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聖蹤
本章節 15148 字
更新於: 2022-04-29
二零零七年,中國青海
「洛桑。」穆朗祖古揮手喚我過去。
低沉略帶磁性的嗓音,具有安撫人心的魔力。
我用鼻尖輕觸他柔軟溫熱的手掌,其上有蜜蠟和麝香混合的氣味,頗是好聞,令我通體舒暢。
洛桑這個名字,是祖古幫我取的,代表「善慧,聰明,溫良」,他真是太抬舉我了。我雖然無法開口說話,但總在心裡稱呼他為祖古—這個聰穎慧黠的青年,是我驕傲的主人,一世的仰望和倚靠。
祖古,是藏語中對佛教轉生修行者的稱謂。我的主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拉薩曇迦寺歷代住持的第十三世轉生,在十四歲之前,過的是一般青少年的生活。十二年前的某一日,擔任本寺長老兼執事的諾布謹巴親訪他位於新疆伊犁的故鄉,將他遠從當地的小村落中帶出來,並經過漫長艱苦的修行,最後完成「坐床」儀式,成為通過中國中央政府與達賴喇嘛雙方認證許可的轉世活佛。
轉世活佛,這詞聽起來既清高又虛幻。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並不以活佛稱呼這些再世的得道高僧,而是以祖古來稱呼,部分蒙人則叫他們呼畢勒罕。
祖古身上的氣味,和以前略有不同,別人或許沒有感覺,我卻嗅得一清二楚。像是隱埋在牆縫間的鏽斑,或床褥裡泛黃的霉味。祖古病了,而且已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
坐於床榻上的祖古,神態慵懶卻慈祥,他輕拍我的上額,用指尖梳理我不甚整齊的糾結亂毛。
「洛桑,我有點累。」他試圖抱起我,卻好像使不上力,只能讓我依偎在床沿。過去我還年幼的時候,他會把我抱在膝上,讓我貼在寬闊堅實的胸前,聆聽他如鐘磬般平和安穩的心跳聲。
「世道悄悄地改變了……在我仍懵懂不解人事的時候。」祖古輕嘆了口氣,改變成臥姿。「為了整建寺廟、廣募信眾而奔走,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總有些不對勁的事正在悄悄滋長,而我不曾知覺。」
我無法給予任何安慰,只能輕舔他發白纖細的指尖。
「吶,洛桑,假使我離開了,你也會設法找到我吧?」祖古的聲音逐漸變得虛無飄渺,好像清晨的朝霧,下個瞬間,便會從眼前消失不見。
我揚起頭,賣力地往他身上亂蹭。
「可是,我不想到任何地方去,西天也好,轉生也好。能不能斷絕這無謂無盡的輪迴,將萬事歸於涅槃?」
涅槃……佛家的術語,我總是聽得不大明白。我自幼跟在祖古身邊,與他一起修習佛法、研讀經書,但根據我有限的智慧,只能理解那是一個滅盡一切「有為法」的大境界,在其中,萬事萬物都會歸於圓滿寂靜。
「如果還是必須轉世,我倒寧願在你身邊,護佑你平安幸福。就像你用全部的生命陪伴我一般,我也想陪著你……」
祖古輕拍著我的右掌垂下了,他睡著了,從此沒再清醒過來。
我不知我這半目盲的缺陷眼珠是否能讓淚水落下,我只是徒然地盡情放聲長嘯,向蒼天挾怨控訴著不該讓這縷英明善良的靈魂如此早逝。
十二年前,我與兄姊們一塊來到世上,我是最後一個出生的。由於我的毛色混雜得不夠漂亮,兩邊的柴色眼珠裡各出現一顆病態的白點,作為達賴喇嘛出訪的外交禮物,自然是不甚體面。
兄姊們紛紛被揀選出去,準備送給中國的中央政府官員、黨幹、市長的子女們當作禮物,最後只剩下年邁的父母與我。我的父母都是極為優良純正的品種,鬃毛由蜂蜜色、棕色、金色、黑白混合而成,非常地蓬鬆漂亮,古銅色眼睛炯炯有神,澄澈富有靈性。
我的視力不好,身體泰半部分更呈現出一種缺乏色素的慘白,只有軀幹下部和四肢是由黑灰色和深棕色構成,別說達賴喇嘛和寺院裡的僧侶們不看好,連父母也不大想哺育我。
喝不到母奶的我在瀕臨餓死之際,一雙溫暖厚實的背膀將我輕捧起,用當時還如銀鈴般的稚氣嗓音說道:
「狗狗好可憐哪,不餵他嗎?」
「您是……曇迦寺住持穆朗丹津閣下,真是失敬。喂!去把母狗牽來取奶!」
僧侶們把不情不願的母親從屋子裡拖拉出來,我才幸而保住一命。
那時,我才不到兩個月大,祖古也才十四歲,方從新疆過來拉薩不久,在仙逝的十二世住持尊祝丹津的師父格桑丹巴法王和大弟子諾布謹巴的帶領下,前來謁見當今執掌整個西藏政治、宗教大權的領袖—達賴喇嘛。
祖古當時只被人稱作閣下,尚未成為真正祖古。正式的祖古,是必須經過漫長艱困的佛法修行,並經由寺內掌教長老、眾高僧加持過的坐床儀式以及達賴的轉世認證後,才能獲得此一名號的至高榮譽。
藏文還不甚流利的祖古,向達賴喇嘛提出將我賜予自己的請求。
達賴醉心於外交事務,無心理會尚不諳佛理的外族少年,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那隻拉薩犬嗎?也好。我想你與牠之間也算得上是種緣分,這就託與你照顧了。」
「是!穆朗謹諄上師恩典。」年少的祖古如獲至珍,向達賴深深叩謝。
從那個時候起我便發誓,無論憂喜、貧病、興亡甚或死生,都要與這個人一起經歷、體會、共有。這個心願,迄今未曾動搖過。
