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牧羊人與聖騎士(4)

（八年前）

「大叔，假如我哪一天嫁出去了，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裡可能遠到連站在山頂都無法看到。假如哪一天我真的嫁到那種地方的話，你會怎麼想呢？」

「你這沒頭沒腦的突然問這甚麼問題啊？」

那是夏日裡一個天氣晴朗的夜晚，在取得父母的許可後，當時已經十二歲的瑪莎來到男子的牧羊小屋露營過夜，兩人在距離羊群一小段距離的草皮上搭起帳篷，並在營火搖曳的火光之中，一同肩併著肩躺在鋪好的羊毛地毯上、看著前方那浩瀚且閃耀的銀河。

而就在兩人都沉默地觀賞著眼前天空中的美景時，瑪莎突然問出了剛剛那一句、讓男子一瞬間有點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沒什麼，就只是好奇而已。」面對男子地反問，瑪莎如此平淡的回應道。而男子雖然感覺這個問題有些奇怪，但是仍然在稍微思索以後，給出他的回答：

「關於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得嫁得出去才行。」

聽到男子的回答，瑪莎愣了幾秒後便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

「吼唷！我是跟你說認真的啦！」

「好嘛！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男子笑了笑，接著才說道：「只不過，你為甚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就我所知目前你父親應該是還沒有幫你安排婚約對象的打算，不是嗎？」

面對男子的問題，瑪莎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高興，同時又感覺有些委屈，只見她緩緩說道：

「……你難道就不會對此有任何想法或感覺嗎？假如我真的嫁出去了，你可能接下來好一段時間……甚至一輩……都見不到我喔？」

瑪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對於用詞相當猶豫，以至於最終她並沒有將「一輩子」這個詞給完整說出來，而男子也從對方這樣的語氣與猶豫中得知，對方似乎是真的很認真地看待這個問題。

但是，就算自己有任何想法與感覺，自己有資格說出來影響瑪莎嗎？男子此時心想：這種問題感覺不應該是問我的問題，而是問一些比我更加親近的人才對，比方說她的父母、或是查克之類的……總之，絕對不是問我這個「外人」。

「……我是不清楚你希望從我這裡聽到什麼樣的回答。」男子此時開口說道：

「但是，我認為以我的身分不應該對你的婚約與未來有太多的干涉與建議，就算你只是因為好奇也是如此。當然，若是哪天你真的嫁出去了，我身為你的朋友，一定會獻上最誠摯的祝福，這一點我可以跟你保證。」

男子說完後，微微側過臉觀察著身邊瑪莎的反應，而從瑪莎此刻臉上那有些失落的表情來看，男子的回答似乎並不是對方所期望聽到的。看著瑪莎的表情，男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問道：

「小鬼，你是有甚麼心事嗎？若是有心事就直接講出來，我之前也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會讀心術的。」

面對男子的詢問，瑪莎雖然看上去仍然有些小失落，但是她還是轉過身來並面向男子，她的眼裡充滿了遲疑與不安，與不久前搭帳棚升起營火時的興奮與笑容相距甚遠。

而男子此時也轉過頭看著瑪莎，臉上掛著平時那善解人意的笑容，並說道：

「說吧，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以及一群只知道吃草的傢伙而已，你想說任何事情都可以喔？」

「……」看著男子的笑容，瑪莎雖然眼裡的不安稍微剪去了一些，但是表情看上去卻更加的悲傷。只見瑪莎緩緩說道：「假如哪一天，我必須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那個地方遠到就算爬上山頂也看不到，而從那個地方也看不見這座山頭……假如哪一天我真的必須得去到這麼遠的地方，你會覺得寂寞嗎？」

面對瑪莎的這個問題，男子老實說有些感到訝異，他沒有料到眼前這個剛滿十二歲沒多久的小女孩竟然會問出感覺如此悲觀的問題，而且……寂寞？男子早已經習慣了瑪莎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生活，但是還真沒想過哪一天瑪莎不在時自己內心會有甚麼感受。

「……假如是我，我肯定會感到很寂寞的，絕對。」眼見男子遲遲沒有給出回應，瑪莎便繼續說了下去：「父親曾經說過，我不可能永遠都住在這裡，但是這裡是我從出生至今唯一了解且熟悉的地方，這裡有我的家、我熟悉的一切……以及我最要好的朋友。」

說到這裡，瑪莎看向男子，並說道：

「所以，若是哪一天我必須到很遠的地方、遠到無法看到這個地方，遠到無法跟我最要好的朋友見面的地方的話，我肯定會很寂寞的。」

雖然從對方的言語之中，男子已經察覺到瑪莎此時有事情正隱瞞著自己，但是，看著對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男子最終並沒有追問，反而只是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頭。男子此時說道：

