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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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6-04
公車轉了一個大彎,嘉禹的背緊貼著背包,背包緊貼著公車的窗戶。
下一站如果沒嘉禹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雲安國小。
嘉禹的六年國小生活就是在裡面度過的,帶著彩色的回憶嗎?大概吧,但再燦爛的顏色都沒有辦法抹掉一些汙穢的痕跡,像是被漏油汙染過的沙灘一樣。
他嘆了一口氣,決定不要再去想一些有的沒的了,被埋進垃圾坑的東西會再被挖出來嗎?不會。
「下一站,雲安國小。」
車子發出聲響,慢慢地往路邊靠,又有人要上車了。
不知道為甚麼,他突然想起來有人跟他說過的故事,也就是老鼠會裝死的故事。
好像是澄曦跟他說的吧?忘記為什麼會聊到這個,反正就是澄曦發現家裡有死老鼠,正要拿塑膠袋裝起來的時候那隻老鼠突然活過來爬到她的手上,在一陣驚慌失措後老鼠逃逸無蹤,把澄曦嚇得不輕。
那時候嘉禹頗不以為然,有什麼東西比會飛的蟑螂更可怕嗎?
顯然是有的。
比如說現在上車的人。
像是屍體從墳墓裡面伸出手,慢慢地,用腐爛的肌肉跟朽壞的骨頭把自己從土裡拉出來,全身沾滿了死氣跟泥沙。
嘉禹被迫面對自己已經下葬的過去,由他親手掩埋的黑暗正直面著他。
國中跟國小之間有個分水嶺,在那個轉捩點之前,嘉禹不是甚麼好人,那個時間點之後,嘉禹不是甚麼壞人。
朱瀚恩,嘉禹在國小時常拿來取樂的對象。
瀚恩沒有什麼特別的,成績中等,運動表現中等,對人不是很冷漠也不是很熱情,唯一特別的地方大概在於他喜歡看書,而且是看那些同齡人根本不會看的書。
惡之華、罪與罰、瘟疫、白鯨記、百年孤寂、尤里西斯、芬尼根的守靈夜、失樂園。
當他的同學都還在看漫畫或是輕小說的時候,瀚恩的手上就抱著這些名字不吸引人,內容也不吸引人的書,看得很開心。
班上的人都因為這點對他有種默認的崇敬,老師也在課堂上稱讚他閱讀的水準極高。
嘉禹對此感到不以為然,他覺得那個傢伙只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抱著那些書沽名釣譽而已,實際上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
因此他開始有事沒事找朱瀚恩的麻煩,也鼓吹他的朋友一起這樣做。
人類這種善嫉的生物是很容易煽動的,尤其是當事情牽扯到感情的時候。
大概是小五的時候吧?那時候嘉禹有個蠻在意的女生,有點可笑的是他現在也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也許她的意義就僅限於讓嘉禹有藉口可以找瀚恩麻煩。
真心話大冒險,自然課,他們坐在最後一桌,老師上課的有趣程度跟那個刺激的遊戲完全沒得比。每個人都急於揭露對方,也急於揭露自己,儘管常常會有難以啟齒的秘密被詢問,但越是隱密的東西,被挖出來的價值也越高昂。
原子筆轉動,筆尖指向了那個女生。
真心話,那個女生果斷地說。大冒險常常牽扯到老師,沒辦法承擔的風險。
上一個被問問題的是嘉禹,所以依照他們的規定,由他發問。
他等待這樣的機會很久了,他假裝在思考,但問題早在他邀請那個女生加入遊戲的時候就想好了。
「你最喜歡班上哪個男生?」
「沒有人。」
「不可能,一定要講一個。」大夥不可能接受這樣子的敷衍。
「好啦,朱瀚恩。」那個女生有點害羞地說,因此刻意加快了語氣。
「真的假的?為什麼?」另一個女生這樣問。
「因為他總是在看一些很酷的書阿,然後講一些很深奧的東西,你不覺得這樣很酷嗎?有種很聰明的感覺。」那個女生這樣說。
剛好坐在前面那桌的朱瀚恩轉過頭來,跟嘉禹對上眼,他眨眨眼,像是在宣示他在這場比較的勝利。
幹,那個裝模作樣的書呆子,還很聰明勒!嘉禹心裡憤憤不平地想著。
其他人沒有太過糾結於這個答案,好像也沒有什麼料好挖的,於是就再次轉起了筆。
筆尖指向凌嘉禹,所以由那個女生發問。
真心話,一如繼往。
「那你在班上最喜歡哪個女生?」那個女生問。
嘉禹沉默了,他要怎麼承認就是妳呢?要怎麼承認就是剛才說喜歡別人的人呢?
