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騎士與王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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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4
(十年前)

早上的練兵場,正常來說是衛兵們訓練的時間,但是如今卻被大量的衛兵與居民給包圍得水洩不通。而在練兵場旁邊不遠處,從王室城堡的塔樓上,國王威爾斯與其妻子瑪麗亞,還有最小的女兒瑪莎也正眺望著練兵場的狀況。

大家聚集在這裡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想要親眼見證來自諾伊曼王國騎士名門、如今效忠於帕彌爾王室的護衛騎士查克,以及這幾天在所有人中迅速傳播開來、由小公主瑪莎親自冊封的「牧者騎士」兩人之間的決鬥。

帕彌爾王國是個人口稀少且民風純樸的國家,這裡基本上就沒有發生過任何戰鬥或是暴力事件,因此如今竟然有人要決鬥、而且提出者還是王室護衛騎士查克,這個消息可是瞬間讓整個王國都熱血沸騰起來。幾乎所有人都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練兵場,想要一睹兩個男人之間的決鬥。

然而,與一般看熱鬧的群眾不同,此時現場包圍著練兵場的人當中沒有任何人發出一絲聲音,整個練兵場除了群眾的呼吸聲以外,就只剩下山谷吹來的冷風颳過人群與地面的聲音。

並不是說大家都很有禮數,想要安靜地讓兩位決鬥者專心戰鬥,而是眾人都被眼前的場景給震驚的無法言語,最終只能用呆滯且瞪大的雙眼看著練兵場中的兩人。

而決鬥的雙方,此時一人已經趴倒在地,他的雙腿想要撐起身體卻不聽使喚,雙手想要去摸索被打掉的長劍卻始終無法如願。而另一人,他站在倒地者的面前,俯視著倒下的那人,那緊緊握著牧羊杖的手這才開始微微放鬆下來。

「你輸了。」男子看著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查克,說道:「放心,雖然你現在感覺很痛、好像快死掉了一樣,但是我有控制好力道,你的臟器只是受到衝擊,並沒有破裂。」

「咳……咳呃!」趴倒在地上的查克此時仍然沒有放棄站起身來的想法,他勉強用雙手支撐起上半身,並艱難地說道:「不、不可能……我堂堂……咳!我堂堂出身於諾伊曼王國騎士名門的王室護衛騎士……怎、怎麼可能會輸給你這種……你這種遍體鱗傷、老弱傷殘的前僱傭兵!?」

看著查克那痛苦掙扎的模樣,男子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接著,他在查克的面前蹲了下來,並伸手輕輕敲了敲查克的腦袋。男子此時說道:

「遍體鱗傷又如何?身為傭兵,比起毫髮無傷,即便滿身傷痕、身負重傷還是取得勝利才是重點,這就是傭兵和你們這些貴族騎士的差別所在。遍體鱗傷並不代表一個人很弱,而是代表他總是無所畏懼的衝進敵陣、並且還生存下來,在戰鬥中能夠毫髮無傷的,只有足夠幸運之人、不敢上陣的懦夫,以及總是待在最後方等待戰鬥結束的貴族。」

聽完男子的發言後,查克憤恨地看著男子,內心有千萬句髒話想要大吐為快,但是最終,他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並用沉默來表示自己承認對方的勝利。

這就是身為牧羊人的男子與身為王國騎士的查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較量,在這場沒有人認為男子會贏的決鬥中,查克被男子輕而易舉地擊敗了。而從那之後,查克幾乎就沒有主動來找過男子,自然也沒有繼續找男子的麻煩。

或許是身為貴族的自尊心以及被擊敗的恥辱感所致,男子沒有多想,也並不在乎。

直到現在,查克久違的親自找上門來,卻帶著重傷的身體、以及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帕彌爾王國遭到侵略、並且已經毀滅了。

在將查克緊急的搬運到床上讓其平躺休息後,男子便再次開口問道:

「查克,你剛剛說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帕彌爾王國究竟是受到誰的侵略!?」

「呼……呼……」重傷的查克此時虛弱的吐著氣息,對於男子的問題並沒有回答,看來剛剛光是拖著這樣的傷勢來到此地,就已經徹底消耗光了查克最後的一絲力氣。雖然男子理解查克的身體狀況,但是陷入混亂與些許恐慌的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便繼續追問下去:

