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述、夏築雅(04)

本章節 6108 字
更新於: 2022-05-29
  「妳來替他們說情?那當然是不行啊。」
  視線垂落在手上的碗裡,青年的語氣漫不經心,好像比起她的話,她一併帶來的甜湯更讓他感興趣。
  她知道他嗜甜,尤其是在忙碌過後身心俱疲的時刻,甜食對他來說是能補充熱量、減緩精神壓力的好東西。
  「我說到做到,趕出去就是趕出去了,說出口的話哪能隨便收回?」
  「……但他也只是不小心,你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機會?」青年將碗隨手往桌上放,裡頭的液體隨著撞擊聲濺出了些,「開什麼玩笑,要我給他機會?哼,如果妳真希望我留他下來,那妳選個人代替他滾出去啊。」
  不講理的要求讓她一怔,青年冷笑著續道。
  「選啊,妳就挑個可能犯錯的人就好,反正妳和大家很熟,肯定都知道嘛。這樣一來,既能如妳所願地保他下來,也能避免之後妳還要來為下一個犯錯的人求情,一舉兩得,多好啊。」
  下一個、他難道……是想把每個失誤的人都直接趕出去嗎?
  他想把曾經對他好、現在也還在苦撐著的大家,都掃出去嗎?
  「……你別這樣,實驗室裡總需要人手,而且大家都很擔心你,如果你還為了那天的事懷疑大家,請聽我解釋──」
  「閉嘴!」
  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青年強硬地打斷了她的話。從沒料到青年會用這樣的口氣與話語對她,她反射性住了口,神情難掩錯愕。
  「那天?懷疑?事情不就是那樣嗎?天真的是我,錯了的是我,讓你們失望到不想演戲騙我的也是我!現在這樣你們還不滿意嗎?想要從我這裡獲得好處,那就付出一點代價啊!」
  他就像是壓抑不住情緒,脫口而出的話語咄咄逼人。
  「妳想說那天,那天妳也很失望吧,妳跟那群人也很好,妳就承認妳也和他們一樣,是因為我是蘇家人才對我那麼好,果然也就只有這樣的理由才能解釋……」
  這話確實傷到她了,但口不擇言的青年怒瞪著她,極力隱忍的表情卻像是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我不想再猜了。」
  她沒辦法對他生氣,甚至擠不出任何回應。
  「……妳放棄吧,我已經決定了,輪不到妳來多嘴。」他轉過身坐回位置上,不再看她一眼,「妳如果不想和他一樣被趕出去,那就自己好自為之。」
  她輕喚他的名字,但青年已經打定主意不回應。她望著他的背影,只能歛下眼睫沉默下來。
  ……他們對他造成的傷害,比她預期的還要深太多了。
  他拒絕聽她解釋,或許是害怕所謂的解釋會是欺騙他的謊言。儘管他的懷疑與不信任讓她頗難過,但若是因為害怕受傷而退的太遠,她有預感,那她就永遠走不回他身邊了。
  她深吸一口氣緩和思緒。至少他親口說出了難過與不安的理由,那麼她要做的事也就只有一種。
  「我會證明的。」
  收拾東西離開房間前,她輕聲而堅定地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她會堅持下去。
  既是想有多一點時間與他相處,也是想充當青年與大家之間的緩衝,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擔下了大半需要跟在青年身旁的工作。左隊長知曉她的決心,不只沒攔她,在安排工作時也給了她不少方便,這些都讓她相當感激。
  「築雅……他都那樣子了,妳為什麼還要做到這樣?」
  曾有人這樣問過她,但她只是搖搖頭,「也許真的回不到以前那樣,但是,我還是想試試看。」
  試著撫平他的情緒,直到他願意與她對談的那一天。
  第三研究院原先並沒有使用實驗體的習慣,青年以前和她聊過這件事,說是非必要不想走到這一步。畢竟三院的定位處在一個模糊的交界地帶,若是跨過那條線,以後很容易陷入頗複雜的局面,所以在他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前,第三研究院不會主動去申請使用實驗體。
  這是青年根據以往學習時的經驗所做出的決定,理由只有和她提過。他曾說過,牽扯到「生命」的實驗是必須慎重以對的,只有對在實驗裡付出的生命心懷感激與敬重,才能坦然面對不論成敗的實驗結果。
  但現在……家主那邊下了指示,說三院實驗室裡的事務都照青年的意思去辦,再加上他已然改變的心態,他還是要左隊長去安排這件事了。
