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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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1
二零一五年,台灣新北
首席法官身著藍領黑袍,灰白蜷曲的亂髮遮住整片額頭,黑框逆光眼鏡則掩去其後喜怒難辨的目光。風乾桔皮般的雙頰和滿佈皺褶的香腸唇,構成一張充滿智慧和權威的容顏。
叩!
法官大人的法槌不僅敲打在桌面上,也重重地擊入我心坎。
「全員肅靜,起立!」年輕的男法警揚聲一呼,我跟著周遭眾人一塊站起。
首席法官推了推黑框眼鏡,字正腔圓地讀出終審判決:
「被告葉驤於執行公務期間,對被害人四肢連續射擊,導致被害人因大動脈嚴重出血送醫不治身亡。其行為已嚴重違反比例原則,爰此,本庭依業務過失致死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
復考量被告平時表現優異,槍擊被害人致死乃衝鋒求榮之不當舉措。審其情節,得易科罰金五十萬元。全案定讞,不得復行上訴。」
可惡!更一審猶然維持原審判決,真不知這些狗娘養的傢伙腦袋在想些什麼。
律師團一個個慘綠著臉,朝我那可憐的葉驤好友微微頷首致歉。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葉驤沒有回話,他累了,長達一年半的訴訟早已使他心力勞瘁。妻女沒有棄他而去,每每在開庭期日出席相挺,對他已是最大的安慰。
號稱市警局聘僱的最強律師團,竟被檢座和專家證人死壓著打,什麼已經盡力,都是狗屁!這話只有醫生夠格講,學法律的憑什麼搶人台詞!
律師們的眼裡只認得錢,反正錢在囊中,沒讓判決結果更差已是仁至義盡。這三人從辯護人席起身,背對著葉驤從側門離開時,又是另一副談笑風生的模樣。
真該下地獄去!
葉驤跟著那年輕法警朝另一側出口離開,我無法走被告專屬的路線,只能默默目送他走遠。
淒楚的身姿,落寞的背影,這就是熱血悍警的下場。
約莫一年半前,葉驤騎乘警用機車追隨一部由本案被害人所駕駛的自小貨贓車。被害人羅明昌絕非善類,光是槍砲、毒品、強盜、詐欺等前科紀錄摘要表印了三十頁紙還印不完,當時身上還揹著強盜和竊盜兩條通緝。他那張扭曲乾癟的臉孔,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那天,葉驤一個人擔服金融線巡邏勤務時,在回收場附近看到他,別說贓車本身了,車上一大堆壓縮機和電視、冰箱,全是要拿到回收場銷贓的贓物。
羅明昌一見警察,二話不說立刻火速倒車,據安裝在警用機車上的行車紀錄器畫面來看,時速少說也有六七十。若他一心逃逸,只要打D檔高速向前行駛就行,何必倒退衝撞隻身騎乘機車的葉驤。
我好友槍法精湛,第一槍擊中胎壁,羅明昌開始車行不穩,不出三公里路便擱淺在產業道路邊。
羅明昌早在懷裡和褲管中暗藏口徑不一的短槍與掌心雷,但一發也來不及擊出。葉驤趕在他下車後、右手摸入懷中之際,先賞他右大腿一個痛快。
羅明昌吃痛,單膝跪地的同時,仍不放棄與葉驤正面交鋒的機會。在他的左手扣入長褲口袋之時,左大腿與右掌又分別中了兩槍。
葉驤繞到他身後,抽出那隻鮮血淋漓的手,用手銬牢牢拴緊。當然,不忘呼叫勤務指揮中心派遣救護人員到達現場施救。
若葉驤沒有先行出擊的話,生死應該會交換才對,我實在不懂那些高坐在法律殿堂之上的傢伙們在盤算什麼。天平的另一端,是不是有人早一步偷放了顆砝碼上去,導致它傾斜不公了?
真該死,不管是放上砝碼的人,還是姑息他人放砝碼的人,以及……冷然面對這一切的官員和群眾。
一位暗綠色裝束、看不清年歲的蒙臉男人,正坐在法庭裡最不起眼的角落,對葉驤投以著輕蔑鄙視的笑意。
雖看不見他面罩下的表情,但我就是直覺他正在笑著,每次都這樣。每次他都來,每次都是同樣的衣容和神情,每次都在不幸的場合現身,每次都在有人罹難或遭殃前後,用埋在黃綠色肌膚下兩洞窟窿裡的濁綠色眼珠死盯著我。
不好,方才那些咒罵人去死或下地獄之類的話都得盡數收回來才行,要是成真就糟糕了。
男子轉頭瞪我,彷彿在告訴我「這樣的結果,都是因你的心願招致的。」但我從來沒想要這樣子過。我只是希望能發生件讓葉驤稍微收斂鋒芒的小事,不要總是瞻前不顧後的魯莽行動而已。
身邊所有人的不幸,反應的都不是我真正的期盼。
「有一種命格叫做『萬死一生』,比九死一生凶險。」老家的算命先生用手梳了梳腮邊密密麻麻的大鬍子。「擁有這種命格的人並不代表會歷經一萬次劫難或凶險,而是每次遭逢到死劫時,別人都會死去,而你是萬中選一的生者。司命的生死簿,不知為何總是獨漏你的名字。」
算命嘴如是說道。
很小的時候,爺爺抱我到廟裡參加一年一度的盛事。廟門才開一小縫,大批信眾魚貫奔入,把手中的線香往爐內猛插。據說第一個將線香插入爐中的人,一整年都會安泰好運。
爺爺右手抱我,左手拿香,跟在一群爭先恐後的年輕人後頭,也想去那搶頭香。在我們之前有人先持得點,有人則以香做箭,用投擲的方式扔入爐中。爺爺見他人得手,放慢腳步想緩緩把手上線香插入爐內時,後方的大嬸們急湧而上,不經意地推了咱祖孫一把,我的額頭被爐中燒得正旺的三炷香觸得正著,眉心差點起火。
我一哭嚷,連帶驚動了爐神。爐神一怒,掀起通紅熾熱的狂燄,當時圍在香爐四周的人幾近遭殃,反倒我沒事了,火焰自動讓出一個縫隙,除了額上三個疤外沒增加新的創口,倒是抱著我的爺爺右臂被燒出好幾顆水泡。
廟方說這叫「發爐」,是好現象,代表神明降臨或有所指示。但我心裡已生出個芥蒂,此後死活都不肯踏進廟裡一步,就連守護警察的關老爺廟也一樣。
鄰家的阿姨本以為西方的神明與我較為有緣,便帶我上教堂去,誰知我一碰聖經就酣睡,一聽詩歌還會覺得頭暈,這下子又不行了。冥冥中好像有股力量在作祟著,使我成為一種神鬼不侵的體質—佛不愛,魔也不入,連死神和瘟神也不斷晃點我。聽那算命的說,我的守護者應該另有其人,要我有興趣,他可以介紹東洋或南亞的老師給我,並到那邊的宮廟走訪查驗。
