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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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03
二零零零年,台灣台中
金冠黃袍的皇帝,就坐在我身前一丈遠的龍椅上。我和一乾子打各地來的進士全伏在地上,表面是畢恭畢敬地不敢瞻望,暗地裡大家都伺機仰首瞪眼,想把皇帝的容貌身形瞧個分明。
皇帝還年輕著,沒什麼自我的主張,一會和旁邊看起來像的內務大臣的老者交頭接耳,一會又召主考官到座前問話。錄取我為進士之首的主考官拱手躬身,正向那年輕皇帝面奏。一聽開頭,我便明白他倆正討論著我的事。
我天生相貌不揚,黑蒼蒼的豹臉、圓環環的燈眼,要哪人不經意與我對望,立時就將頭撇開了去,連娘親都搖頭嘆息。「我和你爹都不是這副臉孔,真不知註生娘娘哪裡弄錯了。你這模樣,簡直連鬼怪都怕!」
所幸妹妹媚兒沒同我一般,完全是娘親年輕時那般柔美姣好,要不活像個鬼煞婆娘,就可真是可憐得緊了。
「晏子三尺,能為齊國賢相;周昌口齒,勘任漢朝輔弼。鍾馗文才武略無一不齊備出眾,望聖上三思而行,切莫辜負了好人才啊。」
年輕皇帝揚了揚手,像攆蒼蠅一般催那考官走開。看來皇帝心意已決,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皇帝一令下,代表新科狀元的金褶子便交到我身側的江南進士手上。江南進士叩謝聖恩,激動地把嗓子都給喊啞。
主考官嘆了口大氣,長袖一揮,黯然地退開走遠。
沒料到我竟因為面貌醜陋,迫使功名利祿讓與他人!
「枉死人也!」
我本是個耐性奇差、脾氣暴躁的人,氣急攻心之下,更是一點也顧不得大力薦舉我的主考官和年輕皇帝的顏面。一個起身,一個瞬步,我跳下階去,一頭磕在殿堂外的樑柱上。
也不知過了幾時,我的一縷幽魂飄飄忽忽地到處流轉,竟爾到達陰曹地府的閻王殿前。
閻王不在座上,倒有一青一紅兩隻小鬼在座,隨意享用案上呈擺的瓜果酒食,大快朵頤之餘,還弄得一室杯盤狼藉、髒亂不堪。
我本帶著盛怒赴死,一見此景,更是怒火中燒。趕忙抄起殿前一柄金光閃爍的狼牙棒,胡亂揮舞驅打,驚得兩個小鬼號哭討饒,一人呼我鬼爺,一人叫嚷將軍,聽起來頗是順耳快意。
我將這寶物七揮八舞,無意之間,撞上一口金色大鐘,這聲音振聾發聵,遠播千里。這下恐不只把閻王引來,怕連十八層地獄下也聽得見響。
但我不在乎了。陽世皇帝昏聵無能,沒料到陰間皇帝也是同等七顛八倒!要是這些鬼兵鬼將全都恣意妄為、胡生事端,豈不禍天亂地、生靈塗炭?
我自作主張,憑藉手上一支金棒,驅使路過小鬼整頓殿裡殿外,又將道旁貪懶偷閒的鬼卒全趕回岡位上,令其各安其份。
又不知經過多久,一位豹眼獅鼻,滿面虯髯,頭帶方冠、身穿大紅官服的壯年男子前來,我心道這男子面目殊異,氣度非凡,必然不是尋常鬼卒。果不其然,男子自報名諱,正是閻羅大王。
我單膝下跪,依祂之令乖乖繳回鎮殿金棒,心下已做了最差的盤算,只待閻王發落。
「陝西終南鍾馗,你本是天魁星降凡,因懷才不遇觸柱而死,故而騷亂陰曹地府。你本人間奇才,又有統率鬼兵之能,玉皇大帝決意封你為斬魔驅邪將軍,統領鬼卒三千,管理人間妖魔諸怪。快快領旨謝恩!」
我驚呆了,連連叩謝聖恩,又朝西天方向拜了幾拜。
閻王給我一把青鋒斬妖劍、一個化鬼葫蘆作為隨身法器,又親賜神功天書和判官服。我領來罩在身上,好似真生出幾分將軍的威儀和氣魄。
晚間,閻王為我舉辦登官宴。一時間廳堂裡簫管絲絃,笙歌曼舞,綾羅官娥,著實熱鬧非常。
誰知在這樣鐘磬環繞的歡愉場子內,竟使我霍然想起故鄉早逝的爹娘、寒窗苦讀的歲月、赴京趕考的苦澀、孤苦無依的小妹,不知不覺間,淚水潸然落了滿臉。可能是醜絕礙眼,閻王和百官都前來關心。
「微臣自父母仙逝以後,與小妹媚兒相依為命。今日衝動赴死之際,忘卻小妹還在故鄉等待著我。小妹年方十五,未言婚配,怎能叫我不掛念操煩呢?」
閻王問道:「那麼你家小妹可有心上人?」
我答:「有,是她青梅竹馬的好友杜平。」
閻王要我莫急莫煩,祂許我託夢給媚兒,講述自己在陰間的經歷,好讓她先行放心,再選個黃道吉日,領陰間相貌親切可喜的童男童女鬼卒數十,化作人類的形樣為小妹送親。
小妹出嫁那天,我坐在送親隊伍裡的高頭大馬上,對她拱手致賀,高嚷著喜慶的話語。
淚眼婆娑的媚兒含羞還禮,依依不捨地與我道別。
整個夢境,就數跳階撞柱的那段最為鮮明。頭骨迸裂的疼痛、鮮血賁張的驚悚、愁靈出體的怨忿。
書賢辭世那夜,夢境的結局跟過往有所不同。登仙後的鍾馗面對一殿堂仙樂歌舞,三杯黃湯下肚後,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愴然難過,不覺潸然涕下。
「微臣自父母兄長仙逝以後,與姪女書賢相依為命。書賢年方二十,道法未成,一心遊山玩水、結交異性,怎能叫我不掛念操煩?」
閻王問道:「那麼你家姪女,可已有了心上人?」
我答:「有,那人是……那人是……」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依舊答不出那人名姓。
閻王准我休假一旬,到人間為姪女送親。