  想到那個倒楣被他拿來試藥的研究員,好吧,或許這樣還比較好一點,至少蘇家送進實驗室裡的不會是什麼好人,大家也不至於害怕步上那位研究員的後塵而膽戰心驚。
  她是這麼想的,但青年再一次用脫序的舉動推翻了她的僥倖。
  望著堅持全程自己動手,不讓人干涉也不讓人插手的青年,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在他神情越來越凝重時忍不住開了口。
  「……他不行了,不如今天就先到這裡──」
  「囉嗦,他行不行輪不到妳來判斷。而且,既然他已經不行了,那就讓他發揮最後的價值,然後我會乾脆地送他上路的。」
  她試圖用委婉的方式阻止他,但他不以為然,輕捏了捏隱隱發顫的手指便回頭不理她。她不死心,換了個說詞又道:「今天也已經很晚了,要不然,接下來的事換我來做吧,至少你先休息一下……」
  「我不需要休息。」他語氣強硬,「妳有什麼好同情他的?反正蘇家丟過來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妳管我要怎麼用,被送進這裡是他們自己活該。」
  埋怨似地低罵了句後,他輕哼了聲,深呼吸了口氣後又道:「妳要是真的覺得他這樣子很可憐,乾脆一點直接在今天結束,不用讓他拖到明天不是更好?反正我自己有打算,妳少礙事。」
  她一時難以反駁。確實,她看過影子送實驗體過來時一併附上的文件資料,那不是個好人,手上也有幾條無辜的命,但她不希望青年親手了結誰的性命,哪怕是罪該萬死的惡人也一樣。
  至少,這件事就讓她來……
  抿了抿唇,她思索著想找辦法將這件事攬過來。說實話她也害怕,但若是為了他,她可以擔起背負生命重量的決心。
  但最後,這事既不是青年動手的,也沒成功被她攔截。因為他們在實驗室待太晚而過來看看的左隊長一了解狀況,眉頭一蹙,就和她一樣勸著青年休息收工。
  似是受不了了的青年終於狀似憤怒地收工走人,當晚的實驗就這樣暫告一段落,也沒來得及收尾。她在左隊長的示意下匆忙跟著青年離開,至於那個實驗體,在青年隔天想到要親自動手「處理」之前,左隊長就先一步把他處理掉了。
  「他不必背負這些。」
  左隊長是這麼說的。
  事成定局,她頗慶幸青年沒為了這事和左隊長槓上。雖然他也是三天兩頭針對左隊長,但這樣的事情,少一件是一件。
  但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夏築雅對此感到憂心,而眼前所見很快就給了她答案。
  「妳什麼時候會犯錯?讓我有理由趕妳出去好不好?」
  當她端著晚餐來到青年房間,卻發現他今天罕見地頗早就關燈就寢時,本想試著問中午忙碌著便任性拒絕吃午餐的他要不要吃點東西,睡眼惺忪地從被窩裡探頭出來的青年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
  夏築雅一怔,她小心翼翼地反問,「為什麼?」
  「好累,我不想跟妳玩了。」他的嗓音囁嚅著有些模糊,但她聽清楚了,「妳想要什麼,如果是我能給的,我會給妳,然後妳就離開,好不好?」
  她在他床邊蹲下身,「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聽我解釋,那天的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要聽,反正妳只是要替他們說話。」
  「那天他們說的話確實過分了,我也沒有什麼好替他們辯解的,只是,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那樣,還有人直到現在都還擔心著你的。」
  像是她,像是左隊長。
  「那妳就放棄吧,我本來就沒用又惹人厭,又把一切搞得一塌糊塗了。」他咕噥著縮回了被窩裡,夏築雅聽清了他細不可聞的呢喃,「早該想到的,如果不是因為我表現的好,你們哪有什麼理由對我好呢……」
  「我不會因為這些事就討厭你,左隊長也是。但你一直都在煩惱這些事嗎?不能,試著再相信我們一次嗎?」
  他沒再回應,連探頭出來都不肯,她只好就這麼結束這個話題。再怎麼說,他用這樣直接的方式逃避著不肯面對,她也不可能動手掀他的被子啊……
  不過,她好像隱約明白,青年這段期間性情大變又抗拒排斥的理由了。
  他只是用這樣極端的行徑在反覆檢視大家,期望從中找出一點能當作證明的蛛絲馬跡,然後說服自己,他是不夠資格被愛的。
  因為害怕像那天那樣再次受傷,所以先一步拒絕了所有人,這樣一來,只要習慣了獨自一人的孤寂,他就不用害怕會再受到傷害。
  『如果能夠重來……』
  那麼,自己只要繼續下去,他像這樣表現出動搖的機會,一定還會有的吧。