母親首次帶我到老家附近的「宮」找算命仙時,我只有六歲大。那整年,我每到深夜便不斷哭鬧,說有個深綠色的妖怪就站在兒童床的床沿,不發一語地對我冷笑,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把我拐回他的巢穴。
這算命仙不只算命,同時也是宮主和收驚大師。他掐指細算外,還擺了個令人看不懂的卦。完畢後,他問起:「你家這小子,最近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
不錯。不久前,幼稚園老師帶班上一群小毛頭到半山腰搭乘空中纜車。風勢頗大,車廂搖晃不已,我嚇得要死,一路上不斷問老師:「纜車會不會掉下去?纜車會不會掉下去?」講了至少十遍以上,氣得老師想拿針線縫死我的嘴。
啟程十分鐘後,纜車果然從百餘公尺高的半空墜落,卡在茂密的樹叢之間。班導的右手和右腿骨折,有些同學還拐到頸子,沒有濺血的也多少擦傷挫傷,就我一人壓在數人之上,渾身安然無恙。
夜裡,身穿沼綠色大衣的憂容蒙面男翩然來訪,他不發一語,沒有任何動作,僅用死魚般的濁色眼瞳緊瞅著我,光這樣就夠驚悚了。他夜夜來,於是我夜夜啼。
算命仙寫了幾張符給我,分為隨身攜帶和貼於寢室內的。這天之後,沼衣男安分了好一陣子,偶爾才打牆縫、屋角等陰暗的地方探頭出來看我過得好不好。
國小時,班上幾個塊頭大的男生特別愛欺侮人,雖不會只針對我一人,有時我卻會在垃圾桶裡發現打翻的餐盒和不翼而飛的作業本。我不只一次詛咒他們去死。
畢業旅行那天,車子行經中橫公路,一塊巨石順著山勢滾落下來,打壞的不只是擋土牆,也把那幾個傢伙頭上的車頂蓋打破一個大洞。除了那三個男生外,班上幾個愛碎嘴打小報告的八婆也正好坐在那一帶,八人死亡,二十五人輕重傷,一人完好無事。平安的自然是我。
當警消掀開車頂蓋,把受困的師生和駕駛一一拉出車外時,那名謎樣的綠衣男也混在救援的人手之中望著我們。他沒有出手幫忙,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就只是那樣默默的看著。
國中的時候,收便當回扣金的校長在東窗事發前,因不明原因自七樓女兒牆邊側翻後墜下。唯一目擊的工友說,當時校長身邊好像站著一個深綠色衣裝的男人,但是不是男人下的手,他也不敢肯定。
我討厭校長那張假道學的嘴臉和自命清高的姿態,但我不像那些被強行扣薪的外聘人員和被貼標籤的問題學生們那樣對他恨之入骨,我應該沒咒他去死過,應該吧。
舉凡校園霸凌、黑道橫行、強權惡勢,小至鄰人間的糾紛和野狗吠叫,只要我稍不順眼,怨忿痛惡之情油然而生後,這些傢伙儘管不死,也從未有一個能平順快意地活著。
後來,算命仙才在我屢次陳述與母親的加油添醋之下,推論出「萬死一生」這個命格。
但我想他說錯了,我不過是烏鴉嘴了些,橫豎是賤命一條。
葉驤的事也是這樣。這件案子之前不久,他才因為猛追一對無照駕駛機車又不戴安全帽的小情侶,搞得他倆雙雙跌倒破相,女孩的母親揚言提告,他卻樂此不疲。
我只是希望他能安分一些,縮手一些罷了。葉驤雖不死不傷,爭訟和牢獄也是一種莫大的災禍和痛苦。神秘的無名神靈啊,祢究竟想怎麼樣呢?再者,祢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我捐出一個月薪資,好助葉驤繳納罰金。判決定讞後,市警局發動募款,很快地五十萬就湊足了,但這只是刑事判決的部分。目前仍在纏訟中的民事賠償金額,羅明昌母親最初的要求是兩千萬,但葉驤堅持一毛錢也不願出。我估計最後的判決結果應該落在三百萬上下,這又是另個問題,葉家已經沒有多餘的財力可以支付。
「我兒子的錯,都是別人的錯……」是吧?羅明昌的母親如此,那對小情侶的父母也如此。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以別人的血汗淚水作糧,只為壯大自己的財庫和名聲?真希望他們都去死。
羅明昌母親在媒體面前老淚縱橫,哭花了深藍色睫毛膏的模樣,每看一次我就咒她一次,要她真的死了也無所謂,這樣民事庭的法官會直接將案件簽結了事,因為羅家也沒有其他繼承人可以承擔該訴訟了。
終審後的一個月內,接連發生三件大事。
一天夜裡,主審葉驤案的首席法官家中傳出火警,菲籍外勞疑因用火不慎,藏於主臥室保險箱內的外幣和金鑽被燒得所剩無幾,屋內裝潢傢具也近乎付之一炬,損失初估逾千萬元。
羅明昌的母親遭遇重大車禍,某日午間在騎車趕赴某報社的專訪邀約時,被一台曳引車捲入輪下,從腹部硬生生輾了過去,體液和肉塊散落在柏油路面上,令人不忍正視。她迄今還躺在醫院裡,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康復,再度為死去的兒子和自己即將豐足無虞的下半生發聲。
此外,我也申請從三重分局轉調到三峽分局,離開了長年來一同並肩作戰的好友,以及那塊令人傷心頹喪的地域。
三峽,兼具古意和新潮的城市。
不同的街景與臉孔,相同的冷漠與紛亂。
家暴、車禍、糾紛、傷害、竊盜、酒醉鬧事與精神病患強制戒護,同樣的案類在不同地區依然一再上演,完全不因時間推移與環境遷徙有所改變。
庸碌茫然間,我已然三十五歲了,人生也剩下不到一半。我想要有個家,有個賢淑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女,並把遠在鄉下的爸媽接過來同住,於是我開始物色三峽、鶯歌周邊的房子。
素聞有個議員善於炒地皮,重劃區內的地價在短短四年任內由每坪十萬元接連翻倍到六十萬。六十萬,差不多是我攢節一年所能積聚的財富,還是罷了吧。
我租了間六點五坪的套房,就面積來說活像看守所的牢房,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人生活倒還過得去,兩個人就嫌擠了。應該沒有哪位姑娘瞎了眼,會看上一個又窮又忙,工作充滿危險和未知的警員吧。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多希望偶然出現在我房內的是位美麗溫良的女性神靈,而不是怪裡怪氣的蒙面壯男。幸好其他人見不著,要是看得見,不把人嚇死才奇怪。