祖古的佛法修行不僅艱困,而且孤獨,對於一名不滿十四歲、甫脫離原生家庭的青少年而言,無疑是種難耐的煎熬。他哭過、嘶吼過、嗔怒過甚至逃離過,每次我都陪在他身邊,每次他都不忘帶上我。有一會,我們在寺外人家的屋簷下躲避許久,那日正逢難得的天降大雨,祖古和我都淋得溼透。隔日清晨,祖古便被師父格桑丹巴法王拎著耳朵帶回去,據說是該戶主人告的密。
祖古和我都免不了一場感冒、一頓痛打。藏人認為拉薩犬具有靈性,是主人的引導和伴侶,主人有過,做隨從的要能適時矯正,不能跟著淌渾進去,但我才不在乎。祖古想回新疆,我便陪他回去,想到天涯海角,那就跟著一塊走。
十六歲以後,祖古就不再擅自出走了。他的身高一下子抽長許多,臉龐也多了些英勇果敢的輪廓。活潑躁動的少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英姿颯爽的青年。
我依然陪伴著他,在早課、在晚禱、在主祭、在修寢。他是多麼爽朗瀟灑的一個人啊,可惜狗的壽年最多僅有十五到二十左右,我無法陪伴他到終老,要不然,真想盡可能地一同目睹每一道晨昏風光。
萬沒想到,祖古竟會先我而逝。
我因此茶飯不思、滴水未進,只想跟隨他一起到達冥世的彼方,但卻未能如願。
寺內的大先覺遠登昂望前來探視過祖古遺體,知道我是最後陪在他身邊的,自然不肯放我安然逝世。他認為,要找到轉生的第十四世曇迦寺住持,必須有賴於我的靈力和嗅覺。
我被強制餵食,即使一再設法吐出,也只會弄得讓自己更加難受。
「上師,為何您要對一隻長壞的醜狗如此執著呢?」被命令做這事兒的年輕僧侶問道。
「傻小子,穆朗丹津生前最親近這狗兒,除了牠,很少有人能親臨他榻前的。你聽過『遷識法』沒有?」
少年僧侶搖頭。
「若以梵文來說,叫作『頗瓦法』,指的是有能的得道高僧在逝世前,會用法術操控轉生的結果,自行決定日後誕生的時間地點。這也是為什麼常聽聞別派別寺的祖古在撒手前會留下遺囑或口述,向後輩諭示自己將到哪兒去。而這狗……極可能是唯一聽聞了穆朗丹津來生囑託的傢伙。」
遠登稱呼我敬愛的祖古,總是直喚其名,令我很是不滿。
「另外,部分藏人深信,拉薩犬是具有靈性的狗。飼養者死後,一部份的靈魂會寄宿其上,繼續看顧著祖業和家人,另一部分則尋求轉生,重新成為家族內的一員。所以,要找到第十四世,我認為這狗絕對派得上用場。」
少年僧侶點頭如搗蒜,如上了珍貴的一課。忙拾起我專用的飯碗,再次設法扳開我緊緊嵌合的嘴巴。一人辦不成,他便喚來同伴,一同實行各種苦肉計,有人猛拉了我的尾巴一把,我吃痛大叫,便打開了嘴。
不出數時,我放棄了掙扎。
唉唉,如果無法陪你到冥世,懇求上天讓我找到來生的你吧。
遠登昂望來自臨夏,有過人之才,飽覽全書,能通天文,當年是第十二世住持的候選人。
過去,正值壯年的格桑丹巴法王領著一干十一世住持的弟子們前往西康省周邊尋找轉世祖古的蹤跡,恰巧在途中遇到一名手持羅盤,仰望著滿天星斗的書生樣青年。
「你們在尋找活佛?說不定那正是我哩。你瞧,這滿天的祥雲瑞氣,不正是個徵兆嗎?」
青年嘻嘻哈哈地,語氣不怎麼正經,格桑丹巴法王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數日後,眾人在鄰近的村落尋得一位方滿三歲的孩童,口能誦經,又能喊出十一世住持生前的俗名和藏名。法王大喜,以為大局將定,命人取來住持生前的法器—缽、杖、鈴、錘,混雜著其他物事拿給那小童一一辨認,那小童認出其中兩樣,其他的卻說忘記了,攪得眾人心煩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青年來了,原來他是這位小童的堂兄。青年憑著靈感,認出其中三項物品,使得法王大感驚異。
最後,法王將青年和小童一起帶回拉薩。透過金瓶掣簽的方式,將候選者的姓名、生辰各寫一簽,連同沒有書寫名字的簽一同貯於金瓶內,召集僧眾連續祈禱七天,並在駐藏大臣的見識下完成抽籤。若抽出沒有名字的簽牌,即需要另行查訪轉生的靈童。當時所抽出的便是那位小童,至於落選的青年,亦得到不錯的處遇。
後來,青年捨棄原有的名字,自行起了遠登昂望這個藏名。遠登,意味功德學問,昂望,則是自在之語。
遠登並不大熱衷於鑽研佛法,反而專事觀覽與占卜。他具不具有成為祖古的神能和資質,我並不知道,我只是直覺地不喜歡這個人罷了。
關於他的事,我都是由丹巴法王的口述中得知。他身為第十二世住持尊祝丹津、我主人穆朗祖古的師父,在授予佛法時,也不忘提點我們應當留心寺內那些對財富和名位虎視眈眈的心機者和謀略家。
遠登透過占卜,要求院方派遣隨從若干名,一同前往位於拉薩東部的曲科甲聖湖。被他指名者,有十二世住持大弟子諾布謹巴、服侍自己的後輩數人還有我。因丹巴法王的年歲已高,故已不宜陪同遠行。
曲科甲聖湖原為格魯派先賢尋訪歷代班禪及達賴必觀覽的聖地之一,後來,不少教派和寺院紛紛跟進。在尋訪轉生祖古之時,往往先透過先代遺留下來的遺囑或手書、及寺院高僧主持的降神占卜儀式,若占算的結果和辭世前的預言相符合,尋找轉生靈童的行動便開始了。
因祖古死去前並未向任何前輩與弟子講述日後的去處,而我又無法以人類的語言代為傳達,遠登只好煞有其事地閉關占算,並指引眾人前往聖湖一窺究竟。
其實,即使我能言人語,也不清楚祖古究竟會往何處去。那夜,祖古疲憊地仰臥在床,冒汗的右掌心輕放在我窄小圓弧的額上。我依稀記得,那時的他說過—
「我不想到任何地方去,西天也好,轉生也好。能不能斷絕這無謂無盡的輪迴,將萬事歸於涅槃?」
所以,您究竟會在何時、以何姿態降生、又將前往何方呢?
