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之章(中),賽河原之慟

本章節 24973 字
更新於: 2022-04-30
一五八一年,大和日向國(日本宮崎)

真夜把磨得鋒利的匕首,放在燭火上來回烘烤個幾次後,眼不皺、氣不喘,幫老爸割去右腿上腐爛焦黑的死皮。
腿傷是過去在戰爭中留下的。木歧原和戰時,老爸除了必須負責製造箭矢和暗器外,還得設法運送到前線去。很不巧,某夜趕路時被敵方士兵發現,對方不只想搶劫武器,還想奪取老爸和同伴們的性命。眾人奮勇抵抗,萬箭唰唰唰地發個不停,好不容易將敵人全數射死,可老爸的右小腿也中了一刀,鮮血嘩啦啦地流了滿地,但也來不及裹傷,趕忙駕車出城去了。
後來,伊東氏戰敗,老爸與大綾先生決意脫隊出走,在海邊隨意弄了艘木筏和些許食物就上路。巨浪一來,把老爸兩人打落大海,不及治療的患肢,就這麼在泡在海水裡半天以上。
九年來,媽媽不時會到山區割些外用的草藥,煮爛了讓老爸敷在傷口上。傷口時好時壞,有時結痂、有時化膿,但自老爸染上熱病以後,它又形成一個難看的窟窿,再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六月下旬,濱海神社開始舉行「夏越之祓祭」。人們相信,只要走過以束起的茅草編織而成的輪形拱門,並在穿越之時口誦「行過水無月夏越之祓者將延命千歲」的禱詞,就能平穩安順地度過整個夏天,身上的疫病和痛苦也能除去。
許多在初夏時染上熱病,沒能痊癒的人們在家人的攙扶陪同下外出祈福。媽媽希望老爸也能走一趟神社,老爸卻直嚷右腿痛得厲害,死活不肯出門。
我只好揹起老爸的弓,代替他越過茅草之環。
結束後,我到手水舍以清水澆灑身體時,看到真夜的美麗母親站在主殿旁向祈福者發送靈符,說著祝福的話語。
同樣是採藥做工的婦人,比起我媽媽,她卻顯得純淨無垢,渾身散發聖潔和慈愛的光芒,就像天賦神力的巫女。

濁灰色的汁液連同血水一併滲出,死皮下的皮膚並非全是鮮嫩乾淨的粉色,有些也呈焦褐的色調。不能再挖了,下去恐要見骨。
不等我開口,老爸命真夜停下手,把匕首拿去清洗乾淨。地下的腐肉皮屑等狼藉,則要我拿掃把來收拾。
「丟臉啊,真夜比你小兩歲,膽子是你兩倍大。不過要你幫我處理個爛瘡,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老爸用破布裹緊腳上的傷,同時嘴裡不忘數落我。
我能有什麼辦法,你是我老爸啊,看見你吃疼得咬緊牙關的模樣,我也是會不忍的好不好。不過,真夜也當真厲害,一個女孩子能舉弓射箭已屬難得,見到這般大的傷口和一地血水絲毫不感到害怕的,大概也只有產婆吧。
「直村先生,我洗好了。」真夜把匕首收入木鞘中,用雙手遞給老爸。老爸把她的手推回去。
「如果你不介意割過我腳上爛瘡的話,這就送給你吧。」
「咦?」
「真夜,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聽說你不再使弓箭了?」
「嗯。」真夜點頭,眼底有著我不明白的落寞。
早些,她把木弓和箭矢拿來歸還,老爸想問原因,她卻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一星期前,我和她潛入米倉家捉拿座敷童子,黃昏時,她哭著任我將她揹在背上送回家。當夜,米倉家的臥房突起大火,除家當和屋舍付之一炬外,火勢也連帶吞噬米倉夫人與四名孩童的性命。
可憐的米倉老闆,不能言語、沒有思想,活像一座只會呼吸的雕像。 「可是真夜啊,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老爸說:「刀劍都是無眼無情的物品,於正於邪,都取自使用者的心念。答應我,只有在迫不得已,必須保護自己或重要的人時才能出鞘。」
「保護自己或重要的人時才能出鞘……」真夜覆誦了一次。
「很好。」老爸摸摸她的頭,把我倆趕出臥房外。「我有些累了,你們去玩吧。」
真夜將刀鞘插在和服的後腰處,我牽起她的手,信步來到街上。仲夏的陽光正不留餘力地曝曬這片大地,不出一刻,我倆已然滿身大汗。
「好熱,要是有涼水可以喝就好了。」真夜說。
「可惜米倉商行歇業了,以後大概很難吃到用深井水做成的清冰了。」我說。
一聽到米倉兩次,晦暗和驚恐再次爬上她的眼眸,我後悔自己講錯話,忙把話題轉開:「那……那個,這件鵝黃色的和服,穿在妳身上也很好看。」
「嗚,我最喜歡的櫻花色那件,被藤葉婆婆放把火燒掉了。」真夜說著,眼睛又要湧出淚水。
「為、為什麼?」
「她說反正以後都要丟,現在燒掉也沒關係。而且,上頭充滿臼殺小童和座敷童子離開時的『念』,不能再穿在身上了。」接著又開始哽咽。
「可惡的老妖婆,怎麼不快點找個後繼,滾回家享清福啊?」我唾罵道,我不擅長安撫人,只能用這種辦法。
「我討厭她,她對我媽媽和我都好兇。」真夜說。
「我也討厭,她又老又兇,全身皮膚又皺又臭。既然是真夜的討厭的,我也不會喜歡。」
「哪,晴良哥哥,你說米倉家大火和座敷童子的離開……有沒有關係啊?」
我怔愣住,不知真夜為何這麼問起。
「座敷童子也害怕火災,因而搬走了吧。」我猜想道。
「不是的。那天午後,我的箭落在米倉家的假山上,擊中了座敷童子後,她就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消失了。」
我渾然不解,「所以妳才會哭?」
「嗯。」真夜點頭。「但媽媽說我們的弓箭不過是竹子削成的,連小老鼠也殺不死……所以,我不知道。」
原來這就是她想把弓箭還給老爸的理由。一般凡人是沒本事殺死妖怪的,哪怕是看得見祂們,真夜真是顧慮太多了。
「說不定,童子只是在開玩笑,祂不過施展一個簡單的法術,就夠妳自責上一年半載。」我翻掏著袖口,想摸出一條手巾給她拭淚,但怎樣就是找不到,或許我根本沒帶在身上。「別哭鼻子了,大不了我們再去米倉家走一會,看看座敷童子還藏不藏在裏頭,好吧?」
真夜沒出聲,我想她有些膽怯,便將她的手握緊一些,旋個彎往米倉家的舊址走去。

