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童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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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6
一五六四年,大和陸奧國、日向國(日本岩手、宮崎)
我很喜歡那個家。
倉庫裡散發的麥麩氣味、廚房裡的藥膳香、書房裡的檀香、庭院裡暖烘烘的陽光曬過的青草香。
晴天時,前來買糧的客人往往絡繹不絕,有時人手不夠,還把自家的四個孩子遣到前院幫忙。
總是笑得開懷的男主人,溫柔嫻雅的女主人和三女一男的富庶和樂家庭,很令我羨慕嚮往。
可惜女主人自從染上熱病後便一直久臥床榻,雖然吃過不少草藥祕方,病況卻時好時壞,沒有顯著改善。
三個女孩輪流照顧她,為她煎藥、更衣、洗滌和翻身,年紀最小的么男只有五歲,負責逗她開心。
我很喜歡這位女主人,因為她的面貌和我媽媽有些神似,雖稱不上什麼絕色,但為人爽朗和善,即使是在病中,也依然開朗樂觀,這點和媽媽也很像。
和我一起來到這個家的男孩子叫做秀太,身長約我一半高,說不出自己幾歲,在我看來應該是四歲左右,會說的話不多,全身蒼白枯瘦,估計是在戰亂中因攝食不足過世的。
他身上帶著一股令人厭惡的刺鼻味,我說不出那是什麼味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有幾分像放至隔夜的廚餘。秀太不怎麼愛乾淨,甚至也不在乎驚擾到人,他喜歡在長廊上留下煤灰般的白色腳印,也常在三更半夜跑到主人的臥榻旁製造漫天巨響。雖然大人聽不見,但靈感力強的小孩們可就苦了。整個晚上耳邊都是蹦踏蹦踏的腳步聲,能安然入眠才奇怪。
秀太或許可憐,也或許寂寞難耐,但我還是想跟他保持距離。這家的小孩偶爾看見我們,也會選擇親近我而不是他。我雖然也是個幼鬼化成的妖怪,但入殮前媽媽已為我換上我平素最愛的紅色和服,綁上鮮黃色羅紋腰帶,連木屐都洗滌得十足乾淨。頭上裂開的傷痕已近乎看不出來,並配戴上美麗的紅色髮飾遮掩。但秀太不然,或許是雙親過於窮困吧,不僅沒有替他更換合適的衣裳,讓嬴弱的身軀裹在比肩寬還大個五吋以上的黑色粗麻和服裡,身上的傷疤也沒有清洗乾淨,怵目驚心地佈滿頭、頸和四肢,衣服能遮住的地方肯定也不少。
這個家裡,現在僅剩年方四歲的么男勇助偶爾還看得見我們。有時秀太會伸出細長慘白的雙手,穿透紙製的拉門招呼勇助過去陪他玩。勇助見了,往往直奔女主人懷中,有時還嚎啕大哭。
「媽媽,有妖怪!妖怪伸出好白好長的手要抓我!」勇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讓人搞不清臉上哪裡是淚,哪裡又是鼻涕。
女主人小心地把自己的衣襬收好,不讓兒子隨手拿去擦臉。她輕撫他的雙肩,柔聲說道:「不要怕,那是座敷童子喔!」
「座敷童子?」
「座敷童子,是來自東北陸奧國的妖怪,有他們在的家裡,往往富足美滿,是帶給人們幸福的妖怪喔。」
勇助偏著頭,用手抹乾了眼淚鼻涕,不再哭鼻子了。
「你說,你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座敷童子?」女主人問。
「一個短頭髮的,和裕美姊很像的女生。和一個矮矮小小的,細手細腳白白的小男生。」
「那就對啦。」女主人微笑道。
她的淡淡一笑,像朝陽一樣暖呼呼地,充滿撫慰人心的力量,使我再次想起媽媽。
我和秀太同樣來自東北方的陸奧國,戰爭發生之前,我與爸爸、媽媽一起住在平地一棟木造平房裡,和米倉家的規模相比,我們家的佔地算是小的,也僅有一層樓高。
戰爭發生後,我家與附近鄰家被地方貴族徵收作為儲備米糧和藥品的倉庫。我與媽媽只好扛著做為補償的白米和棉布,到山上投靠從事農耕與採集的爺爺奶奶。而爸爸,老早被貴族們叫去從事修築城牆或打造兵器的工作。我和媽媽才搬到山上一個月,便收到平地親人傳來的訃聞,說爸爸在修葺破損的牆垣時,不慎從三層樓高的竹架子上跌落下來,就這麼摔死了。
貴族沒有派人來慰問,也沒有多分點米糧來照顧我們母女兩人日後的生活,只託了遠房表叔帶上一封信,就算是交代了。
表叔說,這也是沒辦法的,在貴族們競相爭奪地盤的廝殺中,死去的將士已是不計其數,誰還有空理會百姓的生死呢?活著的人儘管溫飽自己,日後的事,等大局抵定後再來打算吧。
爸爸的驟逝,帶給媽媽的是無盡的創痛和哀戚。一天過後,她雖然不再哭泣,和我說話時亦充滿朝氣,接待外人也總是掛著笑顏,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想,要是我能代爸爸受苦或死去的話,那能有多好。如果死去的是我,媽媽肯定輕鬆許多,不用為了照顧我辛勤地務農採果,還要遠渡他村幫人托嬰洗衣。如果,她能安然自得地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就好了。
十二歲那年,媽媽病倒,向來由她服侍的爺爺奶奶身體也欠佳,無法照應或幫助她,家中生計自然落到我身上。我自願代替媽媽,到村外幫忙育嬰洗衣或煮飯。
聽我幫忙的那戶人家說,我住的那座山上,往更高一點的地方探去,有一處密不透光的叢林。在某些腐朽的樹幹或樹根部,有一種圓形傘狀的仙草附生其上。有人叫它木靈芝,也有人叫它芝草、瑞草、神芝,相傳能益氣延年、療癒百病。過去,人人趨之若鶩,若有幸摘採到它,給自家人食用算是浪費的,賣給貴族的話,換到的財富遠高於一年的薪餉。
我很是心動,當晚便向爺爺奶奶求證這件事。
