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迴-Vier- 理由-REASON- (07)

本章節 5056 字
更新於: 2018-09-12
7

  「早安。」

  醒來後已過了兩天,但直到現在,愛德華才知道房間外面是長什麼樣子的。

  整所房子面積不大,只需轉身一圈便飽覽無違。放眼所見,房間和客廳之間只相隔著一道木牆,廚房和客廳之間更是毫無分界線,勉強要說的話,就只有爐灶對面的木桌充當分隔。廚房的左邊是通往大門的走廊,而走廊的左邊有一條樓梯,通往樓上的閣樓。

  整所房子,上至天花,下至椅子,都是木製。如果冬日早晨的柔弱白光沒有從客廳的百葉窗照進來,單一的棕色實在會令人感到鬱悶。

  「早……你為什麼起床了啊?」

  身穿圍裙,正站在爐灶前煎蛋的夏絲妲起初沒有在意,但看到來者是愛德華後,臉容頓時變得驚訝,連木鑊鏟也忘了放下,語氣帶些微怒氣。

  「傷口都癒合得差不多,整天坐在床上無所事事,快要悶死了,筋骨都僵硬得可怕,」但愛德華則一臉冷淡,似乎心情不太好:「而且讓身體活動不是會加速癒合速度嗎?」

  他只穿著一件白襯衣和西褲,過去的一星期幾乎什麼都沒有吃,令本來就高瘦的身軀變得更為消瘦,加上蓬鬆的黑髮和左肩上的繃帶,看上去虛弱不堪,跟一星期前那個奮力揮舞刀劍的少年判若兩人。

  「但是……」

  「都說了在傷口全好之前我不會走,我的話說了算。」愛德華的眼神堅定不移,似是不打算退讓。

  跟他對視數秒後,夏絲妲無奈地嘆了口氣:「好,那麼坐下,我給你準備一些麵包和牛奶。」

  「有茶嗎?」一聽到「牛奶」二字,愛德華臉色都變了。「這兩天喝了不少牛奶,都快厭倦了。」

  正如他所說,因為昏迷期間幾乎什麼都沒吃,所以醒來後夏絲妲給他喝的主要都是充滿蛋白質的牛奶。

  「小鬼不得偏食。」這一刻她的語氣有點像為人母親,愛德華感到無言。

  「才不是偏食,再喝下去恐怕我要得牛奶恐懼症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能確保自己喝到茶的方法:「不如我自己泡,不可能沒有茶吧。」

  茶在安納黎是家喻戶曉的飲品。國家北方的人民因為文化和歷史的不同而對茶沒有太大興趣,但住在南方的人,尤其阿娜理郡裡,幾乎每戶家人裡都有茶,用來酬賓,或是自用。

  「有的有的,你坐下別動,」夏絲妲不想讓他動太多,就算明知是他的計謀,也得屈服。「前陣子拿到一些霧霞安凡琳茶葉,就泡那個好了。」

  霧霞安凡琳茶,如其名,是出產自精靈之鄉──安凡琳郡的名茶。安凡琳郡在地理上雖然比阿娜理郡位處更北面,理應不太適合種植茶葉,但郡裡的精靈之森因為有精靈的加護,而長年保持適合種植茶葉的天氣。其實不只霧霞安凡琳,安凡琳郡也是雨前安凡琳和黎明安凡琳茶的唯一產地。三者的品種雖是一樣,但雨前安凡琳茶是每年梅雨季時下微雨前所採摘的嫩芽,黎明安凡琳茶更是特定天氣的黎明前所採的嫩芽,因此相比起在普通日子採摘的霧霞安凡琳茶,前兩者的品質和價錢都比後者來得昂貴,只有富有人家才買得起,一般普通人家只能買入霧霞安凡琳茶作飲用。

  「你喜歡喝霧霞安凡琳茶?」

  「還好吧,清淡的茶對身體好。其實我最近想喝蒂鈴茶,但存貨已經喝完,附近又找不到有在販賣它的茶店,只好作罷。」煎好雞蛋後,在廚櫃找了一會,夏絲妲總算找到霧霞安凡琳的茶罐。「那麼小鬼你呢?最喜歡喝什麼茶?讓我猜吧,絲蘭茶?」