我後悔了,當濁黑色的屋瓦、橫樑、木板、傢具等碎片散落一地的廢墟景象映入眼簾時,身後的真夜緊箍住我的腰際,緊閉著雙眼顫抖。
「晴良哥哥,你有看到座敷童子嗎?」
「沒……還沒看到。」我的靈感不比真夜強,即使祂真的存在,我也未必感知得到。「要不,我們去當初童子消失的刻石前找找?」
之所以這麼提議,是因我還寄望著童子能為老爸治療多年不癒的腳傷。當藥石罔效之後,能依託的就只有法術了,偏偏濱海神社的老妖婆一點也不給勁。
真夜張開眼,嗯了一聲,垂著頭從後方拉住我的腰帶,半推半就地跟著我前進。
後院有聲,是幾個男孩子的聲音。但奇怪了,我們要找的童子是個女孩,若說是那個臼殺小童,聲音要更稚幼一些才對。
我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到達那片櫻樹林前時,發現幾個渾身泥濘的野孩子正蹲在地上,一旁還擱著幾個竹框和鐵鍬,不知在剷些什麼東西。
「喲,這不是直村嗎?」年紀最長的那位轉身站起,我一眼就認出他來,是村塾裡年紀最長的加藤前輩。「跟女孩子幽會的話,選在濱海神社參道旁的樹叢裡豈不更好?順便也在神明面前完婚算了……哈哈!」
他一狂笑,身邊那些小蘿蔔頭也跟著哈哈哈地放聲附和,有些人我認得,一部分是塾裡的同學,有些則是鄰村的小孩們。
「還是說,你們也是來挖金子的?好增添迎娶媳婦時的派頭啊,嗯?」
要不是他多長我兩顆頭顱的高度,我實在很想把發顫的拳頭緊緊嵌入那張扭曲猙獰的醜臉。但一來尊敬他是塾裡的前輩,二來也不能讓真夜認為我是個野蠻暴力的粗人,只有先忍下這口氣。
「挖金子?什麼意思?」我有些好奇地問。
「你該不會不知道吧?傳聞米倉老闆有把金條往地下藏的嗜好,何況人家說真金不怕火鍊……哪怕其他的錦衣玉帛燒個精光,黃金是不會熔化的啊!」
「差勁!」我不禁皺眉,真夜看起來也生氣極了,兩邊腮幫子都脹紅發燙。
「別裝模作樣了,大家都知道你家窮,恨不得來這分一杯羹。拾起那鏟子,跟著幹活的話,等我心情好,說不定會分些金屑給你。」前輩把一柄長鏟扔到我腳邊,示意我跟著旁邊幾個傢伙一塊動作。
「晴良哥哥,我們走吧。」真夜拉拉我衣角。
「不錯,我們走,這種盜匪般的劣行,身為武將後代的我們絕不當為,也不屑為……」
我還在構想下頭的語句時,驟然而猛烈的敲擊忽來乍到,搞得眼前一片白霧金星,什麼也看不清楚。
「晴良哥哥!」真夜大嚷的聲音驀然傳入耳畔。先回復的是聽覺,然後才是痛覺、視覺。
往疼痛的來源處一摸,好溼!腥紅色的液體至額角汩汩淌下,令我想起老爸腳上的爛瘡。孩子王加藤前輩的手上,握著一隻沾有血水的短鐵鏟。
「不准你們打晴良哥哥!」真夜不知什麼時候擋駕在我前面,原先插在後腰際的匕首出鞘,兩手緊端著護在胸前。
「真夜,妳走啊!」我吃驚地大叫。自己受傷尚不打緊,要是把真夜也給捲進來,不讓妳我兩家的父母痛罵死才怪。
「我不要走,不能只有晴良哥哥保護我。」真夜說罷,抬足用木屐狠踹前輩右腳的最末三根指頭,把全身的力量都放了上去。前輩吃痛,蹲下身檢視創口的同時,不忘伸出右掌擊打她細緻精巧的臉龐。真夜俐落地閃開,揮刀往前輩的頭頸處一揮,劃出右眉稍一道約兩吋長的口子。
真強!不愧是在前線殺敵的武將的獨生女。
「可惡,妳這臭馬子!」其他人見狀,紛紛撲上前來抓住真夜。我頭暈得很,只能勉強擊中其中一人的胸部,但旋即被另外一人拉開,雨點般密集的痛楚隨即落下。
「晴良哥哥!」真夜再次大叫。
真夜……對不起了,我明明和妳媽媽約好要保護妳到十六歲成年禮那天為止的,妳找到空隙的話就快逃吧,不要再管我了……
視線迷濛之間,隱約只見得幾個人影在身前游移,以及匕首綻放出的銀色光芒不停閃動。真夜落在地下的匕首被前輩拾了去,他很是生氣,宣稱要將美麗的鵝黃色和服割得破碎,讓她衣不蔽體的回家。
真夜!濃烈的腥甜感填塞整個喉嚨,我連開口喚她的名也做不到。佛祖啊,神靈啊,或者妖怪,要不來個可靠的大人都好,誰來救救真夜!
我不知自己的五感是否失了靈,霎時間,眾人的吆喝聲、真夜的哭喊聲全都不復聽見,夏日炙熱的空氣,竟被飄疾蕭颯的冷風取代,一下子涼快不少。
陌生的清麗女音忽而在耳邊響起,可極目四探,只有白霧色的紗質衣襬輕柔地蹭過我的鼻尖,我想觸碰,卻沒有揚手的氣力。
但我沒聽漏的,是那女音的一言一語。
「神明的貴體,可是你們這下賤的凡人之軀所能觸得?」
緊接著,男孩們開始嘶吼、哀號,彷彿正目睹什麼可怖至極的景象。其中,我沒聽見真夜的聲音。
真夜,妳還好吧?外頭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陌生女人好像正打量著我,我感覺她的鼻息就噴在臉上,但不似活人的溫熱,反有股極寒悽愴的涼意。
她該不會……是雪女一類的妖怪?
「你身上有股令我憎惡的氣味,就跟神社裡的惡婆一樣,想抹殺掉,卻不大容易辦到……」那女音小聲地說。但我不懂,我明明還是小孩,才沒有老人家令人嫌惡的體臭呢,她的鼻子肯定有問題。
好半晌後,我又可以清楚看見東西了,我試著轉動四肢與手腳,還好,雖有些生疼,但不礙事,幸好圍毆我的人只是一群十來歲左右的小孩。拍拍胸脯,我咳出壅塞在喉間帶血的唾液,也將鼻腔內的血塊一股腦兒擤出來。抹了抹臉,我趕緊四處尋找真夜,也一併搜尋那女人的身影。
真夜昏坐在櫻花樹下,衣服絲毫未損,身上也不見傷痕,我一輕搖,她便甦醒過來,但其他人可沒這麼幸運。
男孩們或俯或仰,全給扔在焦黑的土地上,七竅出血,面色紫黑,有如罹患重病或遭受惡靈侵襲。還是真夜膽子大,伸手去探前輩的鼻息。有是有,但甚是微弱。
「我們走吧,不要理他們了。」我說,手指身後已然暗去泰半的天色。
「不行啦,不管的話,他們都會死掉。」
「好吧,看在妳的面子上,我們回去叫大人來幫忙。」
「嗯。」
真夜用肩頭撐起我的右臂,左手則攬住我的腰際,好讓我能靠著她慢慢走。她真是個令我嘆為觀止的女孩,就各方面的意義都是。
不過,真夜似乎沒見過那女人,也沒聽到她說話,無論我問什麼,她都搖頭。被那群粗野的男孩們捉住後不久,她就昏過去了。
「晴良哥哥的意思,是有一個強大的白衣姐姐來過,把大家都痛打一頓嗎?」
「這……我也不確定,說不定是我眼前一面白濛濛,把奮勇作戰的真夜想成大姊姊。」
「嗚,如果我有本事把大家打成那樣,豈不就是個妖怪了嗎?可是我沒有印象……」話到最後,真夜的聲音又愈變愈小:「那,說不定座敷童子,真的是被我殺死的……」
「不、不!怎麼可能呢?真夜用刀逼退了他們啊,妳肯定是怕得嚇暈了,才不記得後來的事情吧?是真的有姊姊、有其他大人來過啊,把那群野小孩狠狠教訓過了。是真的!真的!」
真夜嘟著玲瓏小嘴,靈動的黑眼骨碌碌流轉,肯定對我的話感到懷疑。我不擅長說話,尤其是說謊,但我還是必須說,因為我一點也不想再看到她哭泣的樣子。
但是……那個說我討人厭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長得又是怎生模樣?或許,她只是我的幻覺,當下真的有其他大人來過。也或許,她是真夜的守護神,保護真夜不受壞人侵擾,但如是這樣,她應該沒有理由討厭我。
也許我該擇日前往濱海神社一趟,請教一下老妖婆才對,儘管我並不想見她,她應該也不屑理會小孩的請求。
這個問題沒有縈繞在我心頭太久,因為新的困境很快地席捲直村一家,讓我無暇再去回想當日的情狀。

七月既朔,神社在濱海處舉行水浴之禮,這是個藉由浸泡海水除去身心汙穢的儀式,和祓祭的意義有些類似,同時也有洗淨身體、為下個月盂蘭盆節迎接祖靈預做準備的含意。
老爸的腳傷好像又比上月要惡化一些,他極厭惡過去曾讓患肢潰爛的海水,自然不願意用海水洗澡。儘管媽媽特地從海邊呈了一小壺水回來,他卻連洗手也不肯。
腳傷惡化之初,我不免把真夜射殺座敷童子的說詞和村塾男孩七竅出血的景象連結在一起,就怕這般惡果正是她為老爸割除爛瘡所造成的。但這種無稽無憑的念頭,很快就被我驅出腦海了。
七夕當天,人們會把喜歡的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寫在竹片做成的短冊上,再一起繫上笹葉,象徵兩人永遠心心相印。媽媽不識字,老爸幫她在短冊上刻下「進」字,和自己名字的繫在一塊。「晴良」則是我自己寫的,我在另一冊上寫下「真夜」,問老爸筆畫是否正確。老爸原本還開心得很,要幫我把兩張短冊繫在他們的下方,不一會卻扳起臉孔,要小孩子別做多餘的事,等以後長大了再說。
我很不服,纏著他問了老半天,至少說了上百遍「為什麼」。老爸橫下心來,說不睬我就是不睬我。我改去煩媽媽,媽媽沒正面給我答案,只叫我去看真夜家門前的笹葉,上頭是不是也沒有我的名字。
我二話不說地跑出去,果然,寫有真夜一家三口名字的短冊都高掛在笹葉上,就是沒有我的名字。
我進屋喚出真夜,她端了那把小匕首出來。每個月她都會到家中一趟,幫老爸把創口清理乾淨,算算這個月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們偷偷用呈來的海水淋濕乾布,幫老爸擦拭身體。自老爸患上熱病以來,右腿近乎瘸了,家中生計完全由媽媽打點,他只能焦躁地坐在床沿細數自己無多的來日。
「儘管疫病不時折騰著我,能夠遇上妳們,卻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真夜回去以後,老爸不知想到什麼,突然把媽媽和我喚到跟前,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
當晚,他離開了,嘴角還彎成上揚的弧線。儘管我們家沒有座敷童子坐鎮,沒有金銀滿貫兒女成群,但我知道,老爸是幸福的。
媽媽把我擁入懷中,淚水濕潤了我的頭髮和衣裳。「阿健,以後就只剩我們母子倆了。」
我知道媽媽難過,畢竟外公外婆早已仙逝,但我不只有她,我還擁有真夜。

八月十三日,媽媽與我在家門前點燃迎魂火,並設置供桌,上頭置有盆花、米糰、水果和麵線,恭迎外祖父母和老爸的靈魂回家團圓。十六日晚間則改燃送魂火,並步行到濱海神社前殿領取水燈,流放到海裡為亡者祈福。
真夜的母親又被遣去幫忙,不知為什麼,她總得到老妖婆的欽點抬愛。媽媽說,那是因為她具有成為巫女的潛質,本該守貞虔心伺候神明的,卻選擇入世嫁做人妻,藤葉婆婆因此感到不悅。
「也就是說,真夜媽媽以前是老妖婆打算傳授衣缽的對象囉?」
「是啊……」
媽媽的語調幽怨而漠然,我知道她暫時無法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便噤聲不再煩她。
真夜由大綾先生牽著,手上也提著一盞圓柱狀的橙色紙燈。大綾先生向媽媽微微頷首,兩人並不行禮交談。我很疑惑,我家的三隻提燈上都書有往生者的姓名,真夜的卻沒有寫名字,她想為哪抹幽魂祈福呢?
放下水燈的時候,我刻意挨近她,問道。
「是座敷童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畫了一個娃娃在燈面上代替。」
沒有名姓,卻有著畫像的獨特紙燈,就這麼隨著洋流漂了出去,流向未知的彼岸。
真夜果然還是認為座敷童子是被自己所害,我想勸慰她,卻不知該如何啟齒。
萬盞燈火映亮原先闃黑寂寥的海面,形成一片溫暖光燦的橙色。迷茫的遊靈與人們,或許都能從中得到些許平靜和安慰。下個月,彼岸花便要大盛,屆時近海的岩岸邊又將是一番迥然不同的風景。

