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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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2
一九九九年,台灣南投
參道兩側,茂密的棕櫚與檳榔枝葉掩蓋了頭頂上的日光,海風吹來,溫潤的暖意同時襲上肌膚與心房。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不顧聖叔反對,執意花光從小到大辛苦攢節的零用錢,和興大歷史系的同學一起飛到日本九州進行五天四夜的文化之旅。
阿蘇的景色固然壯美秀麗,鹿兒島也是萬種風情,但在在都不如青島神社帶給我的震撼。
參道盡頭,最內裡最乏人知悉走訪的末社,陽光最無法深入的神祕角落,我把一部分的靈魂遺落在那裡,再也尋不回了。
青島神社主祀山神夫婦,單身的人求緣份、有偶的人求偕老、無子的人求賜胎、懷孕婦人求安產,是它的四大賣點。
我也想走到主殿前向山神夫婦求取姻緣,只要一次也好,若能談場刻骨銘心、絕無僅有的戀愛,朝聞而夕死可矣。
多數同學知道我家境遇特殊,無論戀愛、結婚、生子皆不在我的生涯規劃之中,應該說不在照顧我長大的聖叔的安排之中,若我上前祈願,肯定會被大家狠狠笑話一番,說不定某些長舌婦還會向聖叔打小報告,這樣我往後的日子可就更加難過了。
—白鶴童子欽點的靈乩,幹嘛學人家拜日本的神啊?
—妳必須永遠都是潔淨的處女,神明才肯來依附妳的身,所以……不、許、談、戀、愛!
—心要淨,氣才會清。俗世間的男女情愛,是養心節慾之道最要不得的亂源所在。我這麼說都是為妳好,妳不要不信邪、自毀前程!
一想起聖叔發怒和絮叨的臉孔,整個火氣就上來了,玩興也瞬時減去大半。高中時帶回家一塊寫研究報告的男同學,是我第一個結交的異性友人,同時也是最後一個。「伯父好—」的尾音還沒落定,就被聖叔好言「請」了出門,從此我成為異性絕緣體。
唉。既然無法求緣,我索性走到一旁的攝社和末社去,向其他神明祈求其他心願。海神豊玉彥主打的長壽富足和漁業繁榮,不是我的心願所在。最後,我只向地方的土地神祈求旅程平安,隨意買了個吉祥如意御守後,便逕自在附近閒晃打轉。
林間小道吸引了我的目光,使我的足跡不由自主地往裡頭踩踏。密不透光的綠意,鮮有人聲和鳥語,在這裡,我對遠方不知名姓的神靈偷偷地祈求道:
「神様(神明大人),請改變我註定成為靈乩的宿命,請讓我邂逅永生難忘的絕美愛戀,我願意以所有天賦和後天修行所積累的靈力作為代價。」
下巴頂著合十緊握的雙手,我不知不覺地來到廊道盡頭。已然頹圮的末社,作為神體的圓鏡蒙上灰塵,屋角也掛著蛛網和塵蟎。跟華麗明亮的主殿比起,這裡根本像極異世界的入口。要是附近有口古井,往內跳的話說不定就能穿越到中世紀的日本去。
唉,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好個可悲可笑的宅女。
呼—霎時間風聲變了,淒厲蕭颯的音調,不冷,但有股愴然的寒意。
「妳是認真的嗎?妳願意用全數靈能交換?」
有道聲音從心湖深處泛起,不是在耳邊,而是在我心中。
「是誰?」我同時在心裡和體外大叫。
「我再問妳一次,願意和我交換條件嗎?」
這一次,聲音更加強烈清晰了,是來自我的腦海中。
我伸出舌頭舔了左右手除卻拇指的八根手指指尖,輕輕地劃過闔上的雙眼。「幽冥開光,真靈現身。」並在嘴裡喃喃唸著。
甫睜眼,一名俊美絕倫的年輕人就站在眼前,白袖清風,長髮玉顏,活像古裝劇裡走出來的人物。
「我答應妳,以我母神之能徹頭徹尾扭轉妳的命運,但一年之後的此時,妳的一切都將歸屬於我。」年輕人說。
好奇怪哪,祂所使用的明明是我僅能聽懂問候語和簡單字彙的日文,但我卻能明白個十成十。對了,其實祂並不是透過語言,而是用心與腦在與我交流。
「命運、還有戀愛,祢都能幫我實現嗎?」我整個臉頰和耳根都發燙了,嘴巴不住湧現笑意,再怎麼使勁也無法合攏。
「戀愛……?」年輕人把頭偏向一邊:「那是什麼?」
「就是愛情、愛情!我要在有生之年大談一場戀愛,然後才能甘心死去。」由於是在心裡,嚷出什麼羞恥萬分的話也不覺得害臊。一年,一年已經夠長了,要是我哪天突然失去靈力,聖叔就算有再多怨憾和震怒也無法再主宰我的人生,屆時我可以隨心所欲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追隨我心所愛的人。
「死去,是吧?我會想辦法的……」年輕人慾言又止,「妳就先答應我吧。」
「是!」我用日文在心裡大聲答「HII!」。
現在回想起來,這真的是太魯莽了。我竟在對方是何方神靈、是正是邪都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貿然匆促地答應這筆交易。
但,我還想再見到祢,不想一旦拒絕以後,就只能將祢的面容聲音鎖入回憶,畢竟,這是用相機和錄音器材也無法存留的珍貴記憶。
即使犧牲所有神緣和靈力……只要能值回票價就好,美麗的親愛的祢,請千萬不要令我失望。
為參加旅行,我先是瞞著聖叔訂購昂貴的機票和旅宿,還翹掉家鄉一年一度的夏季平安醮祭典。多虧他的師弟望叔替我好言幾句,說什麼「旅遊可以增廣見聞,提高知識和靈性」,我才不致被罵得狗血淋頭,可以安然收拾行李走出家門。
六歲那年,在一個如今夏這般燠熱的日子裡,我失去了雙親、失去美滿可愛的家、也失去做為一位平凡女孩幸福自在的人生。
疼愛我的爸媽在參加親友婚宴的回程中死於國道交通事故,當時平躺在後座午憩的我對於事故發生及被送到醫院急救的過程全然沒有印象,只依稀記得昏迷的日子裡,不斷夢見一隻翻跌墜落深谷的白鶴,牠纖細的雙肢和白頸好幾度撞擊山壁,光潔的白羽也擦出不少血痕和髒汙。
好痛的樣子哪!誰來救救牠呢?
懸崖頂端佇立著一名道貌岸然的老者,其左手背於後腰,右手捻著長鬚。另一隻成功登頂的白鶴,雙翼接過老者授予的白色道服,袍子一上身,白鶴化作一位身形嬌小的少年,跟在老者身後一同前往祂所居住的聖山。
受傷的白鶴呢?祂們不在乎牠了嗎?牠不是你們珍貴的同伴嗎?