我實在不知道啊。
群山環伺的曲科甲聖湖,中有幾許怪石穿水而出,模樣出奇特異,石叢散落分佈,不知蘊含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天機或密語。
若眾人不是肩負著尋訪聖蹤的艱鉅任務,此處風清雲朗,青山綠水,無啻是一處極美幽靜的風景。
遠登和弟子諾布等人將寶瓶、聖水等物事往湖中拋擲,接著口誦經文,開始等待湛藍平靜的湖面投映出不同於四周的景色。
過去,透過觀覽與唸禱,有不少寺院倚此覓得來生之秘,並藉由湖面呈現的景象前往該處村莊、部落探訪,找尋祖古降生的人家。
我睜著惺忪的雙眼,隨寺裡的僧人們一起靜心等待。
天色漸暗,日陽歛去自我的鋒芒。黃昏與夜晚交替時,湖水猶然不見任何變動。
我張嘴打了個哈欠,冷不防地,一道陌生的白色身影飄忽到我腳下的湖面上,待我想定睛瞧個明白時,卻又消失不見蹤影。
是你嗎?我最敬愛且懷念的人。
可是,不大對勁。祖古從未穿著那樣純白寬袖的衣裳,也未曾蓄過超過耳際的長髮。那麼,那個人是誰呢?若真是祖古的來生,我們或許要穿越遙遠寬闊的疆土,到未知的東方國度去找尋。
我抬眼查看眾人的反應,大夥面露疲態,有人甚至還打起盹,似乎沒有人發覺那抹白衣的異域身影。
我輕吼一聲,蹭了蹭依然盤腿唸咒著的諾布的衣襬。他張開眼,輕輕拍打我的背脊。「怎麼了?洛桑?」
我用腳尖輕點了下水面,白衣人不在那裡,湖面為夜色所蒙蓋,成為一襲靜謐深邃的暗藍。
「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諾布一語,把遠登吸引過來。
「狗兒,你想說什麼?」遠登把頭湊近,他的手想撫上我的身軀時,被我俐落地閃開了。
兩人分別往我指示的方向一望,「什麼也沒有啊。」輕嘆口氣,他倆再次坐下唸禱,我知道遠登氣得想抽我。可我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只是隻狗兒呢?只記得幾個筆畫簡單的梵文字,但也無法用書寫的方式表達。
數小時後,眾人在湖邊搭起營帳,一個個接連入睡,只留下一兩名守夜。百無聊賴下,我信步在湖沿處閒逛,看看能不能再度發現什麼。
源自山上的數條涓涓溪流,往下聚積後形成了這個聖湖,我打源頭處行去,不知不覺間已離營區有些遠。燈火黯然,星月無輝,是該回頭了。
旋身之際,我隱約瞥到一縷微小的白影倚貼在遠方山壁上,在他身邊,一群如精怪山魅般的東西繚繞飛舞著,也不知是正或邪、是靈或妖。
但無論如何,我都想再見到祖古,哪怕只是一點蛛絲馬跡也好,我都想前去發掘探知。
「汪!汪!」我回過身,鼓動四肢賣力狂奔,朝那身分不詳的白色幽影跑去。這般快的速度,還是出生後第一回呢。
我在近山處停下來,周圍一片寂然闃黑,白影不見了,以我有限的視力探不得來程的路,想來只有依靠嗅覺,巡自己來時的氣味回去。
「你果然找來了啊。」身後,一個如輕風般和煦溫朗的聲音響起。我轉身瞧,是名俊逸瀟灑的東方少年,皮膚白皙似雪,身穿細棉製的白色衣裳,他不是藏人,也不像來自中國西方與西藏鄰近的省份。
在他身旁,有幾位奇怪裝束的人士,和少年一樣飛懸在半空中。一位看不出年紀性別的奇人,其髮色金黃,略帶幾縷白絲,身著繡有黃花和白果圖樣的亮色衣裳,除了少年以外,他離地最高最遠,應該是精怪們的領頭。
這人以外,還有兩個頭上簪花,身著淡色衣裳的妙齡少女,以及龍鍾老態,身上帶著藥香氣味的長者,也有身材挺拔,看起來剛毅穩重的青年。
「若不是最上階的神祇,日本神靈的靈力所能觸及的最外地界,抵約是赤縣神州與他州的邊境。」少年逕自說著:「所以,即使能感知到你,不把你們引到西藏以東的區域的話,怕是沒辦法施展伏靈術啊……」
「汪嗚?」我偏著頭,絲毫不解他話語中的含意。
「明早,湖面會給你們想要的答案。」少年放低身子,伸出指尖微觸我濕潤的黑色鼻子。「但是……是真是假還有待商榷。其實,大日如來佛四魂中『和魂』的來生去處……其實就近在你們身邊呢。」
大日如來……?我怔愣住。
所指的是祖古生前的化身嗎?他就……近在身邊?
祖古說過,並不想轉生到任何地方去。那麼遊靈模樣的他,其實還在我們周遭徘徊嗎?抑或,他還是降生在曇迦寺周圍,並未離我們遠去?