眼見水燈飄遠,人們陸續離開海邊。真夜想等母親收拾好,一家三口一起散步回家,便和大綾先生一塊走到主殿前的空地等候。
媽媽上殿參拜,想請求海神豊玉彥平息老爸對海洋的憎厭恐懼,也希望他的魂魄能安然自在地徜徉於冥河之中,直到來日重返人世。
我不想跟進去,便站到真夜父女身邊一起等待。
一群男孩們喧雜吵鬧的聲音從主殿左側傳出,我沒記錯的話,那裡是藤葉妖婆作功和睡覺的地方。
聲音最大最像鴨叫的那人,正是村塾裡的孩子王加藤前輩,那群跟班和嘍囉們也在。
這些臭傢伙在廳堂內繞著圈騰著彎胡亂跑走,一個拿著掃帚的傴僂老婦賣力地追趕撥打他們,另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則被圈在中央,攔阻也不是,勸架也不是。
「是臭妖童的媽媽,臭妖婦!」加藤前輩指著那名美麗的少婦大叫。
「別張口閉口都是臭,看我用掃把清理你們那張充滿穢言的嘴巴!」老婦嚷嚷,身手也不甚遲緩,抬足前躍,右腕撥點之間,擊中了兩個年歲最小的男童。
「哎喲!」男童們跌在地上,老婦命那少婦先看管著,別讓人給跑走了。
剩下的幾個孩子猶然兵分各路,兜著圈子唬弄老婦。沒過一刻,大家都玩膩了,想順著唯一一條石階跑出神社大門時,險些與真夜和大綾先生撞個滿懷。
「小心點!」大綾先生斥責著。
孩子們沒理會他,倒是一見到被他護在懷中的真夜,個個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地快步跑開。
「是妖怪啊!」跟我同班的池田君邊跑邊喊。加藤前輩一掌打在他的頭上,「笨蛋,不要亂喊,不怕被附身嗎?」
大夥一溜煙地不見了。
兩個被抓住的男孩子坐在地上不住發顫,真夜母親沒拿繩子捆綁,也沒用手掐擰箝制著,真不知他們為何不逃跑。
我好久沒見到藤葉妖婆,她的背更加駝了,皮膚比過往更顯得黃黑,渾身散發著腐朽乾枯的氣息,她到底有幾個歲數啦?
妖婆來到我們身旁便止住步伐,沒繼續上前追打孩子們的打算。「真夜,晴良,你們跟我來!」
我本來沒打算理睬的,但媽媽正巧從裡面走出,向藤葉婆婆彎身行禮。
大綾先生也領著真夜往妖婆指示的方向走。
「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才讓這堆臭小子指稱你們是妖怪?」
我以為妖婆會疾言厲色,像法師降伏惡靈般用咄咄逼人的口氣說話—「大膽妖道,還不快從實招來?」但她沒有。她帶我們進入一間雅緻清幽的小房間,為每人砌上消暑的麥茶。
真夜低頭不語,或許她正考慮著是不是該提及座敷童子消失的事。其實我也頗是徬徨不定,不知該怎麼說明米倉家後院的異象較好。若爸媽們都不在場,我還覺得較好說話,今兒人太多,實在教我難以開口。
「小孩子打鬧,婆婆何必這麼認真?」先說話的是大綾先生,儘管他和我媽媽一樣滿腹疑惑,仍然為妻子和女兒發了聲。「能為難人的,向來就只有人。習武之人深信,妖邪起於人心。心中有妖,見了誰都是妖;心中有佛,見誰便都是佛。」
藤葉婆婆「嗯—」了好長一聲,我不懂那意味著認同還是否定。「大綾先生說得實在不錯,小兒們!」
「是……是……」兩個男孩還在顫抖,手中湯碗裡的麥茶都要濺到桌上了。
「你們加藤哥哥稍早所說的話,是否當真?」
「當……當真。」一位回答,一位死命點著頭。
「黃昏,正是陰陽交替的時刻,你們選這時在亡靈的地盤上動土,不免侵擾到人家的睡眠。」婆婆說著,聲音倒還算溫和親人:「一堆男人欺負一個小妹妹,本屬天理不容的事,況且米倉家還有一個和真夜年紀相仿的小女孩。米倉夫人動了怒,這便附身到真夜身上教訓你們。真夜和她媽媽一樣,都有成為巫女的資質,靈魂才容易上身,她們都不是妖怪。大綾先生說得沒錯,你們醜陋的心腸才是真正的妖怪。」
兩位男童頹然低下頭,不知是否有反省的意思。
「回去告訴那群哥哥們,不要再欺侮人家了。真夜有米倉夫人這尊守護靈保護,要是再欺負她,可有你們受的了!」
「是……是……」男童的眼淚鼻涕爬滿臉,忙站起身向真夜鞠躬賠罪。「真的是非常抱歉……」
真夜先是一愣,後才揮動小手制止。「我沒有受傷,沒關係的,你們向晴良哥哥道歉吧。」
「真的非常抱歉……」他們也向我深深行一鞠躬禮。我沒忘記,這兩人的拳頭雖小雖慢,當初也是不留餘力地打在身上。
「沒關係啦。」嘴上雖這麼說,但我心底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從岩岸邊掐落海裡。
辭別之前,藤葉婆婆又把真夜母親叫去說話,大概要囑咐一些後祭的張羅事項吧。我先前雖不大喜歡她,但她幫真夜解了圍,又一掃我心裡的疑慮,我應該要敬重她、感謝她。
但我還是有些事兒弄不明白。
我雖沒見過米倉夫人,但我總覺得米倉夫人聲音應要再年長慈藹一些,也不該像那樣身帶寒氣。而且,她所提及的「神明貴體」指的到底是什麼,應是指真夜貞潔的巫女身體吧。其次,米倉夫人實在沒理由討厭我、討厭藤葉婆婆。她最後又是用什麼方法,讓大家七竅見血的呢?
罷了,天色已黑,幾天下來,我和媽媽都忙得倦了。我任由她牽著我的手,沿著石燈籠的微光走回家去。

月底,村塾開課了。真夜已經八歲,若是男孩,也到了該就學的年紀。
我不懂大綾家為何要讓女孩兒上學,真夜母親只是笑笑地告訴我:「學點東西,日後總是有幫助的。」我雖不明所以,但每日清晨還是準時來到大綾家,陪真夜一塊走到建在村子中心、集會所旁的大茅屋裡上課。
「喔,女孩子也想上學?妳和你,學費都還未付清呢!」
村塾裡的先生看到我們,不禁皺起眉頭怨嘆著。
老爸的腳傷惡化後,家裡沒剩幾個錢,媽媽得身兼好多職,才勉強掙出一點錢來供我讀書。她總希望我長大後能到本島謀事,給我自己和外孫們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真夜母親賣掉她成年式所穿的和服,大綾先生也考慮典當多年來不離身的配刀,但被真夜母親阻止了。所以,大綾家其實也沒有多餘的錢好讓真夜唸書,而且這麼一來,她十六歲時的成年禮要穿什麼?不可能有錢訂製新的和服的。
先生把未滿十歲的小孩都編在一班上課,這樣也好,我方便照顧真夜。
我以為過了那晚加藤前輩那一夥人就會收斂上許多,沒想到他們氣焰依舊。中午休息時,小子們會躲在樹上,「妖怪退散、惡靈退散!」一邊怪叫,一邊對真夜丟擲樹果。
真夜母親準備好的飯包,也會被他們偷偷調換成土團或泥塊。
我發現被藤葉婆婆教訓的兩人竟也藏在欺侮的隊伍之中,放課後,我在巷底堵到他們,不由分說先痛打一頓,誰叫他們個頭比我小,以一打二也不成問題。
「沒辦法啊……我們沒欺侮她,就會換成老大欺侮我們。而且,老大上次被整得最慘,他若不加倍奉還,肯定心有不甘的。」
我很氣,為什麼是前輩早我兩年出生,論塊頭,我又小他些許。當初興建這屋子的時候,他那有錢有勢的父母都出過力,即便跟先生說,先生也只會叫女孩子滾回家裡去。
匕首是無法帶進塾裡的,真夜沒了保護自己的武器,我倆更顯得勢單力薄。況且,那班人現在也不敢明著對付她,只敢在躲在遠處攻擊,當天在她使刀的猛勁下吃虧的前輩更是不敢,尤其他們最怕的,是埋藏在她體內的守護靈的詛咒。