書賢身覆白紗,手持花束,臉施脂粉,實在嬌美至極。這般花樣年華的少女,竟坐困宮廟神壇之中,說起來真是可憐,但也沒有辦法。這是天命、是定數和神旨,凡人莫能違抗,只有遵循一途。
樓頂、殘月、涼風、寂影。沒有花童,沒有賓客,沒有媒人和主婚,就只盛裝赴宴的書賢一人,與我未曾謀面的-看不清面容衣裝的她的丈夫。
那年輕男子伸出右手,招喚書賢前去。書賢提起衣襬,欲語還羞,邁步上前欲勾起男子的胳臂。下個瞬間,男子右掌拍出,力道看似極其輕柔,卻將滿心喜悅的待嫁新娘猛然推落樓下。
白色面紗自書賢梳理成高髻的頭頂脫落,捧花離手,比書賢晚一步散落在天井底部的白色鋪磚上,像落幕時戲台上的灑花。
墜落在地上的書賢,如破碎的陶瓷娃娃般淒楚美麗。殷紅沾染了無垢的白色禮服,一朵朵紅爪般的花兒至她體表的創口處不斷生出,迎著深夜的寒風搖曳。
雖是冬日,我卻被噩夢嚇出一身熱汗。凌晨六點,天還暗著,還可睡個回籠覺,等到早上八時許,再傳個簡訊問書賢有否好好吃飯用功。若有,叔叔我怎會無端作出這等可怕的夢來,其中或許有什麼我所不知的古怪。
只剩半年了,畢業後便快點回家來啊,莫在外頭鬼混生事了。
嘟嘟嘟嘟……手機鈴聲響起,不知又是哪家的叔叔嬸嬸老毛病犯了,一大早就要鍾馗濟公幫忙抓藥把脈。
「你好,這裡聖清宮。」我打個大哈欠。
「你好,請問是鍾傳聖先生嗎?這裡是台中市警局三分局正義派出所。」電話那頭是一位陌生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是啊,請問是什麼事?」一聽派出所,睡意瞬間掃落大半。
「請問鍾書賢是你的誰?女兒嗎?」
「是我姪女啊,怎麼了嗎?」
「是這樣的,鍾先生。你的姪女在剛才五點多的時候,被早起運動的老人家發現她從興大文學院的頂樓墜落身亡,我們的同仁現在還在現場處理,可以勞煩你立刻趕過來嗎?」
書賢走了,沒有任何預兆,沒留下任何隻字片語。
警方由書賢擱置在頂樓的手機和皮夾裡找到通訊錄,立刻就連絡了我。我腦筋一片混沌,恍惚之間,只記得有走到隔壁廂房叫阿望起來,後來怎麼到達興大、又怎麼聯絡葬儀社的,我完全沒有印象,想必是阿望幫忙打點了。
做完筆錄,跟著警察、檢察官一起到殯儀館等待法醫解剖相驗完後,已經是下午六時。
我跟阿望、警察一塊到回到興大警衛室,看了至少十隻監視器鏡頭的錄像。昨日晚間,書賢隻身返回系館之中,搭乘登上樓頂的電梯,隨後自樓頂一躍而下。
她步履輕盈,臉上還帶有三分笑意,一點也不像失意赴死的人,她的樣子就好像……好像要去見一個交情至深的好友,或一心思慕的戀人。
「這是怎麼回事?書賢……敢情是中邪了?」阿望很是疑惑。
「不可能吧,我都有好好看著她,甚至派小鬼盯梢她……」
「但是小鬼沒過多久就消失了吧,會是誰做的嗎?」
一旁的警察聽見我倆的對話,顯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我們沒空理會他。
一般被邪祟之鬼魂、氣場鎖定的人,多半印堂黑青、面目可憎、形容枯槁或日益消瘦,近日書賢不但神采洋溢、還比往常更加外向好動,怎麼都不像被鬼怪附體或纏上。
我取回書賢的手機,撥通了晏瑩的電話。她同樣感到震驚、迷惘,書賢在午後返回宿舍時並沒有任何異狀,平日也不見些微憂鬱和苦悶的徵兆,究竟是怎麼回事,沒人的心裡有底。
「會不會是自殺社群惹的禍?最近網路上有一群厭世的人,到處號召同志相約自殺。」書賢一位唸資訊系的室友,自願幫我們清查她上網的瀏覽資料。但書賢過往成績不佳,幾乎是個科技白癡,別說是家族、論壇,連聊天室也不曾上過。
室友頗是耐心地解說每個資訊名詞給我與阿望知悉,可忙了半天後,仍是一無所獲。
「對了,書賢好像有個男朋友。她最近買了好多衣服,也開始學化妝。」晏瑩頓了一下,旋即又改口:「不對,應該是筆友,或者是網友。」
「可是我查過她的紀錄了,她沒有留下任何交談的蛛絲馬跡。手機裡的通訊錄、簡訊也沒有男性友人的資料。」唸資訊的室友說。
「那……會不會是另一種朋友啊?」晏瑩小聲地嘀咕。
我與阿望面面相覷。靈界的朋友,根本無需透過網路或電話通訊,確實不無可能。我要求晏瑩多說一些。
「有時候明明沒有人在,我卻聽到她跟別人說話,我一進門,她又噤口了。每次這樣,我都以為她只是在講手機。」
「竟有這種事……為什麼她隻字未提?」我頹然坐倒在地。阿望不知想到什麼,開始翻找書賢的櫃子。
粉紅色的俏麗洋裝、花朵印花的露背上衣、盒裝的眼影和腮紅……剛滿二十歲的書賢,還是個青春活潑的少女。
日本神祇圖鑑、神道教禮儀事典、日本戰國時代人物全集……這應該是她的興趣吧,研究日本文化和宗教什麼的。
一本精裝厚皮的筆記本,夾在厚重的史記和漢書之間,阿望抽了出來,大叫了聲:「就是這個!」
附加鎖頭的日記,不知書賢將鑰匙擺在何處。但不要緊,這種程度的鎖,榔頭槌子什麼的一敲即壞。
「要交給警方嗎?」晏瑩問。
「不了,既然是非常的原因,就要用非常的手段解決。」阿望回答她。
稍晚,我倆整理好書賢的遺物,將它們搬上家裡那台辦活動時用來載送法器的貨車。明早,還要到殯儀館辦理後續事宜,再引領書賢的靈魂和肉身回家。
阿望不知打哪借來鉗子,把日記的鎖頭剪壞。甫一打開,裡頭掉出一張彩色照片,拍的是青島神社的大紅色牌樓,牌樓下的書賢一個人面對鏡頭,笑得很是開心。
日記上的字,如白鶴手跡一樣扭曲難辨,沒道理書賢非用這種字體記事不可。難道這只是她的訓靈記事,而不是時下年輕人流行的戀愛手札?