熟悉環境和門路後,我開始學會忙裡偷閒。深夜三點,我熄了巡邏車上的警示燈,將車開到打烊的商場後方。這裡沒有路燈照明,地勢又較為低窪,不容易被路過的人車發現。與我一起巡邏的學弟老早睡死在副駕駛座上,我將電台廣播的音量調小,座椅放低,也打算瞇眼小睡一會。
意識游離間,遠方警笛聲驀然鑽入耳朵,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無意間誤觸警鈴,但學弟搖醒了我,告訴我聲音是打三鶯大橋後方傳來的。
我打開警示燈,把車開迴路面上時,便收到勤務指揮中心傳來的指令。
「151(夭五夭),151,弘道呼叫。」
「151回答。」學弟幫我回覆了無線電。
「協助一下鶯歌區各所,到三鶯大橋周遭圍捕一名詐欺11(通緝),注意自身安全及犯嫌安全,到達後將情形回報勤指。」
「151收到。」學弟答。
深夜杳無人跡,顧不得前方的紅燈與地上的雙黃線,我漂亮地倒車迴轉,往三鶯大橋處急奔而去。
白色BMW右前車頭整個鑲進橋沿,車燈、保險桿、前車殼、車窗的碎片散落一地,在其周圍,鶯歌區三個派出所三台警車分別包夾在其正前、左後、正後三方,六名警員圍成半圓,形成一個滴水不漏的局勢。我與學弟已無用武之地,便向勤務指揮中心回報犯嫌已被鶯歌區各所攔下。
「下來!」領頭的學長高大壯碩,吼得BMW駕駛一臉慘白,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抖個不停。
這微禿的男人雙頰凹陷、兩眼無神,與精神矍鑠時相去甚遠,但我還是認出來了,是那名議員。
四年前,議員曾以每坪十萬元的價格拋售土地,然而這四年來,地價迅速成長,已不可同日而語,但議員遲遲不肯辦理過戶,買方於是提出詐欺告訴。上演失蹤記的議員不僅於警詢時未出面,檢座的約談也一再翹掉。地檢署發出拘票,警方兩度上門執行拘提未果,一個月後,新發布的通緝名單上便多出他的名字。
通緝犯對警方而言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殺,無論身在國境內的哪個角落,只要被查獲了,不管正在做什麼事,工作也好歡愛也好,都會隨即被上銬帶回轄境派出所內,並於接受警詢後移交到管轄的地檢署去。更何況,這議員不僅有詐欺的嫌疑,更涉嫌賄選和違反金融控股法,想興師問罪的單位可多了。
「把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阿偉,附帶搜索車子裡的東西!」那名壯碩勇猛的學長應該就是鶯歌所所長潘勝光,叫阿偉的年輕學弟,大概是新進的警專三十期新人,反應慢了些許,動作也略顯笨拙。
「車子裡有什麼危險物品嗎?」潘所長問。
「沒有,所長。」
「你有戴手銬吧,把人銬起來帶回去!」
「知道了。」阿偉學弟伸手在後腰包處翻掏著手銬。
「可以不要這樣嗎?我還在任內耶,這樣很難看……」議員逐步往後退,旁邊的學長立刻吆喝他不要亂動。
議員的背貼上橋邊,身子猶然顫抖不止。「不要這樣啦……拜託你們行行好啦……」
「轉過去!」阿偉學弟命令道,他想使用反銬於背後的方式。
一陣涼風吹過,我冷得打起寒顫。冷不防地,身著綠沼色大衣的男人又出現了,他就站在橋沿的護欄上,同樣的眼神,同樣的無語,同樣的驟然,不同形式的不幸。
不好!
我來不及大聲嚷嚷,那議員於轉身之際,雙手緊握護欄,一蹬一翻之間,就這麼縱身墜入三鶯大橋之下。
八名警力,四台巡邏車,就這麼任由一名通緝犯在眼皮子下翻牆自盡,這下糗大了……
果然,有祢在的地方就不會有好事情發生哪!我的守護神啊,祢能保佑我在事後的檢討會上不致被眾人攻訐苛責嗎?孰不知輿論和批評也是大災大禍的一種哪。
由於三鶯大橋隸屬本所管轄,通知議員家屬與報請法醫相驗等事宜自然落在當時當班的我的頭上。
潘所長至少向我賠了十萬次禮,當時繞成半圈戒備的學長們也感到過意不去,但我絲毫不在意,反正這人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只怕到時長官和媒體又是一片口誅筆伐,把矛頭全數指向警方,反倒忽略議員本身的罪愆。
議員的妻子兒女在派出所內不斷鬼哭神嚎,弄得大夥心煩不已。這個穿金戴銀的女人,與他們打扮得光鮮奪目的孩子,在在令我回憶起羅明昌母親和小情侶的家長,只是後者的穿著要來得樸素一些。
真希望他們都消失啊,念頭一起,我馬上將之壓下,以免又實現了。
我忙著整理報請相驗的卷宗,當晚和我一起上班的學弟便成為家屬砲轟的標靶,然而這一點也不干他的事。
電話響個不停,一會是分局秘書室打來的,一會是區公所和市政單位,一會又是各家媒體。咱們自家的所長火大了,索性跑到附近熟識的民宅內躲起來,把萬事交給副所長面對。
我猜想不用等到太陽下山,各家媒體便會蜂擁而來,值班台邊會架設起一大堆大砲型攝影機,記者會將整個辦公廳舍塞滿塞爆,真正需要協助的民眾也會不得其門而入。
電話再三響起,值班的學長應接不暇,副所長不想理會,便呼喊在裡頭忙著的我。
「三峽所警員方正義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我把聽筒夾在臉頰和左肩上,繼續手上的事務。
「警官您好,我是TVCS新聞台記者,敝姓楊。」甜美溫潤的年輕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攪得我心頭一陣震盪。「關於今天凌晨歐銀龍議員跳下三鶯大橋自殺的消息,可否勞煩警官說明一下,好讓我們先做個簡報。」
難得的悸動只維持兩秒,我的火氣被挑上來了。不知道我們正忙著嗎?記者就這麼喜歡貪圖方便嗎?自己不會先走一遍現場嗎?不管告訴你們什麼,到時候都會生出一大堆奇形怪狀的細節來,那麼愛編故事的話,自己動手寫就好了啊,幹嘛問過我們?反正說什麼都是警方的疏失吧。