「妳說的地方,有啊,沿著後門的小溪往上遊走,半天就可以到達那片林子,以前多的是盜伐者呢。但或許是神芝有靈吧,某夜天降大雨,雨勢沖壞唯一一條上山的路,最遠走到瀑布邊就上不去,眾人只好放棄,後來那地方就漸漸地荒廢了。」爺爺說。
不久,我服侍的女主人一家唯恐遭戰事禍及,舉家搬遷到北邊的城鎮裡。我雖高興多出不少陪伴媽媽的時間,但另一方面也為少了一份為數不小的收入感到煩惱。
數日後的某天早晨,我揹起採果用的竹筐,和平日一樣向家人道了句「我出門了」便離開,但我不是往結滿野莓樹果的林子裡去,而是沿著現已人煙罕至的河道往上走。
沒有料到,那句簡短明快的日常對話,竟成為今生最後的遺言。
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為可以憑藉平常在林間穿梭自如的輕捷,跨越過去因大雨滂沱而傾覆在山坡地上的鬆軟土石堆。去時還算順利,雖有幾個腳步踩得踉蹌,但最後還是安全達陣。我在山間搜尋了好一陣,才採到幾朵傳言中長得和菇類一般,充滿藥香和土味的靈芝。
但回程就不順利了,夕陽的橙紅色光暈透不進山林裡,眼前盡是一片昏暗矇矓。我已經盡可能地小心腳步,可嘆最後還是撲了個空,左邊腦袋狠狠地砸在一顆大石子上,蹦出一大灘血漬。
我原想大聲呼救,但我立時便想到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來這地方,媽媽他們還以為我同平時一樣,只是去摘些野生的水果,午間就會回家。
躺著歇歇好了……我有些暈眩,想先瞇眼打盹一下,等體力回復了就走。
但我始終沒力氣從地上再站起來。
就這樣過了兩天,我又累又冷又餓,終於等到村裡的人到這裡來尋我。看到爺爺的時候,我的眼淚都奔出來了,可爺爺並不是來帶我走的,他帶走的是一個渾身泥濘、膚色發黑,左眼上方還開了個洞的醜陋女孩。
那女孩身上穿的衣服和我好像,長相也有幾分相似,過了好半晌,我才逐漸接受那女孩便是我的事實。嗚啊—!我倏地放聲痛哭起來了,我覺得自己當下的哭聲有如遍佈整座山林那般地響亮,連草木都為之撼動,儘管只是夜風在吹拂罷了。
當夜,便有兩位鬼差從地府來接。他倆身穿簡陋的粗麻白衣,除了面貌蒼白地幾無血色以外,倒也不甚恐怖。我後悔自己的魯莽愚蠢,沒心情再去多瞅鬼差的長相。
我聽從指示,乘上木製的小舟,任憑他們把我划向未知的前方。
漫天晦暗,不見星月。冥河兩側,我不知道名字的大紅色花朵成群綻放,雖然美麗,卻刺眼地令人不忍直視。我閉上雙眼猶能看見紅花在風中張揚擺動,以及自己額上不斷飛濺而出的鮮血,和最喜愛穿著的大紅色和服。這三者的顏色交溶在一起,在眼前層層疊疊地閃爍來去,我醒著時看見它們,中途睡著時它們又現蹤在夢裡。
鬼差靠岸的地方並不是閻王殿或審判堂,而是一處遍地砂石的淺灘,叫做「賽河原」。
白臉鬼差丟下我,又把船沿著冥河划回去,他們肯定要去載送另一批死者吧。
「田中千尋!」取而代之來迎接我的,是一位青臉的鬼卒。他喊我的同時,伸腳掃倒身旁兩名孩童砌成角錐狀的石堆。孩子見了,即刻放聲大哭,青面鬼不但不予同情,還一手一人把兩人拎起來往前方丟去,硬是清出個位置讓我坐下。
「比父母早夭,揹上不孝罪名的孩子,都必須在這裡工作,直到洗清自己的罪咎為止。」鬼卒邊說,又伸出右腳踹倒前方一個由邋遢男童所堆,不逾一呎高的石塔。男童目光渙散、表情茫然,和兩位激動落淚的孩子很是不同,引起了我的注意與好奇。
「贖罪的方法就是—去收集沿岸或腳下,妳觸目可及的石子,堆成與自己同高的石塔即可。完成之後,會有人從三途川的另一側過來,引領妳走向成佛或轉生的道路。」鬼卒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和感情,說話的時候只顧搜尋附近砌得較高的石堆,一點也沒有注視我的意思。
「可是……」可是你會在那之前弄倒吧—我想岔話。
「妳就在往復動作的同時,思索反省自己的過錯吧。」鬼卒還沒說完,即往前縱躍一大步,把一個年歲較大的男孩的臉朝他身側的石塔處摑去。男孩吃疼,身子往旁邊撞,使原先已高及頸部的石塔瞬間削去一半高度。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不禁大聲斥責,但那男孩沒哼聲也沒哭泣,只顧著默默地往岸邊走去,再撿拾一些合適的石頭回來。
「這種人就該這麼對付,不過心愛的女孩和別人訂婚,就毅然拋下父母投身江海中尋死。田中千尋,妳這個笨死的小女娃也沒強多少。」
鬼卒不再睬我,祂走往另一處巡視,再度推倒數名孩子著手中的石堆。
比起堆石頭,我更想扔石頭,一舉砸破這個無良青鬼的腦袋。
放眼望去,此處荒涼絕頂、寸草不生,雖是淺灘,但冥河水流湍急異常,凡人是不可能憑藉著自己的力量泳渡三途川的。雖然無奈,但迫於別無選擇,也只能日復一日地推砌石頭,期盼能堆出一線生機來。
百無聊賴下,我沿著岸邊走走看看,發現青面鬼卒還不只一隻,每幾哩路就有一名鎮守。青面的負責監督,白面的則負責載送孩童過來。
數日之後,我仍無心堆石頭,每天僅是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有時也自願幫其他孩子搬運或堆積石頭。青面鬼們每每見到我這麼做時總是大發雷霆,一再推倒孩子們的石塔,搞得後來大家都不讓我幫忙,也不愛我接近。
我在附近打轉地愈久就愈發覺得奇怪,從來沒有其他鬼差打三途川的另一方過來,接引竣工的孩子踏上轉生之路。但賽河原也不甚廣,從我靠岸的船塢到淺灘的邊緣,步行也只要兩刻左右,為何孩童總數少有增減?如果每天每刻都有新的早夭孩童被送進來,賽河原應該早已擁擠不堪,再沒有任何人的立足之地才對。可見,真的有贖清不孝之罪的孩子離開這永劫的地獄。
如果,我不嘗試堆積石子的話,能有離去的機會嗎?