阿望在大學附近找了家商務旅館,這一夜,我倆都沒能闔眼。
比之於傷心難過,更多的是疑惑和憤怒。我沒耐性等到回家後再興檀問卦,索性套了件外套在身上,步行到興大側門入口。
凌晨四點,天還暗著,假若書賢碰上的是個不耐日光的鬼怪,動作就得加緊些,怕東天燦光時祂就抽身離去。
阿望跟在我身後,我倆什麼法器、經書都沒帶在身上,就一個當年師父書寫的護符而已。要真碰上奪命夜叉,怕是擋也擋不住。
興大文學院外觀呈八卦形粉紅磚牆建築,氣場很雜很亂。才走到正門的缺口處,一股奇特的感覺便襲上心頭,但總說不出是什麼樣的靈障或妖異。
十餘隻校犬盤據在建築周遭,群犬吠月,不知在鼓譟個什麼勁。書賢說過,傳聞文學院頂樓住了個鬼王,每過一段時日,便有男女學生往天井中跳,那是鬼王在物色適合成為姬妾與下僕的人選。周刊、電視台偶有記者前來取材,道士、法師也時來探訪,真相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東南角的電梯戾氣最重,電梯出口有一方櫃,供俸著觀音菩薩像和幾本經書。我與阿望走入電梯,按下頂樓13的數字。
電梯在八樓辦公室止步,門打開,正上方供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像。我押住關門鍵,電梯卻紋絲不動,可13樓的燈還是亮著,電梯裡就我和阿望兩人,我們沒誤押其他樓層的按鈕。
我倆還在疑惑,一縷青黃色的身影驀然打眼前飄過,球衣背心、短褲,手上還有顆不斷拍打擊地的籃球。咚!咚!咚!運球的聲音充塞整條走廊,打破冬日清晨該有的祥和寧靜。
「同學!」我追了出去,「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子的鬼魂?她長頭髮,一百六十幾公分,瘦瘦的,算很漂亮……」
通體黃綠色的男同學沒理睬我,只是不斷地喃喃叨唸:
「我這麼愛妳,為什麼要拋棄我,為什麼要變心,為什麼要喜歡別人啊啊啊……」
「同學!」我衝到他身前大叫。
那小子沒有停下,穿過我的身子繼續拍球,漫步在走廊之間。
「我這麼愛妳,為什麼要拋棄我,為什麼要變心,為什麼要喜歡別人啊啊啊……」
他好像只會說這句話。他的世界,或許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
「這個人……不是,不是他害死書賢的。」阿望說。
「我知道。」
我倆放棄搭乘電梯,決定走樓梯到每層樓逐一檢視,看是否有形似鬼王的傢伙出沒,並搜尋書賢的靈魂。
十三樓往天台的大門,已被系方用鏈條和大鎖團團捆住,再怎麼使勁也推不動。但除了籃球小子和幾個低下的動物靈以外,再沒其他可疑之處。我倆只得拾級而下。
五樓廁所裡有個斷首的女學生,一臉幽怨哀戚,眼光渙散失焦。她和籃球小子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提問什麼都默然不答,或許她同樣聽不見我等。
一樓到了,四處不見書賢身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我們,只好先回旅社收拾東西,回頭再詢問鍾馗和濟公的意見。
我們不忍書賢的肉身遭受細菌蟲蚋侵蝕,便將她安置在父母親身邊的塔位,好讓一家三口能在天上再度團圓。
團圓……真有這般美好的事情嗎?意外死亡的歸宿,明明和自我殞命的截然殊途,為何人們總要如此自我欺瞞,說什麼「到天上當天使了」之類的傻話,要是赴死就能重回冥世親人的懷抱,就會歸列神明契父契母的麾下,我乾脆也拿菜刀剖腹自盡,從此成為鍾馗鬼兵神將中的一員好了。
八卦和羅盤等物已然齊備,我穿戴整齊,開始興壇踏步,等待天師降臨示下。
「天師鬼將鍾馗,請祢指示弟子,姪女書賢究竟魂在何方?」
人們相信死者之魂會在亡故後的第七天回到家中與親友道別,再由鬼差或神使引領到該前去的歸宿。但書賢離去迄今已過一旬,別說她的魂魄了,連一丁點氣息也感知不到。敢情她回到的是父母的老家,而不是咱們聖清宮嗎?
不,這沒道理。過世那晚,她連興大文學院都不曾駐留,自然不可能回到台中故居,那裡老早變成商務大樓了。
天師鍾馗雖是天魁星君降凡,熟習文韜武略,又善領鬼將兵卒,可惜實在不擅長推演斷案或尋人追事。我日夜操乩作法,冀能再見書賢一面,半個月來還是無有所成,阿望的濟公也是幫不上忙。
「幹!是要怎麼辦才好啦……」我坐在宮門外的踏階上吞雲吐霧,這些天下來,我根本無心理會居民那些不痛不癢的請求,所有的正事,幾乎都丟給阿望去辦。
有時候,我不免感到懷疑……神明的乩身、媒介、代言人,我們所謂的「天命」到底是什麼?
抓藥治病、收驚解惑,收取問事的紅包,飲用敬神的供品,難道就只這樣?
身體病痛就該去看醫生,小孩不乖就該抓過來教訓,生意失敗就該想辦法東山再起……什麼都要求助神明,當人家吃飽撐著嗎?我開始搞不懂了,為何人們連這種可以憑藉一己之力解決的事情也要依賴他人、依賴神明,是因為如此一來,人生就會順遂輕鬆上許多嗎?
鍾馗威嚴,濟公慈睦,後者的人氣顯然旺盛許多。信眾看我這般頹廢,索性都不再找我問事,大夥的目光和腳步逐漸掠過宮門外的我,朝裡邊的阿望投奔而去。
「師兄……」書賢離開後的第十五天夜裡,阿望忙完宮裡大小雜事,褪下一身黃衣道袍,到我身邊坐下。「你的心很亂,繼續以這樣的姿態操乩請神下去,怕是要入魔了。」
這半個月來我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五時早起、中午休憩時段、晚間就寢之前必然興壇問事,不求其他,只盼書賢下落。
昨天晚上,天師在宣紙上畫了一顆番薯,紅色硃砂就往那頂端點去。別人或許看不出端倪,但我是明白的,這裡是台灣極北,基隆近海處的小村莊,那裡或許存在著什麼線索。今夜,我非問得更加分明不可。
「那怕回答我的是魔,那怕要將我的一部分獻給魔,都要將書賢找出來。」我說。
阿望拍拍我肩頭。「要真入魔,就著了祂的道,順了祂的意。別說找到書賢,對你自己也是大為有害。」
我站起身走入大殿,開始穿戴起正裝和配劍。阿望知道勸不動我,乾脆站到一旁去,安靜地為我護駕擋煞。
從來我為不相識不熟稔的人斷卦詢事,鍾馗總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然而一提及關乎書賢的事,鍾馗不但難以附體,即使偶能與我身心互應,所尋得的答案不是難以解讀的文字,就是難以辨認的圖形墨跡。
書賢是白鶴轉生,難道那干涉她魂魄歸去的魔物妖邪,力量龐大到連天師也無法抗衡嗎?