這夢境就像被設定成會一再回放的電影,在昏睡的我的眼簾中反覆放映著,不知播到第幾次,在某一次的結局過後,我終於脫離看似無止盡的夢魘回歸到現實之中,眼角還垂著不知為誰流淌的悲憐之淚。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爸媽已經離開,也不知道絢爛美好的人生已然結束。許久之後,我才弄懂自己是為那隻受傷瀕死的白鶴哭泣。
我的近親,只剩下在南投縣集集鎮從事乩身一途的叔叔,他叫鍾傳聖,是天師鍾馗指定的神旨代言人。許多時候,他會請鍾馗的分靈降到自己身上,透過口述和肢體動作為信徒解惑,或傳達驅魔、伏鬼的聖意。六歲的我對他認識不深,過去也只有在每年年節時才會見到他,對他的印象,就只有「乩童」兩字。
聖叔來醫院探望我的時候,臉部表情絕大多數是愛憐與不捨,此外也有我不願意去猜測面對的……竊喜和愉悅的部分。
「這是命運啊,書賢……」他緊握住我包裹在紗布裡的小手,我害怕的很,卻死忍著不哭。
「爸爸、媽媽呢?我要找他們,我要回家!」
「他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從今以後,妳要和我一起住。」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爸爸、媽媽……」
「妳先休息,我晚點再來看妳。」
聖叔總是這樣,總是不願正面回應我的要求和期盼,要是多說一點,他不是轉身迴避,就是勃然大怒。我想要什麼、追求什麼,最好先斬後奏,等大局抵定了再讓他知道。
聖叔遣了搬家公司的人到我台中老家,把屬於我的用品和可以派上用場的傢俱運回南投。不出多久,他將爸媽留下的房子脫手,換得的錢少部分作為整修宮廟之用,其餘的則存作我的教育基金。
我被他帶回南投,幼稚園大班還沒唸完,注音符號也認得不全,就進入宮廟附近的小學就讀。
唸不出課本上的拼音,我被同學笑蠢,哭奔回家嚷著要爸媽出面安慰的某天,聖叔動了怒,用高分貝的台語對我大吼:
「恁老爸老母早在一年前被連結車撞死了啦!」
我驚呆了,望叔也嚇了好大一跳,厲聲責備著他:「這事要慢慢來,你怎麼可以突然……」
我的命運驟然翻轉,一向養尊處優的公主,其華美富麗的城堡傾覆了。
爸媽原本希望這間「聖清宮」的一切可以與我無關,他們不只一次叮囑我不可與神職人士交往過密,年節的時候,也小心地不讓聖叔和我有獨處和對話的機會。
聖叔和望叔的師父在世時,曾為甫出世不久的我卜上一卦,他說我和天神極為有緣,是作為乩童、靈乩或靈媒的料,甚至還贈予「懷生」一名,要爸媽擇個良辰吉日到戶政事務所辦理登記。
媽媽很不高興,她早幫我選了書賢這個名字,她希望我成為老師、學者、律師或藝術家都好,總之不要是乩童這一類「不正當」的行業。
她和聖叔大吵過不只一架,媽口若懸河、辯才無礙,每次聖叔都敗下陣來,可到最後,贏的人還是聖叔,媽輸給了命運。
通靈的修行是一條極為苦悶、坎坷且艱辛的道路,而且努力不一定會得到相對的報償,更是讓人倍感痛苦。
我才六歲,聖叔就趕我到神壇前寫作業。此外,每天必須各打坐、唸經一小時,甚至將床舖在神桌底下,要我睡在那裡,看看能不能接收到什麼神啟或產生靈動現象。
因成績不佳,女導師到家裡訪問。聖叔正在神桌前替人辦事,爐內插了至少兩三打點燃的線香,弄得整個屋子裡都是煙塵。法鈴叮噹噹地鼓譟,信眾嘩啦啦地說話,我坐在廳堂的角落抄寫課本,導師繞過眾人走到我身邊,「真沒想到妳都在環境這麼差的地方讀書!」
她指導我訂正作業,等到聖叔有閒理會她時,兩個小時都過去了。
「書賢成績不好,能不能請伯父您花點時間幫她看看?才小一,不難的……」
「書賢要繼承我衣缽!成績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
聖叔的話,像一桶直接往導師頂上澆灌的冰水。
導師很關心我,千方百計想把我弄到較好的環境去。可惜我的條件不符合寄養,聖叔也絲毫沒有虐待或家暴的嫌疑,再怎麼費心都是徒勞。
而且,因導師大動作的奔走行動,搞得近乎全校幹部、社會局和不少家長知道。別人家的孩子,書包裡裝的是小叮噹漫畫和無敵鐵金剛塑膠墊板,只有我的是注音版經書和上頭印著道德經的紙板。
知情的班上同學一一疏遠,還賞了我「邪教妖女」的稱號,只有少數家長是宮中信徒的同學還願意和我來往。
我很氣,聖叔奪走我的好友、我玩樂的時間和權利,有時我也會把爸媽的死去歸咎到他頭上,儘管車禍肇因根本與他無關。
打從六歲開始到升上國中以後,除了偶然夢見白鶴墜崖,白鶴拜師等等跟鶴、鳥羽、老翁的殘影或聲音形象有關的夢境以外,我還是沒能感知到什麼特別的異相或神動。我想懇求聖叔放我一馬,但不能單刀直入,必須迂迴拐彎地試探。
「聖叔,你不是說咱家的祖籍在陝西終南,是鍾馗的嫡傳子孫嗎?你就沒想過,如果鍾家絕後的話該怎麼辦?」
「妳放心,叔叔我都想好了!等妳二十來歲以後,我會騰出一點老本給妳做一兩個試管嬰兒,好當妳的傳人!」
我氣得胃都抽筋了,聖叔卻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一點也沒領會我心裡的苦澀。
一直以來,我都被聖叔控制著。吃三淨肉,但不可食牛,牛肉會破壞命格與神識。只能穿著素麵、彩度較低的服裝,短裙、洋裝、露背、削肩的一概不可,粉紅、多色混合、印花類的也不行,太花枝招展了。
有時候,我會希望聖叔早點蒙主寵召,屆時聖清宮的宮主一職會落在望叔手上。望叔心腸軟,總不忍我受苦受累,聖叔不在時,他會叫我去房內看卡通,而不是花時間默背那些硬梆梆的經書;打坐累了,他會叫我去房內睡覺吹冷氣,而不是躺在神桌下與蜘蛛和灰塵為伍。但根據他們師父所排的命盤,聖叔會活很長很久,說不定到紀元改變時還在世。但其實,我對聖叔的厭惡也沒強烈到想咒他死的程度,差不多就落在中風或癱瘓的級別,管不到我就好了。
燈籠,圓鼓鼓的壓紋紙燈,上頭繪製著一隻昂首觀天的白鶴。順著牠的視線探去,左上角有一座用淡墨勾勒出來的遠山,那是牠魂牽夢縈的所在吧。