空想無用,最後我還是回到最初青鬼領我去的角落,坐下來蒐集腳邊的小石子。
驀然間我又想起了媽媽。爸爸剛走的時候,我總希望死去的是自己,或許是那時候的詛咒應驗了吧,我竟在家裡最需要人幫忙掙錢的時候往生。
幸好,我是在採完靈芝後才摔跤的,要是在去程便過世,那是多麼吃虧啊。我背上竹筐內所盛裝的靈芝雖不甚多,但除了給媽媽和爺爺奶奶治病養身的份量以外,還夠賣給山下的有錢人家。賣得的錢,應夠他們三人生活上一段好長的時間了。
爺爺在整理我遺體的時候肯定能發現的吧,籮筐裡的那堆靈芝,是我以性命所交換的微小而「珍貴」的幸福。
一陣酸腐難聞的味道順著風撫過我的鼻尖,我的目光循著味道往前探去,又看見剛來時見到的那名瘦小年幼的男孩。他拾起石子的手僵直在半空中,沒有要往石堆裡放置的意思,是在發呆吧?
他的頭顱後方有個好大的窟窿,或許這創口就是奪命的元兇。
「不要放棄,哪,這些給你。」我把自己腳邊的十餘顆小石子推過去給他。
男孩緩緩抬起頭,發愣似地瞪了我一眼,又把頭垂了下去。
有種深沉黑暗的東西,從他的眼裡迸射出來-是渾然的絕望。
支持著其他孩子繼續堆砌石子的動力,通常是對家人的思念,或對人世的眷戀,但在這孩子的身上,我找不到類似的想望。
我既無心堆石頭,索性陪他說說話,或玩玩遊戲。到了第三天,他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秀太」。
為了使他敞開心扉,我提及自己的死,希望他也能把自己的死因告訴我。或許這話題觸及了他的痛處,他始終緘口不提。每次問起,他時而慢悠悠地搔搔頭,時而傻呼呼地盯著天上灰雲。
「我忘記了。」每次都得到這樣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是真忘還是假忘,像我這種兩天後才認清自己已死的人,可以明白受到過度驚嚇或打擊而失憶的感覺。
我沒有兄弟姊妹,所以當他是小我七、八歲的小弟弟,要是他能再乾淨整潔點,我會多挹注一些憐愛之情。可惜他實在臭不可當,擁抱、撫觸之類的要求,恕我難以從命。除此之外,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不知過了幾個晨昏、幾個寒暑,賽河原的景緻依然沒有變化,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濛,氣候依然冷冽。但我悄悄地注意到,有些孩子在不經意之間消失,而新的面孔取代了他們。
要向成天扳著一張臭臉的青鬼們求證是不可能的,我想到那位殉情而死的少年,他待在這裡的時間肯定不短,人員若有異動,他應該多少能察知一二。
我走遍整片淺灘,卻尋不到他的身影。領頭的青鬼在某處唱著名,被叫到的孩子全都出列排成一縱隊,我看見秀太也在裡頭。
「田中千尋!」那青鬼喊出我的名字。
「是!」
「過來,妳是最後一個。」青鬼說。
我跑步過去,擠在秀太旁邊站好。
「妳們都知道,賽河原的空間有限,不夠容納世上所有早夭的孩子。所以即刻開始,我要送妳們到冥河的另一側。」
「那,已經堆到一半的要怎麼辦?」出聲的是一個泫然欲泣的小女孩,約只有我的一半年紀。
領頭的青鬼對遠方的某隻青鬼使個眼色,遠方的立即伸出右腿,毫不容情地一舉踹倒。
「這樣就可以了吧。」
女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身旁沒有人敢出言安慰。
領頭的青鬼要大家以他為中心圍成一個圈,手拉起手。完畢後,他口誦起一堆嗯哼呢嘛之類沒人聽懂,有些像佛經或真言的咒語。霎時間,我們的腳下浮現出朵朵金雲,好像有股氣流或浮力在下方承載,身子變得好輕盈,幾乎就要騰空浮起—不,是真的飛起來了!