我不願做出這樣的假設,畢竟除了鍾馗外,我也無法求助於他神。無極神殿的師兄姐或許願意傾力相助,但如此一來不但清聖宮的道譽掃地,也會使他人落入無法測知的險境。非到困窘急迫的關頭,我不想假手旁人。
癲癇般的抽搐顫動,擰攪似的頭痛欲裂,來了!這是鍾魁入體前一貫的靈動。強熾的白芒在眼前一晃,一道強大迫人的氣場威逼過來,我放鬆心神,想像自己的靈識往後退一大步,將整副身心讓渡給神明。
再清醒時,昨夜的那張紙上多出幾個字跡,蒼勁有力的筆劃,勾勒出「瑪貢寺」三個大字。
「瑪貢……是藏密的一支,書賢怎麼可能會在那種地方?」阿望不解。我連這座廟宇的名字都不曾聽聞,是佛是道一概不知,當然也不懂鍾馗為何會指引這等所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然要去!」
「師兄,你等一下!」阿望遠離神桌,跑到過去放置書賢寫字桌和文具的小角落,現已成為收集舊書報和空罐等雜物的地方。他把兩天前的報紙遞給我,上頭的報導刊載著-七歲小子黃宗德經藏方高僧確立為轉生活佛,本週日將於基隆瑪貢寺舉行坐床大典,法號「伽藍仁波切」。
「這傢伙和咱家書賢有何關係?」我一肚子狐疑。
「師兄,你看過這則新聞沒有?」阿望問。
「看過啊。」閒暇時刻翻閱報紙,是我每天唯一的消遣。「難道你懷疑……」
「不錯,我是懷疑。師兄,你這幾天心緒紛亂,無論入定、修禪、請乩、退乩的狀況都不如從前。我認為這幾天占問出來的結果,是『潛意識』在帶領你的身體活動,不是鍾馗前來依附。」
「呃……開什麼玩笑!」我想反駁,但阿望的話著實不無道理。確實,這幾天下來我幾乎感應不到鍾馗,連撞柱的夢都不曾再作了。
「師兄,我知道你難以放下書賢的事,但你是宮主,維持本宮的運作也是義不容辭。」
「那還不容易,我把師父託付給我的宮印交給你,自此之後,換你才是宮主了。」我不懂阿望為何總是冷靜淡然,師父辭世也好,書賢過往也好。阿望明明舉目無親,明明也將書賢視為己出。但書賢是我自大哥那裡奪來的掌上明珠,不意卻看顧不好,想必大哥在九泉之下肯定也會怨恨詛咒著我。
「師兄,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什麼才是當務之急。」
「書賢的事,才是我的當務之急。」我毫不考慮地說:「所以,幻覺也好、入魔也好,我都非去一趟瑪貢寺會會那小活佛不可。」
只期盼那小活佛,能為我指引書賢所在的方向。
圓塔造型的瑪貢寺,外牆由白、金、褐三色漆成,共有五層樓高,看上去頗是莊嚴肅穆。
由大面積金色緞布布置而成的一樓禮堂,窗櫺和走道間綴著些許紅花和彩帶,要不是有條由入口處鋪展到室內盡頭的紅色絨毯,還真有幾分靈堂的感覺。
穿著金色內裏、紅色披掛的僧侶們魚貫出入,也有套裝打扮,別著工作證的寺方人員和記者們穿梭其間。我一身汗衫和工作褲,怎麼看都像好奇湊熱鬧的路人,除我之外,亦有一大群民眾在寺院周遭徘徊,想一睹七歲活佛的風采。
沒有邀請函,會場是進不去的。儀式結束後,這小子還得參加多少應酬、多少見面會上多少節目,我也沒什頭緒,要他抽出時間靜聽我的痛苦煩憂,簡直比登天要難。
一位打扮與其他僧侶殊異,同樣被排拒於大門之外的奇特男人兀立在距離入口約有十公尺遠的涼亭處。他右手把持一串暗紅色的念珠,左手捏著一份發皺的報紙。
說他奇特,其實是由於長相:濃密粗黑的眉、圓睜瞪大的眼,活像一尊發怒的佛像。男人身上的衣裝不同於藏僧,內裏白色粗綿,外掛則是黑灰色,背上還懸了個草編的斗笠。
涼亭裡除男人之外沒有他人,我走了進去,刻意坐到他身側,想端詳這人到底是何方來歷。
寺方將喇叭擴音調地忒大,好讓遊客和居民都可一同觀仰參與這神聖的儀式。當司儀嚷出「有請靈童入場」的字眼時,男人不再木然站立了,他撫平手中那張被揉得發爛的報紙,攤放在涼亭中央的大理石桌上,還用小石子分別壓住四個角落。
報上的內容,正是阿望拿給我瞧的那篇。藏族高僧聽從祖靈和占卜的指引,遠渡台灣尋得白驊寺第十八代住持—現年七歲,仍就讀於小學一年級的黃宗德小朋友。他自小與父母一同信奉藏傳佛教,學業體能各方面的表現雖優秀卻不突出,是個活潑好動的男孩兒。對於雀屏中選一事,他表示很是意外,對於未來沒什麼特別想法,希望鑽研佛法之餘也能打打電動、假日上遊樂園去。
報導的正中央刊著一張那男孩穿戴金紅色僧衣僧帽,笑容燦爛的圖片。
男人盯著圖片,猛然間眼神大變,那是鍾馗發現妖魔邪異,準備揮刀誅殺的神情。
「曩謨悉底悉底蘇悉底。悉底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悉利。阿闍摩悉底。娑摩訶。不動明王降魔咒!」
男人手捻劍訣,口中不斷喃喃唸誦,那紅色的串珠,就圈在男孩圖片的四周。
不動明王降魔咒?這是什麼,我還是第一次聽得。
「黃小弟!不,大師、小活佛,你怎麼了?振作一點!快……快叫救護車過來!」
喇叭那頭傳來一陣陣淒厲慌亂的叫喊,過路人無不引頸探問,會場裡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是你嗎?你做了什麼!」我手無寸鐵,別說法器經書,連一串念珠也沒有。若要跟男人鬥,只能憑恃一身蠻力。
「那男孩是個冒牌貨。」男人蠕動他豐厚油亮的上下唇,緩緩說道:「百般妖邪、魔魅魍魎,只要一啟不動明王降魔咒,登時原形畢露,百發百中。」
說話雖吊著書袋,咬字卻模稜兩可,勉強可以讓人聽懂。奇怪的口音、毫無重音的腔調,真不知是他哪裡人。
「你到底是……」我放鬆掄緊的拳頭,打算先好好聽他解釋。
「我是不破業王,日本高野山金剛峰寺的和尚。」男人休喘了一下,隨後又繼續說:「我看您同是修道之人,這便與您明說。我高野山同屬佛教密宗中的一支,總本山對藏僧這次尋訪活佛行動有所存疑,所以我決定親自前來看一看。」
自從結識阿望,我早已看慣出家人飲酒吃肉,只是沒料到這個來自日本關西的和尚,竟也以如此豪邁爽朗的姿態大啖酒食。
天還未亮便從南投驅車趕赴早上九時的做床大典,我滴水未進,現下早已飢腸轆轆。日本和尚也真夠意思,直道台灣物價便宜得很,咱倆儘管飲酒吃肉,我只需攤付小菜的錢便可。
換下僧袍,不破先生穿上清爽的襯衫長褲。我倆隨意覓了間燒烤居酒屋,找個最安靜隱密的角落坐下。