「汪嗚?汪嗚?」陌生的少年神祇啊,請祢告訴我。
「走吧,兩更天了,讓我送你一程吧。」少年揮手,喚來身後兩名少女。「山茶花精,把這靈犬送回那假先覺的帳幕裡吧。」
「汪嗚?」那兩名簪花的少女挨近我,兩人一左一右,分抬起我的前肢,緊接著高速飛行起來。
一股強勢的風壓撲面而來,我不自覺緊閉上眼。
再張目時,遠登在我身前鼾聲雷動,諾布以打坐的姿態深眠著,方才發生的事,宛如一場大夢,我渾身寒毛直豎,背心發涼打顫,竟不知自己是夢是醒。
距離天亮應尚有三四個小時,通常僧侶們會在晨間五時起床做早課,我還可以再小寐一下。
我鑽到諾布膝邊,倚著他的身軀睡覺。諾布是十二世住持尊祝丹津的大弟子,和祖古最為交好,我自然也最喜歡他。除他以外,我已沒有任何依靠。
當我被一陣陣喧擾聲攪醒,走出營帳外時,天才微微燦亮。太陽躲在灰雲身後不肯起床梳洗,倒是殘缺的黃月仍賣力地光耀著整片天空。
昨夜夢裡見到的那群妖精仙子,正在湖面上快速地跳躍舞動,不知在做些什麼。若說是跳舞或舉辦祭典,表情應該要更歡快舒暢才對,然而卻不是這樣。祂們的神態木然、眼神僵凝,貌似無憂無喜,像悲傷喜樂全被抽離,悵然迷遊於人世的孤魂。
我看傻了眼,渾然未覺那謎樣的白衣少年已來到身旁。
「真靈顯世,雪山諸靈—銀杏山茶白樟銀木等,急急如律令!」少年左右手各持兩枚紙製的白色提燈,祂一令下,提燈上的植物畫像開始扭曲抽動,畫像的動作,與湖面上諸靈的動作如出一轍,祂們或許正是被這燈給控制住了……
「為我,也為人世間迷茫的眾生羅織夢境吧!」少年高呼,精靈們的腳步逐漸加快,原本還能清楚見到身形,後來只剩幾個模糊難辨的殘影。
前後不逾一刻鐘的時間,當我還征忪地盯著湖面發楞時,精靈們忽爾消失,白衣少年也不見了。在祂們的身影遠去以後,湖面漸漸有了變化。
原先投影著沿岸山色的湖面,突然映出一處不知名的村莊,這村莊被群山所環抱,地勢高聳,群木參天。這裡的人家,個個臉色紅潤、身形寬闊,穿著寬厚的藏袍。
「汪!汪!」我不做他想,立即奔入營帳內亂吼一通,把諾布、遠登等人都給喚醒。
「臭狗,你又發現新大陸啦?」遠登咆嘯著,我才不想睬他,忙去咬諾布的僧衣,領他來到湖岸邊。
這次,白衣少年等人沒再晃點我了,眾人眼裡看到的,跟我是同一個景象。
「這……這是……!」眾人瞠目結舌,張大的嘴足以塞下一整顆大饅頭。
修行較高的僧人們最快定下心來,忙取出紙筆工具,開始繪製紀錄。遠登等人也沒閒著,開始張羅謝天儀式。待記錄完成、唸禱謝天過後,還要返回寺內與德高望重的廟眾和諸方大老討論,才能決定啟程的時機和方向。
格桑丹巴法王在閉關七天七夜後,把尋訪的使者一一喚到跟前,講述閉關期間所做的奇特夢境。
被挑選出來的尋訪使者,和聖湖之行的一干人幾無二致,少了幾個遠登的親信,多了幾個道行歷練較廣的幹部。我多麼希望遠登不要跟隨,一個對於經典聖諭不求甚解,盲信於觀星占覽的人,是不可能察覺祖古的行蹤的。
「往東。」法王的語氣十分篤定。「前天我做了個夢,一位來自川省,擁有八百年道行的銀杏樹精告訴我,十四世將降生在青海省瑪沁縣江前村落。江前村全境七十餘萬畝,多草叢、灌木、沼澤,海拔超過四千餘公尺,這番前去,你們務必多加留心安全。」
銀杏樹精……法王在夢裡所見的,可是一位面色青綠枯瘦,髮色黃白參差,身穿亮色衣裳的妖精?驀然間我又想起少年,以及他所說的話。
—答案,是真是假還有待商榷……—
「汪嗚。」我輕聲喊,法王注意到我,招手喚我過去。
「洛桑,你也想早日見到穆朗祖古吧?」
「汪嗚。」我搖尾。
「洛桑,你也想去吧?哪怕是在深水裡,還是高山之上。」
「汪嗚。」這是當然的,我再搖尾。
「你真是一隻富有靈性的好狗兒。可是啊,洛桑,你已經不再年輕,就跟我一樣,一旦出走,很有可能猝死中途。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去的吧?」
我用後腿站立,奮力地搖動尾巴。
「很好,那麼你就去吧。」
法王囑託諾布,要他替我準備一個精巧的瓷器。要我過世,便就地焚燒撿骨,帶回拉薩埋在祖古身旁。我聽了很是高興。
青海省對我而言是一處未知的神祕境域,打從出生迄今,我從未離開過西藏,聖湖之行是最遠的一回。
我們一行約莫十五人,自拉薩搭火車到達格爾木後,分別乘坐兩輛廂型貨車前往。咱們日間驅車趕路,夜間就尋旅店或人家歇息。有時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只好在車內棲睡,這些對我而言都不成問題。但對於那白衣少年的話語、銀杏樹精的夢示,滿腹的疑惑和不安猶然不斷困擾著我。
萬一我們遲遲找不到祖古的來生怎麼辦?萬一遠登他們認定的人不是真正的祖古又該怎麼辦?
