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 02:命運翻轉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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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08
嚴家──佔地不逾三十坪的老式統條型公寓,進門後的左右兩方分別是客廳和飯廳。客廳和飯廳之間有一條窄窄長長的通道,採光的那方有著浴室、廚房和父母的主臥,對面則有兄弟倆各自的臥房和儲物間。
千聖的臥室鄰近儲物間,國二以前,他的書櫃上從來不擺教科書,架上一排排都是錶了框的獎狀、獎牌、高矮胖瘦各式獎杯,牆上還貼滿千實收集並護貝好的簡報和雜誌內頁。
每當有客人來,嚴家邦總愛領著人家進入千聖房間,從門的這端介紹到那端,絮絮叨叨地講上好幾個小時。
然而,自韓國得勝、住院、返家後不久的某個晚上,千聖輾轉難眠,盯著這些過去的寶貝兀自發呆,突然間,竟生出一股深惡痛絕的情感。他走進儲物間裡,找出三十公升大的黑色垃圾袋,把它們一股腦兒打包進去,穿著睡衣走下樓,扔進街角的子母車裡。
隔天,還是千實忍著一身惡臭,爬到垃圾堆裡把東西給撈回來。
後來,嚴家人再也絕口不提千聖過往的戰績,還用密碼把體育頻道屏蔽了起來。
過去千聖用來擺放獎杯獎章的書架上,現在塞滿了高中升大學的各科參考書,層層疊疊、密密麻麻,還有成堆滿布紅色墨跡的測驗卷。
那些象徵往日榮譽的勳章,現在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垃圾袋裡,擱在儲物間內最不起眼的角落。

「你怎麼滿身大汗?」千實問,反手將門帶上。「臉也好紅,先去擦一擦吧。」
「嗯。」千聖應聲,把書包和水壺甩在縫線裂開的舊沙發上。他不走入浴室,而是先到廚房裡去,掏摸櫥櫃裡的藥罐。
療效最佳的腦啡肽酶抑制劑已經用罄,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回台大醫院看診了。近日有新聞曾說,美國那邊又開發出能減緩心跳、促進心肌血流的新藥,千聖想詢問主治醫生的意見,看可否更換晚近的藥物服用。
此外,他也需要重做一次心臟電腦斷層掃描和心臟超音波、運動心電圖,看看這些年來,心肌的症狀有否減緩或加劇,是否已經達到可以動手術的標準。
只不過,這些檢查項目都是健保未給付的,不知還要花費掉多少獎金積蓄。每天晚上都要服上一顆的轉換酶抑制劑,品質比傳統的血管張力素好上不少,但醫師每次只願意開出一百毫克,得再自費六七百元才能拿到。看一次診,火車轉乘捷運的交通費、掛號費和部分負擔就要千餘元,這筆開銷,他總不好意思向父母伸手。
當年,釜山市立醫院的心臟科醫師看千聖是當屆冠軍,又一連擊敗韓國數名大將,不過是兩隻未塗藥的支架,一開口就是好幾千萬韓圜,摺合台幣要三十幾萬。
嚴家兩老不在身邊的日子,洪教練舉棋不定,反倒是贊助人王先生一口回絕院方的報價。回國後,他安排千聖就醫,台大醫院的心臟科權威醫師檢查後發現,千聖的心肌纖維化程度遠超乎眾人預想,壓根兒不是區區兩支支架可以解決的。更何況,脆弱已極的心血管根本禁不起手術的摧殘,只能靜待日後好轉。
──如果,千聖接受了支架或換心手術,是不是就可以……
──我勸你們不要那麼做,即便手術成功,並不代表日後就沒有發生心肌梗塞或衰竭的機會,只是可能性相對縮減了而已。
教練、爸媽、哥哥、旁系的親戚和友人,每次前去探望,都問醫生一樣的問題,反倒是千聖自己一次都沒有開口提問,他沒有聆聽真相的勇氣。
直到三年後的今天,他還是同等害怕。害怕觸碰真相、害怕面對現實、害怕自己早早氣絕於手術台上,終生未能完成在台灣體育史上留名的願望。
「哥,這個周末,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台大醫院?」千聖問。