雖然尋求書賢的下落未果,但至少結交了一位同道友人。不破先生不屬台灣道教任何支派,與我聖清宮毫無利害糾葛可言,應該是可以暢所欲言的對象。更何況他先自報名諱和來意,我也不能太過失禮。我說出自己的姓名和任事,以及是鍾馗乩身等事。
「乩童啊,一直以來都只在典籍和師父們的口語間聽過,真想親眼見識你們的儀式。」不破先生已經三罐台啤下肚,卻絲毫不見任何醉意。他向服務生再要幾瓶台釀的清酒。
「好,有機會的話請你務必光臨。不動明王是不破先生的守護神吧?你是透過唸咒向他借力的嗎?」
「不動明王是大日如來佛的憤怒化身,是萬事萬物的守護神。我們唸咒請求神明賜與手上的符咒和寶劍力量,幫助我們擊退任何妖魔、或躲避不祥災害。」
大日如來我有聽說,佛有諸多形象化身一事我也略微知悉。慈悲之道不一定要以慈愛的言語和行為展現,嚴厲和威儀也是弘揚佛法的另種手段。
「唉,可惜我家的天師雖然統領鬼兵數千,要祂在偌大的地獄裡找個鬼魂,卻是使不上力。」約莫五百毫升的清酒入腹後,我有些茫了,自知再喝的話肯定認不得走回車站的路,但不破先生還是幫我把面前的酒杯斟滿。
「怎麼了?我看您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來瑪貢寺,應該有觀禮以外的理由吧?」
「沒錯,我是為了枉死的姪女而來。」一個大意,我又將手邊的這杯一仰而盡。罷了,我把最早與大哥大嫂爭執書賢將來,到訓練書賢成為白鶴靈乩,以及她無端墜樓死去的經過全都略述一遍。不破先生放下筷子與酒杯,面色凝重不發一語,就只專注地聽我說話。
不知消化這些用中文拋出的訊息對他來說會不會大感吃力,但無論不破先生是否能提供有用的建議或親身給予協助,我都已經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
「鍾桑(先生)……你說的那棟大樓,可是國立中興大學綜合教學大樓?」
我大驚:「你怎麼知道?」
「大約一年前,興大文學院的系主任與姊妹校和歌山大學的理事長在偶然間提起鬼王傳說,理事長引介某位師兄給系主任認識。後來基於興大的請託,師兄們開始於私下展開調查活動。」
「結、結果呢?真的有鬼王住在裡面嗎?為何我和阿望逐層搜索還是遍尋不著?」
「奇怪的是,鬼王的氣息在師兄們暗自探訪綜合大樓後的一個月消失了,顯然有人消滅了鬼王,並佔領祂的地盤。但這個『人』正邪莫辨,神出鬼沒,師兄們也沒有辦法引祂出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再出現墜樓自盡的人了。」
「那麼書賢究竟是被鬼王,還是被那個『人』……」
不破先生思忖了會:「後來那位揀選犧牲者的條件跟先前的鬼王有所不同,鍾桑的姪女是特別的,祂不要平凡無用的人,所以自盡者的數目才會減少。可是系方也因此不願再接受總本山的幫助,想用十萬日幣打發師兄們早點離開。」
「所以,後來就沒繼續調查下去?」
「對,而且依那幾位師兄的本事,估計再也追不出什麼了。反正沒出現新的犧牲者,總本山那邊也希望我們不要無端生事,破壞兩校的感情。」
「那麼現在到底要修練到什麼層級的人,才能幫上我的忙啊?」我的頭又疼了,要是那位小活佛是真貨就好了,也不至於令人如此絕望。
「鍾桑,沒能幫上忙,反而讓你如此苦惱,我很抱歉。」不破先生遞了冰毛巾過來,我在抹臉之餘,也偷偷拭去垂在眼角的淚滴。
「不需要道歉,因為你我才能更接近真相一步,我該謝謝你。」我說。
「鍾桑,過去在京都的某所中學裡,也曾經出現地靈更替的情事。」
「什麼意思?原有的地靈被外來者消滅嗎?」
「是可以這樣推想。」不破先生問我有沒有興趣聽聽這個故事,畢竟這情形不見得與興大鬼王相同,只是同屬難得一見的現象。我頻頻說好,跟書賢有關的物事,我一件也不想放過。
「十年前在京都某個偏鄉的村落裡,有隻道行超過百年的狐狸精佔據一座小神社,透過少年少女愛玩的狐狗狸仙一類的降靈遊戲,汲取他們的生命能量。甚至,還能從其中發現出具有特別資質的人,誘使他們締結契約為自己工作。」
「誘使……要怎麼做呢?現身在人前嗎?等等!」一時間,我豁然醒悟了:「說不定書賢的魂也是這樣,去為那個『人』工作了?」
「有這個可能。」不破先生繼續說:「但後來,有『人』消滅了這隻狐狸,代替祂成為那一代的守護靈。據說有段不長的時間裡,那村莊的人只要一召喚狐狗狸,手指就會不由自主地拼排出『危險!不要再玩了』之類的話。」
「感覺上取代祂的靈是個好靈。」
「是啊,不過這種情形沒有維持太久,那個靈很快地就離開了。不久後,村莊又被一大堆小鬼、地精之類的各自割據,人們玩狐狗狸時,那些頑劣惡質的低級靈就又出現了。」
「喔,可惜哪。」
「鍾桑,依我之見,興大短期內不會再出現第二個資質類似您姪女的人了。」突然間,不破先生的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
「你的意思是?」
「新鬼王不會一直待在學校裡,為了狩獵新的獵物,祂或許很快就會離開。」
咦?看來我若要揪出此人,探問書賢的下落,動作務須快而俐落才行。
午間兩點,服務生前來催促我倆離開,午休時間到了。
我和不破先生互相留下電話住址,他連電子信箱都寫給我,可惜家裡除了書賢外也沒人會使用這玩意兒。
我心事重重,步履蹣跚地踏出店外,直到抵達基隆火車站時,我才想起忘記分擔午餐小菜的錢。
聽人形容火車窗外的風景極像老電影的膠卷,光是盯著看就能勾起很多回憶。我向來很少搭乘大眾運輸,今天一見,果真有這等感覺。
月台上,車入站,往事一幕幕行進阮心房……
心裡不斷哼唱著那首台語歌的旋律,好多陳年舊事,一股腦兒地浮上腦海。
那是在收養書賢之前,好古早好懷念的往事了。
七歲的某個夏夜,我打著阿爸親手製作、用竹籤和宣紙糊成的蠟燭燈籠,和小夥伴們一塊到學校後方的林間捉鬼。那片林子有好多光怪陸離的傳說,舉凡弔死的長舌女鬼,到赤腳奔馳的紅衣小女孩無一不具,幾乎網羅了全台灣各地的山精鬼怪。
我膽子大,又喜歡玩捉鬼驅鬼的遊戲,總當自己是電影裡的伏魔大師。
