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述、夏築雅(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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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28
「……築雅姊。」他沒有回頭,「他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嗎?」
她無法回答。肯定的答案太過殘酷,但早知道這些、卻抱著僥倖心態從未提醒的她,是否也是縱容今天這局面發生的幫兇?
無法抑止的愧疚感滿溢而出,她下意識按住胸口,青年的下一個問句重重砸在她的心頭。
「他們,對我好,跟『他們』一樣,只是因為我是蘇家人……因為我的身分、能給他們想要的好處嗎?」
她的朋友在休息室裡,幾個平常和青年關係不錯的人……也在休息室裡。
「築雅姊。」他的聲音彷彿搖搖欲墜,「妳也和他們一樣……是為了利益,才會接近我、才對我這麼好的嗎?」
不、不是的。
即使想反駁,她一時卻擠不出話來,心裡的愧疚自責和房裡傳來的、她早有預料的話語齊齊壓在心頭。等她意識到現在不是愧疚懊悔的時刻時,她已經沉默了太久。
短短幾秒,但在這當下實在太久了。
「……你聽我說,其實──」
「不要騙我!不要又找理由想唬我!」
她深吸口氣,好不容易才組織好話語想開口,青年猛地拔尖的嗓音就打斷了她的話。
他踉蹌回過身,低垂著頭拒絕讓她看見他此時的表情。別過臉,他沒有再開口,繞過她便往原路逃也似地跑了。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呼喊被他拋在後頭。
他們的動靜太大,休息室裡雖然吵雜,但還是聽見了外面的聲響。門被打開,熟悉的面容又是驚詫又是錯愕,對著獨自呆站在門外的她提出了疑問。
「築雅?怎麼回事?剛才的聲音是──」
她顧不上理會休息室裡跑出來查看的人,咬住下唇,她將詢問的語句甩在後頭,邁開步伐追著青年離開的方向跑去。
『現在是夢,還是一直以來的一切是夢?』
她沿著走廊奔跑,在交叉路口猶豫了下後選擇往宿舍區走。她不確定他往哪裡跑了,只能順應直覺往猜測的方向追去。
──夏築雅,妳在做什麼?
她不由得質問自己。
──為什麼猶豫,為什麼不能直接了當地回答他「不是」?
夏築雅此時才明白過來,他要的不是解釋,他要的只是一句簡單而明確的否定。
否定他的不安,抹平他的心慌,承接住他的破碎,讓他在慌亂無助的當下能有所依靠。
──但與他如此親近的她,在這樣的時候究竟做了什麼?
愧疚遲疑,因而錯過了將墜往夢魘深處的他拉回來的最佳時機。
她回到了他的房門外,等待著她的卻是上了鎖的房門。剛才青年出來的倉促,鑰匙沒拿、門當然也沒鎖,那麼此時此景只有一個可能。
「……開門好嗎?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拜託你開門,聽我說、聽我說好嗎?」
大力敲門,她試圖呼喊鎖上房門拒絕任何人的他。但如同當時逃跑似地轉身離開,藏在房裡的青年已經拒絕回應她的呼喊。
夏築雅知道他在哭。
但她已接近無能為力。
守在門外,她勉強冷靜下來,一一安撫被她的聲響吸引出來察看的人。休息室的那些人沒有過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因為她暫時也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那些人。
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左隊長身上,希望他能安慰聽到那些話而大受打擊的青年。
回過神來,已是數天以後。等待著情緒不穩的他回復冷靜的他們,一等,就是好幾個看不見盡頭的日子。
『是我的錯。』
她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剛才聽到的消息讓她久久無法回神。
躲在房間不出門的青年聽不進任何人的勸,三院人心惶惶,這幾天來,左隊長一面指示能信任的人阻止消息傳到院外,一面試圖說服青年回歸崗位,但就算是他也勸不回心意已決的青年,後者揚言不做了的消息混在凝重的氛圍中蔓延開來。
他們沒有人能理解青年究竟怎麼了。
她試圖自我安慰,相信就算需要時間,事情也還是會好轉的。但這樣的安慰,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她難以面對間接造成這一切的研究員們,卻也越來越不曉得該如何安撫擔憂而惶然的其他人。他們都嘗試過接近青年,與他搭話,卻通通被青年氣急敗壞地趕了出來。
大家的情緒都不太好,傳言躁動不已,她總覺得遲早會壓不住。不管是焦慮不安的他們,或是封閉自我的青年,都早已處於接近爆發的邊緣。
而這一天,終究還是在他們猝不及防的時刻來臨了。
擔心他此舉引來更加嚴重的後果,左隊長最終還是撂下了狠話。孰料青年非但沒有聽進勸告,甚至以更加激烈的舉動作為回應。
她伸手掩面,才剛平息的騷動在她心頭久久不散。
──為什麼會這樣呢?
青年試圖自我傷害的舉動讓負面的情緒沸騰到了頂點,她一度完全不知所措,僅能如其他人般陷入情緒的漩渦,因難過自責而無法自拔。
她知道自己的絕望對其他仍試圖相信的人代表什麼,但她已經自顧不暇。知道消息傳到家主那裡時,面對已經失去控制的局面,她和部分研究員一起保持了沉默。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紙公文,讓青年終於鬆口答應回到實驗室。這理應是好事,看著他慢慢恢復以往的生活步調,夏築雅心頭盤旋的不安感卻依舊無法完全消散。
等到她終於明白過來時,一切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匆忙跑進實驗室,她望著眼前的景象怔愣在原地。青年就坐在板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身前乾嘔著的男研究員,愜意的姿態和後者的狼狽樣成了明顯的對比,面上的冷漠與興味盎然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她甚至沒想過這樣毫無溫度的神情,會出現在那個表面冷淡、內心溫和的青年身上。
「排斥反應嗎,跟我預料的差不多,那大概過幾天就會好了吧,我在做的時候還是有算好劑量和材料的比重的。」
青年這番話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剛進來的他們聽。當她正因這番話背後的意義感到難以置信,一同進來的左隊長就快步越過她,走到了青年旁邊,拿起他直接擺在桌上的幾管藥劑。
「這是什麼?」
冷著臉,左隊長如此質問,青年則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讓不遠處被吸引注意力的她感到茫然。
明明是熟悉的人,為何行為舉止讓她感到陌生無比?