我向大綾先生求援,他思忖了好一會,決定傳授我與真夜劍術。
「這兩把成對的刀,是你的父親在病重前託付給我的。」他說完,帶我們到不甚寬廣的大綾家的倉庫內,拿出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布包。
我原本還滿心期待,沒料到布一掀開,僅是兩柄長木。
「哈哈,失望吧,原本想等你們都滿十二歲了再拿出來。練習時就用這個,等哪天成年了,我與直村的真刀自然由你們兩人繼承。」
「是!」我跪坐磕首,畢恭畢敬地行起拜師之儀來。真夜見了,也學我大叫了聲是。
大綾先生教得頗是仔細,無論立姿、步伐、吐納、觀敵、欺敵、施勁、借勁、迴避之技都盡數講授。我興味盎然,愈學愈感到有趣,恨不得每日都能多待上幾刻。可惜大綾先生有時忙著補獵掙錢,也要到市場趕集買賣,我母親上工回來後,我也得幫忙整頓家務,閒暇的時間實在有限。
真夜對修習劍術的興致不大,但也不能怪她。那柄木刀有她的半身長,她的手腕嬌柔纖細,即使用兩手握住也顯得吃力。
所幸,老爸還留下一柄玩賞用的短木刀,大綾先生索性只教她進身突刺的功夫。專學一招,總比我六藝不精要好上許多。
某天,真夜被寬厚的木刀砸傷腳踝,淚眼汪汪地哭喊著:「我不要學了啦。」
大綾先生責備她:「一點小挫折就不學了,你以為晴良哥哥能保護你一輩子嗎?」
我本來想說,我一點也不介意照料她一輩子的,想必媽媽也會喜歡這個媳婦吧。但真夜搶在我之前開口:
「我希望能有一種本事,可以召喚別人幫我攻打敵人,我只要發話就好,不用動手。」
大綾先生笑了:「哪有這般好的事?」
「有!看著。」真夜手捻劍指,煞有其事的在空氣中疾書,接著大嚷:「天地神靈,萬眾歸心。召喚!最強武尊直村晴良,急急如律令!」
「我—來—也!」一聽召喚,我揚聲一呼,誇張地模仿野台劇班的武生,仗刀挺立在真夜面前。
大綾先生笑得更大聲了。
「好、好、這個好!」他把手掌拍得通紅。「這是誰教你們的?」
「我曾經看到藤葉婆婆這麼做。」真夜說:「有些小鬼會潛伏在岸邊,把捕魚歸來的人的木筏或小船弄翻弄破,那種時候,藤葉婆婆會召喚道俁神過來把祂們趕跑。」
「喔。」大綾先生眨巴著眼。「真是奇妙,說不定你也和你媽媽一樣,都有成為主祭的才能呢。不提這個,說到最強武尊,你們聽過祂的故事沒有?」
我和真夜都搖頭。武尊的名諱真夜也沒聽說過,她只是覺得十足霸氣,才拿來安在我身上。
「晴良,你以前見過我的配刀。刀身下方靠近刀柄的部分,不是鐫刻了兩個大字嗎?知道要怎麼發音否?」
「不知道。」我答。那兩字都是漢字,筆畫彎弧捲曲,塾裡的先生沒介紹過。
「草薙,這是用漢隸雕寫成的。武尊倭建命為景行天皇開疆闢土時,使用的兵刃就名為草薙。當年我被延攬入主公麾下時,他命一位有名的工匠鑄了這把刀給我,就取名為草薙。」
「也就是說,師父您是當代最強的武尊了?」我由衷感到佩服。
「哈哈,怎麼可能,那是幸得主公抬愛。年輕時喜歡飛馳戰場、逞兇鬥狠,可到現在,不過是個天天為生計煩憂的渾老頭啊。」
大綾先生一笑,便牽動鐫留在腮邊的歲月刻痕,他的髮有些灰了,嗓也有些沙啞了,但不難想見他年輕時英姿煥發的光彩。
「倭建命為統一大和付出極大心力,是神話中屈指可數的英雄。但祂之所以廣受人民愛戴,不僅是驍勇善戰的形象而已,而是他的妻子—弟橘姬的壯烈犧牲。」
「咦,男人會帶著妻子上戰場嗎?」我很驚訝,如是我,絕不會讓真夜踏入凶險萬分的地域。
「祂們都是神祇,不能做一般人想。當夫婦倆遠征東國,途中欲橫渡走水之海時,倭建命小看了海洋的神威,大放厥詞說:『不過就是條小河罷了。』因而觸怒海神豊玉彥。海神捲起漫天巨浪,阻擋軍隊的行進。弟橘姬為了平息海神之怒,不惜投身汪洋之中,才使浪濤平靜下來,船隻得以通過。」
「海神叔叔……」真夜低喃:「原來祂的名字,叫做『豊玉彥』。」
「弟橘姬過去曾為丈夫所救,後來為成全丈夫大業不惜犧牲自我,是位了不起的女神。倭建命思念妻子,便在她的衣冠漂流上岸的地方立了塚,用來緬懷過去的時光。」
「總覺得,祂們和爸爸媽媽好像……」真夜緩緩說著,不知她聯想到什麼了。
「哈哈,怎麼可能。雖然過往在作戰的時候,我也曾幻想過自己是倭建命那一類的大英雄。」大綾先生拍拍她的頭,「但我是絕不會讓女性涉險的,況且……只有你媽媽救過窩囊落海的我,我一次也沒救過你媽媽啊。」
這倒沒錯,老爸與大綾先生都曾被島上居民所救,而且都是來到青島以後,才認識媽媽和真夜母親的。
天色半黑,媽媽在喊我回去。我擅做主意把老爸的短木刀留給真夜,要她偷偷藏在書箱內,只消有上課的日子就一併帶到村塾裡去。

九月,岩岸旁的彼岸花大熾大盛,形成一大片怵目駭人的驚悚。村塾的先生竟在這時提出健行青島一周,並以濱海神社為最終站,領取祈福御守後再走回塾裡的想法。
塾裡的孩子們有些就要滿十二歲,正是由兒童轉變成少年的時期。健行祈福是部分長者沿留下來的傳統,最後透過向神明祝禱,祈願在未來的日子裡能夠平安順遂的長大成人。
儘管我有些事想求教於婆婆,但身旁跟著這麼一大群人,還是感到不大自在。真夜不喜歡婆婆,更不願意隨先生們前去。
「我不喜歡那神社,也不喜歡御守。」真夜說:「我出生後不久,一連弄壞三個婆婆為我們一家三口特製的除厄守,媽媽說我戴著那玩意時,好像很難過似的。」
「不喜歡就不要拿吧,你不跟我去的話,我可會無聊得緊。」即便我覺得即使我倆脫隊,塾裡的先生們也不會在乎。但關於守護靈和座敷童子消失之事,我認為還是必須尋求藤葉婆婆的意見,便央求真夜一定要陪我前去。
正好當天大綾先生必須隨船出海捕漁,真夜母親也要會同村裡其他婦人一起製作初穗祭時用來供俸給神明的大餅,家裡沒人可以照顧她,所以她務須隨同大夥一塊走。
真夜不大甘願地跟我來到村塾等候,老爸的那把短木刀,就插在她後腰的和服帶子裡。
辰時許,我們跟著兩位先生打村子正中心的廣場出發,先通過三條大街、一處市集,到達青島最南方的吉田餐館吃飯,再沿著濱海小徑步行,接續鳥居外的參道,一邊欣賞海濤與被鬼怪們過度刷洗而顯得凹凸起伏的滌衣板岩岸,不逾一刻鐘時間,就會看見神社的前殿。
男孩們走得挺快,把先生們拋在後方,喊也喊不住。真夜腳裹白襪,和服長及足踝,腳下還踏著木屐,自然無法走快,我們總是落到隊伍的最後方。
「接下來要爬幾個階,我揹妳吧。」我說。
「我不要你揹,你一揹,那些人又要笑話了。」真夜說完,將兩步併作一步走,一蹬一蹬地跳階而上。
我忙跑到她身後,就怕她不小心身子向後仰,往階梯下方跌落或滾下。
真夜的腳步,在倒數第五階處停歇了。
「海神叔叔……」她的視線,定在大海中心的萬頃波光之中。
我順著她的目光搜尋,隱約見到遠方一抹灰藍色的雲霧,不尋常地飄懸在海平面上。我盯著「它」看時,灰雲上方的兩道光點閃爍著粼粼幽光,似乎也正打量著我。
「晴良哥哥,海神叔叔好像在看你。」真夜說。
「海神叔叔?在哪?」我仔細往雲霧的所在處端詳。
「在那裡。」真夜的指尖,點著正是那抹神祕詭譎的灰藍色。
「我只看到一片雲,海神就長那樣嗎?」
「不是的,海神叔叔的肩膀比爸爸要寬闊一些,頭髮像海浪一樣,是捲曲的藏青色。外掛是青黑色的,裹著藍白色的內裏,就像海浪。」
我試著在腦內拼湊海神的形象,但真夜還未提到他的長相。
「海神叔叔……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真夜往後退了一些,我趕緊上前一步擁住她。
謎樣的雲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現於其下的漩渦。漩渦愈展愈大,可想而知海面下的水龍捲也同是旋轉奔流得激烈。我倆還來不及驚呼,一堆粉末狀的骯髒東西,澆在真夜如黑瀑般柔順秀麗的長髮上。
是夾帶著碎石子的沙塵,還有那群野小孩。真夜站在石階上,正好方便他們順手拾起畚箕,把婆婆掃好的髒污往她頭上倒。
「怪人!指著看不見的東西說話,還說得煞有其事呢!果然是個妖怪,這就叫藤葉婆婆收拾妳!」說話的人,是加藤前輩的兩大跟班之一。
「你說什麼?」我脫下右腳的木屐,奮力朝他的臉面一擲,可惜只掠中他的右肩。他輕唉了聲,忿忿然走開去了。
「真可惜沒丟中頭!他們上次猛打我的頭,我總想著總有一天要討回這口氣。唉唉,要是他們在那天就全死光了,不知道能有多好哇,塾裡就沒有人敢欺負妳了。」我說。
真夜默然不語,我知道,即使是她所痛惡的人,她也會捨不得那人死去。但我不一樣,只要是干擾她自在自由、令她失去笑顏的人,我都會想去殲滅。
「晴良哥哥……」真夜指著海平面上雲霧消失的位置,一陣陣浪濤猶如噴泉,打漩渦的中心處激射出來,每一道至少都有三層樓高。
「快走吧。」顧不得真夜的意願,我揹起她,快步往前殿的位置跑去。