當時咱們就讀的南投縣水裡鎮永明國小,據傳日據時期是個亂葬崗,尤其是那片日後將作為生態教學林的預定地,不知曾埋入多少枯骨。學校興建時,聽說也沒請來風水師堪輿、道士唸經超渡什麼的,八字輕的學生,偶會在走廊轉角或燈火幽暗處與異界的朋友不期而遇。
說實在的,我很羨慕那些同學,我沒見過鬼,更遑論捉祂降祂。媽說我生得可憎醜陋,連鬼都怕我三分,說不定真有些伏鬼的本事。
根據歷史學家考證,天師鍾馗真有其人,抵約唐玄宗年間陝西終南人氏,恰好是咱們鍾氏家族的先祖。事實上,鍾家每一輩都會出一兩名靈感忒強、天賦異稟的道童,我們這代也有一位,我阿爸與他阿爸是堂兄弟,算是遠房血親。
我沒見過他,據說他在集集鎮聖清宮拜了現時的宮主為師,前陣子剛小有所成,開始在宮裡幫人扶乩占算。
我好生嚮往,多希望宮主能多收我這個徒弟。
草叢唰唰作響,我執起阿爸的皮帶,當作鞭子揮動。「何方妖邪,還不現形!」我使著揮著,好幾次險些擊中朋友的腦袋。
「阿聖啊,是青竹絲啦,不要再甩了!」大夥急著抱頭蹲下。
「喔喔,歹勢。」我把皮帶收回腰包內。
下一個唰唰作響,就不只細微的草枝顫動而已。一抹約六呎高的人影至樟樹與大葉楠之間晃過,五官輪廓分明,簡直與活人無異。
「出現啦!」大夥兒驚聲尖叫,全都跑到我身後躲藏,阿卿妹妹嚇得可厲害,把我的左右兩臂都抓出一道道清晰見血的疤痕。
「你們在做什麼?」人影往我們這裡逼近,定睛一瞧,原來是個活人。「就是你們四位小子的氣息,害我把『東西』給追丟了。」
這位便是鍾家這輩的奇人—我的阿亮堂哥。他一身道衣法帽、頸掛珠鍊、腰繫寶鏡,身上還負著七星寶劍,真是帥氣通天。
「喲,這不是阿聖嗎?」
我不識得他,他倒是一眼認出我來。我天生一副獅頭豹眼,又是巨熊似的身型體態,別人自然印象深刻。
堂哥連絡小學守衛,一一遣我的小夥伴們離去後,再騎摩托車送我回家。那個時候,我還跟爸媽、阿兄住在水裡的老式紅磚屋內,而不是集集的聖清宮。
堂哥被媽留下吃晚飯,當晚,我不斷央求他帶我到宮裡瞧瞧,我想親眼目睹乩童的工作,也想拜會堂哥的師父。阿爸嫌我吵不拉嘰,索性就答應我,他要我認清自己沒這種天命和才能,好死心回家專心唸書。
誰也沒料到,隔日堂哥請求降凡依附的天師鍾馗,竟紮紮實實地附在我身上。
我操起長逾我半身高度的降魔寶劍,舞得虎虎生風、煞有氣勢。又執起沾附著硃砂的大楷朱筆,往問事人的眉心、人中、心口、左右掌心各自點畫。我才七歲,學校也沒上書法課,我執筆用墨,儼然已是一個高手的姿態。我奮筆疾書,在紙上寫下問事人的解惑之道。
堂哥驚呆了,師父也震懾了,信眾和爸媽阿兄都傻了。這便是一切的起點。
鍾馗從此不再上堂哥的身,我搶了他的飯碗,他也不甚怨我,他本想留在家中幫叔叔嬸嬸賣便當,這下子可以如願了。
倒是我開始苦了,原以為鍾馗一度上身後,日後要請祂喚祂應該容易地多。但我訓乩、操乩的過程也不比他人輕鬆,不但時常暈眩嘔吐,還不時夢到憤恨難平的古代進士撞柱求死的噩夢。
大一點後我才知道,我夢到的進士就是鍾馗,這是祂生前的遭遇。
不到一年,阿亮堂哥帶了個渾身酸臭味的小子過來。他叫阿望,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連續好幾個雨夜,阿望都蹲在他們家便當店的遮雨棚下,撿餿水桶裡的食物吃。
堂哥對我說,回去後他曾埋怨鍾馗,為何要在鍾氏家族中選擇他,隨後又背棄了他。但他最後發現了,鍾馗是要他做一名引路人,引導有靈知靈識的人到有能的師父身邊修行。他的天命在此,而不是在於成為乩身,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堂哥第一眼看到阿望時,覺得這小子雖然衣著襤褸,卻有說不出的聰慧和靈氣,便想帶給師父鑑定鑑定。我問他是否也覺得我不一般,表哥笑笑說:
「不錯,你是剛猛的霸氣,正是成為鍾馗乩身的材料。」
阿望從此在聖清宮住下,學習之餘也負責打雜算帳。十六歲那年正式確定為濟公乩身,我比他長兩歲,咱們差不多是同時一起開始降乩斷事的。
發掘書賢的才能,也是阿亮堂哥的功勞。
書賢的滿月宴上,堂兄提著訂製的油飯和紅蛋過去,也跟著親戚友人一塊逗弄圓潤肥滿的嬰兒臉蛋。
「我看你們家這小娃,滿面紅光煥發,甚有祥瑞之氣。要不也給師父看看,說不定會是哪位神明命定的契女。」
我跟著大夥一塊拍掌稱好,只有書賢的媽垮了一張臉,忙把女兒從伯公手上搶去,抱入嬰兒房內睡覺。
要不是書賢常被靈界的異相驚擾,阿兄和大嫂是決計不肯走入聖清宮一步的。無論師父再如何勸誘拜託,大嫂都不願讓女兒邁入靈修的道路。
「天命是不可逆的,人愈是去違抗,天日後的反撲也就愈不容情。」師父說。
「我不管,今天我是帶女兒來收驚的,而不是來聽教訓。」大嫂一點也不肯讓步。
師父不想強人所難,只好將書賢的天眼封閉,等到我再度為她開啟時,她已經六歲半大。那時,阿兄和大嫂都已不在世上了,師父也是。
咱師父是關聖帝君乩身,法力高強,靈驗得很,不少市刑大和偵查隊的員警聞名找上門來,他都一一解惑、絕不推辭。
或許是天機洩漏得多,被神明下旨緊急召回天庭。某日午間,他把我和阿望喚到臥房前,將代表宮主一職的大拂塵託付給我,告訴我們自己的命數已盡。師父才過天命之年,身子硬朗,健步若飛,我和阿望當他只是在說醉話,兩人都沒放在心上,不料當天晚上師父果真撒手人寰。
我的本事大不如師父的十分之一,就算加上阿望和堂兄也遠是不及。如果師父還健在的話,肯定有法找到書賢吧?他曾為那麼多的含冤鬼魂申屈平反,協助偵破那麼多的離奇懸案。師父啊,請祢在天之靈務必護佑書賢,引領她回到崑崙山的師尊身旁。
發函給興大的捉鬼專家自號「虹濟道人」,原是無極神殿的入室弟子,後來自立門戶,在中部開了家小型宮廟,叫做慈惠堂。
書賢過世後,文學院的系上幹部決定重啟調查,表面上拒絕外界的美意,私底下卻與高野山的總本山處聯繫,希望能取得當年實地勘查的紀錄。另方面,系方也透過虹濟道人和無極神殿的幾位師兄姐接洽上。待寒假開始、宿舍清空,學校僅剩少許參與冬令營和空大的學生在內活動時就展開行動。
打從不破先生發簡訊過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後,我日夜心神不寧,一刻也按捺不住。今時距離寒假尚有一個月左右,教我如何靜心等待到那時候?