隻身望遠的白鶴,僅眼巴巴地瞻仰遠方的聖山仙境,卻不展翅翱翔,應有難以言說的苦楚和無奈。
牠好像我夢裡那隻渾身血汙的白鶴。
「把手放在燈面上。」年輕人說。
我伸出右手,輕輕撫在白鶴身上。
「真元顯世,南極仙翁座前護法童子白鶴,魂召歸來,急急如律令。」
燈身發亮了,但僅有一瞬,隨即又恢復黯淡。
「這樣,妳與我的契約就成立了。妳的一部份真元已墊押在我這裡,即使現在反悔也不來了。」
「嗯。」我頷首,我不會反悔的。反正除了祢,也不會有其他神靈回應我的呼喚。「祢抽走我靈魂的一部份,那我也可以拿些什麼東西當作交換的信物嗎?」我問。
年輕人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妳想要什麼?我沒有任何屬於人世的東西。」
「我叫鍾書賢,請告訴我祢的名字。」
「……」年輕人陷入長達一分鐘的沉默。「我是……禍津日神瀨織津姬唯一的分靈,妳只要知道這樣就夠了。」
我不甘願的搖頭。「我告訴祢我的名字了,你也必須告訴我才行,等價交換。」
「妳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就隨便妳稱呼我吧……」
「不要啦,瀨織津姬是祢母親吧,我想知道祢真正的名字。」
年輕人又是一陣靜默,隔了好久才回答:「那麼,妳就叫我『夜』吧。」
「夜……日語是唸作YORU嗎?真不習慣哩。」我側著頭,有些俏皮地問:「我可以用中文叫祢『小夜』嗎?」
「隨妳吧。」
年輕人,不,小夜慍怒的模樣,俊逸中帶有三分可愛。不過,祂畢竟是個神,我還是不要過於躁進才好,要祂大發雷霆,背棄契約放我自生自滅就糟了。
「哪,」我小心地問道:「禍津日神是管降禍和除厄的神祇吧,對於戀愛和結緣什麼的應該不擅長吧。」
「嗯。」
「那麼,祢要怎麼實現我戀愛的心願?」
「……我會儘快想出辦法。」
「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盡量不會麻煩到祢……」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說出這麼不得體的話。「一年、這一年就好,請祢做我的男朋友……」
白鶴童子。
成仙前是崑崙山上的一名道童,因童心未泯,某日外出嬉戲時不慎墜落深谷,適逢被雲遊經過的南極仙翁救起並收為門徒。歷經數十載修行後,仙翁帶其返回當年墜谷的地方,並將牠推落深不見底的崖下。
白鶴初時慌亂,隨後便秉心凝神,以道功化出一雙潔白光翼,載著牠向上飛騰,終於在三日後回到崖上的師父身邊。
仙翁喜極,賜與道袍一件,並變化道童的模樣形相,助其登列仙班。
「若祂失敗,這深谷將直通地府的輪迴之道,祂將重新轉生為人,受盡人世的摧折痛苦。」
在確定我的通靈體質與白鶴童子最為相近後,來自台北無極神殿的道姑跟我講述了這個故事。
但,如果祂當初真的成功登頂了,為何我會一再重複夢到祂滾落崖下那番痛苦懊悔的景象?
「妳夢到的是祂內心最深沉的恐懼。也或許祂在下墜的時候,部分靈識脫體而出,至今山崖邊還殘留著強大的念,所以才感染給身為祂在人間的代言人的妳。」
我的詮釋法和道姑、聖叔他們的不一樣。
白鶴被師父突如其來地推下,驚嚇之餘、翻滾之餘,三魂七魄不但脫體,而且分散開來。三魂中的二魂登了仙,並分作文、武二身,隨時空、境遇的不同有所變化。最後的一魂失敗並落了凡,從此在人間載浮載沉,註定作為與天上二魂溝通往來、傳遞聖諭的媒介,永遠也翻不了身。
落塵的這魂就是我,否則,夢裡的感受不會如此真實強烈。
電子花車、脫衣舞孃、八家將班裡的中輟生、街頭械鬥等髒汙弄臭了傳統信仰的名聲,讓升上高中後的我更顯孤獨。
功課嚴重落後,聖叔也不以為意,他在意的只有我的靈修已陷入一個難以突破的瓶頸,就像明明所有數值都已滿點,卻遲遲無法轉職並攻略新地圖的鬥士。
我請求聖叔讓我上市區的補習班,我好想跟班上同學一樣進入大學讀書,當然還有戀愛、玩社團、旅行和交朋友。
他被我弄得火大,好不容易才答應,只消我能在高中畢業前弄清自己可以成為哪位神明的代言人,就隨我上大學或研究所。附帶條件是,必須每星期放假都回家幫忙,絕不能荒廢宮裡的事務和功課。
我連聲說好,以為終於跨出自由生活的第一步。
可無論我再怎麼進行禪修、唸禱、打坐和冥想,就是無法感知到濟公活佛、天師鍾魁、太子元帥、虎爺等神明的氣息。聖叔求教於道友們的意見,有人告訴他既然男性的神明不行,便可嘗試與女神結緣。我被迫請了好多天假,走訪全台各大小宮廟,舉凡觀音力士、妙法蓮座、瑤池金母、九天玄女都試過,就是沒有一位能與我產生感應。每到一個地方,都是匆匆來去,偶爾在嘉義嚐碗雞肉飯,台中嗑了蜜豆冰,馬上就被聖叔拉上車,趕往下一站去。
要是能停下來走走看看,尋訪各地風景名勝的話能有多好。最後,我在台北的無極神殿內崩潰大哭,好多道姑和師父們都上前安慰我。
座前的南極仙翁慈眉善目,好像一個通達天理、善解人意的老人。我看著祂,心裡總覺得應該與祂頗有仙緣。燒香誦經過後,我閉目入禪,請求仙翁降臨依附,數刻過後,還是無有所感。
好累,我真的厭倦了。學業也好、事業也好、家庭、友情、愛情一切都是零,我不知道自己能成就什麼,又能往何處去,這一路下來,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努力費心。
哭累後跌入夢境的我,再次見到困在深淵之中,無法展翅高飛的白鶴。但這回的夢境在祂墜谷之後,還有其餘的後續。
負傷的白鶴走在山間,自行採集白芍、乾果、芝草等植物服用,一點一滴地療癒身上的創傷。然而,遠山的仙人和同伴遲遲不來接牠回去,祂們果真放棄了牠。
日月更迭,四季遞嬗。一日,白鶴有感身清氣爽了許多,便試行縱上飛躍數次,但每次最多不逾十尺。距離牠一心嚮往的聖山,還相距甚遠。
要真回去了,仙翁還能接納牠嗎?同伴們會正視牠嗎?那可是凡塵不染的神仙地域,猶然是一介凡軀的牠,可否涉足那神聖的領域?