但我還是盡量按捺住性子,「小姐,資料我們已經陳報給分局秘書室了。妳想要簡報的話,就儘管向那邊要吧。」
「喔……」那女聲猶豫了會,「那麼,請問所長或主管在不在?」
「所長到分局去了!」啪地一聲,我用力將聽筒掛回去。今晚,大概是我警職生涯中最不平靜的一晚了。
待我和歐議員的家屬至板橋殯儀館回來時,人山人海早把派出所門口擠得水洩不通。我打電話給值班學長,請他模擬我的筆跡代我在值班台邊的出入登記簿裡簽上退勤兩字後,走到後門的停車坪,將便衣外套穿上,準備發動摩托車回租屋時,看到一個拿著麥克風的嬌小身影,賣力地往大門口的人群裡鑽。
可愛的小姐,大約二十五歲左右,穿著不合年紀的黑灰色上班族套裝,腿上的膚色絲襪開了一大洞,如滲水的水管般,鮮紅色血水至洞口處緩緩流下,雖不嚴重,但看上去甚是可憐。
「小姐,妳受傷了。」我停下車,繞到她的身後。
「我知道,我被器材割到了,不要緊的,謝謝。」她拿衛生紙壓了壓傷口,又繼續往前挺進。
「妳在這裡等一下。」我半命令似地對她說道,接著拐個彎從後門進入所內,拿了急救藥箱出來。
我將沾上雙氧水的紗布和膠帶遞給她,她道了聲謝,固定在創口上後,又忙著往室內探頭。
「非進去不可嗎?記者也真是辛苦哪……」我隨興地開口。
「嗯。攝影師和前輩都在裡面,如果不擠進去的話,他們肯定會在主管面前嚼舌根,說不定試用期後……我就要另找工作了。」淚水在菜鳥記者小姐的眼眶打轉著。
「那麼的話,問我吧。」我輕扣她的右下臂,將她拉下派出所前的階梯,在她耳邊低聲說:「歐議員跳橋的時候,我就在現場。當時的情況,我只偷偷告訴妳一個人,妳不要對其他人說。」
可愛的小姐微微頷首,我感覺她柔順蓬鬆的大波浪捲髮在耳際邊愉悅地婆娑。
我們掠過眾人,坐到祖師廟前的榕樹下。我買了兩杯咖啡,她也不推辭我的好意,在啜飲著帶些微苦的芳香同時,我把她所想知道的盡數吐露。在路燈的黃暈和手機的微光之下,她草草地記下筆記。
小姐姓楊,今年只二十四歲,正一邊實習一邊準備研究所考試。稍早打電話給我的,便是這位楊雨涵小姐。
我心想,或許這是個契機。
該是脫離單身的時候了。
晚間,當沼衣男子出現在浴室穿衣鏡裡,一臉冰霜地瞪著我時,我點著鏡中的他的鼻子,擺出我所認為最兇狠的表情嗆著:「我才不鳥你!我要找大師為我更換守護神了!」
放假時,我特地返回故鄉南投集集,請母親陪我到宮中拜訪當年為我卜算斷卦的先生。
因我命中注定與神佛鬼怪一類無緣,上回踏進宮廟已是十八歲那年的事。當時我高三,正煩惱畢業後要儘早外出謀事、還是繼續升學的好,母親二話不說,帶我到宮裡詢問先生的意見。
算命先生沒忘記我,我的命格是他見過數一數二奇怪的。他所見過另一個身賦奇命的人,據說是他自己的養女。
「你這孩子有股不凡的氣魄和力場,若能用在正途上,可望成就一番大業。可惜……只要這個奇特的命格還跟隨你,不管是令你深惡痛絕的人,還是如眼中細沙的睚眥之怨,都會慘遭不幸。」
我沒忘了挑先生的毛病,劈頭就是一句:「這和你十二年前詮釋的不一樣!」
「沒錯,是不太一樣。那時我還年輕,還沒澈悟得通透,我以為你只會駭到與你有關的人。但是,你背後的守護靈……或者說是業力、宿命太強大了,只要你有怨,那怨就會化作索命的利箭,朝那人的咽喉筆直射入。若你恨的人就在你身邊,那才叫做萬死一生,你們會一起遭遇死劫,唯獨你一人活下來。因為災禍神所庇佑的人,本身是不會被災禍吞沒的。」
我聽了都不知該哭該笑了,我問母親,這下子該怎麼辦。母親搔著頭傻笑:「幸好你從來不怨我跟你阿爸嘮叨。」
「我不怨啊,應該說……愛比怨多。」沒料到我竟吐出這麼肉麻的一句話。
母親說:「我還記得小時,你跟你哥為了一兩個塑膠玩具打架,你被揍得頭破血流,罵他一句:『混蛋吃屎。』當晚他立刻上吐下瀉,住院兩個星期才好。」
「我也記得。」原來哥會生病都是我的錯,我只在前兩天取笑他,後來我甚至向沼衣怪男下跪,懇求男人不要將哥帶走。
幾番掙扎後,我決定投考警專,反正算命先生要我從事正途,而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比較好,加之在校又有政府提供的零用金可花,我的前途便這麼定了下來。
來訪之前,母親告訴我鍾老師父自從養女意外身亡後,已經倒臥病榻十餘年了,偶爾醒來,只會咿咿呀呀地講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語,畫一些奇怪的圖文符號在房間的牆上。有時一個日本人會過來,把他的圖畫拍照記錄下來。鍾先生只有在那個日本人來的時候,清醒的時間才會多些。
現在宮裡的主事者是鍾老先生的師弟涂先生,本事如何,母親也不太清楚,但他當年跟在鍾老先生身邊修習,略知方家老小的概況,也知道我這個奇怪的體質。
一見到涂先生,我開門見山就說:「我想要換個守護靈,師父能不能幫我想個辦法?我一點也不想害慘重要的朋友和家人,這些年來,我已經受夠了。」
我把葉驤、法官、議員的事略述一遍,就是沒提到雨涵。我們已經交往一個月了,儘管她年輕,而我老大不小,要她不介意,我可以用全副心神和薪水支應她,讓她不用再從事辛苦的工作。
我需要婚姻、需要愛情,因此必須擺脫沼衣蒙面男的詛咒。
涂先生或托腮、或仰天、或長吁、或沉思,就是得不出一個完善的結論。「我還是第一回聽到信眾提出這種要求。等等,我要請神明開釋才行。」
涂先生的守護神是濟公活佛,和鍾老先生的天師鍾馗差距甚遠。請神明降乩的儀式和道具,各派各教均不相同,我聽人家說要燒好多紙錢,拿出五大法寶在神明面前不斷揮舞,甚至還有把全身弄得鮮血淋漓的,但這位涂先生並不這麼做。他灌了自己三大杯米酒後,開始燒香唸經。一刻鐘後,他神智恍惚、眼神迷濛,全身抽搐痙攣,活像癲癇發作的病人。我和母親覺得這應該是正常現象(而不是發酒瘋),所以沒有上前攙扶或詢問。
又一會後,他的視線可以聚焦了,也不再發顫亂抖,他四處張望,取下掛於牆壁一隅的破帽和草扇後,笑吟吟地走到我們面前。
「小夥子,想娶妻了喔?」涂先生……或說濟公的分靈體用手上的草扇在我額上輕輕一點。
我微愣了一下,打進來到方才,我隻字未提雨涵的事,為什麼他會知道,是推理出來的吧?