「你要複診,還是純粹拿藥?可是,我這個六日都有家教。」
「喔,那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千聖把五顏六色一共七顆藥丸含進嘴裡,和水吞下。
千實見了大驚,趕緊拉起弟弟左腕上的智慧手錶細看,二級警示──心跳一百二十下/分鐘,血壓一百四十六/九十六毫米水銀柱。「你哪裡不舒服?心悶、絞痛、還是喘不過氣?」
「沒事啦,就是有點喘。暗巷裡蹲了三……不,四個怪人,我騎得比往常都還要快一點,就這樣了。」千聖大口吸氣吐納著,強忍伸手搥打胸脯的衝動。
我很好、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如既往,他慣於用在心裡對自己精神喊話的伎倆,忽視並催眠所有肉體上的異狀和創痛。
「你別再抄近路啦!現在可沒辦法任意跟人家動手了,要知道避險啊。」千實本想繼續碎唸,想想後覺得還是縮口的好。弟弟的毛病禁不了太大情緒動蕩,就別再刺激他了。
千聖依然以一個短音「嗯」應答。
事實上,他不但動手了,還一次海扁三個,爽得很呢,但這種事還是偶然為之就好。畢竟,搏鬥的感覺之於他,就像令人心醉神迷的毒品,只要淺嘗一回,便永遠無法忘懷。
「爸媽呢?」千聖刻意把話題帶開,以免哥哥啣著心臟不適的話頭不放。
「老爸找大伯載菁仔(檳榔)去了,老媽出門採買,應該快回來了。」
「喔。」千聖鬆了口氣。他就怕父母敏感到極致的神經線再次繃斷,又要小題大作地呼叫救護車前來。
千實走進浴室,幫弟弟擰了條半濕的運動毛巾出來。「你確認你真的沒事?不用動用到救護車?」
「真的沒事,我保證。」千聖舉起右手,做出「發誓」的手勢。
「對了,剛才有通奇怪的電話,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男人打來的,說要找你。我說你不在,問他是誰,他說自己叫什麼泰的……我沒聽懂,只記得他說自己是個教育家,我猜可能是開補習班的。」
「然後呢?」
「他又問我:『那麼,千聖晚點會在家吧?』我一時摸不著頭緒,回答:『應該吧。』他說:『請幫我轉告千聖和嚴先生、嚴太太,我晚點會和老朋友到府上拜訪。』,接著就掛掉電話。你有印象嗎?像這樣的一號人物……」
「教育家?老朋友?」千聖搜索枯腸,除了洪教練外,他實在想不起還能是誰。
「我能確定,這聲音不是洪春秋先生,如果是他,我不可能認不出來。」千實拐到客廳,拾起弟弟任意扔在沙發上的書包。「算了,反正晚點就能知道,搞不好對方只是打來亂的,到時候放咱們鴿子也說不定。你再歇個五分鐘,待會我來幫你檢討學校的考卷。」
又來了!千聖在心裡叫著苦,真不該給哥哥碰觸到書包的機會。
為了掙取研究所學費,千實利用假日接國高中生的家教,平日早上留在家,幫忙看顧父母的「千千檳榔攤」,晚上則利用時間幫弟弟補習,就連晚飯前的零碎時間也不放過。
千聖曾向哥哥抱怨,過往的參賽獎金全栽在看病吃藥和付給他的家教費上。千實則反駁,他若是丟下千聖不管,跑去做別人家的生意,平均三小時就能進帳一千五,甚至更多。他一天只收千聖三百,根本是功德無量。
「我瞧瞧……今天考了國文、英文、物理和數學II啊!」千實取出被弟弟任意塞在書包裡充滿褶皺的考卷,一一攤平在桌上。「我們就從你最擅長的物理開始著手好了,哇靠!」
三十五分。千實的臉綠了一半。
千聖吐了吐舌,搔了搔一頭油膩的亂髮。
大門那方,傳來鑰匙在生鏽的齒孔內轉動的嘰喳聲響,以及一堆塑膠袋的窸窣摩擦音,看來是老媽先到家了。老爸的話,會先將待處理的檳榔樹枝寄存到大伯家裡,空著雙手走回來。
「大千、小千啊,晚餐便當買回來了!」蘇瓊慧並不走入房間,只管在走廊開口處叫喚著兄弟倆。
「知道啦!」千聖嚷聲。
「被你氣到餓啦,先放你一馬吧。」千實說。他不停在心裡盤算,待會到底該從哪裡教授起才好,還是先從基礎理論重新建構吧。