恍惚間,茫然間,賽河原已經變成身下一個小點,冥河細小猶如藍色絲線,我與孩子們已然穿過九天之上的雲霞和嵐霧,到達一個不可思議的聖域。輕柔的白雲與和七彩霞光在我們身旁穿梭環繞,不遠的前方,一棟金碧生輝的殿堂坐落在那兒。
青鬼要我們稍安勿躁,在原地等待一下。
不久,有一位身穿灰藍色袍子的青年前來,我想這身衣裳就叫作袈裟吧。青年面容清秀,頂上無毛,手持禪杖,樣子很是慈眉善目,大概是位得道的僧侶。
「孩子們,無須顧忌擔憂,也無須哭泣迷惘。前生的苦難已經終結,今後你們將展開新的旅途,迎接新的試煉。」
青年僧侶的聲音渾厚而溫和,用個東西來比喻的話,就如同每日晨間皆能聽得的寺院裡敲響的鐘聲。
「哥哥,你是誰?」剛才的小女孩不知在何時止住哭泣,好奇地仰頭看著陌生的青年。
青年笑著,自懷中掏出一件紅色的物事,圍在自己的頸子上。是圍兜,紅色的半圓形圍兜。
地藏王菩薩……!
每條山徑、每處僻靜的林道邊都豎立著的,可愛小童模樣的地藏石雕像,有些身上還會圍著紅色的領巾。祂們是兒童的守護者,保護在世的兒童能健康平安的長成,懷孕的母親能順利安產,也會自地獄中拯救夭折的可憐童靈,引領眾人到達極樂淨土去。
我每天上工之前,都會向離家最近的地藏小童像合十祈禱,就只有前往摘採靈芝的那天因為太心急忘記了,就只有那天沒有祈禱而已……
菩薩沒有理會在一旁自艾自憐的我,祂開始詢問每個人的願望。
「我要出生在有錢人家家裡,才不會被活活餓死!」一個身形略胖的男孩嘟著嘴說。
菩薩只是笑笑,並不答話,祂攤開雙掌,讓一道柔和溫煦的白光籠罩男孩全身。下一刻,男孩的身形開始改變,化成一團青白色的光球後,開始高速而筆直地降落,但沒有降落在我們腳下的賽河原上,而是順著冥河之路飛梭,不知要往前往哪裡。
「他要去哪裡?」那女孩又問。
「來生。」菩薩還是微笑著,接著又問哪女孩。「妳呢,妳期許著什麼樣的來生?」
「嗯……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以後還可以看到優衣和成美。」
「我知道了,她們是妳最好的朋友吧?」菩薩再次攤掌,女孩成為淡粉色的光球,也跟著降落到地下去。
我有些猶疑不安,菩薩真的會實現大家的願望嗎?如果不會,祂又何必問起?是作為安排的參考嗎?如果會,我又該許下什麼樣的願望?
我聽見不少孩子都許下和第一個男孩同樣的願望,我知道在漫長的戰爭之中,有不計其數的孩子餓死。
許下願望的孩子們化作不同顏色的光球,紛紛跨越了賽河原,前往我們先前朝暮期盼的未知來世。
最後,只剩下我和秀太。
秀太偏著頭,一個詞也沒有吐露。菩薩應該知道吧,這孩子不太會說話呢。
「沒關係,我們慢些兒說。」菩薩往這裡望過來時,青鬼催促我別再發愣,自己走到祂的跟前去。
我渾身僵直,勉強自己端正地跪坐著。
「千尋,」祂的聲音好聽極了,好像幼時爸爸哄我入眠的聲音,我的眼眶熱了起來。「妳的願望是什麼?」
「我……」鼓起勇氣,我說出先前構思已久的答案:「想擁有令人幸福的力量。」
來生若能再次成為父母的孩子,希望他們能獲得幸福,遠離戰禍,一生安泰。
「很好。」菩薩又笑了,但這次的笑容和先前微笑的意義不同。「妳說說看……」菩薩看著我身邊的秀太,一個愣頭愣腦,看起來總是失措無助的男孩。「像這樣一個飽受刺激驚嚇而離世,又喪失生前大部分記憶的孩子,妳要用什麼方法讓他得到幸福?」
我心裡一陣揪痛,原來秀太是真的失憶。「如果,我有法力的話……」
「不能靠法力。」
「我可以教他寫字和說話,還有……教他怎麼把自己清洗乾淨。」我答。
當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將會是多麼艱鉅的任務和挑戰。迄今,成效依然十分有限。
秀太輕輕扯動著菩薩的衣袖,這時我才發現,菩薩竟讓這麼一個骯髒不淨的身軀倚著自己,忍耐力和慈悲心果真是凡人遠遠不及。
「我要……跟著姊姊。」秀太蠕動蒼白的唇,緩緩道出願望。
「聽見了吧,妳第一道試煉,就是守護這個孩子,完成他的心願。」菩薩攤開雙掌的瞬間,我以為自己也將化作某種顏色的光球,但卻不然。我身上的素白色壽衣變成最喜歡的紅色和服,頭上的傷痕也幾乎消失無蹤,還繫上漂亮別緻的紅色緞面髮飾,這是爸爸過去送給我的禮物。
我以為菩薩會連秀太一起改變,但祂沒有。看來,只有我能讓秀太成為一位開朗活潑的可愛男孩。
「現在起妳們是座敷童子,除了讓身旁的人幸福以外,妳和一般靈體相同,沒有特殊的能力。」
我很是高興,自己成了家鄉傳說中人聞人愛的妖怪。不知媽媽他們知道後會怎麼想,要是我可以回到生前居住的地方就好了。
「接下來我要帶妳們去的地方,是身兼少童神和海神的太初神祇—豊玉彥的居所。」
菩薩的話讓我好生失落,但祂完成了我的心願,我不該再有所抱怨苛求。
海神豊玉彥—是創世神伊邪那歧自黃泉國度歸來之後,至海邊誕化出的神祇。
伊邪那歧在化育出諸多神靈子女後,將天地間的職事分別安排給眾神執掌。其中豊玉彥所分配到的,便是統御五湖四海及作為少年和兒童的庇祐者。