「你背後有個奇怪的東西,我也說不上是什麼,我不認識祂,應該不是中土一脈的神靈。我能知道的是,祂不會害你,也害不了你,因為祂必須透過你才能施展法力。」肉身內部裝載著濟公分靈的涂先生說。
「那麼,有沒有辦法驅逐祂?」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探問。
涂先生歛了笑容,表情多出三分嚴肅。「我不知其靈名姓道行,只知主事災禍。若跟祂硬鬥,我未必佔得了上風,怕對你自己也是有害。」
我聳肩一嘆:「那我提出更換守護靈的請求,是不是沒著落了?」
涂先生說:「我建議你去與觀音大士和如來佛祖這般位階最高的神佛商討,找間大廟,潛心齋戒誦唸四十九日,必然有所收穫。要不……」他頓了一下:「機會雖不大,但若你能遇上一個命格比你硬的女人,就能壓住你後面的靈,即使祂跟著你,也害不到任何人了。」
我在心裡哀嚎著,雨涵嬌滴滴怯生生的,再怎麼想也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從小到大被我憎惡的人都會遭遇不幸,哪怕是極其輕微又極短暫的不幸,我都不想再讓雨涵與其他非大奸大惡的人們受苦。
要是哪天我與雨涵吵架或爭執,心裡起了怨恨忌妒,說不定就會害了她,即使我並不是真的討厭她。
命格比我硬的女人……真有這樣的女人嗎?
母親向涂先生詢問要前往那間佛堂或大寺較好,涂先生也不刻意指名廟宇,只說我們看對眼的,覺得夠清幽且「有感覺」的都可以。
母親與我謝過他,當然不忘塞點紅包過去。回家吃完晚飯洗漱後,我只感到腦袋一片混沌空白,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
腳下是一片沁涼湛藍的海水,海岸周遭,層層疊疊的岩岸甚是特殊,像某位巨人刻意用雕刻刀削琢出來的。不遠的山巒上有道石階,石階兩側擺立著一柱柱石頭砌成的路燈,順著石階下望,石子路往前延伸不遠,就變成沙灘般的黃白色小徑。小徑的盡頭附近,有一座以四條紅色樑柱立成的牌樓聳立著,實在是十分奇特且秀麗的景象。
這裡……是哪?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天正黃昏,緋紅的太陽慵懶地將下半身浸泡在海水裡,再過一會兒,它就要整個沒下去了吧……
在在令人心醉神迷的美麗景色,是夢吧?我依稀記得我正睡在老家的房內呢,南投四周環山,哪裡來的海景呢?
視線彼方,有位身著白衣長袖的女子慢慢地走了過來。她是用走的呢,還是像仙姑一樣用足尖點著水面飄移,我實在看不清楚。
直到她靠近了,在我身前五公尺的地方停下。
她用飄的,一身素白飄逸的衣服好似古代人的穿著。不是人類吧?是鬼、是仙、還是神……其實也不重要,夢裡的東西又不會活生生地搬到現實重現。
好美的年輕女人。
「妳是……誰的守護神嗎?」我隨意開口,反正是在夢裡。
「都不是。」女人面無表情,語調淡漠。
「妳看得見我背後的靈嗎?」
「嗯。」她輕點頭。「我正是為了祂而來。」
「妳能取代或除去祂,成為我的守護靈嗎?」我試探性地說,不抱有任何期望。
「你希望嗎?」女人雙眼微瞇。
「當然!」
「很可惜,命運的權柄向來都不在人自個的手上,當然,也不會在我手上。」才說到「當然」兩字時,她便轉身背對我,逕自飄遠去了。我發現她的右手,平白多出一只白色燈籠,不知是何時變出來的。
果然不行啊……不過,就算她在夢中答應我,也不可能過渡到現實來幫我解決煩惱吧。
她會不會是雨涵的守護靈,前來探究我虛實的呢?
甜蜜美好的時光短如幻夢。
雨涵和我吃過幾次飯後,熱情和態度大不如前,我想她只是在等待一個較佳的時間點好提議分手。
我倆的年歲相差逾一旬哪,就算她背棄我或變心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我應該不會有所怨憤吧,應該。
餐桌上的兩杯咖啡漸涼,雨涵和我都沒有啜飲的意願,任它由最初的芳醇轉為難以入口的苦澀。
一直相顧無言也無法打破僵局,思忖半晌後,由我先開了口:
「雨涵,妳最近是不是比較累?我看妳沒什麼精神,飯也沒扒幾口……」
「我……」她欲言又止。
「有什麼困難嗎?工作上的?經濟上的?」
她搖搖頭。「聽另一位和我一起跑三鶯線的同事說,你和一個新進的學妹走得很近,連巡邏時也會騎機車載她。」
原來如此,那是所長指示我指導的警專實習生。由於沒有明文要求必須由女性同仁帶領學妹,實習生也不得駕駛警用車輛,我只好騎機車載她。我還來不及開口解釋,雨涵接著說:
「上星期,我爸才因為紅燈左轉,被警察追車硬是塞了一張紅單。」
「嗯……」所以呢,要遷怒到我頭上來嗎?