我不能言、不能書寫,縱使有再多思緒和情感,都無法與任何人訴說。
不知過了幾個晨昏,我們終於進入青海省西北部的瑪沁縣中心。當夜,在當地嚮導的介紹下投宿一間不甚起眼、古樸簡單的旅店。
旅店僅一層樓,共只有六個房間,除去已經有人住宿的一房,必須三至四人共用一房一床,擠了些,但總比睡車上強。況且,過了今夜,咱們還要往更高的山區行去,怕是得捨棄交通工具,以獸力或人力步行才能到得了。屆時,別說有人家或旅宿,能在路邊覓個平坦安全的地方就屬不錯。
這對修行中的僧侶來說也是種修練,更何況此行是為了達成神聖崇高的任務。
用膳時間,我們一行人魚貫來到大廳,一位獨自前來投宿的男人已經先坐在那兒等候主人上菜了。大廳只四張方桌,我們的人要全擠在三張內吃飯,還嫌略窄了些。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能坐您旁邊的位置嗎?」諾布上前請求,用的是藏語。瑪沁縣內全是藏族人,這男人膚色黑褐又帶些土黃,不太似藏族的臉孔。
穿著粗布灰袍的男人傻愣了下,沒有回應,諾布用漢語再說一次。
「行,行,你們請坐,請坐。」
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似乎發不出較重的音節,不知是哪裡人。
「我會一點藏語,但不太流利,說漢文我比較明白。」男人說。諾布向他道謝,和遠登、另位高僧一塊坐在方桌旁,我則伏在諾布腳邊。
旅館主人為僧侶們準備酥油茶和肉餅,也把肉泥和水放在我的盆子裡。
男人從腰包中拿出自個準備的醃製品和醬料,說是從家鄉帶過來的,問大家是否也想來一點,諾布婉拒,遠登則將盤子遞了過去。
直覺告訴我這男人並不一般。首先,他質地粗糙乾硬的灰髮垂散披肩,渾圓的雙目外露突出,額上有青筋浮現,一雙濃密的大眉自眉心往眼角處呈斜線鋪展,嘴角兩側各隱隱露出一顆虎牙,相貌十分地不尋常。其次,他通體散發著一股不怒而威的魄力,與祖古溫善和諧的氣場相較,雖也是充滿靈氣,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正向靈氣。
我想諾布應該也感覺到了,用完肉餅後,便設法與這男人攀談起來。
「請問閣下從哪裡來?您是帝都人嗎?」
「不,我來自日本。日本關西和歌山縣。」
「是東瀛啊。」遠登哇了一聲。
諾布問:「閣下遠道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是為了探訪佛教淨地,還是為觀仰宗師尊顏?」
「其實……都不是。」男人搔了搔髮,猶豫著當不當說。
「在下僭越了,十分抱歉,不該貿然打探閣下私密。」
「沒關係的,您不用這麼拘謹。倒是您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打拉薩過來,該不會在尋找轉生的活佛吧?」男人大口飲著酥油茶,語帶玩笑的說道。
「不錯,被你矇對了。」諾布還在考慮要不要對陌生人吐實時,遠登先而開口:「不過,我們這裡管活佛叫『祖古』,既不叫活佛,也不叫仁波切。」
「喔!可有線索了嗎?」男人瞠大雙眼,好像頗感興趣。
「在江前村內,尚不知年籍名姓,但村內住民不多,總有辦法尋到。」遠登毫不介意地吐露。
「這樣啊……」男人放下手上湯碗,悠悠吐了好長一口氣:「既然你們告知了來意,那我也不好有所隱瞞。敢問幾位在來此的路上,是否曾見到一名東洋裝束的白衣妖神?」
白衣妖神!我跳起身,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諾布和遠登等人都搖頭,他們並不知情。我汪汪大叫,但沒有人想理會。
「臭狗,去外頭玩耍!」遠登伸腳撥弄我,我左閃右閃,退到門口處,繼續聽他們的對話。
「若我將這話告訴一般人,人家只當我是瘋子。因各位皆是得道的高僧,所以我才敢說實話。」男人將雙掌合十立在胸前,看來也是個佛家子弟。他以半藏語、半漢語的奇怪口音說道:「我來自和歌山縣境內的高野山,高野山是日本的聖山,係屬佛教真言宗,我原本是金剛峰寺內的和尚。」
「您帶髮修行?」遠登問。
「不,頭髮是我離開後才長出來的。不瞞各位,七年多前我道友的養女被這位白衣妖神所害,道友因打擊太大,倒臥病榻七年多了,一直都不見好轉。偶然清醒時會告知我妖神目前的動態,但每每在交代完後又隨即闔眼睡下,就像降乩似的。」
懂漢文的僧侶們面面相覷,我曾跟著祖古學習漢文,所以這男人說的話,我大約能懂七成。
「那女孩死去後兩年,道友有次告訴我他在南韓,我馬上追了過去,可惜已然不及。兩年前,他又出現在成都,我追過去,又被他給跑掉。總之,不知道給跑了千百回。數月前,道友告訴我他人在青海西北部,我想也沒想就過來了。」
「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你說的白衣妖神,又是什麼樣的人?」諾布問道,我豎起耳朵聆聽。
「說來複雜,詳請怕只有死去的女孩清楚。我道友是台灣南投的道士,他的養女生賦神通,只要稍加修練,日後肯定能降百妖群怪。我師父為她卜算過,說她是南極仙翁的座前弟子再世。而那妖神是我日本國境內的神祇,能收人魂、將人之異能引為己用,因女孩對他有利,便利用她的善良無知,親近她、取信她,再一步步計謀奪取她的性命。」
