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A long long day-1

　　　　陸、A long long day


　　　　1


　　就算有多麼不願意，朝陽還是會升起，週一還是會來到。
　　昨晚雖然我早早就上床睡覺了，卻因為太過不安，怎樣也無法入眠，真正睡著時已是凌晨。早上鬧鐘響時不但爬不起來，還差點在捷運上睡過頭。
　　在車門關起前匆忙奔下車廂的我，搖搖晃晃的走進廁所洗臉時，在鏡子裡看到了某個黑眼圈超深，看起來超憔悴的人。我現在看起來或許比小櫻還要像鬼呢。
　　啊啊我想拒絕上學……
　　「啊，小楨楨，早安──」
　　但這個想法，卻在我走到校門口時，頓時消失殆盡。
　　「唔、唔喔！」
　　有個超正統派黑色長髮水手服美少女，站在校門口對我打招呼道早安啊啊啊啊啊！
　　這是什麼令人稱羨的畫面！天啊，是男人都想經歷過一次這種場景吧！光是有這麼一位美人願意在校門口等我來上學，我就願意突破萬難去上學了！
　　只可惜，有一條麻繩緊緊的勒在這位少女纖細的頸子上，而且她是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看得到的幽靈，要不然我早就被眾人羨慕忌妒恨的眼神給刺穿了。
　　「早、早安啊，小櫻。」
　　基於只有我看得到她這點，我不能大動作的跟她道早安，只能以最小幅度的動作對她揮揮手，並且在靠近她的時候從喉嚨底發出早安的聲音。要不然刺穿我的視線就會從羨慕忌妒恨變成「噓，不要看那個奇怪的大哥哥」了。
　　她也知道我的苦衷，所以並沒有露出不滿的神情，而是開心的踏著輕快的腳步，跟在我的後面，直到我走到櫻花樹下。
　　「呼啊──！小櫻，妳回來了！妳終於回來了！」我開心的用誇張的腔調張開雙手，做出想要擁抱她的姿勢（當然我很清楚根本碰不到）。
　　「啊哈哈，是啊，我回來了～」她也開心的在我面前轉起圈圈，百摺裙擺因為轉動而翩翩飛起，看起來就像朵盛開的花兒。嗚呼，可愛得令人難以承受。
　　「小楨楨？你為什麼要用雙手蒙著臉？」
　　「不要問──」
　　總之，看來她確實跟週六時說的一樣，睡了一天就活回來了。雖然說一個幽靈活回來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吶啊吶啊，小楨楨我跟你說喔，我昨天醒來之後就試著到各處去走走了！學校變了好多喔！有好多奇怪的東西呢，好新奇！」她一屁股坐到了樹根旁。「而且，人家雖然知道好像可以把繩子變長，但可從沒想過有一天真的能夠從這棵樹上下來耶！我以為在我投胎之前都不可能再碰到地面了……」然後倒在草地上。
　　「大地好溫暖喔……」
　　「嗯，能看到妳這麼高興我也很高興。」看著眼前這位幾十年來都被困在樹上的地縛靈，輕吻著大地的模樣，我突然覺得有點鼻酸。連忙搓了搓人中，努力的阻止自己不像樣的流下淚水。
　　這時，遠方的鐘聲響起。
　　「啊，糟糕，我得趕回去早自習才行，中午再來找妳好嗎？雖然妳說過會來找我們玩，但是如果妳突然出現在教室窗邊，我可能會被嚇死……」我的心臟很虛弱的。
　　少女則露出理解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
　　「嗯，沒問題，我會乖乖在這裡等你們來找我的。請不要食言喔！一定要過來喔！」
　　她雀躍不已的對我揮手說再見，我則第一次升起想要翹課的衝動，當然，衝動就只是衝動，我不是水三，沒有那個膽子翹課。
　　為了在下次鐘響前抵達教室，我急急忙忙的跑出生態保育園，卻迎面撞上了某位拿著掃把與畚箕的中年大叔。不知道是我太弱小還是大叔的肌肉太猛，我整個人被彈飛到地上。幸好操場的PU跑道很軟，屁股才沒有受傷。
　　「唉唷，同學，你還好吧？」大叔連忙丟下掃具，把我拉起來。
　　「還好……」我發出嘿咻一聲，像個老頭子般站起來後，終於得以看清楚眼前大叔的模樣。雖然之前從沒在學校裡見過他，但以他的打扮跟拿著的東西看來，大概就是學校的工友先生吧。
　　前天在打掃完灰燼、將垃圾丟去垃圾場後我就徹底陣亡了，最後把金爐扛回去還的還是水三，所以我並沒有見過工友，現在是不是應該要順便跟他說聲謝謝呢？
　　不，還是算了吧，他又不認識我，也不會知道金爐跟我的關係，不要隨便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那個、剛剛對不起，還有謝謝。」為撞到他的事情草草道歉後，我低下頭，速速的閃過他，想要趕快跑回教室時，他卻突然抓住我的手，劈頭問道：
　　「喂，同學啊，你剛剛是去櫻花樹那邊嗎？」咦咦，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啊──那個，我還挺喜歡植物的！看到學校裡有這麼一大塊林子就很想探險一下啦，哈哈哈。」不知為何，我下意識的覺得這時候不能說實話，便決定隨口唬弄過去。本來還擔心會被大叔懷疑，但意外的，工友大叔很隨便的就接受了我的說法。
　　「原來是這樣啊。學習很好，但我跟你說啊，你還是不要常常去那棵樹那裡會比較好喔。因為那裡是有『這個』的咧！你有沒有聽說過？」他做勢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我則忍不住露出苦笑。