物理以外,還有國文、英文等科呢!拯救弟弟衰頹不振的學力,簡直比拯救他那顆衰頹不振的心臟還難。
大門才剛掩上,嚴家邦也回來了。他按也不按電鈴,放聲在門外大呼小叫。
千實前去開門,待一家人全都坐到餐桌上,再把那通怪異電話的內容重述一遍。
「我不認識什麼泰的,會是小千的老師嗎?」嚴家邦把自個便當裡的芹菜全都掃進千聖的飯盒裡。妻子和大兒子見了,也跟著有樣學樣。
千聖一秒蓋起了便當盒。「學校老師才不管我的死活哩。還有,我講過千百萬遍,我討厭死芹菜的臭味了!」
「哪裡臭了?這道客家小炒明明好吃得很!我再分一些豆乾給你!」嚴家邦用筷子尖端敲敲夾在透明桌墊下方的清單。「你看看這個,醫生幫你列出來的十大顧心食物。芹菜能降血壓,對心臟好,你最好全部把它們吃掉。」
「噁!」千聖捏起鼻子,夾起一大把芹菜,全都擺到了舌頭上。再喝下半碗豬血湯,用吞藥的方式一口氣嚥了下去。
「對了,大千,小千的功課怎麼樣了?有沒有機會上國立大學後段班?」蘇瓊慧問。
千實嘆了好大一口氣。「別提了,怎一個爛字了得?佛渡有慧根者,渡不了白痴,我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千聖欲語無言,連出聲抗辯的動力都沒有。這就是以往把人生全押在格鬥上,完全不顧學校課業所需承受的苦果。
「小千,那你自己有沒有想過,未來想走哪一行、想唸什麼系?」蘇瓊慧又問。
千聖停下扒飯的動作。「我……不知道,太勞累的事情我也做不來,可能唸什麼自動化工程之類的吧。」
「有想法就好。」嚴家邦揉了揉小兒子的頭。「晚上跟那個老師談一談也好,反正你也擅長物理,唸機械可能不錯。」
患病之前,千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台灣體育大學的技擊運動學系。他的學科不行,但憑藉著台灣地區自由搏擊賽學生組冠軍、亞細亞盃青少年輕甲級優勝和其他大大小小的頭銜,用體保生的身分入學即可。
千實也曾幫弟弟設想過,以他對人體肌肉、骨骼關節、經絡的深度認識,可以考慮任職物理治療師。但如此一來,就必須加考一科生物,志向也需從工程類轉為醫學類,千聖不認為自己讀得來,遂拒絕了哥哥的建議。
「千聖才不擅長物理咧!」千實啐道:「你要不要問問看,他今天的模擬考卷拿了幾分?」
千聖頓時覺得食慾全失,拜芹菜之賜,這頓飯實在難吃透頂。他把剩餘的豆乾夾回父親的便當盒裡,窮人家不該浪費食物。「我知道很爛啦,但跟上個月比起來,已經進步十分了。我吃飽啦!」
「我也吃飽了!實在會被某人氣到飽。」千實起身,把廚餘倒入陽台外的收集桶中。
千聖走在他背後。「你一下子氣到餓,一下子又氣到飽,真他媽的有夠難搞。」
「你的成績和心臟才超級難搞。」千實白了他一眼。「十分鐘後,我在你房間內等你,每一小時換一科,十二點前要跑完物理、國文、英文、數學一輪。」
「喂,我渾身臭汗,還沒洗澡耶!」
「你不會睡前再洗喔?我之前好心讓你先洗澡、後唸書,結果你不但給我洗一小時,還拿蓮蓬頭當麥克風唱卡拉OK,我真的很想把你的頭扭下來。」
「你辦不到的啦。」千聖覺得好氣又好笑。他這位哥哥是理論派,不會半點功夫,握力和抓舉也只能達到女生的均標。儘管如此,他卻是無論在何種情境下,都能提供千聖最大精神和實質幫助的人。
只剩四個多月,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千聖如此告訴自己。
學測什麼的,就跟國家代表隊的賽前集訓一樣,撐過,就是成就。
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哪……一想到未來的人生,可能都要在工廠、機台、無塵室和工具間裡頭打轉,他就感到心痛如絞,連眼前都不由自主地刷出一層薄薄的水幕。

晚間八點四十分,千聖正在跟《戰國策》和《左傳》內的文章奮戰。他實在不懂,拆解成單一個字詞明明還能讀懂的中文,為何集結成串後,就完全不是他所認為的意思。
千實忽爾停頓,提問:「說到《左傳》這本書,你知道它的前身是什麼嗎?」