藤葉婆婆在殿外朝我倆揮手,大家都到齊了,我和真夜是最後兩個。
見我揹著真夜前來,不少人掩嘴竊笑著,除了那兩個曾經被我堵在巷內痛毆一頓的小孩以外。
既然婆婆沒把剛才欺侮真夜的那幕看漏眼,我就放心了些。
待眾人取得平安御守後,我有些話想單獨問婆婆。當然,也希望婆婆能以長者的威嚴和身分,訓示那些不長記性的渾蛋。
雖屆九月,但天還熱著,婆婆早將麥茶泡好放涼,就等著我們前來。我們各自領取一只杯碗、一塊巴掌大的麵餅。吃完後,到手洗舍滌淨雙手,再前往拜殿、攝社、末社分向山幸彥與豊玉姬夫婦、海神豊玉彥、山神子女諸神一一參拜後,領取婆婆加持唸禱後的護符,即可踏上歸途。
兩位先生和婆婆在旁說話,先是例行性地寒暄幾句,再逐一評點起咱們這群小子的功過曲直。
「加藤同學已經十二歲了呢,想他七歲那年父母不惜重資,至本島聘僱長工過來,才使塾堂的興建如期竣工。如今他也不負所望,長成優秀俊逸的少年了。」
「嗯,也多虧加藤夫婦,修繕神社的人力和物資才不致沒了著落。」婆婆應和。
加藤慶一便是那幫野孩子的首領,父母都是戰敗後不得已遷入青島避世的沒落貴族。不同於老爸與大綾先生的是,這些人打陸路過來,臨行前不忘帶上珍貴的玉石珠寶,好讓他們得以錦衣玉食地豐足一生。當然,偶爾也擺擺貴族的架子指揮調度島上居民,尤其在大興土木船埠、市貿往來的場面裡,總能見到這家人的身影穿梭其間。
「要說最令咱們頭痛的,要數剛才落在隊伍最末的那兩個娃兒。」帶領我與真夜這班的先生說:「直村不愛唸書也罷,就是喜歡惹事,成天與其他孩子爭吵不休。那女娃的家人也奇怪,明明窮,卻硬要送到塾裡唸書,直村也因她更加乖戾難馴。」
我很氣,我才沒有不愛唸書,只是先生們看在錢的份上多關愛加藤前輩些,什麼都不藏私的教給他。我和真夜連紙筆也買不起,只能用樹枝沾水在家門外的空地上習字。
另一位先生也說:「這樣的孩子著實令人頭痛呢,要是能到本島受教,由更有本事的先生管束,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在這裡的話,最終還是淪為替人耕作捕獵的僕傭啊,不濟事的。」
我很難過,但先生們說的也是事實,我和真夜都無法離開青島,一則因錢,一則因我們的父母和僅存無多的房產都在這裡。
「先生們,老朽雖然才淺,不足與兩位促膝談學或共同臧否時事,但藤葉幼時不過是名窮困空乏的漁家女孩,幸得前代主祭幸世巫女的垂愛,今時才能為島上眾人盡一己棉薄之力。」藤葉婆婆下面的這番話,令我和真夜都深感驚訝:「願先生們自我期許成為點石成金的貴人,你們該幫助的是受困於淺灘泥濘中的小魚,不是一向暢遊在深海之中的蛟龍。」
兩位先生聽了,都乖乖閉上嘴不再說話,我則在心裡大聲叫絕。
對了,說到海,今日的海象實在奇詭得緊。明明晴空萬里、日麗風和,海上卻忽起漩渦波瀾,彷彿有什麼不祥的事情正在檯面下醞釀。
沒等我和真夜發聲,藤葉婆婆也察覺到了,她要先生先看顧我們,她有要事須前往攝社請示海神豊玉彥。
不逾一刻,婆婆出來了。
「要起海嘯了,今夜在此住下吧。」她說。
「什麼?」眾人一陣驚呼。
藤葉婆婆引我們到殿外一處空曠寬敞的平台上,這裡可以清楚觀覽到海面上的景象。
擎天水柱先由海平面上的漩渦登高竄出後,再往一處看不清的白霧激射而去。那白霧一旦閃躲,水柱便會繞道追蹤過去,緊咬著它不放。但若白霧分化出更大更多的白霧的話,則會使水柱分流開來,變作八道較小的水柱分別往各團白霧的所在之處攻去。有時,白霧也會散開成若干個細小但密布的光點,讓水柱往兩旁退開。
總之,海水再怎樣都近不了白霧之間。我轉頭看真夜,她也驚呆了,但黑瞳內乘載的並不是茫然,而是駭異。或許一直以來我們所見到的風景,都是儼然不同的樣貌,座敷童子時是,這次也是。思及此,我竟感到一股濃烈的悲哀。
真夜,妳會成為巫女、繼承藤葉婆婆的衣缽,從此離開我身邊嗎?多希望婆婆選擇的人不是妳啊……
「海神叔叔和一個漂亮的白衣姊姊在打架。」真夜說道。
但我只看到亂流的海水和團團白霧,其他人見到的,會不會也與我不同?
我只有隨口瞎說:「海神和女神打架,這可不好,怎麼可以欺侮女性?」
「白衣姊姊好像比較強哪,不知她是哪一位神祇?」真夜驚呼。
「你們看,又來了!又來了!」
往真夜頭上倒沙石的千賀君大叫著:「妖怪看到同伴了!妖怪,怎不叫同伴把妳接回去!」
不待其他小孩應聲附和,藤葉婆婆一掌劈在那顆駑鈍無知的腦袋上。「別亂說,這叫靈力。你們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進去了,進去了!我要做晚飯,所有小子都來幫忙。」
婆婆提著千賀君的耳朵走,大概是要往廚房去吧。

