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冒險探看其他房間是否有人,而是挑了一間邊角的房間住下。在將房門窗戶鎖死,窗簾拉緊後,我坐在床上呼了口氣。
應該暫時安全了。
我喚出地圖,第一次認真地觀察這片圓形區域的布局。我的位置在圓形的右下角,被用紅色亮點標示。所在處簡略放了幾棟立體的紅色小拱門作為代表。在橫跨一小塊草原後還有另一個城鎮,從水泥房屋看來應該是偏現代都市的地方。儘管不知道何時縮圈,但直覺告訴我這裡不能久待,要盡快決定下一個地點。
城鎮固然可以提供更多物資,但也伴隨著遇見其他玩家的危險,從我現在的點數來看,任何戰鬥都可能是我的最後一戰。說到戰鬥……
我揉揉太陽穴,開始檢討今天的戰鬥。
由於第一次遭逢戰鬥太過緊張,當時根本只想著潔艾兒的名字和長相就召喚出來了,但這很明顯是召喚不足。究竟召喚書靈的竅門在哪裡?是更精細的容貌,還是要更加深入思考人物的背景呢?而這些思考都必須在十秒內完成嗎?
若真是如此,那今日遇上的敵人強度非同小可。
他就像是已經在腦內重複數十、數百次召喚書靈的情景,而當時遊戲才開始不到幾小時。難道那個人是遊戲關係者?很早之前就知道會遇上這個情況?
我搖搖頭,把這些臆測扔出腦海。
如果遇到強者就懷疑對方走後門恐怕不是很好的態度。
由於旅館並沒提供廚房,出門找開伙地點也不是很好,我便草草用從商店搜括的乾糧配水結束晚餐。也許是走了狗屎運,這個房間水電正常,甚至可以洗一場舒服的熱水澡。
或許是因為下午的戰鬥耗掉大部分的心神,我很快便進入沉眠。
這一夜,平靜無夢。
§
當陽光透過簾隙灑落眼皮,我彷彿才剛閉上眼睛。
吵醒我的是喵火的嗶嗶警示音。「屏障圈已出現,請盡速移動。」
我點開地圖,發現一圈白色清楚以塔為中心圈了出來,圈的邊緣剛好就是昨天看見的水泥房小鎮。右上角已經產生兩小時的倒數,粗略估計現在動身應該能即時趕上。
確認外頭空無一人,我再度回到街道。若正常人應該會以入圈優先,但經過昨天那場戰鬥,難保不會有瘋子想在最後拖人同歸於盡。
這個念頭剛過,我的衣袖已經被人抓住。「救我!」
前一秒我還確認眼前沒人,下一秒卻已經被一名方框女子抓住。女子的四肢都留下被穿刺的洞,腥紅的鮮血從指尖染上我的衣袖。「這位小姐──」
由於女子沒向我發起戰鬥,我決定先發起友好的溝通。
「不要靠近方塊玩家,他們都瘋了!」儘管女子語帶顫抖,我卻無法從她手裡抽回自己的衣服。「她把我和書靈都釘在牆上玩弄,她……她來了!」
我很快就知道為何女子背對著也能得知敵手接近。
女孩的嘻嘻哈哈聲突兀在耳畔響起,可周遭卻沒人。同一個女孩的聲音不斷重疊,像是漣漪般在整座小鎮擴散,完全不曉得敵人會從何方竄出。
「躲貓貓,躲貓貓,大朋友,小朋友,記得要藏好。」
這首歌不曉得是從哪裡來的童謠,儘管帶著童趣卻只讓我背後發冷。
「數到四,數到七,鬼要抓人了。」
我低頭看著一把鼻屎一把淚的女子,她正巧此時抬起頭,眼眶蓄滿淚水。「我、我只剩五十點了,要是輸掉不知道會不會死……妳看起來很強,求求妳救我!」
「一,金絲雀停止了啼叫。」
我大概理解情況了,這名女子正在與他人戰鬥,並且深陷危機。而我這個路人被她當作救世主,可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幫她。「我們先離開這裡,並去救妳的書靈。」
既然女子沒死,代表書靈還在,只是被囚禁。
「二,黑貓的頭掉下來了。」
女孩喀喀笑道,聲音比第一聲明顯近了許多。
我抓起女子的手,在無人的街道上狂奔起來。「我可以幫妳,不過妳有什麼對策嗎?」
女子拚命搖頭,似乎因為處境完全慌了神。
「我問點簡單的,妳的書靈在哪裡?」
「三,小狗的肚子被剖開。」
「那、那棟二樓。」然後她哭著拉住我想前進的手。「不要回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聽著,妳的書靈要是死了妳也會死,這是優先順序問題。」說實在的,幫助她一定會讓我也陷入危險,可我好像無法放任他不管。我甚至有想過丟下她自己去查看,但女子就像抓著救命索一樣讓我寸步難行,我只能半拖半拉來到她指的地方。