「是啊，你說的沒錯，假如必須要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分開……那肯定是會感到很寂寞沒錯。」

說到這裡，兩人都不再說話、陷入了沉默，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旁的營火的火光也逐漸的穩定、轉弱下來，而就在兩人沉默地仰望著星空不知道多久以後，瑪莎此時突然發出了陣陣笑聲。

「我剛剛那樣問是不是很奇怪啊？感覺大叔你有一瞬間感到慌張了呢！」瑪莎笑著說道，而男子則是輕蔑地笑了幾聲，接著說道：

「說甚麼鬼話？我可是身經百戰的傭兵喔？你以為這種程度的對話足以讓我產生任何動搖嗎？而且你本來就很奇怪，所以我並不意外……痛！」

「沒大沒小！我可是你的主人呢！身為騎士怎麼可以頂撞自己的效忠對象呢！」瑪莎一邊說著一邊收回剛剛打在男子臉頰上的拳頭。而男子則是笑著說道：

「你竟然還記得這件事情啊？我還以為過了那麼多年，你也應該把這件事情忘得差不多了，看來距離我徹底擺脫你的束縛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要等呢。」

「我才不會忘記呢！」瑪莎此時笑了笑，臉頰染上了微微一層紅暈，她開口對男子笑著說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所以，大叔你也絕對不能夠忘記這件事情喔！」

「……這難說，畢竟我年紀也大了，說不定哪一天就……」

「大叔！！」

「好啦、好啦！」看著瑪莎鬧彆扭的模樣，男子忍不住大笑了好一陣子，接著才繼續說道：「你儘管放心吧，就算我再怎麼老糊塗，也絕對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對著一個臭小鬼宣誓要一輩子當她的騎士的事情的。」

「……是這樣的話就好！」瑪莎一邊說著，臉上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此時，瑪莎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一條看上去外觀樸素、但是用料且價值不菲的項鍊，並將其遞給了男子。

男子看著瑪莎遞過來的項鍊，並沒有伸手將其接下，而是有些困惑地問道：

「呃……這是甚麼東西？」

「還能是甚麼？當然是信物啊！」瑪莎此時一臉理直氣壯的說道：「為了避免之後你又有甚麼藉口說自己忘記這件事情，所以必須要給你個東西好讓你之後無話可說！」

「這、這就不用了吧？我剛剛說會忘記只是開玩笑的，你不需要為此擔心啦！而且這項鍊感覺也挺貴的……是你父母給的東西吧？這我不能收……」

「少囉嗦！收下就對了啦！」

面對瑪莎的強勢態度，雖然一直以來男子也早就習慣眼前這個丫頭的性格，但是，此時對方強勢的態度以及給予自己信物的行為，更是讓男子心中的困惑加劇。

先是問自己若是朋友不在了會不會寂寞，接著又問自己會不會忘記關於誓言的事情，接著是信物……這一切的種種，都讓男子感到相當的違和，感覺……就像是瑪莎正在與自己道別一樣。

在經過一小段時間的遲疑後，雖然心中仍抱有疑慮，但是男子還是伸手將那條項鍊給接了過來。

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吧？男子此時心想：或許是因為對方已經十二歲、來到了貴族適婚的年紀了，所以才會突然有那麼多的煩惱吧？說到底，雖然十二歲在貴族社會來說已經成年，但是本質上眼前的這個丫頭仍然只是個孩子罷了，會有這些煩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接過瑪莎給予的項鍊後，男子將其緊握在手中，並說道：

「總之，這個我就先收下了，在你爸媽希望我還回去之前……但是這下子你應該就放心了吧？雖然我本來就不會忘記了，但是現在手裡還拿著你給的東西，我這下子是就算想要忘記也忘不了了。」

「……嗯！」面對男子的問題，瑪莎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並開心地如此回應。而看著對方的笑容，男子臉上露出一抹有些無奈的微笑，並看著手中那剛剛還戴在瑪莎脖子上的項鍊。

……雖然總覺得瑪莎此時的行為就像是上戰場前將東西交給自己妻子或朋友的人，感覺就是在進行道別一樣。但是，既然瑪莎執意要這麼做、而且這會讓對方感到開心的話，那麼自己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

「好了，既然你滿意了，那麼我們也該睡覺了，別忘了查克那傢伙可是明天一大早就會來接你，若是睡過頭被他看見我們兩個人睡在一塊的樣子，那到時候我可就不好受了。」男子一邊說著，一邊無視瑪莎的抗議，替對方將毛毯給蓋好，便轉過頭去準備睡覺。

「……大叔。」就在男子剛準備閉上眼睛的時候，瑪莎的聲音從身邊響起，對方小聲地說道：「謝謝你，我是絕對不會忘記大叔你的。」

「……哼，你這小鬼今天是吃錯藥了是吧？」男子如此說著，但是他的臉上也不自覺露出了笑容。男子在短暫的停頓後才又說道：「我也是啊，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這個臭小鬼的。」



