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最後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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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4
中興39年7月

暑氣蒸騰,蟬鳴漸長。濃密的綠蔭覆蓋著教養院所在的山區,下午偶有聚散的烏雲,也偶爾落下一陣暢快清爽的雨水。

自從棒球事件後,劭淇和以真的日子又回復如同過往那樣,早飯、上課、考試、蒸便當、午飯、考試、上課、晚飯、自習……被機械式行程填充塞滿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一晃眼,聯考就這樣過去了。

這兩個月,程漢一幫人倒是真的沒再找劭淇麻煩,僅有幾次走廊上遠遠巧遇,對方怒目相視。而回到院內,修女和修士們也巧妙地把雙方分到最遙遠的位置。雖然如此,劭淇可以感受到其他院童對自己的疏離、近乎恐懼的冷淡,除了少數年紀小的仍會熱情招呼他之外,能陪他在課業之餘聊聊天的幾乎只剩以真。

「羨慕你,根本不用聯考也有高中念了。」考試前幾天,以真在課間休息時一邊耍著筆桿一邊看著劭淇。

「沒有啦,學院還是規定要我們參加聯考,作為入學後教學的程度依據。」劭淇伸了個懶腰。

「如果我可以隨時點火,我就去開熱炒店,考什麼聯考。」以真挑了挑眉,「超省瓦斯。」

「你真的很愛開這種玩笑欸。」

隨著考試落幕,以真時常皺緊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對完報紙上的答案後,她似乎鬆了一口大氣,也多了一份篤定。和劭淇也突然從成堆的考卷與測驗紙中抽離,多了許多空閒的時間。漫漫夏日,像是突然按下慢動作按鈕的錄放影機,從按表操課的快節奏,漸慢走向逐步接近的分別之日。

「你有拿畢業紀念冊給別人簽嗎?」以真一天早上突然問。原本的秘密基地被加上更多大鎖關閉了,兩人趁午飯前的空檔溜到操場司令台上。

「沒有。」劭淇回答,「那東西好重,又佔空間。我想到東都以後,如果沒什麼空間放的話,就把它丟了。」

「丟了?!」以真的腿掛在司令台邊晃呀晃的,她今天似乎有特別打扮,穿上了一件灰綠色的連身洋裝,頭上的髮帶也換上她最喜歡的綠底碎花款式,「你是多討厭學校?」

「也沒有討厭,」劭淇看向操場邊奔跑玩耍的院童,「只是在這間國中,實在沒有留下太多美好回憶或朋友。」

「那我呢?難道你也要把我這個朋友拋棄嗎?」

「你放心,我會把我們班有你的那一頁撕下來,好好保存。」劭淇轉頭看向以真。

「聽起來像變態。」以真從身邊的包包拿出一樣厚重的東西,「你,還沒留言和簽名。」

是她的畢業紀念冊。

「你要我簽哪裡?」劭淇接過來翻了翻,「哇,你好受歡迎,簽得到處都是。」

「這一頁。」以真湊過去,翻到封底的扉頁,上面依然一片空白。

「留給我的嗎?」

「對啦,快點留言。」以真掏出一枝筆。

「啊……很突然餒,」劭淇接過筆,打開筆蓋,懸在扉頁上,「這樣人家想不到該寫什麼說。」

劭淇沉思了一會兒,提筆寫下:

來日東都再相會,勿忘彼此。祝 金榜題名聖心女中 李劭淇

接著「答」一聲蓋上筆蓋,闔上紀念冊。

「就這樣?」以真瞪了他一眼,「我留給你一整頁你給我寫一句話?」

「我又不像你寫作文很厲害……」劭淇心虛應道,將紀念冊和筆遞向以真。

「不管啦,給我寫多一點,」以真將東西推回去,「等一下我姑姑要帶我去市區吃飯慶祝考完聯考,在我回來之前寫好。」

「霸道欸,」劭淇嘆了一口氣,「好啦,我回房間認真想。」

一陣風吹過操場,為襖熱的上午帶來一點救贖。劭淇拿著東西跳下司令台,以真則緩慢爬了下去。

「晚點見。」她嫣然一笑,逕自走向女生宿舍。一陣風吹過,為炙熱的暑氣帶來一些喘息。




以真:

10年過得很快,我想我很難忘記當年那個哭哭啼啼,被姑姑牽進教養院的小女孩。當時入院不到一個月的我,也還沒有完全適應,看到那一幕,深深感受到了同病相憐的情緒。好在你一直都很聰明,也比誰都勇敢堅強,雖然是我們同年紀裡最晚入院的,但很快就成為我們之中帶頭的。升上國中後,謝謝你總是充滿正義感的在班上保護弱小,我也是其中之一。如今我找到自己可以歸屬成長的地方了,期待未來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好好使用我能力的方法,說不定也讓我來保護你一次。我們很快就要分別了,雖然遙遠,但希望不要是杳無音訊。等我到學校以後,一定會找時間寄信到你的學校。來日東都再相會,勿忘彼此。 祝 金榜題名聖心女中 李劭淇

