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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15
時間拉回美術館,此刻正有一群外國人驚異地盯著牧翼鳴及病貓。兩人各持一隻掃帚對峙著。這畫面不仔細看還真有點像雕塑品,難怪那群外國人不停照相留念。
此時,館員臉色凝重地向我走來。
「林同學,校方是通知我『學生服務』,不是『作品捐贈』........」
我不斷鞠躬道歉,對方則發下最後通牒:如果我們再胡鬧,今天的服務便不算數。
「Regardez!」一群中年的外國遊客不顧館內規定,忘情大喊。
牧翼鳴和病貓的掃帚終於相交,呈現完美的「叉字型」,動作有如中古世紀的西洋劍士。好不容易挨到旅客前進,我才火大地警告兩位「劍客」:
「拜託認真點!負責人已經有點不爽了。難道你們下禮拜也想在這度過?」
兩人這才甘願丟下武器,繼續枯燥的打掃工作。
我強迫關閉腦袋線路,默默為大理岩地板打蠟。這工作實在是白費功夫,畢竟遊客的腳底沾滿土塵,擦拭後又骯髒然後再擦拭,為什麼不乾脆請他們脫鞋入內就好?可能這樣才有空間容納壞學生來免費勞動吧?
不知不覺間,人潮漸漸稀釋,我應該進入了較內部的區域。除了跫音迴繞,寧靜像傳染病般飄散於空氣中,柔和的燈光像暗黃的布幕,富含層次地蓋亮室內。閉上雙眼,我彷彿能聽見眾畫作開口對話,高談闊論自己有多少藝術價值及作者的繪圖怪癖如何如何。顏料氣味像晨間吐司上的奶油,在版面上化開後,留下濃郁痕跡──
──啊呦!誰在地上亂丟東西?
由於四周實在太過安靜了,我甚至被自己的慘叫聲又嚇退一步,雙腿因此綁了個畸形的中國結。好險四下無人……
我回頭瞪了眼那害我旋轉跳躍的絆腳石,無奈地嘆了口氣,忍痛起身。畢竟清理垃圾也在工作範疇內。是根棍狀物呢。表面光滑得出奇,但也不像上過漆的觸感。是桿麵棍嗎?我動鼻嗅了嗅,完全沒有麵粉的味道,反倒有種沁人心涼的奇特感受。
我這般陶醉的詭異模樣也怪的能當展覽品了。但這味道真有勾人的魅力,舒坦了一切緊繃,好像將吉他弦一根一根拆鬆,噹、噹……還是送去失物招領處好了。
正當我準備邁出歸途第一步時,好巧不巧,瞄到前方牆上有個反射燈光的小玩意。好奇心旺盛的少年禁不住誘惑,半信半疑地走近,原來是個金色圓形門把。是只限工作人員進入的暗門嗎?但周遭並沒有任何遮蔽物啊。
四周有畫,卻寥寥無人……該轉轉看嗎?搞不好上方有通電也說不定,我輪流看了看手上的棍狀物和門把,或許這些是預先設計好的整人關卡,而攝影機正躲在某處,捕捉我上鉤的蠢樣……不過美術館應該不會接受這種風格的外景節目才是。
或許因為工作久了,明明起人疑竇,我心中某塊角落卻忽然湧升強烈的慾望,想轉動那金色門把,探頭一窺室內藏了些什麼。一點點就好,只要看一點點就好……不知不覺間,門扉側向微啟,簡直和童話故事的老梗如出一轍。我試探性踏出第一步,之後整個身子進入。
門竟然自動關上了!
拜託,這種恐怖片才會出現的橋段怎麼可能搬至現實?門當然是我手動帶上的。
話雖這麼說,門一閉,同時也切斷了外頭的光源,眼前這副漆黑還是叫鐵齒的我安分地毛骨悚然……
我試探性踏出第一步,算是安穩,然後第二步,接著第三步,沒問題!我意外地擅長摸黑。本來只想淺嚐即止,但黑暗中實在啥也看不見,至少得看到什麼才能罷休吧。每當我邁出步伐踏擊地面,下方便會發出與腳印吻合的光圈。那些光圈並非馬上聚集,而是像顏料染入水缸,緩慢且不均勻地擴散。
好奇妙的感覺,彷彿我被發光的影子糾纏住了。地面的材質並不尋常,因為表面透明無暇,所以深層底下有多麼混沌汙濁,在其之上的我瞧得一清二楚。
我彎下腰,希望能看穿那些汙濁之下還藏有什麼秘密,卻只是與自己扭曲的倒影面面相覷,但那真的是我的倒影嗎?他似乎想傳達訊息給我,嘴形如漫波,層疊飄移,開、合、開、合……伸手一摸,卻感覺不到唇邊肌肉有任何動作。頭反倒先開始暈了起來……
突然一個重心不穩,我的臉直接激吻地面,想當然爾,地上出現了好像被害人屍體紀錄般的光痕。嗚,這觸感是冰嗎?可是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凍疼。乾脆盤坐起來。看來無意間闖入了尚未規畫好的新展區,而館方竟然連門也忘記鎖。我感嘆公家機關辦事不彰,一邊準備拍拍屁股走人。本來就不應該擅自闖入,也沒啥好抱怨的。
誰知身子都還沒轉正,剎那間,前方忽然亮起大小不一的模糊燈光。好大一塊方形物矗立於昏光中央,像原古黑夜中的祭台側影。
是感應到有人進入後,才定時展示的作品?我摸了摸臉頰,再度上前,這次腳步更加謹慎。
方形物似乎是畫作,但由於燈光太過微弱,只看到畫面一片黑暗。這視力檢測的難度對都市少年來說,真的是強人所難。正當我要放棄時,身後的謎樣地面像接受到某類感應,光圈開始自動聚集排列,轉過身,不是優美的圖案,卻是一個巨大且扭曲的「冬」字。
蛤?現在的藝術品也太炫了吧!不安感煙消雲散,我四處跳躍、抬頭,但就是尋不著投影機或感應裝置。算了,還是藉助這個閃亮的冬字,瞧瞧巨大畫作吧。
畫內的黑暗物質……我猜是水吧,冥冥之中能看見形貌多樣的蛇(或像蛇的生物)相互盤繞,甚至吞食彼此,還安插了好幾隻巨龜,或是巨鱉,反正我也分不清楚。蛇與龜的共同點是全望著同一個方向。我順著牠們的眼神,朝畫作最頂端看去,不瞧還好,才匆匆瞥過一眼,我就嚇得倒退兩步!
