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春的展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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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11
「郁乃,妳……」
又來了,我又無法反應了。
──妳是否該面對了?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又是心之聲,無法充耳不聞的心之聲。
處刑的時刻,又到了嗎?
──妳應該知道,該如何一刀兩斷才對──
一刀兩斷?啊,難道是要更乾脆的,就像莓那樣,破釜沉舟嗎?
反正,也知道自己逃進死胡同了吧?
是要垂死掙扎,還是一刀痛快?
我已經,心裡有數──
「……是啊,那又如何?我就算真的喜歡妳,那又如何?」我起身,背對莓拉開距離:
「妳就要遠離,這樣的我嗎?就要討厭,這樣的我嗎?就要覺得,這樣的我很噁心嗎?」我的語調愈漸高亢激動,有如自暴自棄:
「問這個到底有什麼意義?繼續維持現狀不好嗎?明明我都已經暗自下定決心,這份感情絕對不能曝光,一定要徹底抹煞,讓它不復存在!但為什麼妳要破壞我的計畫?我壓抑了這麼久,就是為了不破壞現狀啊!妳讓我前功盡棄了妳知道嗎!」
「郁乃──」
「我知道是自己歪掉了,是我的罪孽,我不想讓這段關係變得不純,所以我選擇了抹煞!將這一切都抹煞掉!為了我,也為了妳,妳一定無法接受這樣的我,我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我扯開嗓門,渾身發顫:
「妳很辛苦,我都知道。我不應該介入妳的感情,妳因為失戀已經夠痛苦了,我絕對不想再增加妳的負擔,光是走出情傷都來不及了吧,怎麼可能還顧慮得到別人!所以我不想增加妳的負擔啊!」
「郁乃,冷靜下來──」
「別說了!」我高聲喝斥,但依舊背對她:
「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被妳喜歡,我們就只能是『朋友』──對,朋友!其它的就不用想了吧,我還能是妳的什麼?我不想連這個都失去,所以──哪怕是虛偽的友誼都好!」
我滔滔不絕,連珠炮般說出這些,不知為何停不下來──
這不是我,這不是真正的我──為什麼,我要這樣自我毀滅?是認為,這樣就能徹底自我處決了嗎?
「為了維持這段『友誼』,我只能與妳保持距離,這樣我才不會失控,也才不會把妳嚇跑。做這些我都心甘情願,只要妳能幸福──」
啊,為什麼,我要開始說違心之論?什麼心甘情願,明明都是謊言──
給我,停止──
「確實,從妳失戀那天,我意識到這扭曲情感開始,藉由這種方法,一點又一點地抹煞了才是。反正,不合理的情感,出現幾次就抹煞幾次──」
明明說的是真話,但我仍覺得是謊言。
為什麼?
「我跟那些男生不一樣,男生可以直接跟妳告白,像是五郎,反正最多也是被拒絕而已。但我連這個權利都沒有,對,就算有我也不想要有這個權利,要說為什麼,就如我說過的,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甚至是痛恨!」
簡直痛心疾首、撕心裂肺,縱使如此我依舊要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我會是這樣?妳肯定也覺得,同性愛是無法接受的吧……」
明明沒有任何根據,我卻選擇這麼相信。
──為什麼非選擇異性不可?
──這樣才能傳宗接代啊,不是嗎?現代日本可是少子化的很嚴重呢,要是每個人都如此任性還得了──
這是我跟父親曾有過的談話。明明覺得這樣的言論毫無邏輯,但未嘗不是反映了某種悲劇?
「」
似乎聽到某人的呼喚,但,我聽不見──是因為亭外的風雪似乎變大了嗎?
好冷,我不禁緊抱住戰慄的自己。
但再如何寒冷,都無法凍結我火山爆發般的思緒。
──沒錯,雖然天知道我會成為怎麼樣的大人,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會一直朝理想的目標前進的,才不會輕言放棄!
揃目曾如此說過,他跟未來,都是深信「未來」的人。他們應該也能相互扶持,幸福地走下去也不一定……那我呢?我能夠相信未來嗎?有誰會陪伴我嗎?
──不過原本我跟心同學一樣,是很不願意依靠別人的類型。但後來逐漸發現了,如果彼此扶持的話,或許在解決問題上,可以多出一些可能也說不定。
滿曾如此說過,他跟心,都是很不願意依靠別人的類型,就跟我一樣──但他們變了,當他們尋找到了彼此,決定將自己依託給對方時,就擁有獲得救贖的機會了。但我呢?