  這樣的念頭讓她大為振奮,才以為事情有了突破口,自己遲早能更加理解他的脆弱,但隔天下午,無預警前來視察的蘇家家主就輕描淡寫地扔下了顆震撼彈。
  他要整頓已是一團混亂的第三研究院,既然身為負責人的青年對現在這批部下們很有意見,那他便順著他的意將這批人全數更換掉。
  這話彷彿晴天霹靂,讓接到消息的她久久無法回神。
  上頭的指示,他們這些普通的研究員自然沒有話語權,但在她還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左隊長私下又告知了她另一個噩耗。
  為了避免這裡的事傳出去,家主下了指示,所有離開這裡的人都會被抹去記憶。家主的意思,第二研究院院長奉命親自動手,根本不會有可能鑽漏洞的空間的。
  「……他知道嗎?」她口氣艱難地問。
  「知道。」左隊長頷首,看著臉色蒼白的她,沉默了下還是補充了句,「我會留下來。」
  至少,還有左隊長會留在他身邊。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可她的心情還是難以好轉。
  左隊長告知她已是破例,她當然沒可能再把消息告訴其他人,也沒什麼心思去理會其他人聽到消息會怎麼想了。當天晚上,她獨自來到青年的房間,儘管思緒紛擾紊亂,她仍是敲響了青年的房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做些什麼,但她想見他。
  想見到他,想要至少,把該傳遞給他的話語告訴他。
  出來應門的青年沒有因為看見是她就關門不理會,反而是側過身,出乎意料之外地留下了道門縫,一句話也沒說便調頭往內走。
  反應過來的她連忙跟著進了房間。她心懷忐忑與些許期望,坐回書桌旁的青年則是面無表情,「妳要走了,對不對?」
  單刀直入的問句讓她幾乎難以招架,「……嗯。」
  「這樣啊,那就好。終於不用再見到妳了。」
  她就像被潑了桶冷水,澆滅了才剛萌芽的期望。直到最後……她還是沒辦法打動他嗎?
  但現在不是失落的時候,「我有話想跟你──」
  「拿去。」
  一樣物品忽然迎面飛了過來,好在她反應快及時伸手接住,才沒被打個正著──雖然無預警扔東西過來的青年準頭也不怎麼樣就是了。
  顧不上原先要說的話,她攤開手一瞧,掌心躺著的是一朵半個巴掌大小、晶瑩剔透的淺色結晶花,半透明的晶瓣流轉著溫潤的光澤,精緻的不似凡間物。
  「這是……?」
  「我私下做的小東西,有沒有效果我也不知道……總之不是害妳的。反正妳會忘記。」青年別過臉,低聲說道,「離開這裡是最好的吧,與其跟著我這樣下去,還不如早點走了。妳……我不知道,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妳走吧。」
  都不重要了。
  『如果妳是騙子,那走了最好;如果妳不是,那離開了……也很好。』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本來想說的話頓時變得再也說不出口。
  緊緊捏住手中的花,她低下頭,無法抑止無望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已經不在乎是非對錯,這是他對她這段日子以來的努力所做的回應,他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事成定局,她的堅持、他的動搖都失去了意義,不去追究正確答案才是他認為最好的方法。
  他會記得,她會忘記,所以,這樣就好,她不能說。
  若是她固執地將那些話傳遞給他,誰來陪他承擔澄清誤會後獨自面對結果的孤寂與沉重?
  她沒辦法再陪在他身邊了啊。
  「妳走吧,以後不會再見了。」
  青年低聲說道,壓抑的嗓音彷彿剝離了所有情緒。她知道他希望她什麼都不要說,於是她捏著花,轉過身,帶著茫然失落順著他的意思往外走。
  但在就這麼走離他的世界前,夏築雅停下了腳步。
  那晚她落魄離開,談不上後悔與否,因為隔沒幾天,她便離開了第三研究院,遺忘了這一切。
  鬆開手,夏築雅望著手中那剔透漂亮的花。是啊,就是這朵花……這朵和一張字條一起被她收進行李帶走的花,在她的力量下,讓已然被剝奪的記憶化成了這場夢。
  夏築雅回過頭,那道背對著她的身影並沒有消失,僅是相隔幾步之遠──卻彷彿遙不可及。
  就像那天一樣,他走出了她的記憶,他的存在從此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
  那天的他是什麼表情呢?他在哭泣嗎?或是故作堅強,即便泫然欲泣也不願被她發現呢?