「是《春秋》吧?」千聖抬頭。「洪教練就叫春秋,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他家的道館還特地用『春秋戰國』來命名。」
「真是懷念啊!你小時候,他家的道館開在三峽大勇路,每次都特別繞來鶯歌來載你過去上課,下課後再載回來。」
「對啊,但他後來搬走了,三鶯地區的人口不多,實在不太容易招攬到新生。」
「他搬到林口喔,林口文化二路。」千實拿出手機,在地圖上搜尋「春秋戰國武道館」。「你看,地址距離皇嶺體院很近,我猜,他會不會在那邊當指導教官。等你考完學測,咱們再一起去拜訪他吧。」
「嗯。」千聖點頭。自失聯以來,他心下總猶豫著該不該前去叨擾,見到面後,又該說些什麼話才好。
千實說:「等你上了大學,我這支手機就給你用,我自己再去物色一支新的。」每天晚上,千實總會適時轉移重心,舒緩弟弟緊繃的情緒,並以各種隱微的形式為他打氣。
「哥,你不用浪費錢啦。我會辦學貸,也會去找個打工,手機這種東西,我這種邊緣人應該用不上……」
大門響起的音樂鈴聲截斷了千聖的尾音。有人來訪。
門外,有個爽朗清亮的聲音隨著旋律唱著:「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
大概是那個什麼叫什麼泰的人到了。
「你繼續做題目,我出去看看是什麼人來了。」千實說。
門是嚴家邦開的,來者共有兩名。尚未登堂入室,便聽得一陣陣連珠炮似的問安和寒暄。
「嚴爸爸,好久不見了啊!您和千聖的身體可好?」
「託您的福,自然是非常之好。早些大千跟我說有貴客要來,沒想到就是教練呢!」
「請坐、請坐!」蘇瓊慧聽見聲音,也趕忙出來招呼。「我去削點水果。」
「嚴媽媽,不用勞煩了。請問千聖在家嗎?」與方才洪如鐘磬的嚷音不同,這回說話的是一名溫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身著熨燙得平滑服貼、成套的米白襯衫和卡其色西褲,讓人遠遠一瞥,就能感覺到是個深具教養和氣質的上流人士。
「洪教練好、您好。」千實分別向兩人點頭致意。「千聖在房間裡,我去叫他。」
「你們在用功嗎?真是乖寶寶啊!」洪春秋一屁股坐到面對電視的大位上。「其實,他可以不用這麼認真也有學校可唸的,哈哈哈!」
優雅男子選了客廳的側位坐下,沒好氣地瞪了洪春秋一眼。「不好意思,有點晚了才前來打擾。」
男子淺淺一笑,從皮夾裡取出一張名片。白色的銅版紙上,既沒有燙金滾邊、也沒有香水氣味,就只有簡單的頭銜、姓名和聯絡方式。「初次見面,我叫王泰祐,和春秋是多年好朋友,目前是皇嶺體院的學院長。」
皇嶺體院!這真是不得了了!千實緩步退出客廳,轉入走廊後,改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入弟弟房裡。
「喂,快把你的鳥窩頭梳理整齊!換件能見人的衣服出去會客!」
「幹嘛啦?最好是教育部長來了。」
「雖然不是教育部長,但至少也是個校長級的人物。你快點把頭毛整理好,我來幫你挑一件比較能看的衣服。」
千實說罷,開始搜刮弟弟的衣櫃。
「校長?」千聖先是疑惑,隨後心頭一凜。他穿著學校制服教訓街頭混混一事才經過三個多小時,就傳入自家高中的校長耳裡了?完了完了完了……待會別說會挨上爸媽一頓臭罵,搞不好這些不良紀錄還會接著傳到他日後就讀的大學、任職的公司裡去。
可是,為什麼打客廳傳來的陣陣宏亮笑聲,竟帶給他一股既莫名又熟悉的暖心感?難道……
「哥,到底是誰來了?」千聖問。
「洪教練啦,還有那個什麼泰的……他姓王。」千實答。
狂喜的情感瞬間滿溢千聖胸口,他差點驚叫出來。是贊助人王泰祐先生!自千聖十歲,首次參加縣大運以來,王先生就不斷透過教練給予他所有物質和金錢上的支援。王先生從來不出面,甚至不願意具名,千聖還是透過教練之口,才知道有這麼一位熱愛體育的企業家在幕後活動。
千聖顧不得頂上亂髮,也不顧哥哥的耳提面命,直接衝出房外。