「情節輕微的話不是應該以勸導代替舉發嗎?為什麼一定要開?我爸媽過去都以採收檳榔為生,工作大半天還賺不到六百塊耶……」說到怒點,雨涵的雙肩開始顫抖。
我試著安撫她,一面注意鄰桌客人的反應。「我不知道當下的情景,也不知道伯父應對的方式。而且,每個地方的警察做法不太一樣,我個人是不喜歡開啦……」
「我父母都很討厭警察。」雨涵的神情淡漠又冷酷,彷彿變成一個我從不識得的-刁蠻而霸道的女性。「小時候,我媽媽的皮包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搶,派出所的警員只用遺失受理,而不是搶奪。」
「妳說的大約是二十年前的事吧,現在無論制度、民情都不一樣了,妳可以投訴督察組、向政風處檢舉、或者訴諸媒體,掀起一陣鋪天蓋地的撻伐聲浪,誰還敢這麼做?」
我盡量放低聲量,壓抑滿肚子怒氣。不可以動怒,不可以怨恨,如果我希望她安然無事的話。
「上個月我和你一起外出時,被在桃園工作的鄰居看到了,她告訴我媽,說我跟一個警察仔交往。」
我很討厭他人用台語發音的「警察仔」稱呼警察,因為尾音和「賊仔」一模一樣,明明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業,為何還要如過街老鼠一樣被人唾罵嫌惡?
「前天我放假回家,被爸媽狠狠訓了一頓。說明明跑的是社會線,為什麼不跟政商名流在一起,偏偏要選一個老……比我大那麼多的,還是個工作不穩定的警察。」
好個政商名流……去死,不不不!我什麼也沒說、沒想。
「他們說的話比我講的要難聽許多,我有盡力為正義哥你平反了,可是……我沒有辦法了。」雨涵一改怒顏,開始抽咽起來。
我把手帕遞給她,她揮掌撥開我的手。結束了,美麗青春的人兒,短如朝露的愛戀。
「那個學妹只是我指導的暑期實習生,她有男友,兩個月後就會告別我們,回到學校繼續上課。」明明知道已經無濟於事,我還是想說些挽留的話語。
「無所謂了。」她搖搖頭,站起身來。不知是想前往盥洗室,還是打算離開。
「要回去的話,我送妳吧。」
「不用了。」她走向櫃台,掏出錢包買單。這還是第一回由她支付約會的費用,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混帳……不,希望妳能找到令妳和妳父母都滿意的政商名流,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未來的某天,我一定也會遇上命格比我硬的女人,開啟屬於我的幸福人生吧……一定。
午後雷陣雨驟然而猛烈地擊打燥熱乾涸的大地,雨涵沒帶傘,進入便利超商裡躲雨。不久,她撐起一朵傘花,和匆忙過街的行人混在一塊,隱入喧囂的人潮車潮之中。
大家都沒看見的沼衣蒙面男人,正坐在突出於商店街外牆的霓虹招牌上,冷眼睥睨著萬事萬物。
原來結束一段感情、告別一位所愛,也是場令人心痛欲死的災厄。
無論外頭陽光如何明亮熾熱,也照不入我晦暗無光的心窗。惆悵、焦慮、疲勞的感覺緊緊攫獲著靈魂一隅,任憑我再怎麼設法振作,也是渾然無用。
要是能請假療傷的話,那能有多好?無奈是不可能的。
老學長紛紛退休,或請調到山區去了,別說指導實習生的事很難假手他人,況且暑假是事故、案件量暴增的時段,就算所長核可假單,自己在同事間的風評也會變得奇差,我不想在這麼辛苦的時候還給其他人增添麻煩。此外,如果能醉心於工作的話,說不定能忘卻和雨涵間的所有不悅,提振精神面對接下來的一切風浪。
沼衣男子依舊如影隨形,不時現身同我打照面,每每我只能試圖忽略他那強烈的存在感。晚間十點,成群青少年在鶯歌堤外便道與樹林外環道之間來回競飆,上頭怕事,叮囑同仁只巡邏不追車,要能順利攔下,盤查身分後就逐一放行。
去年夏天,兩名未成年少女夜間偷偷駕駛家人的普重機車出門,雙載行經三鶯大橋時,為躲避警方的攔查取締,狂飆後不慎撞擊護欄,後座的那位摔落高逾十公尺深的橋下慘死,駕駛者則重傷骨折。
唉,這樣的孩子,死有何辜?是妳們自己要去吸引、召喚災禍降臨的,不是災禍之神恰巧從不幸的籤筒中抽出妳們的名字啊。
「你也是這麼想的吧,無名的綠衣怪人……」我微動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息。那沼衣蒙面男就待在辦公室的角落,慘綠色的大眼直盯我背心,看了至少兩小時以上。
不出兩刻,勤務指揮中心的值班學長接連發出一段段急促又駭人的指令,催促鶯歌交通分隊的同仁儘快抵達堤外便道1K+600公尺處查探,到達後立即回報。
是三部普重機車、一部重型機車的連環碰撞事故,消防車、救護車、鶯歌所支援警力陸續趕赴現場。滅火的滅火、救災的救災、疏導的疏導,初估約有七名傷者,以及一名浴火、已然沒有生命跡象的死者。
又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夜間兩點,我結束值班,下一班是超商線巡邏勤務。我穿上笨重的防彈衣,外頭套上反光背心,並把密錄器、手電筒和警笛備好,以便不時之需。
我開車,阿翰學弟坐在副駕駛座,警專學妹則在後座開心地滑手機,與消防班的男友互傳簡訊,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照後鏡裡,沼衣蒙面男就坐在她身側,當然她不會發現,我也不會告訴她。應該說,告訴她也無濟於事。今晚肯定還有另一波禍事到來。
巡簽完中正路一段的統一超商,我打開車門,還來不及把整個身體塞入駕駛座內,無線電那頭再次傳出一聲聲驚怵焦急的喊叫。
「弘道弘道!155呼叫!」
弘道是三峽分局勤務指揮中心的無線電代號,155則是本所臨檢網所使用的代號。這時的他們,應該在好客來KTV、電子遊藝中心或精油按摩店的其中一處盤查吧,不知遇到了什麼狀況。鬥毆?吸毒?嫖客交易?