囚著她和書靈的建築沒有店家,而是一間倉庫。一樓堆滿麻布袋子,很難找到落腳處,倒是女子逃跑的血跡指出一條通往二樓的路徑。樓梯同樣也是簡單搭建的木梯,毫無裝飾,只為了上樓而設立。相較昨夜住的客棧,這裡比較像是初步建設完成便直接使用。
來到這裡後,女子好像也明白我的確在幫忙,這才鼓起勇氣和我上樓。直到她的重量移去後,我才發現他的腳掌同樣也被不知道是什麼穿過。黝黑的洞泊泊流出血水,大塊撕裂傷似乎是剛把自己從什麼東西上「扯」下來。
失去我的支撐後,女子只能趴在樓梯匍匐上樓,表情無助。原來剛才她並不是在阻止我前進,而是傷勢早就無法支撐自己。思索再三後,我讓她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扛著上樓。
這是一個很小的閣樓,破舊的地板被抹上新舊交叉的血液,宛若處刑場。
而在其中一面牆上,我終於看見女子的書靈。他的雙掌與腳都被用粗大的釘子固定在牆上,我這才終於理解女子身上的傷口從何而來。
這也太變態了。
濃重的血腥味讓我幾乎無法呼吸,全身細胞都在叫囂著要我逃跑。這似乎已經超出我的處理能力,也確立了這個遊戲帶有變態的假設。而且那個還在找我們的殺人犯──
我眨眨眼,發現書靈旁邊赫然多出一個人。
是個洋娃娃般的女孩。
深紅色的眼睛就像浸透獵物的鮮血,金色的捲髮宛若歐洲哪個貴族家的公主。她身著蕾絲洋裝,因為反覆染上鮮血而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在她懷裡抱著三個玩偶:沒有頭的黑貓、軟趴趴的金絲雀、以及被開腸剖肚而棉花曳地的小狗。
女孩注意到我,抹著鮮血的嘴角勾起笑,頭則往旁歪成不正常的角度。「四,妳是我的新娃娃嗎?」
我猛然倒退,一不小心在階梯採空。被背著的女子也因為我的動作一起滾下階梯,兩人都結結實實地吃了好幾次碰撞。頭上腳下撞到地板讓我頭暈眼花,一時無法移動。於此同時,洋娃娃的追擊並沒有結束。當我仰頭,便和樓梯口的她撞上了眼。
這實在說不上是一個好經驗,畢竟當貼臉殺在現實世界上演,我只覺得自己有一剎那要休克。
「五,沒躲好的小朋友會變成娃娃。」女孩哼著,沒有進一步動作。她看起來很愉悅,只是靠著牆等我們掙紮起身。
「來不及了!」女子不知哪來的力量,忽然將我往麻袋堆中扯。
一陣騷動後,我們已經被層層麻袋所保護住。我們靠著牆,祈禱女孩聽不見我們大聲的喘息。陰暗的光線中,我與女子相互疊著手,卻無法驅散這絕望的氛圍。
「我想跟妳說謝謝妳……」在停止逃跑後,女子也終於察覺自己把路人拉進來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無論能不能活下來,我都想感謝妳。」
「六,最後一個小朋友在哪裡呢?」木板發出吱嘎的聲響,讓我知道敵人正在逼近。
這一瞬間,我忽然有衝動想召喚出書靈,可這並不是我的戰鬥,我無法插手,我也不曉得潔艾兒能否打贏這傢伙。我甚至不認為身邊的女人有任何機會逃離,畢竟洋娃娃已經抓住她的書靈,掌握了生殺大權。
嘩啦,沉重的袋子被巨大的外力掀飛,伴隨著陳舊倉庫空氣灌入的還有女孩貼在縫隙間笑嘻嘻的臉。
「七,找●到●啦。」
所以這就是結局了。
兩人都被驚嚇得無法移動,又或者是因為移動也無濟於事。
女孩丟下手中的娃娃,舉起一把幾乎有她一半大的鐮鋸。「贏家可以得到獎勵,輸家會變成娃娃。」
我感覺身邊的女子身體僵硬,只能睜著眼望著女孩。只要一拉就能幫她躲過,只要我伸手一拉──
啪嘰。
磯磯磯磯磯磯磯磯。
骨頭與血肉在高速運轉下被輾碎,溫熱的內臟和鮮血從軀體被撕開的部分噴出,濺上我的臉及肌膚。這個畫面太過驚悚,竟讓我失去行動能力,我能控制的只有吞下喉頭呼之欲出的尖叫。黏稠的血肉慢慢從臉頰滑下,掉落到純白的襯衫上。大量鮮血已經將靠著女子半邊的襯衫染成紅色,而我只能瞪大眼望著那把鐮鋸轉向我。
我要死了嗎?