明明知道這世界的「常理」是何其不公且荒謬,但我還是……
「」
她似乎還再呼喚,似乎。
頭昏目眩──
──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一直低潮下去,現在有慢慢振作起來了。雖然還是會陣痛,但是,這陣痛的次數會越來越少,總有一天,就會忘了痛了。
啊,這是太的聲音,居然也在這個時候想起來了嗎?
──無論郁乃有什麼煩惱,都只要想,總有一天會過去,現在執著的事物,將來也不見得是自己所期望的就好了。
太也說過這些。作為立場相似的人,他的話語,於我而言……
好像非去相信不可。
不去相信的話,等於是放棄了抓住僅剩的救命索、浮木的機會。
沒錯,放下執著就好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明明我早已有了覺悟,我還在悲慟什麼?
反正,已經沒關係了。
我已經突破柵欄,闖進了平交道,剩下的,就是──
等待火車,把我輾過去吧。
豁然開朗。
我無聲地笑了。現在的我,肯定露出的是──
「」
那個人似乎說了什麼,但我什麼都聽不進去,不過,已經無所謂了。
「我不會逃的──請妳,把這樣的我,殺掉吧!」
我聲嘶力竭,扯下蝴蝶髮飾,扔到一旁,並回過身──
長髮散落。
沒錯,我這次,真的、真的做好覺悟了,來吧!
讓我死透,然後──
「郁乃,妳啊……為什麼就是不聽我說話呢?」
不知何時,莓已經起身,只距我咫尺之遙,觸手可及之處。
「我剛才說了什麼,妳都沒聽到嗎?我說,我不排斥同性愛哦。」
咦?
「我從來都不排斥同性戀,任何性向都是。我也說過,這元素是有點意思的。我一點都不介意妳說的這些,倒不如說,我很高興妳坦承了。」
聲音、笑容很溫柔。出乎意料的溫柔。
然而,我不會因而就相信她──
「能把話說開真是太好了,郁乃。我啊,一點都不覺得這樣的郁乃噁心哦。一點都,不會讓我討厭。」
不噁心?不討厭?這是在說表面話吧,肯定是為了安慰我──
「郁乃真傻,我怎麼會把這樣的妳殺掉?這麼努力、壓抑,卻又如此真誠善良的妳,我怎麼忍得下心,把妳殺掉……倒不如說,我覺得妳是很棒的女孩。」她溫柔莞爾,柔聲絮語,還向我走近:
「妳太辛苦了,真的是太辛苦了,一個人背負這個祕密那麼久……應該要早點跟我說的呀,傻瓜……」
傻瓜、什麼傻瓜……
說這什麼,傻話啊……
奇怪,怎麼好像沒那麼冷了,明明剛才還在顫抖……
風雪,有變小了嗎?
「我也說過了,關於『愛為何物』,我還在尋求、還在探索。雖然我可能還懵懂無知、還很青澀,但是……」她又朝我走近一步:
「我知道,郁乃對我來說很重要哦,非常的重要。不然,我為什麼會那麼努力維繫這段關係呢?郁乃的位置,誰都無法取代──我可以發誓。」
莓扯下髮夾,將髮夾投向長椅。
一撮短髮,放了下來。
「莓?」
「即便我很傻、很笨,辜負了別人的心意,但我還是,想告訴郁乃──」她一把抓住我的肩,摘下我的眼鏡:
「我也很喜歡妳哦,郁乃。」
我愕然。
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
空氣凍結、時間凝止。
冷靜、冷靜。
她說的喜歡,是……
「不敢置信對吧?是呢,畢竟自相矛盾,我都已經說過,對『愛為何物』不太明白了。沒錯,我確實不太明白,不能界定這份『喜歡』是什麼。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妳哦,無論如何,這一定都要傳達給妳。」
她嫣然莞爾,柔聲絮語。
好溫柔、好溫暖。
明明不該發生、不該相信,但為什麼我還是無可救藥地,覺得變溫暖了呢?