在一次的飛躍之中,牠的心稍起懸念,羽翼便沉重遲滯起來。一個亂流打來,牠翻轉數圈,最終竟筆直墜入那艱險莫測的輪迴之道中。
夢境至此結束了。
我向聖叔、道姑和師父們描述這個夢境,大家聽了,異口同聲要我到側殿裡供奉白鶴童子的座前試試。
請神降身的儀式不變,燒香、唸禱、然後入禪,別派要搖鈴焚燒金紙什麼的,但聖叔至他們師父那代就省略許多繁複的枝節,只求神降的結果,而不問過程和獻禮。
我的心很亂,對我而言,這極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所幸,這回對了。
還沒入定,我便見到一縷素白的鳥形靈體翩然降落在眼前,我不知旁人是否也能親見。
整個過程,我仍保有高度的意識和自我,僅有少許的肢體動作和感官被神明拖著走。白鶴執起桌上朱筆,在宣紙上草書幾個大字,事後辨形,介於金文與甲骨文之間,但勉強可認出「白鶴真元」幾字。
他們說,像我這種的叫做靈乩,跟傳統的乩童有所不同。我可以透過與神明合靈,將祂們的意念旨意傳達出來,過程中自我仍有思考能力,也能保留通靈時期的記憶。
聖叔和我謝過大家,滿心愉悅地返回家中。
白鶴童子有文武二身,我的向性偏文,也就是負責採藥煉丹的那一位。聖叔說,既然我想上大學,不如攻讀中醫系,對宮內的事業也會有所幫助。我譏諷他,過去不讓我好好讀書,害我所有的自然科幾乎慘當,社會科也差不多低空飛過,而今才妄想一步登天已經太遲。就算我僥倖考上,應該也只有文學院的份。
「那麼,妳就唸宗教系好了,多少湊合著用。」
「我才不要!」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自己唸什麼科系,只要能擺脫這些無謂的干擾拘束,做一名平凡自在的少女就好,其他的對我來說都是其次。
此後,我不必再到神桌下睡覺了。另方面也是為了準備聯考,聖叔他們清空一間原先堆放雜物的小房間,挪了張單人床和木桌子進去,作為我的書房和寢室。
自離開父母之後,我還是頭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
但我每天仍必須撥出一至兩個小時進行啟靈、訓靈、靈療等修練,我必須進步到能讓白鶴童子的靈身隨時隨地降靈依附,且每次都能成功傳示旨意的程度才行,無論開口說話或書寫都可。
如能在事後辨讀出那些蝌蚪般的字體和呢喃似的發音,那更是再好不過。
我常於坐禱後不久,便陷入一種恍惚或游離的狀態,事後或感暈眩、心悸、偶然還會嘔吐,但往往歇息個半刻左右就能恢復。我聽說鄰鎮一個小子,為求關聖帝君附體,常搞得噁心焦慮,甚至全身發熱、筋骨疼痛,跟他比起來,我的狀況算是非常輕微的。或許跟武身的帝君相較,白鶴童子本屬懸壺濟世的治癒系屬性,帶給我的痛苦自然少去許多。
放榜以後,我的分數本可填上央大最冷門的科系,但聖叔萬分堅持我一定得選擇離家較近的大學不可。最後,我落腳於興大歷史系,倒也還算不差。
距離成為獨當一面的靈乩,尚不知得下數十年工夫。據說有人雖然得到過神啟,但終其一生都沒能正式成為神明的乩身,或許是用力不對,也或許機緣總是未到。我早在高三那年就能成功降靈,看在他人眼裡算是幸運,我卻不知該憂該喜,憂的是我的命運早被聖叔和神靈決定,而喜在我不必為日後的生計煩心。
同學們在喊我,該走了。
錯過飛機的話,我自己可不知道該怎麼回到台灣島上。但是,若有祢相伴,不回去……好像也不打緊。
「我們還能再見吧?」不知怎地,層層水霧罩住我的視線,我看不清路了,也看不清祢。
「當然,很快就能再會。」
有祢一句話,我便大為放心,撥開淚水,轉身邁步離開林間小徑。豔陽再次炙烤著皮膚,日光映得大地閃閃發亮,我突然想到—小夜祢所待著的地方,正和當前的景象截然相反呢。陰暗的密林,清冷的幽徑,真不像個年輕俊秀的青年會出沒的場所。
其次……祢到底有幾個歲數啦,神明的相貌,都是自出生以來就不會改變的吧,修行得道後成仙的人自然是例外。
離開日本才兩天,我就想念起小夜來了。
夢裡的白鶴,因為過度思念師尊、文武二魂與故鄉,發出一陣陣肝腸寸斷般的痛苦悲鳴。
召靈術,這不是半吊子的乩身或靈媒被允許使用的禁咒,但為了成就願望,我連禁忌的契約都締結了,禁忌的咒術對我而言已不算什麼。
「魂歸來兮,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
……
我傻楞楞地讀著看不懂的文言文,任憑淚水滑了滿臉,也伸手不去擦。
「煩死了妳。」
俊美清麗的面容,穿越刷白的水泥牆而來,罩在祂頭頂與身上的,是一襲雪色紗質的外褂。太美了。
「這屋子裡同時有著另兩尊神明的氣息,我得把靈力提高才不容易被祂們發現,傷神!」
我喜顏逐開,撲上前想抱住祂的腰際,卻只攬到一堆空氣。對了,祂沒有人類的形體。
原來身上的罩衫,是類似隱身斗篷一類的東西。
「妳讀的是召喚死魂的咒語,不是迎神的,就不怕引來一堆髒東西嗎?」
小夜的話如雷貫頂,白癡如我竟一點也沒考慮到這樣的後果。
「鎩羽的白鶴,只有這點程度嗎?」小夜雙手交疊,盛怒的樣子也很是動人。
「對不起……」我只能低聲道歉。
「罷了,橫豎是一石三鳥,於我絲毫無損。上次妳說的事,有些我還弄不明白……」
「什麼事?」我問道。什麼一石三鳥,我同樣也不明白,但也不好意思開口提問。
「什麼是『男朋友』?」小夜問。
我險些跌暈過去,小夜果然不是近世才誕生的神祇。
「就是戀人、情侶、愛人之類……」
「那是什麼?」
「啊,啊……就是一對男女在成為夫妻之前會歷經的那種……過程、過程吧,一起談心、出遊什麼的……」我試圖用古代人也可以理解的語言解釋。
「成為夫妻?和妳?不可能。」小夜果然毫不留情地拒絕。
「我們當然不會真的結為夫妻啦,而是去體驗成為夫妻之前那段甜蜜又純真的愛戀。」
「那又有什麼意義?」
「意義嗎?就……很浪漫啊,快樂啊,畢竟結婚之後,就要考慮到經濟和生兒育女的層面上了,很多事情,只有戀愛的時候可以享受呢。」說著說著,我竟不禁自我陶醉了起來。要小夜答應了,接下來要帶祂到什麼地方去,做些什麼才好呢?