  「……你怎樣知道的。」

  沒過兩秒就被猜中,令愛德華有點不爽。

  「就直覺。總覺得小鬼你會喜歡比較香甜和醇厚的紅茶。還有剛才我提到霧霞安凡琳時,你的眼中不是閃過一陣失望?既然不喜歡綠茶,在這個國家大概就只剩下紅茶了。」

  而在安納黎裡,絲蘭茶是紅茶界的大明星。愛德華憑一句話就猜到她是怎樣知道的。

  「但我比較喜歡奎沃絲蘭茶,在茶葉裡加入矢車菊也不錯。」愛德華補上一句。

  「小鬼真懂享受呢,而且挺懂茶。」夏絲妲的前句似乎是諷刺。

  「別叫『小鬼』、『小鬼』的,我可是有『愛德華』這個名字。」被叫「小鬼」那麼久,愛德華總算忍不住了。「而且雖然我說喜歡烏沃絲蘭茶,但其實很久沒喝過了。」

  跟明前和雨前安凡琳一樣,烏沃絲蘭茶是絲蘭茶裡最名貴的類別。愛德華上次和諾娃去茶室時所喝的,正是奎沃絲蘭茶,但平日為了省錢,他只會買口感沒有烏沃絲蘭濃厚、比較便宜的洛迪絲蘭茶。

  「好的,那麼『愛德華』,」夏絲妲故意把他的名字拖長來說,充滿捉弄意義:「你肯坐下沒有?」

  「……啊,」只顧著談論關於茶的話題,他都忘了此事。但一坐下,手肘卻碰到一些桌上的物品,引起他的注意。

  「這些是……」

  他看到的,是為數十件款色不同的蛋糕。乳酪、山莓、藍莓,以這些材料製成的蛋糕悉數整齊排列在簡陋的銅碟上。而在銅碟的一角,他看到數件泡芙。

  「是我的。」

  這時,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從廚房旁的樓梯傳出。伴隨著木板發出的「嗄嗄」聲,諾娃睡眼惺忪地揉搓雙眼,並走到桌前坐下。

  她的語氣像極了是在宣示主權,但聽者二人同時心想:所有人都知道是你的吧。

  「諾娃小妹在這一星期以來一直嚷著要吃甜點,你來幫個忙吧!」看到諾娃出現,本來在泡茶的夏絲妲立刻「求救」。

  「慢著,她一直都只吃這些?」愛德華聽後一驚:整星期就只吃甜點?

  雖然以她的習慣來說,這並不算是什麼出奇事,但一星期也太誇張了吧?

  「對啊,我把麵包給她,但她說味道太淡,一定要甜點,有馬卡龍就最好。但這種偏僻地方哪裡能變出材料價錢不菲,而且不容易製作的馬卡龍啊!而且我又沒有食譜。」她一邊抱怨,一邊把茶壺和茶杯整齊排列在木桌上。茶壺和茶杯雖然都是以白瓷燒成的,但上面沒繪有任何花紋或圖樣。乍看有點簡單過頭,但在這間裝潢單調的小屋裡,其雪白身軀反而顯得突出。兩者皆沒有任何裂痕或缺口,看來是剛買入不久的。

  愛德華聽後連連點頭同意,要在這種荒山野嶺做出馬卡龍,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但她一直哀求,所以我便唯有焗蛋糕,但三天前她說厭倦了蛋糕的味道,想吃泡芙──」

  「所以你就買了給她?」愛德華又是一驚:「薔薇姬」是哀求兩句便能使其答應的人嗎?