婆婆指示我們扛出祭典時才會動用到的大型鍋具,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幫忙掏米起灶,還是真夜強,可以幫忙洗菜烹煮一類的工作,真不愧是女孩子。
餐後,婆婆又指示大夥刷洗清掃,連家世好的傢伙們也沒放過。
我又開始喜歡婆婆了,若我能有個奶奶,希望是這樣的長者。
晚間,婆婆要先生和孩子們在辦法會的大房間內住上一宿。原本初穗祭所需的物品已經備妥,就成堆擱放在房間裡,現在只好先行把它們移置到角落,來日再擺放回去。所幸現在天氣尚熱,即使沒有被褥也不用擔心受涼,要不神社裡可沒有多餘的被子可供我們二十餘人使用。
「真夜,你是女孩子,你要跟我一起睡。」婆婆命令似地說道。
「不用啦,我不是……我要跟晴良哥哥一起睡。」
我想起真夜說過她討厭婆婆,要是跟婆婆一起,肯定睡不安穩。「婆婆,我們在家午憩時也曾一起睡,我想跟真夜一起睡。」
「床小,你又是男人,給我留在這裡。」婆婆不給我置喙的餘地,拉起真夜的手便要往自己的寢室走去,或許婆婆是想傳授巫女們才能懂得的事情吧。
也罷,晚點我趁大家睡了,再溜到婆婆房外看她睡下沒有,真夜要是感到害怕,我大可待在外頭陪她。
大殿裡,孩子們或玩起相撲,或兜成圈講述鬼故事。大夥不亦樂乎,直到氣力竭盡了才一一鼾睡入夢。
海浪拍擊岩岸的聲音猶然不絕於耳,絲毫沒有減輕力道的跡象。不知兩位神祇的爭鬥是否告一段落了,我們又可否在明日一早返家。真夜睡了嗎?有藤葉婆婆的保護,她絕對是安然無恙的,但不知為何,我心裡還是一陣忐忑,總覺得非去看看不可。
大夥睡得正熟,不知何時,連一點夢囈和鼾聲也沒有了。兇猛的海潮之音至遠方不斷襲來,更增顯四周的寂然冷清。
我躡手躡腳,推開紙製拉門走出房外。星月無光,只能倚靠路邊不甚明亮的石燈籠照明,婆婆的臥房位在主殿左後方一隅,我便拐彎往那邊走去。
還沒來到齋館,一縷黃白色的纖弱身影從我眼角晃蕩過去,我隨即跟在後方,是真夜。
真夜飛快地往後殿奔馳,像隻兔脫的小鹿,步履輕盈矯健,腳下的木屐也不吱喀作響。燈火幽暗難明,我走得有些踉蹌,她卻不受影響,才一會就變成一個朦朧不清的白點,近乎要從我眼前消失。
不要走,真夜!
我匆忙跑動起來,但與真夜不同,我的步伐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好像被糨糊一類的物事黏在地上。
但,不前去不行。海神還是哪裡的神明妖怪也好,都來幫幫我!
掙扎了幾次以後,我的腳又可以活動了,雖不能全然自如的運動,但至少可以以步行的速度前進。
主殿之後僅有一條通往後殿的參道,兩旁林木茂密,縱是滿天星斗也會被掩去輝芒,更不用說此時舉目黯然,大地宛如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真夜就站在後殿的神堂之外,與堂內一團白霧狀的身影對話。我馬上意會過來了,這正是那位與海神對戰的女神身影。
「姐姐,您是誰?是您在召喚我嗎?」真夜半瞇著眼,意志彷彿還游離在清醒與睡夢之間。我把自己藏在一棵高大的棕櫚樹後,小心地不讓她們發現我。
「姐姐?不,你可以叫我『媽媽』。」那女音說。
這聲音明明十分溫柔動聽,我卻起了一整身雞皮疙瘩,四周的棕櫚樹群如鍍上一層冰霜般,光倚著都覺得冷絕。
是雪女吧……不,是雪之女神,我識得這聲音的,這不是米倉夫人,但確實是那天保護真夜不致受傷的靈體。
她果然就是真夜的守護神嗎?真夜……是降生到人間的雪神之子?
「我的媽媽只有『大綾千歲』一人。」雖不清醒,真夜的語氣倒是十分堅定。
「好吧,你還小,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弟橘姬只是我選擇的媒介,她不是你真正的媽媽。」
「?」真夜偏著頭,看樣子並不了解女神的話語,我在心裡反覆咀嚼了幾遍,同樣搞不懂她的意思。
「真夜,因為某些緣故,現時高天原的住民盯我盯得可緊了,除了不像以往可以常來看你外,還必須設法把自己藏好。但是,我會請我唯一信得過的神祇關照你。只要你還是人類的一天,天上諸神就不會無端殺你、或透過其他干擾試圖縮減你的壽命,這些有損神格的事,他們是不願背負千古罵名去做的。」
女神的光影輕撫上真夜如玉雕般精巧細緻的側顏,我雖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看著真夜的模樣,肯定是充滿愛憐和不捨吧?
前世的母親,因為某些緣故不得不把孩子託付給凡人照顧……
「但是,我不忍見你一再受到人類的欺侮凌辱,因此,我要把一小部分力量分給你。這是降禍於人、來自冥間的超凡力量,就連創生大和之國的伊邪兄妹倆-也就是我的父母……也無法抵禦的『死』的力量。」
白霧在神堂四周逡巡徘迴,不知在搜尋什麼。最後,它停在一柱石燈籠前。「就用這個吧。」白霧吹出一口寒氣,化作一枚白色紙燈,塞到真夜手中。「真夜,往後你要叫喚我時,便在心中刻畫我的模樣。現在,你試試看。」
真夜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手上的白色提燈上竟出現一位黑髮白衣的美麗女子,原來這便是白霧女神真正的長相。
「專心想像我的模樣,想像至燈中提領出我的分靈、我的神力來供自己使用。跟我念誦一次:『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速來跟前、速顯神通、速償我願,急急如律令』!」
「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速來跟前、速顯神通、速償我願,急急如律令!」
半夢半醒的真夜櫻唇甫展,含糊地跟著白霧女神覆誦語意不明的咒語。她似乎無法思考、無法抗拒,任憑女神隨意擺布著肢體和語能。
起風了,夏末的溼熱感被一股濃稠的陰冷取代,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不錯,但還是太耗時了些。把精神提高,再跟我唸一次:『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神顯世,冥土轉生,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夜左手執燈,右手比作劍指,在空氣中書寫著看不見的符號,就像召喚我時的那般。可是,當時她充滿元氣,不似現在這般靈魄出竅的模樣。
原本我所倚靠著的棕櫚樹,現已結上一層藍白色的薄冰,碰著的話恐會凍僵手腳。我放開手,不經意地往地下一望,真是不得了!原只開在海岸邊的曼珠沙華竟像長腳一般,一夜之間爬到山上來了,十餘朵血紅的花瓣和蕊心正朝著我,像隨時準備把我吞噬殆盡。
這女神……並非善類啊!
「真神顯世,大綾津日神瀨織津姬,急急如律令!」
真夜,不要再唸了!
我打算快步跑出,不顧一切揹起真夜去找婆婆,但曼珠沙華的鱗莖團團纏住我的雙腳,我抽出真夜遺落在地上的老爸的短木刀,試著斬斷礙事的褐色枝幹。
「天地神靈,萬眾歸心。懇請我的守護神祇大直日神,降臨至我跟前,除穢驅厄,修化萬物,急急如律令!」
蒼老的女音驀然傳入陰暗淒冷的廊道之間,是婆婆,婆婆來救真夜了!
聲音先至,人影後到,婆婆杵著法杖,一顛一跛地勉強行進,我想她的腳步應該同我一樣,都像被一股沉重的拉力鑲在地上,我們得憑著強大的信念和毅力才能前進,以及……神靈的庇佑。
「果然是妳啊,瀨織津姬。那群野小子第一回告訴我時,我便直覺是妳了,沒想到妳竟不惜做到這種程度。這次妳拿人類的孩子要做什麼呢,可否告訴老朽?」
婆婆連站穩都顯得困難,相較之下,我的腳步似乎要穩健一些。我割開了鱗莖,但不躁動,就躲在樹叢中靜看著兩人一神的互動。
「妳少惺惺作態了,霧崎藤葉。大直日神正透過妳的眼和耳監視著我,我豈會不知?」周身籠罩著一片白霧的女神,這時好似提高了靈力,我能略微看見她的衣著和五官。「相原幸世死後,把原先寄宿在她身上的大直日神的分靈和神力讓渡給妳,好讓妳能守護青島、守護鄰近的海域。而今妳已然一百三十六歲,卻因遲遲找不到接替的人選,幸得海神豊玉彥施授的延命之術才能僥倖活到今日。妳原先屬意選任轉生的弟橘姬為後繼,不料倭建命受命運指引,前來青島與她結緣,既破了貞潔,就不可能繼承聖命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婆婆悵然而嘆道:「那孩子性格剛烈,不適合成為必須守貞一世的巫女。可是瀨織津姬啊,妳揀擇這樣的條件所孕育出來的真夜小兒,真的會遂妳所願嗎?他可是剛正不阿的英靈之後啊……」
「等著瞧就知道了。」語畢,瀨織津姬揮舞和服外的白色外掛,往婆婆的頭頂一罩,一陣激光夾帶寒冽的冷氣侵襲著婆婆蒼老佝僂的身軀,我再也顧不得自身安危和禍津神的詛咒,飛趴到婆婆身上,空手撥開那片對我而言猶然是一片模糊光影的外衣。
「你……為什麼醒著!?」婆婆大叫,我從她的語調中分不出是喜是憂,應是驚的成份居多吧。
我慢慢爬起身,並把婆婆扶起。「我不知道……我就是醒著,整晚都醒著。」
不知為何,當我一碰觸到婆婆的手時,覆在我眼上的遮罩好像被什麼人摘除了。我看見了美麗卻懾人的女神身影,還有正在海面上對峙著的兩位神祇的身影,一位是身著藏青色道袍的老者,一位是蒙著面的沼衣男子。一切一切,都甚為清晰瞭然,不再是迷茫一片。
「你!」感到驚詫的不只是婆婆,瀨織津姬同樣對我的來到深覺訝異。「數月前,我見過你。大直日神的暗樁,果然不只一處。趁著今夜有兄長助陣,索性一併把你倆都給除去便是。兄長的話,那怕是大直日神本尊也難以撼動分毫。」
「因為祂所忌憚的……是大直日神的孿生兄長神直日神吧。」右手用勁一拉,婆婆趕忙把我扯到她的身後。「小子,退開點!若我有幸不死,便把所有本事都教給你。」她把法杖杵在胸前,已然做好迎接死劫的覺悟。
我心裡還在震盪著,距我約一哩遠的真夜猶在迷濛著,我好想帶她回家,回到咱們一塊構築的位於大綾家後院的秘密基地。我想看她穿著成年式和服的模樣,以及婚禮上的白無垢的扮相……
「完納你倆的死劫吧。」瀨織津姬敞開雙手,一堆如冰晶冰雹般的尖銳物事,眼見就要往我與婆婆這方飛擲時,我不住緊閉上眼,雙手環抱婆婆腰際。
「不行,不要殺晴良哥哥!」
一聽見真夜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她也正環抱住那女神的腰,要求她饒過我倆。
「那小子可是大直日神的分靈轉生,甚或是更高等的存在,他將來縱然不殺你,也會對你不利。」瀨織津姬吼著,她並沒有停手的意思。
兩行清淚至真夜的雙頰淌下,真夜「回來了」,不是那個行屍走肉、蕩然無魂的她,而是最真真實實、樸質良善的她。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我都要晴良哥哥平安。」她說。
「我兒……」瀨織津姬放開雙手,身邊的冰晶水霧跟著消失不見。「即使你可能會死,我的努力也會功虧一簣,這樣也……」
「我要保護晴良哥哥,如果姊姊要殺,姊姊就是我的敵人。」真夜伸手摸著後腰,想拔出那柄短木刀,但她不知道在她無意志地跑過參道時,木刀掉在地上,被隨後追上的我拾起。
「嗚,好吧。我不想你現在恨我,以後我可難以成事。」
瀨織津姬縱身飛出參道,對海面上的沼衣蒙面男子擺手示意。男子甩開追擊他的波浪,和瀨織津姬一塊騰空消失。
海神見狀,也不想飛身去追,一位瀨織津姬已夠他分身乏術,他沒有多餘氣力再對付一位男神。
「八十枉津日神。」婆婆指著騰空離去的沼衣身影,「此神是比瀨織津姬還要稍早一刻出生,專司小災小妄的太古神祇。災小雖不致死,於人卻是千百種折騰,更甚比死來得痛苦,此神你們要多加留意。」
「我知道了。」我說,而真夜沒有答話。
瀨織津姬走後,我和婆婆又能行動自如了。回去的路上,婆婆問了我許多家裡的事、母親的事、我與真夜之間的事,我都一一回答、無所隱瞞,反正我家世清白磊落,沒有什麼不能對外人說的。
「我想與你母親直村進談談,說服她讓你繼承我的衣缽。」
「什麼?」我驚跳起,一路上垂首不語的真夜也抬起了頭。
「你沒聽懂瀨織津姬的話嗎?你和我的身上,都擁有一部份大直日神的元靈,你又比我更加優異純粹,不加精進磨光的話,甚是可惜。」
「等等!」成為神社主祭的話,不正代表我一世無法娶妻了嗎?那麼真夜該如何是好,擁有巫女資質的真夜……
「聽好了,晴良!我已老邁昏聵,身上的靈力無時無刻都在流失。我需要年輕有才的後進,所以才屬意千歲,也就是真夜的母親。千歲四歲那年,我親自走訪一趟鳥羽家,請求她們把女兒交付給我、交付給高天原諸神。但鳥羽夫人心疼女兒,不忍她遭遇嚴苛孤獨的修行,要求我封印她的天眼和神通,和凡人一樣過平凡無奇的生活。」婆婆望了真夜一眼。「這也是為什麼千歲難以懷胎的緣故,她是神女之身,自然無法產下凡間的肉胎。」
「可是真夜還是誕生了。」
「不錯,但真夜是瀨織津姬託付給千歲的,算是禍津日神獨立的半身。」
「我不懂。」
「沒關係,日後我會慢慢教你。一時辰後天就亮了,你先回去歇一會吧。」
婆婆領著真夜回去,我則獨自走到位於主殿後方的大房間。海潮的聲音止歇了,夜風也不再發出凌厲驚恐的嘶吼。我推開紙門,房內的二十餘人依舊七橫八豎地仰躺在地,連一絲鼻息的聲音也聽不得,平日午寐的時候,明明有不少雷鳴似的鼾聲。
我走回早些睡下的地方躺好,側身就要闔眼時,一張猙獰的變色臉孔猛然映入眼簾,我驚叫一聲,慌忙坐起。
是千賀君!他的面容呈現出青銅般的灰藍色,舌頭半露在唇外,手腳和軀幹擺放的態樣也不太正常。
「先生!」
我起身去搖先生的臂膀,一碰之下更是不得了,先生的四肢焦黑扭曲,彷如遭受火焚身故的屍身。我想起米倉一家被祝融吞噬的四條生命,還有傾覆倒塌的屋舍。
該不會……
我磨蹭了會,才敢伸手去探先生的鼻息,以及千賀君的、其他人的。沒有,全部都沒有。
難道……失魂的真夜在一次次覆誦瀨織津姬所授予的召喚咒語時,也不經意地啟動了奪人性命的法術?
現在我相信了,座敷童子若不是遭真夜驅逐,便是被她誤殺。瀨織津姬的分身,不可能沒有這樣的本事。
真夜……我還能讓這樣的妳成為我的妻子、我終生的伴侶嗎?