　　這我知道啊，我剛剛才在跟「這個」聊天呢。不能告訴你就是了。
　　看我遲遲沒有回應，他便自顧自的認定我從沒聽過這件事，連忙神秘兮兮的靠到我身邊，壓低聲量逕自說了起來：
　　「我跟你說啊，林子裡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那裡可是有個很兇的女鬼，常跑去那的話是會被鬼迷惑的！」
　　「哦……」我知道的是個很天然又很愛哭的美少女啦，是不同人嗎？
　　「喂喂，少年仔你可不要太鐵齒喔。我跟你說，那裡的女鬼啊，可是我年輕的時候，這所學校的校花喔。是真有其人的。」
　　「咦？！真、真的嗎？」竟然有人知道生前的小櫻！不過，仔細一看，工友阿伯的年紀似乎的確是那個時代的人沒錯，莫非是他校友？
　　「真的真的，我記得很清楚。那位小姐啊，人又漂亮又和氣，家裡又是有錢人家，真的可以說是個貴族小姐呢，那個年代啊，要上高中可是很不簡單喔，更何況這所學校雖然當時就是男女合校，但因為社會風氣的關係，幾乎沒有什麼女孩子在念呢！所以啊，當她從國中部直升上來時，高中部的男人都高興到哭了呢。她當時真的是整個學校裡的偶像啊～」
　　我懂我懂，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些把小櫻當成偶像的人的心情，就算是現在這個年代她也一樣會成為校園偶像的。
　　「不過啊，那位小姐已經有喜歡的男人了，那男的還是她們家的長工，正是所謂身分懸殊的戀愛啊，簡直就像連續劇一樣。」
　　雖然我平常很不喜歡聽上年紀的人細數過去，但就只有這次例外。我所不知道的少女幽靈的過去，就跟櫻花樹下的她一樣令人著迷。
　　那是屬於黃昏色彩般，太陽落下前最後一次的絢爛。
　　「但是，身分懸殊的愛情當然不會有結果，所以啊，小姐她就跟男人約好要一起殉情。」
　　「結、結果呢……？」
　　「結果小姐她就在學校裡最大的櫻花樹下上吊自盡了，但那個男人卻因為貪生怕死，一個人活了下來。」
　　也就是說，小櫻她，真的是被男人給拋棄的……嗎？
　　不，這已經超越了被男人拋棄而去自殺，而是被心愛的男人遺棄在生死的界線之外，幾乎已經可以說是被所愛之人給害死的了吧……
　　聽到這裡，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又失去了溫度。
　　「唉呀，被男方背叛，獨自赴死的小姐就此變成了厲鬼，在校園內作祟，而那男人也被趕出了她們家。有一陣子真的鬧得很兇，學校甚至還得把那附近封鎖起來，不讓學生靠近呢。」
　　「原、原來有過這種事……」我驚愕的差點說不出話來，工友則理解般的對我點了點頭。
　　所以小櫻確實當過厲鬼，也作過祟，這些都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被喜歡到可以一起死的人從這個世界上拋棄，被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給背叛，那是多麼絕望的事情。
　　會痛哭吧，會怒吼吧，會想要詛咒這個世界吧。
　　怎麼可能能夠平心靜氣的死去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是我也會變成厲鬼的，我很清楚，我非常的清楚……
　　「不過呢，多年以後，那個男人回來了。聽說他在外地找了新工作，也組了一個美好的家庭。對年輕時因為一時的情愛與憤恨而害死小姐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所以就回到學校來辦了場法會悼祭小姐。在那之後，小姐就不再作祟了。但還是常常有人會目擊到她吊在樹上的身影，所以那男人每年春天還是會回學校來替小姐燒燒金紙，拜拜祭品。我們校內還有個他寄放在這裡的大型金爐呢。」該不會就是我們昨天拿來用的金爐吧……
　　我忍不住轉頭看向樹林的方向。
　　現在那位愛哭的美少女，一定還在草地上讚嘆著久違的地面了吧，可能還趁著沒人在那裡時，放肆的在地上滾來滾去吧？
　　真沒想到，總是溫柔的對我微笑著的她，愛哭又軟弱的她，可愛得像個孩子的她，過去竟然有過這種經驗。
　　光是想到她的笑容背後所隱藏的憂傷，我的心就像被人緊緊捏住般疼痛。
　　「所以囉，少年仔你知道了吧，不要太靠近那裡，會被鬼迷惑的。跟你說啊，從那位小姐之後，三不五時就會有人想在那裡輕生啊，都是被鬼迷惑的！」
　　「……好可憐。」
　　所以學姊其實並不是第一個說要在那裡自殺的人嗎？在那之前真的還有別人也刻意因為她選在那裡自殺嗎？明明她一點也不希望任何人死的。
　　明明她是會哭著說自己救不了任何人的溫柔的人。
　　明明只是那些人一廂情願的想了結自己的性命。
　　明明不是她的錯。
　　她明明是如此的後悔，她明明是如此的想要活下去，大家卻還是把罪過全部推給她。
　　這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啊。
　　「喂喂、少年仔？同學？你有在聽嗎？」
　　「嗯……」我隨口敷衍著大叔，胸口卻痛得無法思考。
　　此時，遠方傳來了告知上課的鐘聲。
　　那道鐘聲就像救贖，讓我得以找到機會逃離大叔，逃離這個悲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