「弘道回答。155,你在哪裡?需要請求支援嗎?」
「是的!好客來KTV二樓包廂,年輕男女聚眾拉K,此外也疑有二、三級毒品交易情事。六名男女拒絕受檢,爭執過程中有一名同仁受傷!請求三峽地區線上各所巡邏警力支援!以及一輛救護車!」
「好的,弘道收到了!請三峽所、北大所線上各網:151、152、101、102,立刻前往文化路好客來!衛星定位記得打開!注意自身安全。181(吉埔所)、161(橫溪所),你們也一起去,到達將情形回報弘道。」
「152收到!」阿翰喊道,線上各網也陸續回報已收到的訊息。
我朝照後鏡瞥了一眼。「學妹啊,待會妳別進去,在車上等著我們就好。妳看看情況,嚴重的話先撥通電話叫所長起床,告訴他文化路好客來『又』出事了。」
「喔,好!好!」學妹一愣一愣,還不懂即將或已然發生什麼事故,果然是初生之犢。
沼衣男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或許祂已經移轉到災禍現場了吧。
臨檢網(155)同仁駕駛的巡邏車就隨意停在路邊,警示燈還亮著,我把車插在他們之後,跟著阿翰學弟一塊進入。本所主線巡邏網(151)以及北大所支援的四名同仁稍後前來,也跟在我們後方爬上二樓。一行人循著氣味兵分兩路,我們去搜包廂,北大所的學長則往走廊盡頭的廁所走。
203包廂內濃煙漫佈,伴隨焚燒電纜線般的濃烈刺鼻味,是K他命,或許還混雜著其他毒物。
阿勇學長仰躺在大螢幕下方,額角被鈍器敲出一個大坑,坑底不斷濺出血水,不知人是昏是醒。房內有六名陌生男女,連同阿勇帶的警專實習生一共八人。阿勇身旁,一個男人用大號的姿勢蹲著,手上還握著一個帶血的玻璃菸灰缸。另一個粗壯的男人手持藍波刀,就架在男實習生的頸項上。
「學……學長……」警專學弟好像快飆淚了,但他死命忍耐著。
阿勇的配槍握在一個看上去還是女高中生的短裙辣妹手上,學弟沒配槍,身上的白鋼警棍也被一個穿鼻環的年輕男子搶走。稍早用無線電求援的阿財則是不知去向,大概躲在某處等支援警力到來吧。
依阿勇之能,很難被歹徒奪得先機,估計在他敲門喊出「警察,臨檢!」之前,對方就已經把手邊能派上用場的傢伙都準備好了,開門那瞬間,就是一個措手不及的猛攻。那學弟蠢,明知前方有危險還不知側身避開,對方仗著人多,輕易地制伏我方兩名警力。服務生全都傻了,急忙往一樓逃跑,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拿起電話狂押報案專線的號碼。
北大所的學長們打廁所走過來,拖出裡頭兩個正拉著K菸的年輕人。「學長,現貨交易!」
「待會再說!」阿翰向後揮手制止。
另一名穿著狂野的辣妹掏出一罐巴掌大的塑膠瓶,不由分說就往門外的我們噴灑,另一個混混般的男人也操起房內的滅火器,不待他拔開插銷,我冒著被防狼噴霧正面擊中的風險,右腿一掃、右膝前蹴,讓他鬆手的同時往後跌倒。
阿翰隨即向前,用手銬將男人雙手反銬於後。
才過兩秒,我與阿翰開始瘋狂咳嗽,眼淚鼻涕奔湧而出。
舉槍的女子還在顫抖。沒開保險、也沒上膛,子彈是無法擊發的,她肯定沒玩過槍。
持噴霧罐的女子還沒罷休,北大所的學長們也被攻擊。一學長火了,立刻以逮捕術將她壓制在地,和男人一樣反銬雙手。
但房內還有挾持著學弟的壯男、手上握著菸灰缸隨時可以再給阿勇學長鑽幾個坑的男人、另兩個行動自如的年輕男人。此外還有其他人皆無法看見的,無情無語的沼衣怪男。
糟透了啊……我把手伸向背後,摸出繫於S腰帶後方的伸縮警棍。開槍的話,別說可能傷及自己人,就算能成功擊斃歹徒,而自己人也安然脫困,事後的刑、民事訴訟可勞民傷財了,搞不好一輩子都得當沒有支領薪水的義警。
陡然間我想起可憐的葉驤,還有雨涵。
離開我……果真是個再明確不過的決定,我不再怨妳了。
手上沒拿警棍的年輕男人把手伸向握槍的辣妹,不好!要是槍入他手,我方的勝算肯定會再下三成。
我甩出警棍,原先十吋長的棍身登時抽長兩倍,望前縱躍,用力揮擊。啪嘎一聲,那年輕男人的手腕往不自然的方向曲折,在他急著發出一連串垂死般的豬嚎聲時,我用警棍頂端勾住板機外的護弓,將警用九零手槍往自己這方撥。
「成了!」阿翰大叫,彎身拾起阿勇學長的配槍。
即使我會因為打廢那年輕人的手而吃上重傷害的官司,必須用以往辛勤勞苦的薪水支付賠償金都無所謂了。誰管那狗屁不通的嬰兒司法,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民情輿論都會往我這方倒。更何況,我胸前的密錄器可是全程開著呢,有利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
實習生的頸子滲血了,這是對打傷同伴的回報。
「嗚……」學弟不住掙扎,好幾次嘗試以柔道技法「丟體」放倒男子都沒有成功,看來這壯男也是個練家子。學弟愈是躁動,刀刃就沒入愈深。
可惡,真是該死!要是壯男頭頂的燈罩剛好掉下來把他敲暈就好了!
「學弟,不要動了!讓學長們幫你想辦法!」阿翰大叫,但他也不敢盲進,就這樣釘子般的站著。
吉埔所和圳頭所的兩名學長也到了,但他們除了幫忙看顧在廁所裡拉K的青少年外,沒能派上用場。
敵人還有三名,如果加上斷腕的那位,還有三點五名。
如果……連身後的沼衣男也算入的話,就等同有無限多名,無盡量的敵人。
等等!
這沼衣男是我的守護神吧?無論如何,祂都不會陷我於不義,祂的咒力必須倚賴我的夙怨,才能化作降臨於世的災厄。
既然如此,請為我殲滅眼前大敵吧,不計一切代價!
祢能辦得到吧?立刻!
喀啷!
天花板的燈罩應聲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壯男頭上,碰出一個血紅的窟窿,一點也不下於阿勇學長的。壯男一個閃神,想以持刀的右手去撫摸傷處時,恰好學弟一個順勢,使出成功而俐落的丟體技。阿翰與本所主網、及北大所兩名學長一起湧上,迅速壓制壯男、斷腕男,也將兩人一一反銬。一旁的辣妹傻住,高舉雙手表示投降。只剩下一名敵人。
但眾人喜悅的心情僅維持三秒。
沼衣男的面紗鬆開了,雙眼下的面容,仍是一片幽冥界的慘綠色,就與他的瞳色無異。縛面的咒布垂落地下,立即化成一枝灰褐色的法杖。男子雙手托杖,杖擊地面那瞬間,砂塵由天花板的夾縫處不斷灑落,霓虹綵球和大螢幕啪地一聲熄滅,天地不斷搖晃,周遭空間也開始變形扭曲。
「地震!地震!」
隔壁包廂的服務生、客人一一逃竄,就只我們待在原地。還沒救出阿勇學長,還不是走的時候。
走廊的燈管砸了下來,拉K的年輕人之一唉叫著痛。
一片漆黑,人聲漸歇。半分鐘過去,震動猶未終止,而且有逐漸加大的趨勢。我摸出腰帶上的手電筒,打算趁隙將阿勇學長拖出去,再叫人把KTV一樓所有門戶包圍得滴水不漏,好來個一網打盡。
由於防狼噴霧的關係,噙著淚的眼睛在黑暗中摸不清事物,只知有裝潢碎片不斷從上方掉落,腳下的地板也有些鬆動隆起。
「什麼豆腐渣工程嘛!安檢沒問題嗎?」我在心裡啐罵著。
遠處隱隱有火光閃動,我想是某處的燈泡破裂,著地時引燃的火勢。我順著那光亮探去,發現那團火被一圈白色的裝置包覆著,是燈籠。
燈籠上的畫像,正是我一直以來又懼又恨的沼衣男子。
對了,那沼衣人呢?祂也藏在這片黑暗的某個角落裡嗎?正是祂喚來地震,解除我等危機的嗎?