「人世間的一切生命,都是由海洋所孕育。」據說在託付這個任務時,伊邪那歧是這麼說的。
「可嘆以豊玉彥之能要同時兼顧海洋之職與兒孫輩的婚姻大計,已顯得分身乏術。」地藏王菩薩笑著說,「所以祂需要助力。」
菩薩帶我們來到的,是距離我與秀太原先居住的陸奧國甚遠的西南方國度—日向國東南方一塊突出的島嶼,豊玉彥與女兒豊玉姬就一塊住在距離此島不遠的海域裡。該島三面環海,僅少許部分吸連著陸地,中央則是森林,從上空看著它時,就是一大片蓊鬱的青綠色,我想這也是它名為「青島」的由來。
我們的正下方有座神社,這裡供奉的正是豊玉彥的女兒豊玉姬與她的丈夫山神山幸彥,境內社亦設置了豊玉彥的祀堂。鳥居之後是蜿蜒的參道,沿著參道往後走,會陸續經過拜殿、主殿、末社。每隔幾呎便有一座石雕的燈柱佇立,除此之外,高聳的深綠色植物團團包覆住這條清幽僻靜的小道,成為一處奇特的風景。
我們三人的靈身漂浮在空中,在距離地面尚有三哩高的時候,菩薩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勁,揮手要我與秀太暫緩著陸。
離海岸不遠的淺灘處,海水突然不斷冒泡、後退並變作白色。停泊在淺海的船隻,也開始劇烈地上下顛簸。
我在近山的地方長大,從沒看過這樣的景象,倒是秀太顯得十分不安。
「海嘯……來了。」秀太指著腳下正奔湧的白色波浪說。
定睛細瞧,海浪之中有一男一女正對視著,彼此距離約有五艘小舟的長度併起來那麼寬。我原本以為這兩人是青島神社所供俸的主神,直到他倆開始相互謾罵並鬥法為止。
年紀較長的男性神祇伸出雙掌,望前奮力一推,瞬間大量海水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急湧,往年輕女神所站立的方向襲捲過去。那女神不慌張也不避讓,右手輕舉,白色衣袂揚起,將海浪輕鬆往兩側撥開,化成細碎的藍白色浪花。
「海神哥哥,為何阻擾我?」女神怒道,眼光幽怨而哀傷。
男神沒有止住動作,雙手畫圓推出,又捲起鋪天蓋地的狂浪。「決不能讓冥界的穢土,汙染海洋的潔淨!」
女神抵擋海浪的方式依舊從容,她脫下罩於和服之外的雪白色外掛,攤開後輕輕揚起,又將幾萬升的海水盡數揮開。
「豊玉彥、瀨織津姬。」菩薩不知道什麼時候竄到二神之間,阻止兩方發動下一波攻勢。「兩位因何故爭執?可否看在老衲的面子上,暫且休兵停戰?」
「地藏啊……」海神收回雙手,背於自己的後腰際。「天方亮時,我忽感一陣強大的禍津之氣瀰漫在海面上方,同時小女的氣也自神社中消失。我立刻飛騰到陸地上觀看,發現這女人不但侵入小女的神社,還施法迷昏了小女和女婿,不知有何居心?」
「我不過向人類下達神諭,還能有何居心?」女神撇頭,將外掛穿回身上,不願正視兩名男性神明。
「妳以為我會相信妳說的話嗎?禍津一旦現世,人間必然有陣腥風血雨,妳攪亂人間尚不打緊,連神明的聖域也想染指的話,我絕不會寬待。」
「海神哥哥,有一點祢搞錯了-向來都不是因為我的來到,才使人間滿佈災禍和痛楚。而是人類自己心中的愛憎和慾念,呼喚禍端降臨。」
名叫瀨織津姬的女神所說的這句話,令我反覆思忖良久,至今仍常在心裡縈繞不去。
「真是強詞奪理!總之,儘速離開我女的領地,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海神吶喊道。
女神淺淺一笑,不知是無奈還是輕蔑。「恐怕有點困難呢,海神哥哥。五湖四海都是你的領地,高天原也不歡迎禍津神,祢要我與孿生兄長到哪兒去才好?」
孿生兄長……?對了,與大綾津日神同時自冥界穢土之中誕化的,還有一位男性神靈-八十枉津日神。
「去那裡都隨便妳!」
「悉聽尊便。」女神說完後,雙足輕蹬海面,身體立即往上拔升數十呎,很快地便看不見了。
「糟!不及問她的來意了!」海神看似懊悔,卻也不想費力去追。
菩薩將右掌橫立在胸前,向他輕輕一揖後,招手要我和秀太過去。
「豊玉彥大人,這兩位小朋友是田中千尋、和崗本秀太。」
「小女田中千尋,見過豊玉彥大人。」我不懂禮儀,加上海面上也沒有立足之地,無法行跪坐時的伏禮,只好彎身鞠躬。
「海神……叔叔好。」秀太躲在菩薩身後,羞赧地垂下頭。
海神豊玉彥大人體態高大魁梧,藍灰色的長髮長及足踝,如奔騰的海浪般捲曲,身著藏青色的寬鬆袍子,腳下沒有穿鞋。頭頸四肢皆有若隱若現的青藍色鱗片。左右耳乍看之下和人類無異,由後側看時則是如魚鰭的外觀。面容則有七分嚴肅,三分慈祥,像一位智識高深的長者。
「地藏,這兩位孩子是……」
「你說過希望能專心職司海洋一職,將少童神的權柄交付他人。」
「我是說過,但要用這孩子……」豊玉彥大人斜覷的視線,惹得我背脊處生出陣陣寒意。
「我明白你的顧忌,或許得花上數十年、數百年的功夫,才能使妖童轉化為具有神格的童神。」
菩薩將我的死因、許願時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我是滿懷孝心、悲天憫人的好孩子,我聽得耳根子都燙了。