「戀愛……的時候嗎?」小夜把頭撇向一邊,看著窗外幽黑闃寂的暗夜。祂的目光,若是能多落在我身上些就好了。
「一年就好了,一年以後,你可以拋棄我。」我用帶著濃烈哭腔的聲音央求著。這樣的我,肯定讓祂反感至極吧。
「我不會拋棄妳。相反的,妳我會永遠在一起,直到我被人所滅,或壽年用罄為止。」
「咦?」
「以後妳就知道了。一年不過短如白駒過隙,我就答應妳吧。」
自小夜來了以後,我的功力大有進境,他允諾會暗地施法幫我,果真一點也不假。
聖叔見我進步神速,爾後只要我放假在家,適逢信徒為病痛一類的事情所擾時,他就會喚我出來。燃香唸禱後,我進入禪定之境,這時,白鶴的神識會自天庭以降,前來與我歸一合靈,好為信徒書寫出解惑之道或可予治癒的藥方。
當我唸禱時,小夜會在我身旁,化出那隻上頭繪有白鶴的燈籠。燈亮時,白鶴與我合一,燈滅時,白鶴又振翅離去。
根本全然是小夜的功勞嘛,我自己一人的話什麼也無法辦到,這筆交易真是太划算了。
「書賢去了一趟日本,反而整個人快活爽朗起來,連法力都進步了。」望叔很為我高興。「看吧,我就說旅遊反而能增廣見聞,心一寬,做什麼都容易了。」
但聖叔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拜了日本的神,法力反而進步?少開玩笑,鬼子國的神明正邪莫辨、喜樂無常,一點也不像咱中土的神明個個浩然正氣、光明磊落。妳不要在那個產啤酒的神社給我求什麼姻緣就好,喂!鍾書賢,妳有沒有在聽?」
太遲了,聖叔,我正是拜了日本的神法力才進步的,而且也向祂求許姻緣,祂也已經答應了我。
拜小夜之賜,我也不再常夢到白鶴了,我討厭看到牠那副孤苦可憐、一身創傷的模樣,牠會讓我聯想到自己。
為了增加與小夜獨處的時間和機會,我常常以考試和做報告為由,假日留宿在學校裡,趁著所有室友都不在,和小夜促膝長談整夜,雖然大半時候都只有我一人在說話。神明真好,不用吃飯睡覺也不會覺得疲累,我恨不得自己也有這樣的體質,可以多些時間陪祂。
「小夜,祢是日本的神明吧,是什麼時代出生的啊?」
「時代?我不清楚你們如何劃分所謂的『時代』。」
「那麼,距今大約多久?」
「四百餘年吧。」小夜側著頭,想了大約三秒才說。
「哇,是戰國時期!那祢見過織田信長等大人物嗎?乾脆我選修日本史好了。」
小夜沒有答話,我想或許祂是見過的,只是不願意透漏。要我知道了,肯定又會纏著祂問上更多,我就是這樣厚顏無恥、欲求不滿的少女。
「明天要去哪裡好呢?看電影,還是去喝下午茶,都去好了!」
「隨便妳。」小夜背對我,望著天空稀稀疏疏的亮點。充滿光害的城市,早讓美麗的星夜難以復見。
「哪,小夜,直覺告訴我,祢不是一出生就是神明的吧?祢是經過修行才變成神的嗎?好厲害啊……」
「嘖。」小夜沒有轉身應答。「一半一半吧。」
「什麼意思啊?」
「和妳差不多。」
「祢的意思是生來就具有神格,加上後天修煉,死後自然就被提升成神吧?不過,我沒祢那麼強大啦……」我搔搔頭。雖然有些時候我會產生自己是白鶴童子的三魂之一所轉生的感覺,但那不過是自我美化的幻象罷了,白鶴的神能、神識、神旨等等,我都只有參悟個皮毛而已。
「妳不要小看自己,比起妳那兩個叔叔,我對妳的能力更有興趣,要不也不會陪妳耗時間。」小夜說。
這是在安慰我嗎?只能用這麼冷漠的口吻令人感動,小夜還真是個讓人揪心掛念的存在。
「謝謝祢。」
「什麼?」
「陪著我,還有鼓勵我。」
「我什麼也沒做。」
「不,祢已經幫我很多了。哪,小夜,我常常在想,我們同樣是寂寞的靈魂,儘管神凡殊途,但肯定能互相理解的。」
我挨近祂,儘管觸碰不到,我還是想執起那雙白皙漂亮的手掌,貼在臉頰邊細細呵護。
然小夜卻在此時站起身來。「能理解我的人早就不在世上了!」
祂悻悻然拋下這麼一句話後,隨即飄出窗外遠去。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惹祂不開心了?
我跑到窗前,目送祂的身影與殘月融為一體,這裡是三樓,我無法爬窗追出。
「SEIRA(晴良)……」
在祂完全消失不見之前,我彷若聽見一個日本男生的名字,自祂口中傾瀉而出。
晴良,那是誰?果然祢也有最最珍視心疼的人吧。
唯一能理解祢的那位,對祢而言最是特別的人……
不會是我。
我以為小夜會和我鬧脾氣,失聯一陣子後才出現,不意祂隔天早上就現身了。是我自己太小心眼,真是不好意思。
SEIRA是誰?我好想問好想問哪,不行,拚死也要忍住。要小夜真的不告而別,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請祂回來,而且也不能找聖叔和望叔商量。
「喂,還發楞嗎,不是說要看什麼喝什麼?」小夜說。
「喔、喔!」我想起來了,是看電影喝下午茶。「等……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
我打開衣櫃,裡面有我偷買的粉紅色連身裙,還有露肩兩件式短裙,要穿哪件才好呢?平常在家時,絕不可能做這樣的打扮。
「我還以為小夜不願意在日間外出呢。」我套上粉紅色連身洋裝,把從藥妝店買來的彩妝品往臉上抹。
「不是不願意,是不想。我是極陰之體,在日間活動,耗元神。」
「喔,抱歉,以後我們還是約晚上吧。」我把頭髮向上束攏,紮成一個大團子頭。
日本戰國時代的男人會喜歡這樣的扮相嗎?待會還是採買個幾件較具和風、古意的衣服好了。
「我好了。」拎起桌上的淑女包,正打算旋開門鎖的時候,小夜喊住了我。
「別動,有東西!」
「咦?」我迅速安定心神,用沾舔唾液的指尖抹了眼睛。
是兩隻小鬼。一青一紅,面貌奇醜,頭上有角,衣著襤褸,類似等級較低的使魔或式神。
小夜一個瀟灑帥氣的小袖,變出一只圓柱形的提燈,上有一張難辨雌雄、身負羽翼的美麗畫像。
「真靈顯世,看守天使拿菲利,急急如律令!」
身著金色鎧甲,金髮如瀑的美麗天使至燈中昂然竄出,手上的巨戟一揮,便將兩名小鬼消滅殆盡,連一點粉塵也沒有留下。
「可以了,回來吧。」小夜一呼,天使立即旋身回歸,安分地藏入燈中。
太棒了,如此收放自如,簡直比用自身血液供養的小妖們可靠!