天熱,我卻打起哆嗦來了。要是那身分不詳的白衣少年真如男子所說的那般陰險狡獪,那麼……他為我們投射的湖象、為法王編織的夢境,不過是一連串謊言的示現。那麼,我們的尋訪根本毫無意義,最終也將一無所成。
「道友既引我到青海來,代表他的爪牙又伸向這地方了。你們可要當心,我怕你們之中就有他的目標,也或許他的目標,正是你們想尋找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發顫,諾布與遠登面色凝重,對於這陌生男子的話,他們也不敢妄斷真假。
「對了,我尚未自我介紹。我名叫FUWAKARUMA,漢字寫作『不破業王』。」男子道。
充盈著霸氣和剛勁的名姓。我方的人也開始自我唱名:
「貧僧諾布謹巴。」
「曇迦寺先覺遠登昂望。」
「汪嗚。」我低鳴了聲,名喚不破的男子發現了我。
「這狗兒是……」
「牠叫洛桑,是已然仙逝的十三世住持穆朗祖古的愛犬。」諾布說。
「喔。」男子炯然有神的雙目打量著我:「好一隻具有神性的靈犬啊。」
「牠不過是隻醜狗。」遠登撇嘴。「別管牠了,話說你找到白衣妖神後,打算做些什麼呢?」
「當然是殺了他!」男子一喝,右掌一拍,不甚牢靠的木桌登時裂成兩半,許多碗盤一塊掉落地上,發出一連串鏗鏗鏘鏘的聲響。
主人聞聲,顫巍巍地走過來問什麼地方招待不周,男子起身道歉,把一紙大鈔塞入主人手裡。
較年輕的僧侶們被遠登叫過來收拾狼藉。諾布與男子走出店外說話,我跟在兩人身後。
諾布問:「但您可知道那白衣妖神的道行層級?憑你一人,有辦法與祂對抗嗎?」
「我不是一個人。我道友的肉軀雖仍在昏迷當中,神識卻再是清醒不過。他曾在清醒過來時告訴我,正式迎擊時,他一定設法幫上我,即便是附身在我體內。我師父也說過,高野山永遠是你的依靠,若有需要,我們全員會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您要知道,神與佛是不同的。神會作祟,也會透過遷識,讓自己再次以不同姿態轉生。」
「我了解,但我管不了那麼多。放他橫行於世,還會害慘多少能人異士,這點沒有人可以預料。但我也不明白,為何這年歲不大的白衣妖神禍亂人間,竟沒有任何一位神佛出面制止,敢情是看在哪一位的面子上,令他如此肆無忌憚地張狂?」
「唉……這就像神佛見蒼生疾苦貧病,卻無意出手搭救。有時,著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哪。」諾布安慰似的附和著。
「我決定了。」男子忽拍雙掌,把我嚇了一跳。
「什麼?」
「我要跟著你們。」
「為何?」
「我說過了,你們的目標,可能也是這妖神的目標。況且就算不是,我與他打照面時,你們這兒多的是得道的能者,多少也能助我分毫啊。不過……若您感到困擾的話,那還是罷了吧。」
「那倒是不會。」
於是這事就這麼定了,其餘人也沒表示反對。
遠登讓男子上了我們這輛車,男子把我抱在膝上,我原本的座位則讓與給他,咱們就這麼一塊同行。
到了海拔近三千公尺的地方,車輛無法向上,沿途也覓不到可以提供馬匹和氂牛的商家,我們只好步行前進。
我好累,步履好沉好重,好像隨時都會撒手長逝一般。眾人還懷抱希望,以為再世的祖古就近在山的另一頭,我卻看不見任何曙光和救贖,因我知道那夢那湖象的真實,完全不敢往樂觀的一面設想。
諾布原先用一個大包巾把我捆住,讓幾個弟子輪流揹著,但總不是個好辦法。我身長四十餘公分,體重逾十公斤,很耗損揹者的體力。後來,一戶人家好心出讓手推車,讓我坐在上面,不破先生自願負責推我。
還沒見到江前村的地標時,遠登手上羅盤的指針突然高速旋轉起來,隨後又奇妙地靜止不再轉動。他一路上,都小心地捧著它。
「有了!」遠登大喜過望,拔足往定點的方位狂奔。諾布見了,也指示眾人趨上前去。我知道諾布並不完全信任遠登的本事,他這麼做,只是避免有人脫隊罷了。
海拔三千五百餘公尺,山湖村,一戶四口的人家。原本將成為第五口的小娃被臍帶繞頸勒斃,是個女孩。
遠登找到的不過是個死嬰,或許是紊亂的地磁干擾羅盤指針所致。
「我沒感受到那白衣妖神的氣,這是純然的不幸,不是妖邪作祟。」不破先生說道,我也沒嗅到那名白衣少年的氣息—夜風、清冷、殘月和白梅的幽香。
遠登很失落,弟子們想盡各種方法勸他振作。諾布知情後,並沒有任何責怪和安撫的意思,僅忙著和其他幾名長老一同為夭折的女嬰唸誦超渡。
我們只在山湖村待上一晚,待日陽從雲端探出頭來便再度啟程,往更高更深的境域前進。
江前村,海拔四千兩百餘公尺,雲朵在我們腳下流動,陽光的金輝甚至從身下綻放開來。全村人口不逾兩百,儼然是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只不過,山頂的冷風實在令人按捺不住,僧侶的袈裟衣無法禦寒,大夥把行李裡能派上用場的衣料全給套在身上,還是覺得酷寒難耐。不破先生沒預料到當前的情景,只一個勁地猛唸「不動明王火界咒」,想憑自身的法力驅寒,讓人不住發噱。
我空有一身毛皮,照樣感覺寒冷。不破先生把我抱在懷裡,充當一座移動式暖爐。
村長出來接待我們,送上熱湯和肉靡致意。他們家的男娃兒甫滿周歲,步伐還不夠穩健,卻已然穿戴著僧衣紅帽,頸上和右腕各有一串念珠。
究竟……?