一張兇狠的臉直盯著觀畫者,消瘦程度連顴骨都像硬插進去兩頰,頭頂如極北荒原,僅存稀疏毛髮,雙眼太過渾沌而分不出瞳孔、眼瞼,血絲像鐵籠搬禁錮住悲哀的靈魂。最重要,也是最令人作嘔的是他血肉模糊的下半身,那絕不是人類的軀體,反倒像市場中的現宰活魚,鱗片與腐肉臨死苟合,交配出另一起腥味輪迴──蛇、魚、人?
我的胃酸突破臨界點,口中苦臭逆流。
那張臉在「瞪」著我,不會錯。我擅自闖入了不該進去的地方,而那張臉可能就是守門人,正準備……不對。不是這樣。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回到畫布上:那張畫在歡迎我。事發突然,而且缺乏前因後果,但我就是這樣感覺著。這幅畫用意不在逼退,而是以某種「結束的形式」來歡迎我。
分神之際,我忽然感應到角落似乎有其他人在。趕緊定睛,一道身影正在逃竄。我拋下畫作,直往那方向衝去,沒見到人,倒發現了出口。然而身子才剛穿過去,門便用力甩上。這次,不是我伸手帶上的。
人影消失無蹤。我靠於門扉,思考著如何離開這鬼地方,理性表示照原路回去最省事;感性卻緊抱著我的大腿,死命哭喊別再招惹麻煩。好好的美術館服務竟搞得像密室脫逃,我失聲苦笑。瀏海因汗水而緊貼額前。
手中的棍狀物開始發燙,耳邊傳來陣陣鳥鳴。
我睜開眼,徐風伴隨青草香拂來。鳥鳴啁囀,稍稍和緩了緊張的心情。
這隔間和上一個相比親民許多,至少不再是密閉空間。右上方的窗戶不時照進煦光,或許採取了特殊工法,接近正午的陽光照進後,卻呈現夕陽暉調,集中於左方角落。我拖著拉長的影子,走向那角落。
角落置有一幅小畫,裡頭站了位面帶笑容的俊美男子,他的瞳孔是暴風般的灰色,嘴角微微上揚洋溢著幸福之流,匯集至兩側,化為一雙安躺於地的翅膀。仔細一看,他的眼尾搓成細線,加上額頭上的花紋,還真像某種鳥類。
鳥人帥哥的翅膀底下護著袖珍可愛的幼雛,身旁則圍繞著各種兩腳、四腳野獸。其中一隻貌似虎的動物口中銜著一旗幟。我將頭歪成九十度才勉強讀出:
「少昊?」
我猜這八成是鳥人哥的名字吧。
滿室夕陽紅的隔間出口上頭寫著大大的「秋」,如果我沒記錯,上個噁心的隔間出現過「冬」,照這樣看來,只要順著顛倒的季節順序,就能全身而退。
果然沒錯!才剛進入下一號隔間,地上鮮紅的「夏」字立刻迎面而來。
夏之隔間的擺設較前兩個季節樸素許多,中央置有一尊木雕,其他甚麼也沒有。話雖這麼說,但這地方有股悶熱感,好像空氣都停止流動般。我才剛進來,便一身黏呼呼。
木雕是一尊踩著兩隻......蜥蜴吧,的半裸男子。他一手插腰,另一手則高舉著,拳頭上趴有一隻巨大的金蟬,上頭也有刻字。
「伊祈放勳?」
這次就搞不清是蟬還是半裸男的名字了。
最終,我進入了第四個,理論上的「春」之隔間。這裡又較上一個隔間更簡單了,只有一幅畫作。
畫中間有一條羊腸小徑,週遭是以暗色系為主的杉木,整幅作品灰濛濛的,非常不討喜。作者將遠近透視法強烈地誇張化,雖然路在畫的末端成了黑點,但我能感受到,那是條不歸路,一條只有起點,缺乏終站的詭譎道路。
介紹牌寫著:春之徑。作者不詳。館內典藏。
這算哪門子春天啊!難道作者從沒出去見識過大自然嗎?行道樹死氣沉沉,連畫中的空氣也像凍結似的,毫無幻想空間……我再望著這幅畫好幾分鐘,完全感受不到春天魅力,只有被壓抑住的沉默。
無聊的作品,除了徑上的黑點外毫無重點.....等等!剛才畫中的黑點有這麼大嗎?我猛然抬頭,那黑點似乎比先前又大了些。會成長的顏料?我耳際響起了自發性警鈴。黑點越來越明顯,朝我的方向直衝而來,雙腿卻在這關鍵時刻不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