怎知女孩只是歪頭一笑,瞬間化為一團人型棉花散落在地。
戰鬥結束,書靈被強制解除召喚狀態。
正要鬆一口氣,我卻看到一層藍色薄膜從屋外穿透,像是視若無物般穿過我,就像是一道虛擬的牆。當薄膜穿過我時,只帶來微微觸電的癢意。
縮圈開始了。
「本次縮圈處罰為一分鐘扣減一滴寫作金點,請盡快入圈!」沉默許久的喵火突然發出警示鈴,內容也讓我沉下了心。
本來還有兩小時的時間可以追圈,現在卻只剩下五十分鐘,被硬生生縮短一半的時間瞬間讓我的處境危急。
我勉強起身,這才發現女子臨死前在我手裡塞了一顆球形器具。我舉起玻璃球給喵火看,立刻觸發另一道系統提示。「恭喜獲得瞬間移動技能,按下按鈕即可觸發!」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當時在街上女子可以一瞬間移到我眼前嗎?
我不敢再回頭看女人的屍體,垂首低聲道謝。洋娃娃的主人並沒有出現,想必是去跑圈了。我跑到街道上,按下球體中央的微小突起。下一瞬,身邊的風景赫然模糊起來。
很難描述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高速行進的座椅上,有股強大的力量將身體往前推。我的內臟因為來不及跟上而往後拉扯,狂風打在臉皮上,像是要直接撕下一層皮。等到瞬間移動停止後,我只覺得身邊的世界還在旋轉,一時之間緩不過來。玻璃球消融在空氣中,竟然只能發動一次。
等到嘔吐感稍微被壓下,我查看左上角的寫作金點。剩下四十點,還有三十九分鐘。瞬間移動幫我省掉幾乎一半的距離,可剩下的路程依舊遙遙無期。
我忽然覺得,要是因為縮圈而死也太愚蠢了。
憑著這個念頭,我用意志力驅動自己跑了起來。
與時間賽跑的過程不但枯燥而且十分無聊。彷彿又回到過去的體育課每次的長跑測試,我試圖讓呼吸跑持規律,卻只覺得喉嚨越來越乾。離開小鎮後的景色一成不變,無論看向哪裡都是綠油油的草原。偶爾會有幾隻與風景不太相符的鹿或兔子跑過,讓我不禁思考他們會不會哪天成為山珍野味。
四十、三十、二十……眼角餘光的數字不斷下落,生存的壓迫感也逐漸讓我的呼吸紊亂。有幾分鐘我甚至不得不停下來行走,以免下一刻休克暈倒。
就在金點下落到十點後,數字忽然閃起艷紅的光芒。本來就氣喘吁吁的狀況立刻雪上加霜,彷彿身體的活力急速衰竭。這讓我無法再維持奔跑,只能蹣跚前進。我稍微往右側抬頭,就在喵火一如往常會在的地方。
「金點相當於玩家生命值,進入瀕危狀態後也會影響玩家身體狀態。」好個喵火,又一個沒事先說明的規則。
評估剩五點後我可能會進入爬行狀態,我只能強迫自己忽視虛弱感,努力朝剩下幾十公尺的城鎮前進。漸漸的,取代虛脫的是細微的痛覺,一開始只是些微刺痛,卻隨著時間變成像是刀片在搔刮。越是疼痛,我前進的速度就越慢,而這無疑是惡性循環。我開始不去看寫作金點,利用這樣說服自己距離出局還很久。或許是這個計策奏效,生命值減少的痛苦好像緩和了許多。
精神的高度集中讓痛楚消失,世界彷彿只剩下閃著紅光的背景,以及那面離我越來越近的屏障牆。
當我跨越宏偉的藍色之壁,眼角瞥見生命值的地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
我辦到了。
我所在的小鎮與地圖上標示的相同,是由水泥房排列而成的街道。不幸的是,一名玩家站立在前方不遠處。
撞上對方眼神的那刻,我的胸口猛然縮緊。
是個英俊的青年,大約高我兩顆頭,留著及肩的頭髮。
漂亮的異色瞳在看到我那刻微微睜大,而我大概能知道為什麼他這麼震驚。
在他眼裡,他會看見一名搖搖欲墜的少女半身浸染鮮血和跌倒導致的泥土。少女眼中佈滿絕望及疲憊,微微抬起的手像是在哀求。
請放過我吧,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點數了。此時的自己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對著競爭對手進行無意義的求饒。
他當然沒有聽見我的話,而是激動地跑到我面前。冰冷的手被雙掌攏住,甚至因狂喜而顫抖。「終於找到妳了!」
「我……」腎上腺素褪去,我雙腿一軟,卻沒有接觸到冰冷的地板。
男子蹲下接住我,表情慌張。「妳怎麼了?振作點!」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黑暗逐漸壟罩自己的意識。
「查詢玩家金點。」對方低聲道了句,然後是不可置信驚呼。「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看吧,我只剩一點了,絲毫沒有掠奪的價值,請你放過我吧。
朦朧之中,我聽見身邊的喵火響起系統提示音,感覺體內最後一絲溫度也離我而去。
「玩家發起戰鬥,請在十秒內召喚出書靈作戰。」

繪:艾瑞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