喚醒婆婆時真夜也跟著醒了過來,儘管我希望她不要知道的。
上次以加藤前輩為首的那群野孩子七竅流血時,他們的家人肯定也過來尋求過婆婆協助。要不,因神明咒力而受的傷害,一般大夫絕不可能治得好。
「或許已經藥石罔效了,但總要竭力一試。晴良,你過來幫我!」婆婆吆喝,我大聲答是,並幫她取來搗藥、研磨用的大型缽具,還有用來煎煮藥材的大陶鍋。
「婆婆,他們都沒了生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本來想繼續說下去,想想還是不妥,趕緊閉嘴。
「所以,你想放棄了嗎?」
「嗯……這些人都壞得很,趨炎附勢、欺善怕惡的,就算再活過來也沒多好,就像上次欺侮我倆後,明明被婆婆醫好,也被婆婆訓示過的,昨天卻又在婆婆的眼皮子下欺負真夜……」我囁嚅著。
「儘管如此,沒有一個人該被賦予奪取他人性命的權柄。相反的,救治他人卻不需要什麼資格,必須先救其身,再設法救其心。如果人死了,就連救贖的機會也沒有了。」
婆婆忙著研磨搗藥,又使喚我去升火。真夜看她握著重杵的雙手不斷顫抖,原本還想上前幫她一把,卻被婆婆斥開了。
「你身上的咒力還沒散去,別碰我!也別碰那些病患!」
真夜聞言退到一邊,淚水在晶亮的雙眼裡打轉,她忍著不讓它們落下。
我想安慰她,可惜我總是拙於言詞,只能投以憐惜的目光,再轉身繼續做手邊的事。
我和婆婆用加入菖蒲和艾草煮沸的水為大家一一清洗身子,又把精鹽和硃砂等驅邪物一一散落在房間四周。最後,婆婆還拿出朱筆,沾紅墨水在許多人身上書寫我看不懂的漢文。邊做這些事的同時,還得一邊唸誦祈福法咒。
婆婆告訴我,我們祈願的對象是大直日神,儘管祂並不是青島神社內祀俸的神祇,卻是伊邪那歧為了鎮壓由冥府汙穢中生成的瀨織津姬,以自我念力和神能化生而出的神祇。
祂也是我與婆婆共同的守護神。
待日陽露了臉,婆婆遣我和真夜先到海邊的漁家喚人前來幫忙,那裡有她霧崎家的孫姪輩親戚。
大綾先生剛好也在,一聽婆婆有要事求助,眾人沒問太多,丟下手邊的工作就出發了,我也鬆了好大一口氣。
回到市街上時,正好遇到兩位男童的家人,他們正在擔心著,因昨夜海象殊異,不知未歸的孩子們是否受險。我本想胡謅落海一說好對應大夥臉色鐵青的事實,但還是作罷了,一旦碰上婆婆,再怎麼天衣無縫的謊話都會立刻被掀了底。我避重就輕地把事情略述一遍,請他們回去喚來其他人的家長。
真夜到集會所裡尋找母親,她正忙著製作初穗祭的供品,許多同學的媽媽也在裡面。
紙是包不住火的,當神社裡萬頭攢動,當先生和幾個小孩的屍身被白布包裹好,從大房間內抬出來。
「我兒啊!」加藤前輩的母親第一個搶上,哭天喊地的姿態像極戲台上的醜旦。「是誰將你害成這樣?」
「是海嘯啊,這群孩子藐視了海洋的神威,這才不幸遇害的。」婆婆由大房間走出,來到主殿外的廣場。在她身後,另名孩子的遺體也被送了出來。我很驚訝,婆婆竟講出我原本打算撒下的漫天大謊,她明明是那麼忠厚虔敬的巫女啊。
「婆婆,我的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呢?」
家長們蜂擁而上,我拉住真夜的手被沖開了。
「我自然會盡力施救,千歲啊,妳過來幫我,還有晴良也是。」
我答聲有,奮力地擠到婆婆身邊,真夜早不知被推到人海中的何方。
加藤的母親見我毫髮無傷,立刻指著我的鼻尖大叫:「為什麼這小子平安無恙?他和那個女娃一樣,為什麼他們安然無事!」
婆婆不疾不徐地應答:「眾人跳水嬉戲時,這兩個小子跟我在廚房做飯,這才逃過一劫。」
「我不信、我不信!六月末我兒在米倉家,也是同一個悽慘可憐的樣子,當時絲毫無損的,也是直村家的兒子和那女娃,這代表什麼呢?他倆若不是神明、就是妖邪!」
眾人嘩然了,在場者不僅有加藤之母,也有渾小子一幫其餘成員的父母親。千賀家的大哥拉住真夜,「喔,妳在這裡啊!」正打算勒住她的頸子時,大綾先生瞬間來到他身後,出掌朝他後頸一劈,千賀兄昏厥倒下,眾人又是一陣驚呼。
大綾先生將真夜拉入自個懷中。「想動我家兒子,必須先問過我。」
「真夜!孝廣!」真夜母親邁步跑向他倆。
加藤的母親繼續哭吼:「好粗暴野蠻的一家子哪,我不要讓這女人做的餅進入神明的殿堂、不要讓這女人照料我們瀕死的孩子、也不要讓我們的兒子迎娶他們家的女兒……」
要不是婆婆和不少大人在場,我絕對衝上前去賞這女人兩個耳光。真夜母親是聖潔的神女再世,真夜也是我自己想娶的,她到底在瞎說些什麼?
「這是怎麼一回事哪?」不明就裡的人們開始打聽六月底在米倉家發生的事故,真夜的父母恐怕也是第一次聽得吧。
婆婆用來欺瞞小孩子的「米倉夫人守護靈」之詞,不知是否還能鎮壓得住。
「安靜!安靜!」婆婆不斷踩腳跺地,以及手上法鈴叮叮噹噹的聲響,全被眾人的口語掩蓋。
幾個男子想上前抓我,我沒有老爸保護,倒是婆婆擋在我身前,讓一向敬重她的島民們不敢趨近。
「現下最要緊的,是將生者醫治好。」婆婆竭力大嚷,但僅吸引最前方少數幾人的注意。「千歲!千歲!」婆婆大叫。
「我不要孩子喝妖童母親煎煮的湯藥!」加藤母親一呼,立刻有人附和。
「我也不要!直村家的小子一樣不要!」
「我們家的也不要!」
婆婆攬著我的肩,她長著黃褐色斑紋的枯乾手臂,看上去又比昨日蒼老。「晴良,我會盡力幫你們的。帶上你媽媽,先到大綾家躲一陣子吧。」
她輕推著我走,朝著大綾先生所在的方向。見她前行,周圍的人自動讓出一條路,好讓我能順暢地向前進。
「大綾夫婦,請務必保護好孩子們。」婆婆將我託付給大綾先生,他向她深躬行禮後,領著我們三人拾級而下。