「雖說座敷童子不具神力,也僅有部分孩童可見。但可以藉由引導和善誘入手,透過陪伴、勸導,避免世間孩童日後步上邪道。」菩薩說:「就這樣一點一滴持續累積『德』與『功』,渡化自我的性靈,終有一天可以成就神格。」
豊玉彥大人皺著眉,感覺不太信任我。說真的,成神這種事,我也不認為自己能辦得到,菩薩真是過分抬舉我了。
「依祢之言,人人都能成佛了,況且是神?」
「是的,人若有心,可以成神成佛,也可以入邪入魔。就如瀨織津姬所說,咎由自取,福禍自招。」
聞及此,豊玉彥大人臉色一晦。「別再提她。」
「是的,不提、不提。」
菩薩和豊玉彥大人走遠一些去說話了,把我和秀太留在原地。
濱海處,一位年長的巫女朝他們兩人所在之處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時,目光掃過我和秀太,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久,兩人又走了回來。
「那巫女……是由大直日神刻意留在人間的四十八位分靈體之一所轉生的吧。」菩薩說。
「不錯,大直日神是我的幼弟,為了淨化瀨織津姬為人世帶來的汙穢而誕生。可惜當今世道妖邪叢生,就怕是大直日神本體,恐怕也無法鎮壓住。早在我上到海平面之前,那巫女已經略知一二。可惜靈力微弱不足抗衡,還是被瀨織津姬唬弄過去。」豊玉彥大人嘆道。
「瀨之津姬的意圖,看來有必要查明。」
「當然,待小女與小婿轉醒之後,我會問他們是否知悉。少童神一事,我會在海底透過水鏡不時看顧這位少女,如此便好了吧。」
「是的,有勞了。」
兩位同為兒童守護者的神祇再度寒暄一番後,就此拜別了對方。我與秀太向地藏王菩薩離去的方向彎身行禮,希望有朝一日能與祂再度相會。那個時候,或許我將不只是名童子,而是童神了吧?
我原本期待能到龍宮城走一趟,看看海洋底下的風景,可惜豊玉彥大人並沒有帶我倆前往的打算。
「關於庇佑兒童的方法,我沒有什麼可以提點妳的。在這之前,妳明白座敷童子們都是什麼來歷嗎?」祂問。
我回答:「我聽人家說是喜歡惡作劇的河童變成的。」
「那麼,妳是嗎?」豊玉彥大人皺著眉道:「通常是對人世間尚有眷戀的幼童,或是想守護父母和家族的童靈。另外也有一種,被狠心殺害的孩子……」豊玉彥大人朝秀太望了一眼,沒把話題繼續延伸下去。
「妳不是第一個被地藏選中的小孩,過去也有幾個像妳這樣滿懷孝心,期望為他人帶來幸福富足的童靈被地藏領了過來,可是……他們都失敗了。」
「為什麼?」我有些驚訝。
「看見其他孩子過著富庶美滿的生活,不免生出欽羨和嫉妒之情,自然想要回到人世,轉生回去當父母親的孩子。」
聽豊玉彥大人這麼一說,我確實有些動搖,如果能有選擇,我也想投胎再當爸媽的孩子。但是不行,我已經和菩薩約定好了,相信爸媽也會為這樣的我深感驕傲。
「所以這次我不會再事必躬親,要由妳們自己去領悟、體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守護人們才是最好的。地藏最後所說的話,妳都還記得吧?」
我點點頭,祂指的是藉由陪伴和引導孩童,避免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誤入歧途這一點吧。
「地藏既沒有給妳特殊的能力,我也不會給妳,畢竟人類是很容易自滿放縱的生物。妳先去選一戶安貧樂道、妳認為應該使他們富足旺盛的好人家,試著守護這家人,直到這家人全數死去或家風敗落為止。」
「是。」我頷首,開始思忖該往哪一方面著手。
「此外……由於我不肖妹妹的禍津之力恐怕已滲透這座島嶼,所以妳如果遇到什麼讓妳感到不快的存在或能量,不要自己試圖去攻破,到海邊來呼喚我,我一定會回應妳。」
「是。」
「看到那名巫女了嗎?」豊玉彥大人指著那位正沿著海邊參道往神社裡走去的年長巫女。「如果受到地方上的小鬼怪欺侮,就去找她,她會幫助妳們的。」
「是。」我答,雖然我無法分辨禍津之力和鬼怪之能有什麼不同。
豊玉彥大人又告訴我,選定一戶人家後就不要輕易離去,離去後,該戶的基業和財富會全數崩散到座敷童子蒞臨之前的狀態。要是看見某戶人家裏頭已有其他的神靈依附,最好也不要前去,搶奪地盤於神於妖,都是很要不得的行為。
離開海邊後,我和秀太有時一塊、有時分頭到街上閒逛亂走,尋找咱們的棲身之所。青島其實不甚大,居民不過千餘,前後不逾十個街道,目測抵約兩百餘戶。有為的青年和壯年們大都離開故鄉,往內地發展去了,島上多的是女人、老人和孩童。
我發現一戶人家裡蹲了個衣著襤褸的中年男性靈魂,那人苦著一張臉,表情和該戶住民一個模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貧乏神吧。
我不禁想著,貧乏神是不是和海邊所見到的那位禍津姐姐一樣,都是高天原裡不受歡迎的成員?