「村長,這孩子是……」諾布問,他的身子不停顫抖晃動,但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
「是我幼子才旺,出生時天有瑞象,臉帶紅光。七月時會喊的第一句詞不是爸,而是『阿彌陀』,不到一歲,已經能唸誦一部分『阿彌佛陀經』。」
遠登高興極了,把先前的失誤忘得一乾二淨,伏地就要下拜。
「村長,請你再多說一些!」諾布嚷著,長老們忙取出祖古生前法器,打算混雜著其他物品,讓這孩子一一辨識。
「我這孩子剛學會爬行時,就想爬到供桌上拜拜。會站立時,就喜愛盯著窗外朝西南方瞧看,原來,那正是拉薩的方向啊。」
我掙脫不破先生的懷抱,跑到孩子身邊。這小娃目光渙散、智識未開,怎麼都不像我敬愛思慕的祖古。年歲已高的我雖然眼力衰退、嗅覺失靈,但祖古的靈秀和聰慧,我是永遠都不會錯認的。
不破先生將雙手環在胸前,也是一個困惑疑慮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打量些什麼。
有位長老推開伏地涕零的遠登,到那小兒面前。「小朋友,爺爺問你,你前生叫什麼名字啊?」
「穆……穆…」那小兒穆了半天,沒能完整說出「穆朗丹津」這個詞。其實,祖古還有個十四歲前所使用的,鮮為人知的新疆名字。
村長正朝著那小兒,拚命地張大嘴誘他說出話來。我看見了,朝不破先生吠了一聲,不破先生也看見了。
「唉呀,小兒到西天逛了半圈回來,連自個的名字也快忘了。」村長打著哈哈,推了推那長老的左肩。「要不咱們先抓周……不,那個儀式如何說,辨物、辨物吧。」說著便伸手去撈放置祖古生前法器的布袋。長老不依,想繼續跟那小孩說話。
「請您交給我吧。」不破先生用藏語恭敬地請求道,長老聽了,向後邁開一大步。
不破先生雖然面相特異,但為人忠厚敦樸,又身負道法奇能。連日下來,已與諾布等長者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和信賴。
但見不破先生走近男娃,手捻法指,開始口誦咒語:
「曩謨悉底悉底蘇悉底。悉底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悉利。阿闍摩悉底。娑摩訶。不動明王降魔咒!」
話音方落,男娃頸上與手上的串珠應聲而斷,嘩啦啦地滾了滿地。男娃一見,立刻嚎啕狂哭起來。村長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抱緊男娃。
「怎麼了,我的才旺佛爺,您別哭了、別哭了!快背誦阿彌佛陀經給爺爺們聽聽,咱家還得靠你興旺呢。哪來的粗人,弄哭我家佛爺!」村長作勢要打不破先生,不破避開走遠。倒數第二句,重點的那番話,他和距離最近的長老都沒聽漏。
「這小娃是個冒牌貨。」不破先生放聲說道:「不動明王是大日如來佛的憤怒化身,不會有哪位活佛、哪位祖古聽了會覺得害怕。這村長不知打那兒聽聞曇迦寺正在尋找轉生祖古的訊息,教導自己的小兒誦經背名,好充作活佛,興旺自己的家族!」
不破先生這話雖然漢藏文各半,但村長不難猜出語意,連忙反駁:「沒……沒有的事,這是貴寺的高僧捎信告訴我的啊,說你們會前來敝村探訪,我兒可以當上住持的啊,只要我好好教育他,讓他熟習經書的話,必會給我們好日子過……」
「別瞎說了!本村可還有未滿周歲的孩童?」諾布雖心性溫順,這時卻再也壓抑不住怒氣,善睦的臉孔都扭曲了。
「有……有兩個,都……都是女娃。」村長見紙包不住火,索性全盤招出:「不要怪我啊,沒這麼做,我們家沒錢,村子裡也沒錢,那怕盛產中藥材,也沒車沒馬好運送出去……」
「帶我去見她們。」諾布說,提著村長的領子一塊出門,遠登和其他人在後追趕。這次,我沒跟出去,不破先生也是。
傍晚,一群人頹然失落地回到村長家中。果不其然,這村子不過是那名白衣少年的幌子。但是……他為何要煽動樹精們,扯出這舖天蓋地的大謊?只是為了收取某人的靈魂嗎?
再三逼問村長,村長也說不出捎信人的名字,或許那人留了一手,以便在事跡敗漏時保有一絲生機,不致於顏面掃地,落得在寺院裡人盡唾罵的局面。
如果村長的幼兒成功成為第十四世住持,有朝一日,這人會取得寺中要權,並開始作威作福吧?所幸結果並不遂其意。
入夜,我們沒有其他可棲之處,只得在村長家借宿一宿。
「我們就在此說再見吧。」這幾天睡前,不破先生總習慣挨著我。今夜睡下前,他突然向眾人這麼宣達。
「為什麼?」諾布問。
「既然活佛不在這裡,接下來你們會返回拉薩,再一次進行閉關、卜筮之類的動作吧。但我要留在青海,繼續完成我所想達成的事。」
「好吧,您要保重。」遠登嘆氣。
我本來以為,密謀村長作假的人極可能是遠登,但現下又覺得不是了,寺內的野心家應該另有其人。更何況,遠登既誤認山湖村的死嬰為祖古,就不可能會先知會村長了。
「你們也一樣。還有,洛桑好狗兒,你也一樣。」不破先生抱起我,原地旋了一圈,放下之後,就是告別的時刻。
「天要全暗了,你現在要走?」諾布問。
「是啊,我原本也想再陪諸位一夜。可是很不巧的,那妖氣逼近了,我得趕緊走,以免又追丟了。」不破先生匆匆整理行囊,並把掛在腰包上的鈴噹飾物繫到我的領圈上頭。「再會了,洛桑。」
我追出門去,最後停在山路交岔的地方遠望著,直到不破先生的身影沒入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見為止。
再見了,不破先生。
再見,實在是個令人心碎至極的字眼。
我沿著村裡的燈火往回走,寂寥寧靜的暗夜,馬上就要包覆整片大地。
早上來的時候,陽光是打我們腳邊升上來的,那麼月兒呢,待會會不會也從身子下方竄出來?