稍晚,我回家接媽媽,並把能帶上的用品、衣物、食物都打包好一併帶到大綾家去。
媽媽不知從誰口中得知剩下的孩子也全死了,婆婆把眾人屍身一起安放在殿外廣場,打算用火葬的方式處理掉。許多人想帶孩子回家安葬,全都被她拒絕了。
就像真夜的櫻花色和服一般,火焰可以消除屍體或物品上剩餘的殘念和咒力,避免生者受其影響。
只是海神這回恐要為瀨織津姬揹上黑鍋了。
當年不意奪取弟橘姬性命的豊玉彥,應料想不到必須用這樣的方式償還人情吧。
大綾家的木門,不出傍晚就被人打壞,擲入一大堆石塊、樹枝一類的物事。大綾先生不知打哪裡生出一塊鐵板,鑽上釘子將大門封死,只是這樣我們也恰好被困在裏頭,若要出門,得攀越約莫一層樓高的圍牆。大綾先生說,往後出門找水或採買食物等差事,全都交由他一人來做就好。
真希望婆婆能儘早將誤會冰釋,儘管這並不是場誤會。只是我不解哪,瀨織津姬為何要陷人類的分身真夜於窘境?還是打從一開始,她便不打算讓真夜過上平凡人類的生活?總有一天,她還是會來接真夜回去的吧……
但她們要回到哪裡去呢?高天原?抑或回到冥府?
「哪,晴良哥哥……」真夜在距離我有十尺遠的地方怯生生地叫喚著我,樣子好像她三歲時,雙方父母介紹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不帶任何親密和熱情。
「真夜。」我走向她,她卻往後退步。
「我的守護神是大禍津日神瀨織津姬,和晴良哥哥的守護神正好是敵對的。所以……我們不能常在一起,我好怕晴良哥哥也會變成黑漆漆的那樣,再也……再也不會動了。」她又哽咽了。
「我不會變成那樣,也不會讓妳變成那樣。」我腳程快她許多,很快就能追上她。我學起大綾先生那樣,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晴良哥哥,那些死去的小孩子都會到賽河原去嗎?」真夜仰起頭問我。
「聽說是這樣。」
賽河原是位於冥河三途川兩旁的沙灘,先父母而死的孩子,為洗清不孝不義的罪名,必須撿拾河邊的碎石,直到堆成與身長等高的石塔後,才能獲得轉生重回人世的機會。
期間,地獄的鬼差會不斷來回巡視,一再弄倒孩子們辛苦堆積的石塔。而地藏王菩薩,是破解此一迴圈的唯一希望。
「即使不是出於自願,死於非命的孩子也是嗎?」
「好像是……不過,我相信地藏王菩薩會救他們的。」
「是嗎?」真夜伸手抹乾了淚。「不知道座敷童子死時,會不會也被帶到賽河原裡去。」
「或許吧……」
我倆的對話被打斷了。一聲轟然巨響至前院傳來,幾個男人合力扛起一枝粗壯的樹幹撞了進來。因市集上的人不願出售食物給我們,大綾先生到山上採果去了,現在家中的大人只剩我媽媽與真夜的母親。
我沒看見我媽媽,倒是真夜母親左右手各持一柄菜刀,背上還負著大綾先生的配刀,氣衝衝地殺出門外。
「就憑一個外地人信口胡謅,大家就要聯合起來坑殺我們家兩個小兒。加藤家的氣焰,你們哪個人不是沒有領教過,怎麼全任他牽著鼻子走!驚了嗎?怕了嗎?殺兩個孩子,就能比較心安點,搞不好還能獲得加藤家提供的懸賞,金條?還是珍珠、翡玉?我說得不錯吧?」
「妳這毒婦……」男人伸掌要摑真夜母親,她用磨得晶亮的菜刀護住臉,男人的手指險遭削斷。
「給我滾出去!我當年可是藤葉巫女欽點的繼承人,我的孩子只會是神子,不是什麼妖童。」真夜母親舉刀環胸,其氣魄架勢完全不遜於丈夫,在在令我刮目相看。
大夥還在遲疑,她便作勢砍人,揮刀在空氣中砍了幾下,還割破站在最前方幾個男人的衣帶。
後方的婦人見狀,紛紛做鳥獸散。前面的男人們扔下樹身,也跟在後頭一一離開。眾人退去後,我媽媽才從廚房探出頭來,瑟縮著身子問發生什麼事,真夜母親還得花功夫安撫她的不安。
夕陽西下,大綾先生回來,見門前被撞出一大凹陷,本來還擔心會發生什麼事故,見真夜母親身後揹著一把大武士刀、左右腰間各繫著一柄菜刀的裝束後,他寬心地笑了出來。男人們留下的樹幹,正好可以用來修築新的門籬。

村塾關閉了,大綾夫婦和媽媽都沒有差事可做,大綾先生便更勤於教導我與真夜習字、練劍,以及其他有用的生活技能。
某日,大綾先生獨自到海邊打了點漁獲回來,並帶回神社與街坊的消息。
那天我們離去以後,藤葉婆婆的米倉夫人守護靈之說無法平息眾怨,有人便建議將我與真夜綁了,選個漲潮的日子獻祭給海神,這個提議自然遭到婆婆厲聲否絕。眾人與婆婆偕行,一同前往供俸海神豊玉彥的攝社參拜,詢問祂的意見。
婆婆欲點燃觀覘之火,藉由火象探問神明旨意,但怎樣都無法成功升火,也不知火種或木材是否受了潮,或者海神壓根兒不願回應。
我就罷了,如是瀨織津姬的分身,海神應當不敢也不想收吧。
這事只好暫且壓下。
當天晚上,有個貌似修行者的壯年男子打本島過來,其自稱來自石川的太白山神社,是那裡的兩位司祭之一。前些日子,因占算得知與太白山神社素有交情的青島神社即將有難,便日以繼夜地趕路過來,不料還是慢了些許。
男人剛到神社的時候,死者家屬們還未全數散去。婆婆一見他,連句話也不及說,不知是已然放心,或者疲累過度,兩眼一翻,隨即倒臥在男人身前,至今都沒有甦醒過來。
這位身著沼色外掛、土黃色和服,頭上裹著深綠色頭巾和面罩,只露出半張臉的男人名喚「八十瀨道次」,是東北能登國人。他承諾會傾盡全力照料婆婆,待她康復後才會離去。眾人將信將疑,卻不覺這男人有害,任他入主神社,並指揮張羅下個月初即將舉行的初穗祭。
男人甚是細心,將內裝黑褐色粉末的小布包一一交付給喪家,要他們和在洗澡水裡沖洗身子,好除去死者身上的咒怨和汙穢。黑褐色粉末其實就是太白山神社所供俸的主神加持過的聖土,凡要除厄驅邪的,便用它沐浴,若想醫病去瘟,就吃用這土栽種出來的植物。
此外,男人也親手繪製靈符,並將書寫上咒文的一長串白色咒布編織成注連繩的模樣,好讓家家戶戶可以掛在自家門口,將妖怪惡靈一類的邪祟之物擋在外頭。
島民的要求,男人幾乎有求必應,也從不多加過問,這點與藤葉婆婆相去甚遠。
男人曾應加藤夫人要求,到大綾家周遭勘查是否有任何妖魅魍魎活動的跡象,以及我與真夜是否為妖怪。不少人興致盎然,也跟著加藤夫人前來查探。
「只是極為平凡的普通孩童,萬不可無端冤枉或侵擾。」
那男人如是回答,令加藤夫人極度不滿,嚷著要到本島尋求更有名有勢的高僧過來。
「加藤夫人,妳敢用健康的身體起誓,若令郎在世時所言為真,而妳真冤枉了這兩個孩子的話,妳會在一夕之間蒼老、失去五感、全身爛瘡流膿散發惡臭,且雙足不良於行嗎?」
「有什麼好不敢的,我相信我家慶一。若是我加藤知代誣陷了兩名無辜的孩子,理當在一夕間蒼老、失去五感、全身爛瘡流膿散發惡臭,且雙足不良於行!」
「很好,那我們等著看吧。」
一向遮住口鼻、看不出表情的男人,平和淡漠的眼神突然綻發出令人屏息的笑意。
隔天早晨,加藤夫人所許之誓都一一應驗。加藤一家人從此不敢再接近她,把她關在距離家中主屋最遠的側房內,假以時日,或許就會舉家遷離青島。
村塾裡有孩童死去的喪家,家人也在短時間內接二連三病故,或因不明原因發瘋、墜海、遇難或失蹤,就連某些人家秘密至本島雇來消災解厄的法師或和尚們也沒能倖免。
街上人煙日少,眾人不知男人是正是邪,近幾人人自危。
一個月後,再也沒人上門找大綾家麻煩。大綾先生遂把門前的木樁拆了,又像往常一樣出門捕獵採集,真夜母親和媽媽也再度上街謀事。

然而婆婆從未醒來,卻也還未死去。
說要教授我法力、託付衣缽一事,就這麼無疾而終。
男人一待,便是八年。這八年之中,青島已然變化萬千,不若過往朝氣蓬勃的景象。

【註記】
三次元世界中的青島:青島在江戶時期以前被視為聖地,一般人不得進入。全島均為神社的範圍,面積僅有一平方公里左右。另青島神社距離太白山神社(石川)約八百九十一公里,步行(未停下休息)大約需費時一星期。「素有交情」一詞,可視為八十瀨道次胡謅的謊言。
夏越之祓祭:盛行於關西地區,指的是神社在六月最後一天為信者所舉行的除穢避凶儀式。通常參拜者會將自己姓名及年齡寫在人形的紙張上放水流,或是穿越「茅之輪」以求消災驅惡。
製冰技術:當時僅為宮廷貴族所用,民間尚未普及。
私塾:江戶時代後才逐漸興起鄉學制度,本作(戰國末期)距此尚早了一世紀。
日本的古劍道:雖名為劍道,使用的卻是武士刀(僅有單邊刃)。
倭建命:《古事記》作倭建命,《風土記》作倭武天皇,本名小碓尊,另有日本武、大和武等稱號。
弟橘姬:《日本書紀》記為弟橘媛、《古事記》記為弟橘比賣命。

【小視窗】
走水之海,位於今神奈川縣浦賀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