而且,我……
「別站著了,跟我來吧。」
「等等!莓……」
我被莓拉回長椅上,莓放下了我的眼鏡,捧住我的臉頰,將臉湊近:
「郁乃明明就很漂亮的啊,放下頭髮、拿下眼鏡後更是如此。這樣的郁乃,很棒哦。」
「……莓……」
總覺得,她這一連串的攻勢,讓我逐漸招架不住了。
感覺,什麼東西溫熱了我的眼眶,視野逐漸模糊……
「這樣,有覺得溫暖些了嗎?」
「……嗯……」
我幾乎失去了言語,只能機械式的應聲。
莓的雙手,是如此溫熱;哪像我的手,是如此冰冷……應該說一直到剛才,我全身都在發冷……
但現在,似乎有什麼比此更溫熱的東西,即將潰堤了。
「那就好。總之,我只希望,郁乃不要離開我,讓我們一如往常地相處,一起尋找答案好嗎?」她放下我的臉,將我輕柔擁入懷中:
「不要厭惡自己,這樣的妳並沒有錯。是這個世界,不公不義而且荒謬。但別被那些規矩與框架束縛了,妳只要做妳自己。自由自在地,活出自我。我一直都是這樣,但現在更要這樣,我要徹底擺脫任何人的陰影,活出我要的光彩──」她嬌小的身懷,依舊溫暖了我:
「我們一起努力吧,郁乃。」
驟然間──
淚水潰堤。
淚流不止。
啊,為什麼?為什麼僅僅只是聽到這些,我就……
「莓……」
我說不出話,泣不成聲,為什麼?為什麼,我……
無法言語的我,只能與莓緊密相擁,緊緊地、緊緊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麼都不用說,郁乃。好好宣洩就好,妳辛苦太久了……」她輕拍我的背脊:
「就先這樣就好,什麼都不用想,關於我們、關於未來,都在之後再說吧……在我們確定『想要什麼』之前……郁乃願意嗎?不急,妳慢慢說。」
「……嗯,願意。我也要釐清……自己的思緒……現在的我,還太混亂了……畢竟早就做好覺悟了,可現在莓又這樣對我……我不知……所措啊……所以,再讓我想想吧……莓也是,不要做出貿然的決定……」
我費盡心神與氣力,迫使自己鎮定,說出這一字一句……
「嗯,好的。沒有釐清自己真實的情感與渴望,怎麼能做出明智的決定呢……」她輕撫我的頭:
「謝謝妳,郁乃。願意接受我這樣的決定,希望別誤會我拒絕妳,我只是認為彼此還要再想想而已……」
「我知道,別擔心……」
我聲淚俱下,覺得內心的空洞,似乎逐漸被填補了。
一點、一點地。
反正,就如太說過的,別太執著任何事物。因此,我……
「嗯,我們都還在學習呢。遇到一些事情也好,原本我真的很害怕,要是我真的去面對感情了該怎麼辦……但在失戀後,我就也逐漸體悟到,無論再怎麼痛苦,終有一日我能逐漸把這痛苦克服。而在五郎跟我告白後,原本我也非常自責,認為自己辜負了別人……是呢,如果我認為廣辜負了我,那同樣地,我不也是一樣嗎?我還辜負不只一個人呢……」
我耳聞莓的啜泣聲,也感覺到,她淚濕了,我的衣襟……
「但我要到此為止了。從五郎跟我告白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面對這個問題……新年參拜時,我也是許下這個願望,繪馬也是……」
她似乎因為放鬆了心情、敞開了心房,她就不再逞強,潸然淚下了。
原來,這就是她的心願嗎……
想當初,我新年參拜,根本什麼都不敢奢求,僅是祈福平安,然後寫繪馬時,也只是希望能夠「割捨」……
根本,不敢奢求「救贖」……
「因此,我很感謝這一切,也感謝郁乃,真的……」
「嗯,也謝謝莓,真的……」
總覺得,因為情緒激動而辭窮了。
然後,天氣真的不再寒冷了。
「那,我們再待在這邊一陣子吧,或許雪就快停了。」
「嗯……」
我們鬆開擁抱,凝望亭外的飄雪──啊,似乎真的變小了,是錯覺嗎?
「雪停的話,很想再看看天空呢。雪後的天空,肯定更漂亮了吧。」
「或許吧。」
原來,我們都想望天空嗎──
我會心一笑,原來在這個時候,我們心有靈犀也不一定呢……
◇◆◇
在那之後,我們等到雪停,才踏上歸途。一路上我們手牽著手,有說有笑,感覺有點輕飄飄,若不是踩著積雪,不然恐怕更沒有實感吧。
雖然,我們的相處,看似如同以往般平凡,但我卻隱微感受到,心牆逐漸崩坍,界線逐漸消退了。如同積雪,似乎也在冬陽的照耀下,逐漸消融。
放下重擔之後,似乎有什麼在轉變了。
一路上,也曾駐足雪中,與莓一同仰望蒼穹。就發現,穹蒼似乎不再如此蒼灰,多了一點雪白,以及蒼藍──
雪過天青,嗎?
我又會心一笑,發自內心地笑──總覺得,似乎很久、很久沒露出這種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