  「對啊,所以碟上有的就是吃剩的。」她指著碟上一角的幾件泡芙:「不過用的是你的錢。」

  「……我的?」

  那一晚我好像沒帶錢外出的,哪來的錢?愛德華一臉疑惑。

  「畢竟是你家劍鞘的伙食費,當然是要讓你付吧,我哪裡有多餘錢!所以我從你的錢包裡拿錢去買吃的了。」她轉身取過麵包並放在愛德華身前,並指著他的襯衣:「你現在穿的衣服也是用那些錢買的。」

  「一共用了多少?」他知道那些錢是什麼,正是羅索家給他的錢。

  本來他是打算把那筆錢當作生活費省著用,畢竟儲蓄已剩下不多,怎知卻在昏迷的時候被拿去當甜點伙食費了。看著正津津有味地品嘗泡芙和蛋糕,一臉陶醉且對狀況看似毫不知情的諾娃,他只希望沒花太多錢在她身上。

  「好像是兩枚銀幣。」

  那麼還好,沒花太多的錢。七字從夏絲妲口中說出時,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如果沒記錯,羅索家是給了他十枚金幣。而在安納黎,現時一枚金幣的價值相等於二十枚銀幣。

  「不過挺有趣的,我沒猜到原來『虛空』的劍鞘會是一位喜愛甜點的少女。」

  看著吃得陶醉的諾娃,夏絲妲不禁笑了。

  「……我也沒有想到。」

  誰會想到機緣巧合撿到的,充滿謎團的劍鞘少女居然是甜點上癮者?他嘆了一口氣,便開始吃麵包。但才剛吃了數口,便想起一件事。

  「『薔薇姬』,啊不對,『夏絲妲』小姐……?我有些事想說。」

  「什麼事?」

  愛德華突然變得一本正經的口氣,令夏絲妲有點疑惑。她放下手上的刀叉,認真地看著他。

  「先不說錢的問題,她麻煩了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請讓我做些事當回禮吧,」說的同時,愛德華也在思考該如何回報,這時他的眼角瞄到手上的麵包,靈機一觸:「不如讓我負責煮食吧。我懂得煮一些簡單的菜式。」

  「你懂煮食?」聽畢,夏絲妲雙眼睜大,很是驚訝。

  「嗯,有什麼問題?」語畢,愛德華更拿起茶杯喝起茶來,不太在意她的反應。

  「你不是貴族出身的嗎?怎會懂得這些的?」

  「我經常被欺負,有時候會被弄得沒飯吃。所以不時會獨自一人去學院的廚房找食物,慢慢便跟廚師混熟。他教了我煮不用菜式,方便他不在的時候,我能自己一人煮食。」

  他還記得,當初他答應廚師半開玩笑的「我教你煮菜」提議時,廚師一臉驚呆,下巴好像快要掉到地上的樣子。

  煮食可是求生技能,人在世,總應該有一技旁身吧?誰說貴族不能學煮食?他認為血統不能決定一個人該做的事,所以不明白為何眼前人會有此驚訝的反應。

  「啊,」就在這時,在一旁自我陶醉中的諾娃也加入對話:「我之前吃的甜點,包括馬卡龍,有很多都是他親手做的。」

  「噓!」一聽到祕密被爆出來,本來一臉正經的愛德華臉頓時臉紅,飛快地轉頭想叫她噓聲,但還是遲了一步。

  本來認真聽他說話的夏絲妲此時單托著腮,對此新發現很感興趣的樣子:「呵呵,原來你除了懂得煮食,連甜點也懂得做啊。」

  「別誤會,我只是為了省錢,順便鍛鍊臂力而已。」愛德華努力令自己冷靜下來,一本正經地解釋。

  「鍛鍊臂力?」夏絲妲一時間不明白。

  「他說,做甜點時的打蛋白步驟很適合用來練臂力。」這時,諾娃補上一句,順便吃掉一件泡芙。「所以就不時自行製作甜點,最近都沒怎樣在外面買過甜點了。」

  「啊……哈哈哈哈,你想做甜點給人家就直接做,需要用這些藉口來說服自己嗎?」聽畢,夏絲妲不禁撫掌大笑。「做甜點來鍛鍊臂力,我還是第一次聽!」

  「不行嗎?而且就算撇開它不說,還有省錢這個必要理由。」愛德華仍然保持鎮定。他也知道這個理由很牽強,但她也不用笑成這樣吧?