「那兩個東西是妳叔父叫來的,為了監視妳、以及回報狀況。」小夜說。
「咦?那該怎麼辦?」好個聖叔,我不過少回家幾趟,竟然就起了疑心。
「要沒迴音,他肯定會派更強的過來,甚至自己親自來看。」
「嗯,以他的性子,確實有這個可能。」我開始頭痛起來了。我知道聖叔絕不是小夜的對手,但要是他認真追究,這事就無法善終了,我倆訂立契約的事也會曝光。
「拿菲利,出來吧。」小夜再次喚出天使。「下次再有追兵,你就以光影化作鶴的形象,讓那些低能生物以為祢是她的守護神。」
天使的羽翼,非常適合偽裝成神鳥白鶴。那天使並不回話,一個欠身後,隨即抽身飛離。
「我把祂安置在你四周,成為一道阻絕的屏障,若有他人靠近,祂立刻就能趕到。」
「嗯,謝謝,好美的守護天使,我會珍惜祂的。」
這真的是場絕無僅有的美麗愛戀,守護天使耶,這可不是任何凡間男子給得起的禮物。
期中考後,我決定回家一趟,繼續晃點下去只會令聖叔更生疑惑,況且未來的事,我也想跟他好好談談。
小夜沒同我回家,而把天使留給了我,但我盡量不去在意,只消我有需要,小夜肯定會立時回到我身邊,雖然期限只到明年仲夏而已。一想到這點,心裡就湧現出無限量的落寞和痛苦。
不管今後擁有的是怎麼樣的人生,失卻祢的陪伴,還是令人感到索然無味的啊。祢曾說過不會於一年後棄我不顧,但要怎樣才能永生陪伴祢,是不是也得如天使一樣,委身於狹小玲瓏的燈籠之中?如果必須這樣,我可會欣然接受……?
我會願意屈就嗎?任祢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如果祢時常想起我,時常喚出我的話……是的,我會願意。
「聖叔,我回來了!」
明明有手機這種東西,聖叔還是堅持每星期一定要回家讓他「檢視」一遍,包括氣質、儀容、靈能、智慧等有無長進,他都要一一質詢、一一確認。
「書賢,來坐、來坐!」聖叔拍拍板凳,示意我坐到他跟前。每次他這個樣子時,不是打算說教,就是想說個很長很古老的故事。
「妳上星期有沒有看到我派過去的兩隻小鬼?」
望叔遞給我一杯涼茶,跟著坐到我身邊。
「什麼小鬼?」小夜說得不錯,小鬼果然是聖叔所派。我只能裝傻。
「兩個很醜很小的,大概只到妳的膝蓋高,頭上有角的小鬼。」聖叔說。
「那是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養過小鬼?」
「雖說是小鬼,但其實是用色紙裁成,再用道法讓它們活動的紙偶。」望叔解釋著。
「我不喜歡一天到晚都開著天眼,我喜歡保持關閉狀態,有需要再唸咒打開就好。」我說。若是被鬼怪發現自己能看得見它們,要不是時常被捉弄,就是會被託付完成生前未了的遺願,我才沒那個閒工夫呢。之所以在天眼閉合之際也看得見小夜,是基於我倆之間的契約,要不,我們可能在離開青島神社後就分道揚鑣了。
「書賢哪……」果不其然,聖叔又要開始嘮叨了:「我們可是神職人員,不只助人,也要渡鬼。妳閉上天眼,就等於燈塔熄滅亮光,這樣叫船隻怎麼靠岸啊……」
「我才不要!興大文學院陰得很,每年都有情傷的學生從頂樓往天井裡頭跳,好像在抓交替似的。要是哪個學長學姊的魂纏上我,要我非去向某人告白的話我可受不了!」更何況,小時候的我就是因為常見識到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嘔吐、尿床、夜啼、夢囈、失眠樣樣來,媽媽不得已,只好帶我到宮裡交由聖叔他們的師父幫忙收驚驅邪,並施法關閉天眼。
「書賢,既然是自己學校的事,妳更要費心去了解……」
沒等聖叔說完,我截斷了他的話:「不用操這個心了,台北有一個收鬼專家寫了封正式公文函給學校,說願意免費幫忙驅邪、重新佈置風水,卻遭到校方狠狠拒絕。」
我拎起背包,起身走向房間。「聖叔你也說過啦,天助自助者,天都派專家登門了,這人卻不願意被救,那就只能放他自生自滅吧。」肩頭一聳,雙掌一攤,我用力闔上房門,把自己攤放在床上。
小夜,今夜能在夢裡與祢相會嗎?