秀太一見到年紀相仿的孩子,就會伸出細長白皙的手臂在人家眼前晃啊晃,有些靈感強的看見了,不免一陣驚呼嚎哭。恰巧這幾天,海浪來襲得十分頻繁,後來甚至有「當孩子看見白色細手的小妖在招呼時,就會發生海嘯」的流言傳開。
最後我們決定選擇米倉家,是因為一位叫做裕美的女孩子。
當年米倉家的家計並不好,一家五口擠在一幢木造的矮小老房子裡,靠戶長拉著一台賣米麥和雜貨的小車維生。
米倉先生很是辛勞,很多時候必須步行到主島去批貨,再回到這邊的市集販售。他的夫人和三個女兒也很上進,會自己研米磨麥製作成其他食品,在自家門外擺攤賣給附近居民。米倉一家人雖然不甚富裕,但心腸很好,常把剩餘的糧食分給更加窮困的人們。我想起爸爸過去也曾跟著爺爺奶奶在山上務農,把作物辛苦地運送到山下販賣,掙得的錢拿回山上幫助可憐的人家。我無法不喜歡這樣的一家人。
幼女裕美和秀太差不多大,第一回看見秀太時也不感到害怕或吃驚,只怯生生地躲在家門後頭,不主動前去問好或說話,卻在玄關處留下一小塊米餅後快速跑開。秀太不明所以,還以為裕美沒看見他。
後來咱們又經過米倉家門前幾次,每次裕美都刻意留下一小塊米餅。我叫喚女孩的名字,試著和她談話,才應證我倆的直覺沒錯,裕美果然看得見我們。
我問裕美:「我和秀太可以住在妳們家裡嗎?」
裕美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可是我們家太小了,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可以給妳們兩個睡。等等,我去問問媽媽。」
米倉夫人聽了只是笑笑,當裕美和幻想出來的朋友玩得正開心,隨口就說:「好哇,可是我們沒有客房,只能委屈她們住倉庫囉。」
我們告訴裕美,倉庫也很好,反正座敷童子本來就是出沒在倉庫裡的。
決定落腳處後,秀太滿心喜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找裕美玩耍。裕美初時還會理會秀太,但有時她會嫌棄秀太身上腥臭的體味,以及被母親遣去做事,陪伴的時間便愈來愈少。
即使我倆不刻意做什麼,米倉家的生意也逐漸興隆起來。不久,本島陷入戰亂,需要大量的糧食補給,間接促成大筆財源湧入。因青島地處偏僻,不受戰禍所及,在此製糧囤貨,幾乎沒有任何阻礙。
米倉先生常往來於內地與青島,因此認識本島的官兵。官兵委人將不少原料搬運過來,委託米倉家製作方便運輸存放的軍糧,還給予一大筆預付的訂金。米倉家人手和房舍面積皆不足夠,官員索性幫米倉先生物色一塊極大的土地,好讓他可以僱用其他員工,並且興建新的房舍和糧倉。
我和秀太都很歡喜,我們終於可以離開矮小簡陋的倉庫了。
搬遷到新家後,米倉夫人懷上第四個孩子,秀太原先還高興多了個玩伴,但實情卻不然,因裕美已漸漸地看不見他,甚至還懷疑先前所見的盡是幻覺,偶爾和姐姐們提起這事時,還會自嘲當年的愚蠢。
「座敷童子什麼的,太可笑了嘛!我們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大姊良美說。
「就是啊,就是啊。」二姊廣美也附和。
我們的心都涼了,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尋常人的靈力會隨著年歲增長消失無蹤,只有祭司或巫女一類的神職人士才能將之保存並增強。
秀太為引起家人注意,會故意在長廊上留下白色腳印或在床榻上踩踏嬉戲,任憑我怎麼勸阻也不肯聽,弄得裕美一整晚無法棲睡,甚至還讓米倉夫人帶到神社裡收驚。
說也奇怪,自裕美從神社回來後,似乎就再也聽不見秀太了,每晚都睡得十分香甜。
勇助才出生不到一年,秀太便急於和他說話玩耍。勇助不如裕美容易親近,加之秀太身上刺鼻難聞的氣味也令他感到畏怯,勇助每每見到秀太,都是一陣驚叫哭嚎。
勇助一哭,秀太也跟著嗚咽,他不只一次央求我帶他離開米倉家,尋找一戶有玩伴的人家,我當然都拒絕了。
「你忘了豊玉彥大人說過的話嗎?我們一旦離去,會害得米倉家家道中落,直到他們一家六口都死去為止,我們都不能離開。」
秀太只好偶爾出走,到外頭兜兜看能不能遇到看得見自己的小孩,但也不放棄對勇助的逗弄,有時心血來潮,還是會湊到他面前揮揮手。
後來重新燃起秀太一絲希望的,是一個叫直村晴良的男孩子。乍看之下他和其他孩子沒什麼不同,但年紀已長到跟我死去的時候差不多,還能看到靈體是很難得的,說不定具有成為祭司的才能。
和秀太對上眼時,他還刻意打量了一下秀太與站在斜後方的我,並拉拉身旁看起來像他父親的男人的衣袖,問男人是否也看到了我們。
男人笑笑說:「米倉家的三姊妹嗎?真是的,你喜歡哪一個?指給我看看啊。」
「哼,不跟你說了,我直接找真夜問。」
「喔,和真夜說的話,他或許會生氣喔,你不是說過喜歡真夜的嗎?怎麼可以變心喜歡別人?」男人繼續笑著。
「不理你了,臭老爸!」晴良一個旋身跑開,秀太沒能來得及追上。
男人買了白米和麵線,獨自走回家去,秀太在他後方跟著,想前往晴良所住的地方。我沒跟著他前去。
晚間,秀太帶著頹喪的表情歸來,我原先猜想是因為體味酸臭遭人嫌惡,沒料到卻是另一個奇怪的理由。
「一個女孩子……穿粉色衣服的,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沒……和晴良說到話,直接就回來。」
我不明所以,要秀太再說清楚些,這可為難他了,因他會說的字彙實在不多。
「他們家……晴良的朋友,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到她,覺得很不舒服。」
看到女孩子覺得不舒服?這是怎生的情況?