洪春秋久久不見愛徒,早已按捺不住性子,大步來到長廊之上。正好,與跨出房門的千聖撞個滿懷。
「師父,你真的來了!」千聖開心地大叫,做不出習題的苦悶瞬間一掃而空。
「寶貝啊,老子想死你了!你有沒有想我?怎麼過了這些年,你還是這麼嬌小,也沒多長出幾塊肉……」
千聖個頭小,洪春秋索性把他壓入自己懷中,又親又抱地蹭上半天。
王泰祐輕輕嘆了口氣。「他就是常常這樣,才會被男學員的父母誤認為變態,寧願虧錢,也不想讓孩子繼續上課。」
「是他們無法理解我表達的愛意的方式啦,還是千聖最好了啦,啾!」
千聖抬起袖子,抹了抹洪春秋吻過的臉頰。「我當然想啦。可是師父,為什麼我一上高中,你就不再聯絡了?實在是很不夠意思耶……」
「唉呀,冤枉冤枉!不是我不願意聯絡,只是這事說來慚愧……」洪春秋右手握拳,敲了自己的腦門一記。「那年冬天,我帶選手到泰國觀摩最道地的泰拳,回台前一天,不慎把手機忘在飯店裡。有好多重要的電話都存在裡頭哪,不只是千聖家的,就連學生的、泰祐的、我老家的電話,都是後來才一點一滴地找回來的。泰祐買下體院校地,取得經營權後,想問我有沒有適合延攬入學的人選,這才又找上了我,我們也才重新取得聯繫。」
「可是,我們家就在這裡,從來都沒有搬走喔,這理由不夠充分。」千聖嘟嘴,故作生氣貌。
「抱歉啦,但我也不是故意不辭而別的。泰祐在林口辦學校,問我願不願意過去幫忙,即使只是當個社團的掛名顧問也好。正逢我的道館生意遇上崁站,地主又想漲我租金,只好匆匆搬走了。」
王泰祐雖然幫腔,聽起來卻更像吐槽:「千聖,你就別怪他糊塗沒通知了。就連今天晚上要來訪,他還是把手機給忘在社室裡。所以出發前的那通電話,才會是由我來打。」
至少,洪春秋還記得千聖明年一月要考學測,現在正愁沒有學校可唸,代表他的記性還不算太差。
「師父,你在帶什麼社團?想必是格鬥相關社團吧?」
千聖只消聽聞到格鬥兩字,精神就全上來了。唯獨千實待在一旁乾著急,預計的讀書進度已經大幅落後了,不知這兩個老傢伙還要待上多久才走,他們應該不只是來敘舊的吧?
「當然囉,只是跟千聖接觸的領域略有不同。Mixed Martial Arts,簡稱MMA,中文翻譯為總和格鬥技或無限制格鬥。」洪春秋說。
王泰祐糾正了他的英文發音。「在皇嶺,我們喚作『綜合格鬥』,其他學校的說法也不盡相同,像新北大學附設體院就叫作『混合擊技』,雖然我個人認為這種翻譯方式並不妥當。」
「我知道,是加入關節技、寢技等地板技術和籠邊技巧的新式格鬥運動 。」說著,千聖的雙眸都晶亮了起來。「我以前因為不擅長柔術,才決定留在自由搏擊的領域裡。把對手打到動彈不得為止,對我來說就是最淺顯易懂的戰鬥方式了。」
王泰祐向兄弟二人點頭招手,呼喚他們到客廳裡坐下。
「大家何不坐成圈慢慢談呢?千實也過來吧,想必你也很關心弟弟的未來吧?」
千實輕呼了口氣。莫非這傢伙想延攬千聖入學不成?可是,千聖已經無法再戰了啊……罷了,就姑且先聽聽學院長的說法吧。
「我帶來一些資料,想請各位先看看。」王泰祐從看起來頗具質感的黑色公事包中取出一疊皇嶺體育學院大學部的全彩文宣,分別遞到嚴家父母和兄弟倆面前。「MMA社團……我們就稱它為綜合格鬥社好了,就是我這次找上千聖的理由。」
「可、可是,我早就……」千聖站了起來,「報廢」兩個字哽在喉間,他始終說不出口。
「我知道,為了性命著想,你最好不要再參戰了。」王泰祐請他坐下,稍安勿躁。「我和春秋看中的,是你的眼力,和鞭辟入裡、即用即戰的解析能力。請恕我講得直白一些,儘管是全盛時期的千聖,在亞洲選手中的戰力也不算特別出眾,不僅力道偏弱、也沒因為身體瘦小就發揮出速度上的優勢……」
「等等!」千聖和父母還沒說話,反倒是哥哥千實率先發難:「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我弟的抓握力、負重力和拳擊、踢腿衝量經測試出來的結果,比全國男生的標準都要高出二十公斤左右,也是算輕甲級中的佼佼者……」