有時小夜會到學生宿舍裡會我,尤其在三名室友均不在的時候,雖不是天天都來,但至少一星期一次,算是履行契約上的義務。
放假日的夜裡,和我頗為要好的室友晏瑩提早回來,臉色顯得不大對勁。跟著登山社的學長在山上轉了兩天之後,整個人彷若失了魂般,整張臉慘無血色,但印堂卻黑得發紫,渾身顫抖發軟,沒有一絲元氣。
我扶她爬上書桌上的床鋪,幫她蓋上涼被,頭上敷好冷水袋。
「小夜……」我微啟雙唇,沒有發出氣音。
「很典型的台灣山區裡常見的妖魔,不是附體,只是邪氣入侵罷了。」飄在床舖邊的小夜說。
「祢能幫幫她嗎?」我在心裡請求道。和小夜的對話,即使不透過言語,從心底發聲也可以。
「妖魔的魂又不在此,我要怎麼消滅祂?妳是白鶴童子轉生,這要由妳自己想辦法。」
「就不能像在家裡操乩或訓乩那樣,給我一點幫助嗎?」
「這跟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瑣事的情況不同。」
「嗚……」我看著晏瑩,她渾身出汗,四肢還會不由自主痙攣抽動,看起來很是痛苦。我只能盡力試試。
手邊既無線香、也無經書,只好略過燒香步驟,憑著記憶開始背誦起請神咒。緊接著,設法令自己進入禪定之境。入定不難,我一直以來都反覆進行著這項修練,以現時的功夫,一到兩刻即可完成。
最後,只能靜心等待白鶴前來依附。
沒有光影。沒有聲響。沒有動靜。
由於晏瑩是我的好友,我無法像幫助鄰家大嬸那般進入無心無我的境界,心不清、魂不定,神明自然不肯近身。
「怎麼辦……」已經半夜兩點了,晏瑩和我明早八時都還有課,必須及早完成才行。一旁的小夜沒有答覆。
慌忙中我抽出手機,押了聖叔的號碼。聖叔大半夜的被我擾醒,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我抽抽咽咽地講了大略的狀況給他知曉,聖叔要我別慌,先設法聯絡上晏瑩的父母再說。如他們同意,便把孩子帶到南投給他與望叔看看,若他們是科學至上派,那就只好求助於身心科或精神科。
好難得這次小夜沒幫上忙,我必須倚賴一直以來埋怨著的聖叔。
晏瑩的父母聽她提起過我—一個神祕又特別的室友,又聞聖叔願意不取分文為女兒好友辦事,隔天便由南部北上台中,再驅車載我與晏瑩一塊跟我回到位於南投集集的家—聖清宮。
我請求小夜先別離開,說不定聖叔會要求和我一起興壇作法,我需要祂的力量。
車子在宮前停妥,林媽媽和我先下車,林爸爸把虛弱的女兒從後座中抱出。我指引三人直接從正殿門口進入,聖叔和望叔早將法器和祭壇都備好,就等著林家人前來。小夜飄到大門口前時,止步了。
「除了鍾馗、道濟和尚的氣息外,又有其他三個……何仙姑、羅漢和土地神?」小夜小聲嘀咕著。
「拜託了,這次祢一定要幫我!」我在心裡吶喊。
「妳是在增加我的風險。待會鍾馗一出,要是發現了我,除了我倆的誓約可能被迫作廢以外,我很可能還會被祂強行驅逐出境,好一段日子進不了華南神祇的領域,直到妳的聖叔壽命結束,鍾馗的魂無所依附為止。」
「那該怎麼辦才好?」
「除非我來硬的,直接喚出強大的神祇滅了鍾馗等人,然後再收了祂!」
「不要這樣!不要傷害聖叔和望叔!」我險些叫出聲來。
「我當然不會這樣。」小夜把手環在胸前,這是祂情緒不佳或不耐煩時必然出現的手勢。「強取壽命未絕的人身上的神靈,太莽撞也太野蠻,高天原不可能置之不理。」
「書賢!快進來啊!」我尚在消化小夜扔出的訊息,宮裡的聖叔急著喊我,我只能應好。
探頭一望,當年幫過我的無極神殿的師姐、師父和殿主都來了,原是為了討論聯合主辦的冬醮準備事宜而來,正巧碰上我同學有難,大家決定一起商討解決之道,順便也驗收一下我的修行成果。
「我家書賢現在可厲害了,召喚白鶴,幾乎百發百中。」聖叔雖常在嘴裡罵我少不經事、才疏學淺,但在外人面前又十分臭屁,彷彿我是千載難逢的神童。
我本來想回他一句「去你的百發百中,昨晚就失敗了啊」,但看在晏瑩父母在場的份上,我也只好竭力一試。
換上法袍法帽,將鈴鐺符印全戴上身,燃起線香,煞有其事地捻香在神明面前纏繞比畫。線香入爐後,便開始一大串的唸經祝禱。
在我身後,聖叔與望叔分據左、右兩位,這次由我為主,他倆為輔,若我的白鶴有所差池,還可由他倆起乩喚出的鍾馗和濟公遞補。
這是我第一次站上主位,欲搭救者還是最要好的朋友,除卻自家人,還有三名師兄師姐在場,我的心一直靜不下來,完蛋了完蛋了啊……
丟臉是不打緊,但是晏瑩,妳一定得得救!
二位叔叔的守護神迅速起駕附乩,鍾馗手握法劍寶鏡,開始打量晏瑩病體,濟公操起破扇葫蘆,一顛一跛地靠上前去。
就我一人紋絲不動。
對了!小夜,小夜,祢還在嗎?在的話就幫幫我啊!
心海波濤洶湧,這樣是無法深入禪定之境的,我愈是著急,就愈是無法成就。
算了吧,驅魔的事就交給鍾馗,治病則交給濟公,有聖叔他們在,我的加入根本是多餘。
不爭氣的眼淚就要流淌下來時,一聲清亮的鳥啼忽爾充塞耳膜,響得連鍾馗和濟公都停下觀望,是鶴鳴。
淡黃色的柔暈溫柔地包覆了我,一道白色光影提引起我的右上臂,霎時間它沒有知覺了,像有人朝我右臂的血管注射麻藥進去。
但大腦仍是清醒的,所以我可以瞧得清楚—執起朱筆的右手,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在宣紙上飛騰,寫的是藥方、還是療法?我不知道。
鍾馗和濟公不知何故丟下了我與晏瑩,奔出宮門之外。
是小夜吧?祂們發現小夜了嗎?
被白鶴控制時的我雖能保有自我的意識,卻無法違抗祂的旨意擅自行動。我被固定在神壇前,待祂書寫完蝌蚪般的千字文,翩然振翅離去以後,才取回身體的支配權。
但這已是一刻鐘以後的事。鍾馗、濟公不知在什麼時候退駕,回復為聖叔與望叔的意識,師姐、師兄和神殿主持都在外面,五人朝西天深深叩拜,好似正在為哪位神明送行。
是小夜嗎?
「書賢,是真武啊!真武大帝!真可惜,剛才妳被白鶴上了身,沒能親自叩見祂。」聖叔起身,抖落膝上的灰塵。
「真武大帝?」
「沒錯啊,和天師鍾馗同屬伏魔三尊之一的真武大帝,沒想到我們在這施法,竟吸引祂的元靈過來觀望。」望叔也說道:「雖說十之八九不是本尊,而是祂的分靈體,但既然真武大帝都親臨了,妳的同學必然可以康復。」
「嗯!」我寬心了不少。但極目望遠,四處都不見小夜的身影。小夜,剛才可是祢在幫我?真武大帝顯靈來助,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金烏西墜,天空染上一抹澄紅色的暈彩,神似宣紙上的墨色。
印堂上的烏黑已然褪去,晏瑩的呼吸和脈搏都回復平穩,林爸爸他們雖然放心不少,但還是決定到竹山秀傳醫院作個全身檢查,確定無恙後再送晏瑩和我一起回學校去。
醫院的氣息很陰很雜,若我沒封閉自己的天眼,不知會見識到什麼奇妙的東西。
我沒跟著進入診療室,而是搭上電梯,到七樓的嬰兒房外走走看看。象徵著希望和未來的生命,嬌弱又惹人憐愛的小傢伙們,我是否也能擁有一兩位屬於自己的?
試管嬰兒……陡然間憶起聖叔先前的承諾,哼!才不要以這種形式受孕呢!