晚風清冷,雲霧環繞著層層山巒,今夜沒有月光。
我應該不至於忘記來時的路途才對,何況,村長家到山路交叉口也不過直路一條爾爾。不對勁,我已經在原地不知兜了幾個圈子了。
可是山怪們的惡作劇嗎?捉弄我一條老狗,會有什麼趣味?
少女的話音,如玉珠子互相碰撞激出的清脆聲響,在夜空中迴蕩繚繞。循著聲音探去,果不其然,我又遇見那幾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兩位頭上簪花的少女,沒記錯的話,她倆都是山茶花精的化身,以及……謎樣的白衣少年。
「我在等你呢。」少年說。
—有個人……也在等你。—我指的是不破先生。我很訝異,我竟然可以不用透過出聲或語言,直接與這少年溝通,這種感覺,和我以前與祖古交流時有些相似。因為,我們之間交談根本用不著語言,祖古是以他的心念和情感,直接與我的靈魂對話。
「我知道,是不動明王的『識』吧。祂分化出自己的部分元魂,轉世成為凡胎。」
—你不去會會他嗎?—
儘管少年能感知我的心意,直接與我心裡面的聲音對話,我還是感到顫慄害怕。不破先生的那番話,我無法拋諸腦後。
「總有一天,我也會奪取他的靈魂、他的本事,只不過不是現在。我需要更強大純正的神靈,來光大我的力量。」
少年手上,不知何時多出幾盞提燈,山精們紛紛被召喚回去,一一躲進有著各自畫像的那盞。隨後,少年又化出另外一盞,這盞體積要大多了,比乘載精靈們的還要大上一圈。
大提燈上所繪製的畫像,正是我心心念念的人類。
—祖古,穆朗祖古!—我開心地叫著,差點就要奔上前去,可是我馬上意會到了,這不過是只紙燈籠罷了,祖古的靈魂不可能就在裡面。
「穆朗丹津—大日如來之和魂,即刻現身,入我麾下,急急如律令!」
一股猛然強烈的拉力撕扯著我的身軀,彷如地獄裡的某種酷刑。我發不出聲音叫喊,也無力掙扎脫困,感覺就像快要被支解成好幾塊,最終成為分散的肉末,被山頂的禿鷹或烏鴉吃食。
不適的強烈痛楚只持續短短幾秒鐘,待放鬆後,我渾身癱軟,緩緩睜開半盲迷濛的眼。
白熾光燦的金芒在身前閃動,萬頃黃光之中,似有一人在裏頭掙動。我不住瞇眼細看。
終於明白,涕淚滂沱是怎生的感覺。多少狗的一生中,會有如我這般感動萬分的時刻?
「所以說,狗果然是智識淺薄的動物,即便是隻靈犬。你始終沒有發現,原本該投胎再生的靈魂,老早結結實實地依附到自己身上。」
「汪嗚……汪嗚……」我止不住眼淚,光芒中的那人,似乎也正用哀戚悲憫的眼神望著我。
「雖然特地把你們從拉薩引過來,還為了迴避不動明王選了這個不毛之地……可惜,不是完整的『和魂』,約莫只有全體的十分之一。罷了,若是全然完滿的和魂,我也沒有足夠的自信能收伏。」少年喃喃說道。
唯見耀眼的金芒逐漸縮小,就要悉數被少年手上的紙燈吸攏進去,這是什麼意思?我最親愛的穆朗祖古就要被帶走了嗎?
「汪!汪!」我急奔上前,隨即被強勁的力場彈開。再上前,再被彈開。不出幾次,我已然傷痕遍佈。
「洛桑。」既悲傷又溫柔的嗓音自那光芒中傳出:「這句話我從未對你說過,但是我現在要說,這也是我最後對你下達的指令了……」
我豎耳恭聽,並祈禱著—千千萬萬不要說再見。
「不要跟過來!」
祖古大喝的同時,天地乍然一閃,彷若驚雷劃破天際。光滅後,一切歸於平靜漆黑,祖古、少年、大燈籠、大小樹靈花精,一股腦兒消失不見。
我又認得路了,這裡距離村長家不過百餘公尺,就算拖著傷肢也有辦法走得回去。
諾布他們會為我醫好身上的傷的,可心下的傷,大概沒法兒治療。
我為什麼沒有察覺呢?祖古一直就在我身邊,對啊,他說過的,他不想轉生到任何地方去,只要我平安幸福就好。
眼淚再次湧上來,我看不清路了,而且累得厲害,索性就地趴下睡覺。明早,諾布他們啟程時肯定會發現我的,不用急著回去也無所謂。
我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也不知靈體狀態的我將被帶往哪裡去。
諾布把我的骨灰裝進早先準備好的瓷瓶裡,準備帶回拉薩與祖古合葬。對於一隻狗來說,已屬難得可貴的殊榮。
為尋訪轉生後的祖古,丹巴法王再度閉關,不料竟圓寂於內殿之中。自入關後第七天,僧人見法王遲遲未出關,驚覺大事不妙,強行入殿呼喊,才見到已然坐化多時的法王遺體。
法王只是年歲已高,挨不住苦行的折騰罷了,倒不是遭遇什麼不幸。轉念一想後,大家都寬心不少。只是,現憑遠登一人之能,是決計找不出像樣的靈童的。
沒有人知道,我敬愛的祖古已經不會再轉生。
法王魂魄脫體之時,所綻發的金芒耀而不炙,就像少年喚出祖古時那般。半日後,兩位背上生翅的使者打西天來接,我決定跟著法王走,他們也沒有攔阻的意思。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吧。我期許不破先生的誅魔大業能夠儘早完成,那時,祖古的靈魄或許將得到解放,我們也可以在西天再次相會。
是吧?大日如來佛……
萬事還請祢多加護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