劭淇歪著頭再看了一次自己的留言,終於將筆蓋蓋上,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畢業紀念冊,他拿起厚實的那本冊子,走出房間,眼前是長長的走廊,因為採光不足而終年陰暗潮濕,一想到終於要離開這裡,心裡不禁有些雀躍。女生宿舍在建築的另一邊,他踏著輕快的步伐,穿過空蕩蕩的宿舍,走下樓,來到女生宿舍的前廳,值班的輔導員修女正專心看著書。

「我找以真,她回來了嗎?」

「剛剛回來呢,在房間裡。」修女的眼睛沒離開過書本,「好好安慰人家一下啊。」

安慰?劭淇以為自己聽錯,但沒多想,他可不想打擾修女,便直接走到以真所在的房前,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隔著老舊的脫皮木門卻聽到了淡淡的抽泣聲。

「以真,是我。」劭淇再度敲了敲門。

「進來,門沒鎖。」以真哽咽的聲音傳來。

劭淇推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不大的房間,放著三組上下舖床架,剩下的空位是三座有些生鏽的鐵制置物櫃,上下分開共六個位置,房間正中央是三張併起來的課桌椅,權充克難的書桌。室友們都不在,而以真坐在其中一個下鋪的床邊,手握著一台卡帶錄音機呆滯地望著地板。

「妳怎麼了?不是才跟姑姑去吃飯慶祝嗎?」劭淇拉了張椅子坐在以真面前。

少女搖了搖頭,整理呼吸,再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雙頰。

「原本是慶祝的吃飯沒錯,但我姑姑……」以真講到一半,頓住,深吸一口氣,「我姑姑吃完飯後跟我說了,爸媽失蹤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

「其實他們原本的說法我就不太相信,但我那時才五歲,老實說記憶也不太清楚了。」以真抬起頭,劭淇看到她紅紅的眼眶和臉頰上的淚痕,「現在我知道,他們遲遲不跟我說真相,是想保護我。」

「我小時候,爸媽有一個朋友,是在市區經營書店的。」以真接著說,「他們當時工作小有收入,看賺錢的機會不錯,所以也有入股那間書店,到這邊都是我記得的。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五歲那一年,那間書店被檢舉印刷、販賣政治禁書,被政府查封、抄掉了。我只記得,從某一天開始,爸媽看起來就變得很緊張,帶我出去、回家都左顧右盼,在家裡也時常在整理東西,像是要搬家一樣。

有一天,爸媽說要去找一位朋友,騎車載我到姑姑家,請她暫時照顧我。然後……就沒有再回來了。當時姑姑跟我說,爸媽是欠了一大筆錢,所以跑路了。今天,她卻跟我說,我爸媽,是因為受書店的案子牽連,被警察帶走,一去不回。不過,除了書店的事,他們似乎還有牽連到其他的事件,不然光書店的事不可能這麼嚴重。但這部分,姑姑也不清楚。她只說,爸媽自此以後杳無音訊,大概……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以真吸了一下鼻子。

「你姑姑也真壞,挑這種慶祝的日子跟你說這種事情。」

「她早一點講,晚一點講,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差別。過去不跟我說,是怕我傷心、怕我知道真相後做傻事,但現在我也慢慢長大了,她告訴我這件事,是希望我講話、做事都更小心,不要跟我爸媽一樣。對了,她還把這個給我。」她晃了晃手上的錄音機。

「錄音機?」

「裡面有一卷卡帶,是我爸媽在消失的前幾天錄給我的,是一段試著安撫五歲的我,以及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的錄音,可以說是他們最後的留話吧?我剛剛在車上聽了。」以真按下倒帶鍵,卡帶倒捲的聲音從裏頭平穩地傳出,「因為這樣才哭的。」

「難為你了,真希望我能有方法讓你好受一點。」

「畢業紀念冊,」以真用下巴朝那裡點了點,「你寫完了?」

「寫完了。」

「給我看。」以真伸手,劭淇翻到他寫的那一頁,遞給她。

以真剛開始讀,就露出了微笑。

「結果我又哭哭啼啼了,真是的。」她說,右手輕輕滑過扉頁,迅速讀完後闔上。

「我可以有個不情之請嗎?」以真抬頭看向劭淇。

「你說。」

「今晚熄燈後,陪我偷溜出去,聊聊天。」

「什麼?」

「11點。」以真將紀念冊放到桌上。「這是宿舍輔導員最後一次巡房的時間,接著她就會回到她的房間,然後迅速睡死。所以抓個12點差不多。這個時間,全教養院的人都睡得很沉,沒有人會管我們。你大概沒有嘗試過吧?」

「天啊,梁以真,你還真的是好學生。」劭淇忍不住吐槽。

「自從帶我這樣做的學姊離開後,我很久沒這樣做了!」

「好啦,我今晚會戴著手錶睡。」

「太好了,謝謝你陪我任性。」以真揉了揉眼睛,「12點,交誼廳前樓梯口見囉。」

「不要揉眼睛啦,然後去洗個臉。」劭淇起身,「晚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