「那、那國王和王后呢?居民們呢?士兵目前還有多少人!?」

「……都死了。」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查克艱難的開口說道:「國王……陛下,以及王後殿下……居民們……士兵……全部都死了……」

「死了……全部……都……?」男子一臉不可置信的喃喃說著,而查克則繼續用虛弱的氣音說道:

「他們……來的很突然……當我……察覺的時候……他們已經衝破城鎮大門了……我們……無力還手……還有炸藥……」

「……炸藥?你說炸藥嗎?」男子此時聽見關鍵字後,立即追問:「所以說對方是特洛亞克帝國嗎?還是英格蘭特……不對,英格蘭特不可能穿過法蘭西斯爾的領土的……所以是特洛亞克帝國嗎?查克!我需要你給我更多資訊才行!」

面對男子迫切的詢問,查克此時嘴角微微上揚,他的雙眼看著不知何處,並緩緩說道:

「牧羊人……你曾說過……只有遍體鱗傷……還能取得勝利的人……才是真正的戰士……如今我遍體鱗傷……卻只是一條戰敗之犬……」

說著,查克那游移的視線聚焦到男子身上,並說道:

「那麼多年了……我還是比不上你……」

「……別說傻話了,你這王八蛋!你現在給我用力按住自己的傷口就對了!我先去拿草藥過來,不要廢話!」說完,男子便動手將查克無力的雙手擺放在她胸口的傷口上,接著便轉過身去開始翻箱倒櫃的尋找自己的草藥存貨。

「牧羊人……」

「我說過別廢話了!有那個精神廢話,倒是給我多出點力施加壓力在傷口上!!」男子急得滿頭大汗並如此怒吼,同時心裡也想著早知道前幾天就跟奧斯卡那傢伙買一些治療藥水之類的東西來存放了。

「你還記得……你對公主殿下的誓言嗎……?」此時,查克並沒有理會男子的怒吼,他被擺放在傷口上的雙手又無力的垂躺在身體兩側。查克兩眼越來越空洞,並用越來越小的聲音說道:

「帕彌爾家族……只剩下公主殿下的安全應該是受到保障的……其他人……可能都死了……所以……你必須履行你跟公主殿下……的誓言。你必須……去確認公主殿下……是否真的安全……」

「該死……該死!!我他媽的究竟把藥草放在哪裡!?」男子怒吼著,同時想要裝作沒有聽見查克的發言,他的行動也越來越急躁,幾乎可以說是用摧毀性的方式在翻找著藥草。

「通知的信鴿已經放出去了……但是……也有可能被那些傢伙……攔截……」查克此時眼皮緩緩地蓋上,聲音也越來越微弱。但是,他仍然繼續說道:「所以……你必須要去親自……確認才行……只有你……只剩你可以……拜託了……牧羊人,公主殿下……就……」

翻箱倒櫃的聲音逐漸停了下來,男子滿身大汗、一臉茫然的跪坐在凌亂的雜物中,翻找藥草的雙手無力的垂了下來。身後,虛弱的呼吸聲以及說話聲徹底消失了,而男子也明白這意味著甚麼。

「……你這混帳東西,明明自從那個臭小鬼出嫁後你就再也沒有來找過我,也沒有跟我說上一句話。結果,現在突然逕自冒出來,然後突然又變得那麼健談是怎樣……到底是怎樣啊!你這個混帳騎士小鬼!你這個!……混帳……」男子憎恨著自己的無能,悲憤交加的如此說道,即使知道對方已經不在了,男子仍在心中抱著一絲絲期望、期望自己能夠聽到對方的回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現在男子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腦袋一片混亂,查克以及親眼所見的情景等大量資訊一瞬間灌進腦袋中,使得他只能眼神呆滯地凝視著前方的空氣。

帕彌爾王國被侵略了,而且一瞬間就毀滅了,國王、王后以及所有居民都死了,就連查克也……究竟是誰?是誰會想要侵略這個位於偏遠山區的不毛之地?