「喲。」
絲綢的滑潤觸感劃過我的臉頰,回眸一看,是小夜的雪色罩袍。
「太好了,祢沒有消失!」我在心裡歡呼。
「人類實在是矛盾的生物,一方面渴望脫離既成的宿命,一方面又仰賴著它帶來的恩賜。」小夜的語調還是那麼淡漠,充滿輕蔑和不耐。但無妨,只要祢再度出現在我眼前就好。
「對不起,這次是我太任性,我還以為祢已經被真武和鍾馗驅逐了。」我離開嬰兒房前,走到廊間一處燈火較暗的角落。
「事實上正好相反。」小夜說:「真武是我喚出來的,鍾馗和道濟和尚也是在被祂的氣息驚懾之餘退駕的。」
「好厲害啊,竟然有辦法役使真武大帝。」這不是人類可以望其項背的能力,除了欽羨,我只能忌妒了。
「雖然暫時矇騙過去,但很難說完全沒留下破綻。要是妳兩位叔叔的守護神再次跟我照面,說不定就會曝露了我的真身。」小夜的眼神變了,晦暗灰黑的雙瞳,陰鬱地令我感到心寒。「因此,我要求縮短契約的時間。」小夜說。
「咦,不要啦!」我們相處的時間已經這麼短了。
「我指的是回收妳的靈能,扭轉妳命運的時間,不是我倆相處,妳所謂『戀愛』的時間。」
「咦?」我愣了一下。「喔,那有什麼問題,祢就儘管拿去吧,儘快!」反正沒有祢,我也不過是個半吊子。
小夜一反常態,展開我無法辨別情緒的笑弧。
「別忘了妳剛才說過的話,即使沒有文字落款,『言靈』本身也是一種羈束、一種契約。」
「我不會忘記的。」我在心裡發誓。
「那好,冬至當天,午夜零時,我在興大文學院頂樓等妳。」
「咦?」文學院頂樓?就是每年都有學長姊跳樓的地方嗎?幹嘛要選這種讓人寒毛直豎的陰極之地啊?
對了,我查過資料的,瀨織津姬來自冥府,是掌管死亡及大災厄的神祇,或許在那樣的地方,更有助於小夜發揮祂的力量。
手機響了,是晏瑩的父母打來的,檢查結果出爐,晏瑩的健康狀況大致良好,只要適度的休息睡眠即可。她們待會會在醫院側門等我,大家一塊趕回興大上明日的早課。
通話結束時,已不見小夜的蹤影。心裡雖然不安,但我也只按照祂的話去做。解脫的那日就要來臨了,到時我只是一介平凡的女大生,白鶴和靈乩什麼的,都將與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十二月二十日,是夜。
由於宿舍的門禁是十二點,我只能申請外宿,待跟小夜的幽會時間結束後,隨便選一間空教室,把桌子併起來充作床用就是了。我是白鶴代言人,加之天使、小夜都在身邊陪伴,那些孤魂野鬼不會敢近身的。
我混在夜校生裏頭,趁著十點放學時,假意要回教室拿東西,和大家往反方向走,之後便待在教學大樓裡不出去了。通往頂樓十三樓天台的門,平時有封條掩著,白天也有守衛在附近監巡,要上去並不簡單。但我納悶得很,如果要找地方自盡,隨便選個樓層開窗就能往外跳,何必執意往天井裡頭送命,是過往死去的孤魂在抓交替吧?
電梯如期停在十三樓,據說有些時候,它會隨性地停在某個樓層,甚至打開門後,外頭還是一面無法走出的牆壁。
我拿出美工刀,割開門口的紙質封條。封條不知是何人所寫,黃底紅字,盡是看不懂的草書咒文。
「小夜,我來了……」我出聲輕喚著。
晚風吹拂祂黛黑柔順的髮,束髮的白色絹帶隨之飛揚舞動,真是美極,我忍不住看得癡了。
小夜將雙手背在後腰,並沒有轉身看我。
「白鶴啊……」小夜喚出上有白鶴畫像的渾圓精巧的小燈,提在左手上。
我向祂走去,明明想喚的是小夜的名,我出口卻是說:「師尊,弟子在此。」
「如今妳道法已成,為師要給妳一個考驗。如果妳能以自身道力渡過難關,便可從此入我麾下,並登列仙班之中;若妳失敗了,這深淵直通地府的輪迴之道,妳將轉生為人,受百般人間疾苦。」
「是,弟子定不負師尊教誨。」我抱拳揖身後,再行叩拜謝恩。
「那麼,妳去吧。」小夜扶我起身,祂說話的聲音,明明還是個年輕男子,卻有著南極仙翁似的神韻和口吻。
我背對天井,出神地望著小夜,意志雖清醒不過,身體卻不像是自己的,對了,我又被白鶴操控了。
「可惜的很,妳再也不會轉生了。」
小夜說畢,伸出空著的右手,一把將我推落樓下。奇怪了,小夜明明是個靈體,此時竟然有法觸摸到我,肯定是靠咒力或法術吧。
我發不出尖叫聲,甚至連閉眼祈禱也做不到,幾個旋轉後,我俯身親吻了大地。
「白鶴童子歸來吧……」
「白鶴童子歸來吧……」
一匹白鹿,一隻仙鶴,在交叉路的一方呼喚我。神聖潔淨的神獸,光明萬丈的大道,我卻猶豫再三、止步不前。
另一側,闃暗漆黑的小徑,彼岸花蔓延開展,直達視線的盡頭。明明是那樣幽暗陰深的不歸之路,卻撩撥我靈魂深處最隱微峻秘的心弦,我想往這裡面走去。
「白鶴,祢該和我們一起走。」白鹿的光影說話了。
「祢本是我的一部分,走吧,和我們一起回去,回原本的家。」那仙鶴也跟著出聲。
「回家,去哪?」我不懂。我為何會在這裡,這裡又將通往何處。
「崑崙山,我們和師尊一起修行、生活的地方。」
「可是……」我徘徊不前。「我已經和人約好,祂肯定會來接我。」
「白鶴,休要執迷不悟!」白鹿嚷道。
「祢為邪神所惑,然師尊網開一面,欲助祢修練登仙。錯過此刻,祢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仙鶴也接著說。
「什麼?祢們是誰?祢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我是怎麼來到這條路上的,我實在記不清楚了。弦月、樓頂、涼風、少年……對了,我是為了與小夜見面,為了讓祂替我扭轉命運而來。
小夜小夜,祢現在究竟在哪裡?
「書賢。」
暗林裡的白色幽影,第一次叫喚我的名字。我甩開鹿鶴二仙,拔足狂奔,投身深不見底的密林之中。
陽光明媚的人世,聖潔尊貴的生物,永別了。
可不可以不用通過任何試煉,可不可以不要展翅高飛?就這樣,安靜的……沉淪、休息就好。
這般的幸福,儘管看在旁人眼裡是莫大的不幸,我都甘之如飴。
我並沒有被殺死。我只是化作使者或式神的姿態,在圓球狀的小小堡壘之中延續生命,作一場漫無止盡的夢。
除了我心心念念的人以外,請不要喚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