「對,你說的沒有錯,但那也是經過調整和估算的結果。」王泰祐改變略微前傾的坐姿,向後仰靠在沙發上。他交扣十指,放在小腹之上,不疾不徐地繼續說下去:「千聖熟知人體的慣性和極限,知道如何以最小的投入,換取最大的功率輸出。換句話說,同樣是右直拳,要打在一個粗獷健壯又飽習武藝的男人身上,要如何才能造成致命的傷害,一般人可能不了解,但千聖可是清清楚楚。」
「但……如果沒有經過大量的練習和實戰……」
「是的,我知道千聖非常努力,無論是技能上的,還是知識上的、經驗上的,千聖總是窮盡所有可能去迎戰對手,每一場勝利,無不是出自技巧和智慧相乘的結果。然而,如今千聖的體重已超過五十二公斤,來到輕乙的量級。縱然還能再戰,面對高以往一個層級的對手,也未必能盡憑理論和經驗得勝。」
「哥,王先生說得並沒有錯。」千聖拍拍哥哥的手背,以示安撫。「我老早發現自己的不足,就算沒有得病……不,得病說不定反倒是一個出口,讓我可以逃避掉賽場上殘酷的一切。」
「我覺得不大對。」洪春秋把手環胸,撇了撇豐厚的上下唇。「泰祐,你這麼說還是有點過分。千聖的缺點,雖然在自由搏擊的世界中可能無法可解,但換成了不必力拚的綜合格鬥,搞不好就能補足。」
「春秋說的也沒錯,機動性高、柔能克剛,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看中這個運動、這個社團的原因。我希望千聖能以皇嶺新生的身分入學,然後,兼任綜合格鬥社的教練。」他說。
「咦!」嚴家兩老接連發出驚呼,兄弟倆聽得也是一愣一愣。
「請等一下!綜合格鬥社的教練,不就是師父嗎?」千聖納悶。
洪春秋搖搖頭,趕緊接口:「不不不,我是顧問,教練只是暫為代理。泰祐替我引見了幾位皇嶺集團的貴婦人們,讓她們把小孩送到我這裡學武,小班制,甚至連一對一的也接。我現在是道館學校兩邊跑,風中殘燭兩頭燒啊。」
「但……把這麼重要的社團交給我帶,學生們恐怕不會服從同為學生的教練。我向來只管登場搏鬥,既不會待人接物,也不會讚美和指正其他選手……」
千聖心裡很是掙扎,若是答應學院長的邀約,他就可以輕鬆度過高三生涯,不必再接受哥哥的魔鬼特訓,強逼自己記誦那些毫無趣味的圖像、符號和語文了。搞不好,還能一舉扭轉成為工人的命數;然而,他也深怕辜負王先生、洪師父和社團學員的期待,再次令眾人和自己失望透頂。
「千聖,我不會奢求你在今天就回覆,我的聯絡方式已經給嚴爸爸了,你隨時都可以打給我。」王泰祐說。
「安啦,千聖,沒有人一出生就是教練的。我也是打從脊椎受傷後,才開始學習怎麼當個教練的啊。」洪春秋硬擠到千聖身邊,將千聖的頭輕輕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我會陪著你,直到你成為能獨當一面又受人景仰的教練為止。這就是以往我疏於關注你的身體狀況的補償,是我對你的賠罪。」
「什麼賠罪!」千聖坐起身子,「我身體有病,哪裡是師父的過錯!但是,我不像師父那麼開朗、愛笑、能跟任何人打成一片,而且……每當看著那些身體健康的同齡學生能無所忌憚地在操場上跑跳,還對我說出:『真好哪,能在樹下乘涼』這一類的話,我就覺得氣憤難平,超級想揍人。我痛恨那些擁有健康至極的身體,卻跑去喝酒吸菸、濫用藥物,盡情傷害自己身體的學生。如果我始終難以擺脫這些憎恨、忌妒又羨慕他人的負面情感,還有本事去幫助他人贏得勝利嗎……」
說到最後,千聖的音量漸漸縮小,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
「克制心魔,是成長的第一步,也是每個人一輩子的課題。」王泰祐猶然以他溫潤柔和的聲音說下去:「我相信千聖心底的願望,會引領你前往最適宜的道路。」
嚴家兩老取出老花眼鏡,盯著皇嶺體院的刊物內容不斷打量,交頭接耳,私語不停:「這間學校設施不錯、校地又廣、宿舍也新,連新北的學生也可以申請入住,可是……學費呢?應該很貴吧?」
「私立的,是能便宜到哪裡去啦!全國排名呢?會不會很後面?畢業後能找到工作嗎?」