「我助你,台灣行,急不。」不破先生所使用的漢字無論語法、寫法均和中文大不相同,讀起來頗是吃力,我又不會撥打國際電話,只能坐在自家宮裡乾著急。
夜不能寐的日子,我總是把藤編的搖椅搬到門前,細數天空的星子自我催眠。
手機叮咚一聲,晃動一下,不是來電,而是簡訊。半夜,廣告訊息的可能性太低,日本還比台灣晚一小時,會是不破先生傳來的嗎?
書賢的號碼,映入我昏翳迷濛的眼。點開簡訊前,我讀了一遍數字,再讀一遍,又讀一遍。真的是書賢的號碼。
是電信公司出包了吧?發顫的指尖,好半晌終於點下開啟的按鍵。
「午夜零時系館頂樓」
就只短短八字,沒有署名,沒有標點,不像書賢的風格。
她的手機已被我帶回家,老早沒電了,SIM卡也沒拔出,真不知道誰還有本事用她的號碼傳訊。有膽你就直接打過來啊,讓我聽聽你的聲音,質詢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撥打書賢的號碼,直接轉接到語音信箱去,這支門號根本沒有開機。我回傳「你是誰?直接打過來。」然後盯著螢幕呆望半個小時,對方沒有任何迴音。
我按下轉傳鈕,加上「半夜收到不明人士以書賢號碼發來的簡訊,該去嗎?」一句,選擇不破先生的號碼,將之傳送出去。
該不該去,我心裡已有定見。即使不破先生百般阻擾,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心。
我拎起陳舊的旅行用提袋,打書賢走掉後那天,它就一直擱在我床邊,沒有摺疊起來收入櫃子中放好。我知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三不五時都需要用到它。
放入厚薄外套各一,換洗衣褲若干,我心裡空蕩蕩的,尚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何等的凶險,是長期抗戰抑或秒瞬之間的對決。
本打算在離宮之前知會一下阿望,不意他卻外出替別人家的小子收驚了。我只好留張字條,用硯台壓在神桌上,等他回來後應該就能發現。
午後,我開走宮裡的藍色小貨車,除了提帶和工作服,只帶上書賢和我的兩支手機。臨行之前,我想起她有本如天書畫符般的日記,不知為何很是在意,便小心地收入行李裡。
無月,夜色陰晦無芒,烏雲灰鴉鴉的遮蔽住整片天空。
晚間八時許,我抵達興大側門,把小貨車停在附近等待著午夜降臨。朔日、午夜,正是人們所說的極陰之時,加之選擇的又是自盡熱門地點,假若對方只是個普通人類,也絕非什麼正派之徒。或許我也會如書賢一般,猝不及防地遭人推落天井吧,但即使我犧牲了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書賢的死去不致白費就好。
東南角的電梯已被系方用檢修中的布條封鎖,現為寒假,又是夜間,整棟教學大樓只剩距離大門最近的電梯還是啟用的。走入電梯前,我將道服法器都穿戴整齊,若有必要,即召喚天師前來相助。
電梯再次在八樓止步,一臉頹喪樣的籃球小子還在走道上運球,這裡對他而言好像是個無盡的環形空間,無論再怎麼繞都覓不得出口離去。
我提起衣襬和七星寶劍,踉蹌地登上頂樓。上次和阿望來的時候,鐵門被厚重的鏈條和廢棄桌椅擋死。我吃力地搬開礙事的路障,拿出預藏的榔頭將大鎖打壞,推開鐵門,讓身子沒入寒夜的漆黑之中。
腕錶顯示零時一分了,白色的模糊光影在我眼前晃動,但四周景物如水塔、避雷針一類倒還算清晰可辨,不是老花,是真的有「人」現身跟前。
「……真的來了……」白色幽影的聲音飄飄忽忽的,不大容易聽清楚。
「要出來就光明正大出來,畏頭縮尾的,算什麼英雄好漢!」我朝他大聲怒斥。
「自身靈力不足,還敢這樣咆哮,不愧為鍾馗分靈轉生,膽子不淺。」
一個剎那,白影化成瀟灑英俊、但略帶脂粉氣味的白皙少年郎。這過程並非漸進式,像相機手動對焦那樣遲緩的變換,而是一個眨眼、一個倏忽就完成了。
少年長髮白衣,很像剛從古裝劇的戲棚裡走出來,要不是露了剛才這一手,我真會以為是戲劇學院的學生。
我不想跟他客套,緊握七星劍的掌心老早沁汗濕透,就等提劍砍劈的那一刻到來而已。
我喊道:「書賢的死,和你有關?」
「不錯。」
「那通簡訊,是你發的?」
「正是。」
俐落爽快的回答,倒讓我不知該怎麼著手下一步了。
「想殺我還是捉我?做得到的話,不妨試試。」少年說。
估算我平日入定、請神所耗費的時間,約需要十分鐘到一刻左右,且不包含誦經和焚香的前置作業。大敵當前,他應當不會等我,加之沒有阿望在旁護持,我坐下來靜心入禪也不是,貿然搶攻上前似乎也不大妥當。
嗶嗶嗶嗶嗶—
手機響了,我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腰際上的號碼,是不破先生打來的。左手指尖觸壓了通話鍵後,就這樣擱著,也不拿起說話。
「摸西摸西!鍾桑,鍾桑?」
我假裝沒聽見不破先生的呼喚,刻意放大聲量,對那少年說道:「我知道自己或許力有未逮,但今日非設法降伏祢不可。」
「勇氣可嘉,那我先讓你見識見識這一位人物吧。」少年回答。
我想先行試探一下少年的虛實,便高舉七星劍及以紅墨水書寫降魔聖咒在上的黃色護符作勢砍劈過去。尋常惡鬼只要接下這麼一招,登時煙消雲散無敢現形,就算道行高一些的,也只要多誦幾句經文、多撒些聖水道符就成。
直覺告訴我這次不會這麼簡單得手,真該叫阿望一塊過來的。