「砰！」

「痛！？」伴隨著被撞擊在腦袋上的劇痛，男子瞬間從地毯上坐起身來，並立即不滿的罵道：「王八蛋！你這傢伙！我不是說過不準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嗎！？」

而在男子身邊，王八蛋一臉無所謂的、連正眼都沒有瞧過男子，只是在確認男子已經徹底清醒過來後，便低下頭繼續吃起草來。看著對方完全沒有反省的模樣，男子也只能嘆了口氣，接著便起身伸了個懶腰。

「啊！牧羊人先生！你醒啦？」此時，不知道甚麼時候便已經醒來的夏綠蒂正在收拾著自己的行李，而男子此時也才注意到對方已經將毛毯與地毯給折好，並好好的放在自己的身邊。

「你醒的還真早啊。」男子此時看了看那還沒完全升起的日出，說道：「昨晚睡的還行吧？」

「我睡得很舒服喔！多虧了牧羊人先生的毛毯與地毯，雖然我身為自然精靈、對於在野外露宿早已經習以為常，但是昨晚是我有史以來最棒的露宿經驗！」夏綠蒂笑著如此說道。

「是嗎？看你挺有精神的，那就沒什麼問題了。」男子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而就在男子收拾行李的時候，夏綠蒂在穿上自己的重鎧甲之後，便原地單膝跪了下來，接著開始祈禱了起來：

「天地萬物的偉大母親、自然女神潔莉歐娜，您的追隨者、信仰者、守護者在此誠心的祈禱，請您賜予我對抗世界黑暗面的勇氣、賜予我跨過任何障礙的力量，我將會如同您那充滿包容與愛的內心，將您的愛與信仰帶給需要希望之人；我將會以自然女神之名，行正義與正確之事，我──夏綠蒂‧翡翠沼澤‧萬年松‧阿斯特雷雅，在此宣誓與虔誠祈禱，必將不失所望、宣揚您的名與愛，守護您的信仰與光芒。」

在虔誠的禱告完之後，夏綠蒂在自己的胸前用雙手擺出了幾個結印，接著才算是禱告結束。而在一旁收拾著東西同時也觀察著這一切的男子則是在將行李準備好後，說道：

「還真是虔誠呢？」

「這是身為自然精靈每日早晨的慣例，同時也是聖堂騎士團的規矩，全新的一天，當然必須要先從與至高無上的神明說聲早安開始。」夏綠蒂此時對男子問道：「牧羊人先生，你呢？你有信仰的宗教嗎？」

「宗教？我不喜歡那些麻煩的東西，而且我實在是無法接受那些教會人員總是千方百計地要求我們掏空自己的口袋來進行捐獻，明明連自己能不能吃飽都有問題了，還必須要捐錢給教會好讓那些神明願意祝福我們、讓我們『有機會』吃飽，開甚麼玩笑？」男子此時笑了笑，並說道：「至於信仰嗎？與其寄託於他人，我更傾向於相信自己。」

「是嗎？原來如此……」夏綠蒂此時笑著說道：「不依賴神明、而是完全相信自己，這樣也挺不錯的呢！挺有牧羊人先生的風格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開始反駁我的話、並且開始傳教呢？」男子說道，而夏綠蒂則搖了搖頭，說道：

「自然女神是包容與博愛的象徵，即使你不贊同祂的存在與教義，身為其信徒的我也會展現出包容與尊重。只是，若是你對自然女神與其教義有興趣，我隨時都歡迎你的加入！」

「哈哈……那就免了。」男子說著，他將自己以及夏綠蒂兩人的行李平均分配在每隻羊身上，這樣就可以分散行李的重量來避免過重導致路面坍塌的狀況發生。

「好了。」在安置完行李後，男子轉過頭看向夏綠蒂，並問道：「那麼，你準備好了嗎？」

被男子這麼一問，夏綠蒂深呼吸了幾下，接著對男子說道：

「嗯！準備好了！」

「是嗎？那我們就出發吧。」男子此時跨坐上王八蛋，並同時說道：「你剛剛的祈禱最好有效，不然你若是走到一半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的話，我可是會丟下你不管的喔？」

「你才不會那樣做呢！」夏綠蒂笑著說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

在男子的帶領下，夏綠蒂以及男子的羊群們開始朝著目的地──巨靈峽谷的入口處前進，就在太陽才剛要爬出山頭的時候，兩人便已經準備踏上那條被所有商隊與旅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道路。

而或許是因為前一晚夢到有關瑪莎的夢，男子此時對於接下來的路途莫名的感到有信心與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