「喔,讓人實話實說的藥而已啊,我心血來潮做的喔,如果上面會感興趣,我再寫報告給你一起報上去。只是這藥副作用有點大,但時間不太長,不過也沒關係吧?」
「你拿他試藥?」
「順便而已。放心,我下藥的時候可是很謹慎的,只有他吃到,其他人不會有事,而且就算真的出了點小問題,他也不會死。」
他笑盈盈地,格外冷靜地,將一切毫不保留地全數坦白。
「這是用之前剩下的材料做的喔,我算了下,剛好夠拿來做看看,還好我之前擬的配方沒什麼大問題,所以我就稍微早一點進來了,還好有人不介意跟我一起提早過來呢。啊,左重行,需不需要我把材料具體是從哪剩的,使用量、剩餘量,還有過程等等鉅細靡遺地寫報告給你?做的時候我特別記了一下,你想知道的話,我一定全部告訴你。」
「……你為什麼拿研究員試藥?如果你有需要,照規矩走申請流程,上面也能安排給你的。」
「實驗體」的事,他們以往也聽說過能申請的管道,蘇家底下也是有能安排的管道與手段。但當初知道這件事時,掌握主導權的青年略一蹙眉,最終否決了申請實驗體的必要性。
「是這樣啊?那好吧,我現在知道了。」青年的語氣依舊隨意,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他不感興趣似地瞥了眼地上的男研究員,狀似不經意地道:「我的實驗室……爺爺說了,我想怎麼安排都可以吧。」
「……老爺的意思是這樣沒錯。」
「那太好了。」他揚手指向他們,視線停留在左隊長身上,「我要那些礙眼的傢伙通通滾出我的實驗室。」
青年所說的「礙眼的傢伙」,不知是幸或不幸,指的並非是他們所有人。他思索著點了幾個人的名,聽著的她很快就明白了,被他點到的,都是那天在休息室裡的人。
雖然不是全部,但也只剩一兩個漏網之魚,似是被當時沒能完全記住的他遺漏掉了。看著被點名,在無人攔阻的情況下被迫離開實驗室的同僚們,她看見朋友鐵青的神色,卻莫名鬆了一口氣。
青年沒趕她出去。
她望向起身準備開始今日工作的青年,儘管對剛才發生的事還有些不真實感,但她隱隱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不安是對的,青年就算答應回到實驗室,也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已經回不到過去了……不,該說那些太美好的時光,只是沒有意識到的海市蜃樓,隨時都有可能破滅嗎?』
左隊長先一步離開後,他們這些剩下的研究員戰戰兢兢上了工。青年以往雖然嚴格,對實驗中的每個過程與步驟都相當講究,但他從來不會因為誰做得不符期待便冷言相向。若要說以前的他性格溫和沒什麼脾氣,那現在的他,簡直是把以往沒發過的脾氣通通補回來似地。
大家原先以為能回復如常的心情又跌到了谷底,但她看著幾乎整天都待在實驗室裡的他,意識到自己不能跟著大家一起失落,她不能擔心青年的變化會波及自己,她既然還留在實驗室裡,那她不能放棄。
他在生氣。看著拒絕與她交談,排斥他人的關心,將所有善意推拒在外的他,她如此肯定。
他在難過。當她試圖私下與他搭話,提及實驗室與大家的狀況時,他不以為然的語氣下藏著的那絲不安隱隱透露了他的情緒。
他在害怕。主動接下替一出實驗室就躲回房間的青年送晚餐的任務時,她看著不再找理由拖延晚餐時間,只想早點吃完早點打發她出去的他,她感到難過。
不過,進到他房間的她留意到了被他隨意放在桌面一角的筆記本──那本,可能寫了不少危險的構思與配方的筆記本。
她愣了下,最終什麼也沒說。但這本筆記本的存在就像是提醒了她,青年有這樣的能力,只是他從來不做而已……但那是之前,現在呢?
想到那天,青年冷眼望著被他下了藥,同一天也在名單中被他趕出去的男研究員,她彷彿被潑了桶冷水。青年的筆記本裡可能還有很多危險的東西,或許該告訴左隊長,讓他直接阻止青年比較好。
但是這麼做,不就等於背叛了曾答應過青年的承諾嗎?
……不行。
她得跟著他,她不能離開,她必須保守這個秘密,然後阻止他繼續拋棄曾有的良善。
懷抱著這樣的決心,她依然每天跟著他,早起進實驗室,拿捏著實驗的進度與他的情緒叮囑他吃飯休息,他願意聽也好,他若冷言相對,那她便保持沉默。
但當他把第一個在實驗中失誤的人冷冷趕出實驗室,並表示包含之前那群在內,他沒有讓他們回來的意思後,她發覺自己終究得在這樣的局面中選邊站。
一邊是他,一邊是在得知消息後炸了鍋的大家。但倘若這時連她都保持沉默,未來還有可能勸的了他改變心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