  不過能夠見到「薔薇姬」爽快大笑的一面,他有點驚訝。

  「行的行的,我明白的了,」過了一會,夏絲妲總算冷靜下來,但隨即換上惡魔般的微笑:「我也想嚐一口呢。」

  「不要,」愛德華立刻斬釘截鐵地拒絕。

  就猜到眼前的紅髮女士或許會有此反應,愛德華先前才想打住諾娃,讓她不要說,但現在一切為時已晚。

  「我可是救了你,讓你們白吃白住了整整一星期啊!就沒有感恩之心的嗎?」而且剛才你不是說了要負責煮食的嗎?夏絲妲顯然沒打算讓這個有趣的遊戲完結,還補上一句。

  「不要,剛才不是說不讓我動的嗎,現在又想我做甜點,到底是想怎樣?」

  總是正經過頭的愛德華卻沒有這樣的耐心。他喝了一口茶,再望向左手,試圖提醒眼前人不久前她曾經說過的話。

  「而且先不說前後矛盾,還有回報的問題,我現在只有一隻手能動,沒可能做得到。」

  「那麼你發指示,我們做。」話音才剛落下,夏絲妲便飛快回答。

  「沒錢買材料,」少年也不甘示弱,轉瞬拒絕。

  「我請客!」本來只是開玩笑,但玩著玩著,夏絲妲不知不覺變認真了。「也幫你買材料!諾娃快來說一句吧!你應該吃蛋糕吃得厭倦了吧?」

  所謂要贏就先要有同伴,她「召喚」了最強勁,也是唯一能成為同伴的人──此刻最需要甜點的少女。

  「嗯,」聽到紅髮女士的呼喚,黑髮少女緩緩放下手上的泡芙,低頭認真思索並衡量輕重後,輕輕點頭:「我也想要。」

  「你們呢……」看著一雙邪惡的眼神,和一對真誠的天真眼神,愛德華終於招架不住了:「算了,我做就是。」

  「太好了!」

  女士高興地歡呼,還跟少女擊掌慶祝。

  在他的眼中,這刻的夏絲妲跟一介贏了遊戲的小孩無異。

  「你真溫柔呢。」

  面對她從側面看過來,略帶溫柔的眼神,和一貫的撲朔迷離笑容,他只是冷淡地回應:「只是還你一個人情,別想太多。」

  「我可是你的敵人,要是冷酷的人,一定不會顧慮什麼人情。」

  她的一言彷如明鏡倒影,窺伺著聽者心靈深處的影像;她的一語彷如水中漣漪,陣陣波紋使人心搖盪。

  「你想說些什麼?」

  察覺到不安,愛德華的危機感頓時浮現,保護心靈免被看穿。

  「沒有,只有溫柔而已,」他以為她會繼續話題,還準備好回答,怎知卻被一笑置之,此舉反而令人更覺得不可捉摸:「那麼諾娃小妹,我們準備出門吧!愛德華小鬼,就拜託你寫下所需材料了!」

  「就說了……」

  「先去換衣服了!」

  好像是知道愛德華會說什麼而特意迴避一樣,未等他說完,夏絲妲就不顧未喝完的茶,和未收拾好的餐具,便把諾娃拉上閣樓更衣,轉眼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環視頃刻變得空無一人的四周,以及桌上凌亂的餐具,少年不禁嘆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人,就有如霧裡看花,水裡望月,明明就在眼前,非但看不透她的心思,反而有被看得通透的噁心感覺。

  一星期前的決鬥當天已有此感,但現在就算是同住一屋簷下,仍是絲毫沒有改變。

  他嘆氣。

  到底在他能走之前,是自己的心先被看得透徹,還是她的心思總算能被窺見一二?

  他不想猜測,也不敢猜想。

  但現在他唯一知道的是,絕對不能被看穿心深處。

  被看穿的話,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