比起佔地、設施和學費,千實最關注的還是王泰祐提出的交換條件。「大不了助學貸款辦好辦滿啊,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可是,我覺得擔任教練,對現在的千聖來說還是太過勉強。這些學生可不是剛入門的小孩,別說大多數可能是千聖的學長了,大家的師承和流派也各有不同。在這種情境下,千聖的指令能起到幾分作用?無法下場打鬥、無法親身演繹,只憑幾個過去的冠軍頭銜,是無法深得民心的。」
千聖默然了,哥哥的話一點也沒錯。一路以來,他只顧著一個人向前衝,對於師兄弟姊妹的成長和成就毫無興趣,也無心培養同門之間的情誼。強者即是宿敵,而弱者不配受人憐憫,這是他堅信的真理,身為選手,只需專心照料自己即可。
這樣的自己,有辦法凝聚社員的力量,帶領團隊邁向勝利嗎?說真的,千聖一點把握也沒有。
洪春秋朝好友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泰祐,你再不把撒手鐧放出來,是無法取得嚴家爸媽和哥哥的支持的喔。」
「我不打算放在前面說,為的是避免模糊焦點。請你們四位先停下來,專心聽我說道。」至此,王泰祐舉高右手,比出勝利手勢V。「這是我請像春秋這樣的專業人士幫我從全國各地物色過來,適合入學的適齡學生所需繳交的費用。」
「所、所以……只要兩萬嗎?」嚴家邦太過激動,險些把手上的眼鏡甩飛出去。「小千啊,可以啦!你就去讀嘛!反正有洪教練頂著,你不會什麼直管問、儘管學就是了。」
「可、可是……」聽到學費驟減為二分之一以下,千聖確實很是心動,但又遲遲無法揮去心上那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我還沒有說完。」王泰祐豎起單一根指頭。「對於家境貧困者,本校會予以學費酌減的優待。」
「所、所以……」蘇瓊慧吞嚥了一口口水。
王泰祐縮起剪刀手,變化成石頭拳。「此外,千聖擔任社團教練,我方萬不該無故受惠,占學生的便宜。所以,除了學雜費全免外,每個月給予一萬元零用金,外加早、午、晚三餐食券。唯獨較不好意思的是,因為隨時都有課後指導的必要,千聖必須住宿,假日可能也必須安排社課,而沒辦法自由運用,當然,住宿費也是全額補助。」
「這……聽起來真是不錯。不但省下學貸,連打工都不必找了。」這下子,連千實都有幾分動搖。「重點是,搞不好進入皇嶺,能把千聖從頹廢喪志的生活模式中拯救出來。」
「對,這點我也同意,小千不能總是當個活死人。」嚴家邦應和道。
「那麼,科系呢?要選技擊運動學系嗎?會不會對心臟造成過大的負擔?」蘇瓊慧指著科系介紹頁上的文字,問道。
王泰祐回答:「我不建議千聖主修技擊,如果真的有興趣,可以去旁聽,或選修外系的學分。我個人推薦『體育推廣學系』或『休閒產業管理學系』。」
千實看了看簡介,說:「我投體育推廣學系一票,畢業後可以考慮報考相關公職,為培訓國家選手盡一份心力。」
蘇瓊慧也說:「我覺得休閒產業管理學系也不錯,學校會輔導同學考取領隊導遊執照,將來能賺上不少錢。」
千聖皺著一張臉,雖不言明,無奈和糾結的心情已然溢於言表。
「不用著急,現在距離分發還有五個月左右。只是,請盡量在學測前告訴我,好讓我決定要預留幾位分發入學的名額。」王泰祐道。
「那麼,小千決心要放棄讀機械工程了嗎?不再跟著大千用功了嗎?」嚴家邦問。
霎時,五對眼珠子同時往千聖這方投射過來。
「我……一時之間還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千聖囁嚅。
王泰祐說:「無須擔心過多,出任教練,並不代表一定要你帶出一支足以稱霸全國的隊伍,或者和你一樣得以進軍國際的強者。如果可以,自然是最好,但這些都不過是附加價值。只要你能和學生們一起盡情享受格鬥運動的樂趣,從中體會到成長和生命的意義,對我而言就夠了。此外,我也可以幫你把病歷資料轉過去林口長庚。」