如果他承認了,他算是什麼?戴綠帽的人?
「班長。」他說謊了,他真的沒辦法把那樣的答案說出口。
「喔——。」大家恍然大悟的樣子,卻也不再追問為什麼,因為班長是個幾乎班上男孩子都欣賞的女生,所以這只是一個競爭很激烈的答案而已,並沒有什麼疑問。
但是這樣的態度反而更激起了嘉禹的不滿,好像他的答案是無足輕重的,沒有價值的,不值得探究的。
真心話大冒險就是一個這樣的遊戲,揭露前的珍藏,揭露後的急於展現。
遊戲繼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但是有個念頭埋進了嘉禹的陰暗處。

下課了,由於自然課是連續兩堂,所以班上大部分男生都會在附近玩紅綠燈,有時候女生也會加入,當然,朱瀚恩絕對是坐在椅子上看他的書,他今天看的是1984,經典的反烏托邦名著。
嘉禹往前走,假裝要路過瀚恩,就在最靠近的那瞬間,他把瀚恩手中的書拍到地上。
「對不起。」他說,然後假裝要把書撿起來,原本他的打算是蹲下去,然後不撿起來,讓瀚恩的手尷尬地僵在空中,但他看到了其中一段有趣的內容,他改變了主意,他把書撿起來,然後開始高聲朗誦裡面的內容。
「他脫光她的衣服,縛在刑柱上,然後就像異教徒對待聖賽巴斯蒂安一樣,給她來個萬箭穿心。或者,乾脆把她強姦算了,到達高潮時就在她喉頭一刀了事。」嘉禹將視線離開書本,瞄向瀚恩,只見他滿臉通紅,似乎猶豫著要不要把書搶回來。
「因為雖然她年輕漂亮,卻是個反性的女人。因為他想要跟她做愛,卻明知無此可能。因為她柔軟溫香的腰圍,引誘你去摟抱,卻偏要繫著那條拒人千里的猩紅貞操帶去折磨你。」他得意洋洋地唸著,因為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還給我!」瀚恩站起來把書抽走,力道之大,時機之突然,令嘉禹沒有反應過來,就這樣讓手上的書回到主人的手中。
起先嘉禹還有點惱怒,因為他還想要發掘更多類似的內容,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本書裡面還有類似的東西可以讓他大聲地讀出來羞辱瀚恩,但看了看周圍的反應,他知道這樣就已經夠了,是的,已經夠了。
「原來你都看這種書喔。」他用戲謔的口氣問,表情很冷漠。
「不是,這本書不是在講這個。」瀚恩無力的反駁,因為即使不是,也沒人在乎了。
沒人在乎這本書的主題幾乎談不上性,也沒人在乎這本書所蘊含的老大哥,更不會有人在乎瀚恩怎麼說。在那個瞬間,他就已經被定型了,就像是書裡的主角被抓進仁愛部一樣,再也無法翻身了。
朱瀚恩被貼上了變態的標籤,至少在剩下的兩年裡,他都得承受這樣子的名聲。
而對一個名聲不是很好的人動手動腳則不會引來太多的非議,就像是社會底層的人一樣缺乏關注。
你說凌嘉禹這個小學生會想到這麼多嗎?
大概沒人知道他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因為到了現在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總之,嘉禹把瀚恩塑造成一個類似孔乙己的角色,搞笑的讀書人,學識淵博又如何?
對瀚恩而言,那簡直是噩夢般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