  她轉過身。緊捏著手中僅剩的碎片,她往前走,一步、兩步,不管不顧地邁開步伐奔向了他。
  不可以。
  夢境在碎裂,她衝上前,在路的盡頭緊緊抱住了那抹身影。
  「對不起……我早該告訴你的,我早該提醒你的……至少那天,我應該要拉住你的……」
  明明知道不可以,但她還是好想把這些話好好地傳達給他,好想讓他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絕望,可在那一天,她猶豫了,於是她失去了拉住他的可能,讓他獨自墜落進了深淵裡。
  她錯過了告訴他的機會,直到最後,這些話已經沒辦法親口告訴他了。
  只有在虛幻建構而成的夢境裡,她才能將一直沒能傳遞給他的話語說出口。
  「我知道有些人是貪圖你能給他們的好處才接近你,但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至少大部分想留在這個團隊的人,都是因為是你……因為是你,我們才會相信三院可能會有的未來……」
  她深吸口氣,「蘇唐,大家都很喜歡你的……」
  所以請你不要放棄相信,好嗎?
  懷中的身影破碎成了光,她獨自一人跌坐在空無一物的黑暗裡。雙手撐著地面,夏築雅終於將那個失而復得的名字輕喚出口。
  但這是夢,註定了她無法將任何事物帶走,尤其是有這般重量的夢……夢醒之後,她終究還是會忘記一切。
  她所能做的事情,也就只剩下祈禱了。
  ──我可以期望你能走出傷痛嗎,蘇唐?



  『……』
  『……好複雜。』
  『連你也覺得是我的錯嗎。』
  『……是吧。果然,是我太貪心了。』
  『要把該做的事做好才行。是我錯了。』
  『……』
  『反正,我根本不可能,根本做不到……』
  『我也只有這些會讓大家感興趣了,那還是、那就……也不能讓他們輕易得到吧……』
  『所以,這樣……最好。』
  那是他極力隱瞞的想法。
  ──再往前一點。
  『如果這麼做……不行,又會發生像那時候的事吧,還是想想就好。唔,要是可以把研究結果偷偷藏起來就好了,如果讓大家幫忙隱瞞會有用嗎?』
  『還是別麻煩大家好了。』
  『上次他提出的那個方案,可能,還是得再重新想一下……唔,我用委婉一點的方法私下跟他說好了,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重行叔叔說太常不照時間表結束不好,但感覺時間很不夠啊……不然我自己留下來,讓大家先走好了?這樣我也可以順便做點煉成之術相關的研究,應該是個好辦法。』
  『……我不走的話大家可能不好意思先走?是這樣嗎?』
  那是他從未透露過的思緒。
  ──再更之前。
  『作夢啊……我很久沒作夢了,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聽說夢裡會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是真的嗎?』
  『不是沒有,只是很少很少而已,也是煉成之術的影響。我還沒完全理解原因,但我可以解釋我大概弄懂的那部分喔,妳要聽嗎?』
  『我很少很少作夢,所以看到的都是真實呢。咦,妳的力量也可以作用在我身上嗎?……想要什麼樣子的夢……嗯,不然,有什麼有趣的類型嗎?』
  『早安……妳說昨天晚上嗎,好像有,但我不太記得內容了,這難道是力量交互作用的影響嗎?我記得我那裡有本書有提到這個,我去拿來看看……啊,先吃早餐……好吧。』
  『我想到幾個可能性了,不然我們這幾天再試試看吧?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那是以往她和他單純的平常。
  ──再往前。如果,一定要留下點什麼、想辦法帶走的話……
  在即將消散的夢境裡,她探出手,這片正在崩解的黑暗一直都不是空無一物,色澤黯淡的結晶花落在一旁,被她重新緊握在了掌心裡。
  一切又回歸原頭,這朵花是延伸出一切的根,如今依然留在她的手裡。
  她忽然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陽光從窗外灑進了走廊上,在走廊彼端,在男人的陪同下,那名格外年輕的青年朝著她緩步走來。
  她曾經清晰地記得那一天,那樣的畫面曾在她心中刻下了深刻的印象。恍惚間,她似乎又看見了初見時,蘇唐眉眼間含蓄的靦腆與笑意。
  『妳好,我叫蘇唐……請多指教。』
  那是一切的起始與根源。
  ──就是這個了。
  虛幻構築而成的夢境碎裂,夏築雅從夢中驚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