「那、那個……我已經掛了號,這禮拜六在台大……」
千聖的尾音未落,即被王泰祐出言削斷。「我事前調查過了,你的主治醫生李博昌,平日在林口長庚也有時段性看診。估算時間,你也該重新評估手術的可行性了,請儘管放心,這些都交給我來安排。錢的部分,就和以前一樣,我會刷卡付清。」
……
千聖不知當如何回話,只覺得驀然間喉頭一陣緊縮,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滾了出來,臉龐變得濕滑灼熱。
「臭小子,你是不會先謝謝人家再來哭啊!」嚴家邦嘴上喝斥,手裡卻拿起老花眼鏡的拭淨布,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把。
蘇瓊慧站起,「我去端水果。」說著,跑進廚房裡頭去了。
「你們不用那麼激動啦。」洪春秋連抽幾張面紙,幫徒弟抹去一臉鼻涕眼淚。「這傢伙賺錢,就親像底落水同款,他哪在乎那點塞手縫的小錢,不如拿去作育英才,對否?」
懸在王泰祐嘴角的笑意霎然歇止,難得的感動就這麼被破壞殆盡了。
「王先生,真的非常謝謝您。」千實起身,對王泰祐彎身鞠躬。「這下子,我也能從擔當千聖家教的嚴峻任務中畢業了。」
千聖掙脫洪春秋的摟抱,跟著站起身來。
「王先生,謝謝您。我一點都不想去唸什麼自動化工程,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雖然我還是沒自信能做好……但是,我會盡力的。」
王泰祐隨即起立,待兄弟倆入坐後再行復位。「哪裡,不必客氣。我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無私、慈善、不求回報的經營者,反之,我會利用亞細亞盃優勝的頭銜,招攬更多的人才前來就讀。即使這樣,你們也認為沒有關係嗎?」
「沒有關係啦,格鬥人才本來就需要舞台啊!」嚴家邦破涕為笑,忍不住上前緊握王泰祐的手。「王先生,真的謝謝你啦。那麼,我家小千就萬事拜託了。」
「好的,我才要感謝你們願意把千聖託付給我。」

道別時刻,嚴家四口一起下樓,一同陪兩人走到大路旁的收費停車場。
這個週六,洪春秋會過來載千聖前往台大醫院複診,連同三項自費檢查、轉診所需的手續一併辦妥。週日,他一樣會開車過來,載千聖前往林口,預覽未來四年的歸宿。
這一晚,千聖提前洗漱完畢,十一點就趴上臥鋪。然而,他卻輾轉反側,怎樣都難以成眠。
──有學校唸了!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如夢似幻,一點兒也不真實。
會不會一覺醒來,世界又全然變了模樣?蔚藍的天空,還會再次染上絕望和悵然的色彩嗎?
他不知道,他只想伸手抓住眼前偶發的微小幸福。
所以,他一點也不想這麼早入睡。
好久沒走入儲物間裡了,不知道當年的寶貝們可好。
千聖從塑膠袋中翻找出亞細亞盃的優勝獎杯,剪碎廢棄的衣物,噴了些乾洗劑在上頭,想把獎座們當年的光彩一一擦拭回來。
或許,這些東西以後會派得上用場,裝點社團辦公室、參展或舉辦交流活動什麼的。
也或許,他是誤入賊窟了。未來的路,一點也不似想像中的平順美好。
但是,總該有那麼一個自己,磕磕絆絆也好、迷迷糊糊也好、轟轟烈烈也好,某一天突然挺身從醉生夢死的幻境中走出,見證他短暫而光榮的存在。


註釋
7.在此略述一下綜合格鬥與傳統踢拳的相異之處:攻擊得點不算分,擊倒對手後不讀秒,每一回合的勝負,單以技術指標和擊倒對手的次數來評判,有時候完全取決於裁判的主觀,甚至還有可能平手。因為能使用關節技和寢技來取勝,比起用蠻力硬幹、以拳頭和踢擊來重創對手,使人倒地不起的方式更具彈性、手段也較為溫和。以往,多少有選手在K1或其他搏擊類競賽中傷重瀕死或當場喪命,但自MMA開辦以來,從未有這類不幸的事情發生。無論就技術或數據上來看,MMA都顯得安全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