蔽理智的報復心仍感染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