這裡不應該是與戰爭和侵略距離最遙遠的地方嗎?怎麼一夕之間,一切都……

就在男子還處於混亂當中、還沒整理好自己的思緒時,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狗仔子突然揚起頭來,並且開始發狂般地朝著門外大聲吠叫,同時男子也聽見了屋外羊群所傳來的騷動聲、王八蛋處於警戒狀態的噴氣聲,以及這時候絕對來者不善的雜亂馬蹄聲。

男子默默站起身來,並伸手拿起了一旁的牧羊杖,在踏出門前,他回過頭望了一眼在床上沉眠的查克,握著手杖的手不自覺更加地使力握緊。

伴隨著馬蹄聲,約莫十五名騎兵出現在了小屋的門外,而男子也手持牧羊杖、從屋內走了出來。

「喔?沒想到這個地方竟然還有住人呢?」此時,騎兵之中為首之人見到男子的出現,有些訝異的說道。而男子觀察著眼前的這幾名騎兵,他們身上披覆著黑色的斗篷、風衣與頭巾,隱約可以看出隱藏在衣物之下的鎧甲與其上的裝飾。

包頭巾……特洛亞克人可不會這麼幹。男子此時心想:會包這種頭巾的,只有長年夏季的地方才會有,可以推斷應該是偏東南方向……奧岡王國?不對,他們的軍隊是戴扁帽的。那麼,還會有誰……

「不好意思。」這時,騎兵開口說話了,他對男子說道:「從你身上以及沿路上的血跡來判斷,我合理懷疑你的屋子裡正躲藏著一名我們要殺的人,所以,可以的話請你稍微退開一下,讓我的手下可以去辦完事,好嗎?」

說完,也沒等男子回應,其中一名騎兵便跳下了馬,並逕自往男子的小屋內走去。然而,他在經過男子身邊時,瞬間就被男子那強而有力的手給抓住了臂膀,而那名騎士也並沒有慌張,只是默默地轉頭看向自己的領隊尋求指示。

「你們要找的若是一名帕彌爾王國的騎士,那麼你們可以省心了,他的屍體現在正安詳地躺在我的床上。」男子開口如此說道,在開口時他努力的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憤怒不讓對方察覺,但是他那緊握著牧羊杖的手卻已經用力過猛、開始些許滲血。

騎士領隊聽完男子的說詞後,沉默了幾秒鐘,這才開口說道:

「是嗎?那麼,既然他已經死了,就讓我的人進去確認一下吧?反正只是一具屍體,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

說完,騎士領隊點了點頭讓那名騎士進入屋內,然而,男子抓住對方的手並沒有鬆開,反而進一步的使力,而這也讓那名騎士一瞬間發出一絲悶哼,並且有些不爽地看著男子。

但是,若真要說起不爽,此時的男子可以說無人能敵。

「我說了,他已經死了,你們沒什麼好確認的。」

「而我也說了,既然只是一具屍體,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現在阻止我們進屋察看,反而讓人覺得可疑呢。」

「……我只是不希望朋友就連死後都不能得到清靜罷了。」

「朋友?」此話一出,騎士領隊瞬間露出了些許不同的眼色,只見他緩緩把手伸向腰間的劍柄,並說道:「也就是說,你是帕彌爾王國的人囉?」

「……你知道嗎?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這個國家的人。」男子此時瞪著領隊,緩緩說道:「我盡可能地與這個國家的任何人保持距離,就只是為了可以過上清閒的退休生活。但是,因為你們,我改變我的想法了,我就是帕彌爾王國的人,你們這幫侵略者還有甚麼想要知道的嗎?」

「……不,這樣就足夠了。」說完,騎士領隊率先拔出腰間的彎刀,而其他騎士也迅速地拔出武器,並將其指向了男子。

「既然你是帕彌爾王國的人,那麼,你和屋裡的那個騎士是死是活,等一下我們一起確認便是。」

「……」看著對方劍拔弩張的姿態,男子絲毫沒有一絲畏懼,他的手用力一擺、將自己抓著的那名騎士給推開,接著便雙手持著牧羊杖,對眼前的騎士們說道:

「可以啊,但是,到時候是誰確認誰的生死,我可就說不準了。」

「哼……有趣,既然你一心求死,那……」

「等一下!!」

就在雙方即將開打之際,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打斷了雙方的對話,而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男子也立即驚訝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奧斯卡上氣不接下氣的奔跑著,一路小跑步來到騎士們與男子之間,奧斯卡此時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道:

「這、呼──!呼……這、這個人殺不得!這個人殺不得啊!」

「你竟然還沒走啊?商人?」騎士領隊此時說道:「怎麼了?難道你也跟這個牧羊人一樣想不開了嗎?」

「不、不是的!」奧斯卡此時急忙說道:「這個人是奧斯卡商會的雇員!他是我最重要的商業夥伴!所以還請大人高抬貴手啊!」

「商會的人?」騎士領隊有些懷疑的看著男子那準備好血戰一番的姿態,而奧斯卡則立即繼續解釋:

「他一直以來都跟本商會有合作關係,他專門提供本商會穩定且品質高等的鋼毛羊羊毛,是本商會最重要的供應商!我、我雖然不清楚剛剛他對你們說了甚麼,但是他本來個性就比較孤僻怪異,所以才會獨自一人居住在這個山坡上!本人所言句句屬實,還請大人高抬貴手啊!!」

聽完奧斯卡的解釋後,騎士領隊並沒有立即給出回應,只是默默的看著男子,默默地觀察著他。而男子也始終沒有移開視線,就這樣與對方對視著。

在經過不知道多久的沉默之後,騎士領隊緩緩地收起了武器,而周遭的其他騎士見狀也立即收起武器、不再警戒著男子。

「也是呢,畢竟你也沒有必要冒著性命危險來撒一個這麼爛的謊言,是吧?」騎士領隊此時說道:「而且,有鑑於經過那麼長的時間,那個在屋內的騎士也沒有做出任何行動與反應,看來是已經死透了沒錯……又或者,他只是個正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懦夫罷了。」

「你他媽……!?」聽到對方的言詞,男子剛想要開口,卻馬上注意到一旁奧斯卡那不斷示意自己忍住的眼神與表情,最終,男子沒有繼續將話給說完,只是默默地低下頭,好讓自己那咬牙切齒的憤怒模樣不至於被對方發現。

「那麼,商人以及……牧羊人,你們兩位趕緊抓緊時間離開這裡吧,畢竟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值得你們留下的東西了。」說完,騎士領隊揮了一下手,便帶領著手下們迅速地朝山坡下離開了,眼見對方離開,奧斯卡這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呼……你這傢伙,剛剛不是認真想要跟他們打起來吧?要不是我唔喔!?」奧斯卡話還沒說完,便被男子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衣領,並迅速地被摔倒壓制在地。男子此時憤怒的對奧斯卡問道:

「他們為甚麼放過你?他們殺光了所有人卻唯獨放過你?那些人是你帶過來的嗎!?」

「咳……等、等一下……聽我解釋……」奧斯卡被男子掐住脖子,顯得相當難受,但是怒火中燒的男子根本不在乎,只是繼續說道:

「你最好開始解釋,並且有個好理由可以說服我,否則……」

「冷、冷靜!冷靜一點啊!」奧斯卡此時艱難地說道:「無論是怎樣的戰爭,軍隊基本上都不會對商會動手的!這是戰場上的基本默契!你應該最清楚才對啊!!」

聽完奧斯卡的話之後,男子那狂怒的眼神這才稍微回過神來,在沉默了幾秒後,這才鬆開了手,而奧斯卡則是立即喘著氣、咳嗽起來。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了……我……我只是還沒搞清楚……這一切……」男子一邊說著,一邊跌坐在了地上,而奧斯卡則是在稍微舒緩之後,伸手輕拍著男子的肩膀說道:

「我懂,我懂得……其實我現在也是……天啊……」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他們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望著山坡下方火勢逐漸減弱、曾經是帕彌爾王國的一片焦土。而即使是在這麼令人絕望且悲傷的情況下,晨曦的陽光仍然從山頂之上緩緩浮現,即使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照耀了也依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