果不其然,劍才舉到眉心的高度,護符也來不及自袖中摸出,那少年已經無聲無息地繞到身後,也不知使上什麼妖法,一陣涼颼颼的冷意拂上右肘,我突感上身一陣痠疼,稍一不慎,劍與袖內數張護符一塊滑落地面。突然一陣夜風襲來,把符紙都颳得遠了,一張也沒法兒追回。
我強忍不適轉身,只見那少年已挪移到我背後約莫半百米處,其身前身後各多出一尊鬼魂。身前那位面色紅潤、鬍長及胸、綠袍馬褂,手持月形大刀、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後方那名是位貌美的年輕女性,其雪膚若瓷、身覆白紗,雖然年輕,卻有一頭蒼黃的鶴髮,背後有翼,似鳥獸一類的靈體。
「看得清楚嗎?我將靈力再提高一些。」
模糊的輪廓,漸漸地清晰可視。下一瞬,我的眼淚潰堤了。
「師父……書賢!」
無形的立場阻隔在我與祂倆之間,我奔跑到二人身前一呎時,偌大的斥力將我彈飛出去。要不是我及時緊攀住女兒牆沿,恐怕現時也已經粉身碎骨了。
「中國神靈為了鞏固世人信仰、擴張自我神力的地界,將分靈廣布在世界各個角落,分化得太過於浮濫。也因此,每個分靈都弱得只夠降伏地方精怪,遇上我就只有俯首稱臣的份,像這一位就是。」
少年的右手指尖朝那名綠袍男人輕輕點撥。祂是關聖帝君,也是我的師父。
「師父,書賢!你們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不肖弟子傳聖啊!也是妳最煩最討厭的聖叔啊!」我繼續呼喚如廟內雕像般死板無生氣,亦無任何情感反應的兩人。
「祂們正是我喚你來的原因。」
少年攤開兩掌,一方一圓兩盞提燈瞬間至手上併出。燈亮,兩縷幽魂被迅速地收束進去,變作燈紙上微妙微肖的畫像,燈滅的一瞬,提燈和鬼魂同時歸於無形。
「師父!書賢!」我一來深怕被強大的斥力推落樓下,其次也因身上的痠麻感猶未退去,只敢緩緩走向少年,不敢大步追上。
「像李亮的真武那般視死如歸,心若槁灰的死靈最容易操作。鍾如意的關帝、鍾書賢的白鶴都因為在世的懸念未解,以致即使收入燈中,喚出來後卻不易駕馭。」
我豎耳細聽這少年到底想拿師父與書賢做什麼,又是因何故誘我前來赴約。
「鍾如意掛心法力不足濟世持家的弟子,鍾書賢則有感愧對於兩位叔叔,迄今還巴望著再見上你一面。」
書賢!我的眼淚又上來了。
「我引你來見祂們,算圓了祂們一樁心願。今後使喚起來,應該容易多了。」少年凌空騰升,看起來似乎要離開了。
原來他沒有比拚的意思,也不打算取我性命。我的靈能和本事、甚至是守護我的神祇,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放在眼裡。
「等等!」我喊住他:「放過那兩個人,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
「給我?以你這劣等的神力和比重甚少的鍾魁元靈嗎?」少年將雙眼瞇成一條細長的縫隙,是輕蔑,也是否決。「以一抵二,未免太過划算。」
「不!」我叫道:「書賢、書賢就好,我懇求你放過她!讓她的靈魂和自我意志什麼的全都回來!」
「放過她?她已經死了,崑崙也表明不要這位離經叛道的徒弟了。」
我心一凜,白鶴轉生的書賢竟回不去崑崙,這是為何?那麼……至少讓她以一位年輕女魂的姿態轉世吧。
「我不是要她復生,」我說:「我只要來生的她平凡的活,再平凡的死。」
我心急若焚,胸痛如絞,倒是少年淡定從容,一會仰頭觀天,一會再閉目沉思。
「好吧。」好一會後他才答應。「鍾書賢念著契約,始終掛心著我的承諾,煞是煩人。布局甚久,最後還是白忙一場嗎?這麼一來,我得費心去找其他有療癒和復甦本事的神靈了。」
少年一邊叨唸,一邊將右腕懸了個圈,變出一只繪有白鶴畫像的圓形提燈。隨後手捏劍訣,在那燈上指畫。「白鶴童子御靈鍾書賢,我以禍津日神瀨織津姬真名,現在將妳解放!魂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燈又亮了,少年放手,讓圓形小燈中的白鶴靈魂飄出。火滅之刻,燈身的白鶴繪像消失,少年揚手,燈又像戲法一樣變不見了。
「書賢!」我賣力追上那縷飄移中的美麗女魂,希望這次不要再被斥力彈開。
書賢的飄渺身影融入黑絨布般的夜色中,好幾次,我以為近乎搆到她的手,卻摸到一團像朝霧或露水般的物體,是雨?是淚?我也搞不清楚。
「聖叔,我很抱歉……很抱歉……」空氣中,傳來氣若游絲的熟悉嗓音。「小夜果然……從來沒喜歡過我,我真的……是個笨蛋。」
「書賢!沒關係的,書賢!叔叔也很抱歉,一直以來都干涉妳做妳真正想做的事。叔叔只要日後的妳好就好,其他的都不打緊了……」
微弱的女音漸行漸遠,不久就聽不見了。至我體內散溢而出、我僅存的微薄意識憑藉著直覺和五感,追入灰茫無邊的暗夜中,又下探幽黑無窮的深淵。
少年告訴我,因我的壽年九十有餘,今時還不便取我靈魂,只得先將我的神識封入燈中,來日再行回收。
可惜還是沒能在最後一刻弄清白衣少年郎的底細,但「禍津日神瀨織津姬」-這名字我記住了,想必不破先生也已聽見。如此一來,高野山和無極神殿的師兄姐也有機會知曉。
我的肉身,便露宿在興大文學系館樓頂的殘夜之中,但還不算太差。阿望總會發現紙條,不破先生也聽見我最後清醒時的聲音,最重要的是書賢也已得救。唯一對不住的只有師父,但也沒辦法了,萬事無法盡歸圓滿。
至此,我已無所怨憾,可以安心等待壽終的時刻到來。屆時,鍾馗畫像的方型大燈會亮起吧,而我將代替書賢,沉睡於那紙糊的狹小牢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