「這是我們第二次在夢裡見面了。」
杳無邊際的闇黑之中,白衣古裝的美麗女人現身了。四周盡暗,明明僅有手上一只不起眼的白色燈籠發光,她卻由自體散發出素白清冷的幽光,淒涼而死寂的絕美,讓我渾身寒毛直豎。
而周遭的震動終於停下。
「夢?夢!妳是……我見過妳!上次見面,我以為妳是雨涵的守護神。」我喘了好大一口氣,用力槌擊自個的心窩。「好險好險,原來阿勇學長遇襲、學弟遭割頸,整幢好客來扭曲變形都是一場夢,真是好險!」
「不。」那女人別過頭,目光依舊漠然冰冷。「你的境遇,是夢也是真。相較於天上居民的神壽,人世的須臾,不過是一場幻夢罷了。」
「什……什麼意思?」她把我搞糊塗了,我究竟是死在現實的地震裡,還是在夢境中的地震中死去?
「你且側耳傾聽,人世間的聲音。」女人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我還是設法先平復自己焦躁浮動的心,豎起耳朵聆聽周遭的動靜。
是工地的聲音,挖土機的作業聲、電鑽的開挖聲、消防車和救護車飛馳於陸上的警示聲,以及人們嚎叫哭吼的嗓音。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撫著額,感覺頭痛到快炸開來了。夜光錶的錶面正對我的眼睛,下午一點三十七分?不對,凌晨我們闖進來時,明明錶上顯示的時間還是凌晨兩點四十二分啊,該不會……
我的靈魂和意志已經脫體神遊半天了?
「你是……當年八十枉津日神遭擊滅時,遺落在人間的靈魂殘骸與人類凡胎的結合。為了休養生息,祂的分靈並不刻意求去,就這麼待在你身邊,藉由你的怨念和悔恨成長,一點一滴地恢復靈力。」
什麼……?誰是八十枉津日神?沼衣男人嗎?我壓根兒沒聽過這位神祇,祂到底是善是惡,是福是禍啊?
「八十枉津日神與我有難以言盡的恩仇糾葛,我一來不想樹敵,二來不想欠人情,所以,我放過你。」
「什麼意思?」我想再多知道點八十枉津日神的事,祂是誰?為何選擇我?妳又是誰?為何前來會我?
「走吧。」女人一放開右手,手上的燈籠立時消失了。她輕推我胸口,力道也不怎麼大,我卻筆直地向下墜落,朝不知有無止境的黑暗深淵裡去。此刻的重力加速度,比起過去在遊樂園裡乘坐的自由落體體驗機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驚悚了。我不禁緊閉雙眼。
天陰,細雨,人潮中,擔架上。
胸前別著記者證的雨涵,淚眼矇矓的樣子看起來楚楚可憐。她丟下工作,特地陪我坐上救護車前往醫院。
雨涵告訴我,好客來半塌,目前仍有十餘名警力和客人、服務人員被掩在土堆裡,等待開挖與救援。
我明明和眾人一塊困在203包廂裡,周圍卻僅我一人先被救出,且全身上下只有一丁點擦傷挫傷,醫生們見狀個個直呼是奇蹟。我清楚得很,這是「萬死一生」的命力在作祟。
傍晚,平日大嗓門好出頭的阿勇學長和房內的六名男女被發現時,六人已了無聲息,阿勇學長則重傷多處,軀幹以下恐需全部截肢。阿翰、當初用無線電求援人卻貪生躲入逃生間的阿財學弟、警專實習生均有不危及生命的骨折。北大、吉埔兩所的學長分別受到輕重傷,我只能祈禱眾人均能順利康復。
我們都還活著,而賊子全部死絕,說是巧合,也未免太順應民心了些。儘管眾人日後的復健過程既漫長又艱辛,還可能不時受到外界與警方高層的關切和矚目,但是活著,本身就是莫大的希望和救贖。
-賊星該敗,正義必勝-
傍晚出爐的電子報,雨涵下了這八字聳動卻大快人心的標題。
我笑了,正義-這正是我的名字。
福禍年壽雖不能自行決定,緣分聚散也無法自由安排,但至少我還能選擇為正為邪。
拉K的兩名青少年於送醫後先後辭世,大概與我嫉惡如仇的性子有關,這樣的人們總是無法善終。
在醫院閒躺休養的幾天,我閒來無事時,便上網查閱八十枉津日神的資料。日本上古神話中由冥界穢土裡誕化的兩位神祇之一,主司災厄,與他同時間出生的妹妹,也是個主管災禍的神祇,應該就是我所見到的女人吧,她身上穿著的大概就是上古時代的日本和服。
我向人事室遞交兩個月的公傷假假單,儘管正值人力短缺的時期,但依我目前的體力和心神狀況也無法立即回到工作崗位上。所長與人事室主任沒多說多問什麼,很快地就核章批准了。
有些事情,還是必須靠我自己親自走訪查證才行。就算沒有答案、沒有線索和結果,我都想知道關乎沼衣神祇的所有事蹟。
或許,我會走一趟位於日本石川縣的太白山神社,也或許,我會前往涂先生告訴我的那位神秘的日本和尚所在的高野山金剛峰寺。究竟該怎麼做,我心裡還沒有定見,但我還是在衝動之下訂了桃園—大阪的單程機票,七天後就要啟程。
【小視窗】
無線電數字發音法:1(夭)、2(兩)、7(拐)、9(勾)、0(洞)。
【後記】
三鶯大橋實為鶯歌區二橋派出所轄區,因劇情鋪展需求,在此移作三峽所轄區。本章故事部分取材自真實事件、真實人物,僅此向所有辛勤勞苦的「外勤基層」警員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