我想起晴良父親那番嘲笑的話,那個女孩子……應該叫做真夜吧,秀太喜歡上她了嗎?但秀太才四歲啊,哪裡知道什麼樣的感情叫喜歡?
天晚了,我要秀太把自己打理乾淨後儘快睡下,要和晴良玩的事、女孩子的事改天再煩惱,反正座敷童子的來日方長。
自從搬遷到新家後,我和秀太就不再住糧倉了,我們喜歡待哪就待哪,反正家裡大得很,廳堂、主臥、客房、書房、甚至連花園涼亭,都是我們輪著休憩棲睡的地方。
由於秀太說自己不舒服,我便建議今晚移到客房內睡。半夜,秀太不但輾轉難眠,而且全身出奇地發燙。我覺得奇怪,照理來說,妖怪是不會生病或受傷的,為何秀太會染上正在村裡間流行的熱病呢?
我聽說不少人前往神社尋求藤葉巫女的幫助,我也想親自走一趟看看,但秀太不准我離開。一個人看家的話,他會感到害怕。
米倉夫人自從生下勇助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熱病更使得她再也無法起床行走,米倉一家另五口或多或少也有些風熱之症。米倉老闆索性在門前掛上歇業的牌子,待疫情緩些後再重新開業。
就這樣躺了幾天後,秀太感到無聊難耐,打算起身去找晴良。我想攔他,他卻怎樣也不肯順從,我只好跟在他後頭走。
直村家門前,掛著一條長長的白色麻布,上頭有個奠字,我立刻明白這家有人因熱病逝世,便更想阻擋秀太進入了。秀太哪裡肯搭理我,一溜煙地穿過木板拉門,直入晴良所在的臥房內。
晴良坐在榻榻米上,抬眼和飄在半空的蒼老靈魂對話,這人是他的外婆。
「那個……我要……做朋友。」好不容易秀太鼓起勇氣說話,晴良卻沒聽到,他正專注地和外婆道別。
半晌過去,外婆的靈魂消散了,秀太重新上前攀談。
「我叫……崗本秀太,我想……做朋友。」秀太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幾個字說得頗為含糊。我在門後看著他,並不想主動幫忙,我認為讓他自己去與人接觸,也是種成長必經的歷練。
晴良緩緩轉過頭來,他認出秀太正是數日前出現在米倉家店鋪前的童靈。
「是你嗎?帶來瘟疫的使者……」
不料晴良出口的話,竟讓秀太心碎至極。
「不是……」秀太僵住,連一絲辯駁的話語都擠不出來。
「米倉太太病倒,我外婆和村裡的人接連病死,現在連我爸腳上都生出個爛瘡,開始發炎流膿,大夫說這樣下去會很危險……你到底還想帶走多少人!」
晴良迅速地開啟房內的木櫃,自裡頭抽出彈弓和彈丸,瞄準秀太嬌小的頭顱。
儘管我知道人類的武器對妖童絕起不了作用,我還是想飛撲到秀太面前,為他擋下所有攻擊。因為守護秀太,是菩薩賦予我的第一個使命。
「不是……不是的……」秀太只管杵在原地痛哭流涕,卻一個解釋的字也無法上口。要怎麼告訴晴良我倆不但不是瘟神,還是會為人類帶來幸福的座敷小童呢?
「晴良哥哥……」
比我要迅捷上許多,隻身檔架在秀太與晴良之間的,是一個穿著櫻花色和服,可愛秀麗的長髮女孩子。我覺得這女孩看來有幾分面熟,但我一時間想不出她究竟是誰。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她搶先開口說道:「這個小孩不是瘟神,只是個『臼殺小童』。真正引起疾病的,是禍津日神留在島上的法術的殘骸。」
「什麼意思?」晴良一愣,放下高舉彈弓的雙手。
「陸奧國的傳說裡,有一種手腳細白的童妖,他們是座敷童子中位階最低的。也有人說當這種妖怪對人們招手時,就會發生海嘯。」
「原來如此。」晴良點頭,將彈弓扔回櫃子裡。
我心想,難道秀太一招手就有海嘯的情事發生不只是數次巧合,而是真有所本嗎?比之於我,秀太應該沒被賦予特殊的能力啊。
那女孩繼續說了下去:「臼殺小童是陸奧國的妖怪,貧窮人家為了減少吃飯的活口,會將家中不受歡迎的小孩或剛出生的嬰兒,引到廚房裡用沉重的臼壓死。」
什麼?
我心下大駭,秀太總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了,或許正是因為打擊過大,所以刻意去忽視遺忘……我竟然還想去揭露他心底的瘡疤,真是太差勁了!
竟被父母兄長活生生地殺死……
「不要再說了!」我想衝過去摀住那女孩的嘴,可我的身體一接近她,便感到一股刺骨的涼意和顫慄,不僅無法自如地動作、言語,甚至還回憶起死亡的瞬間,左邊腦袋狠狠地敲在大石子上的痛感。
難怪秀太見了她會覺得不舒服。
「孩子死後,家人就近埋在庭院或廚房下頭,一旦發生地震或大雨,屍體會曝露出來。為了掩飾自我的罪過,就騙外人說是座敷童子光顧,事實上菩薩也會因為同情這些小孩,把祂們變成座敷童子。」
「啊……啊……」秀太發顫啜泣著,連伸手摀住耳朵的力氣也失卻了。或許他一方面不希望聽見殘酷的真相,一方面卻也不希望繼續自己的心被繼續矇蔽下去。
「真夜,妳懂好多喔,這是誰教妳的啊?」晴良問。
「一個很漂亮的白衣大姐姐告訴我的,她說她是我的親戚,以後會常來看我過得好不好。」女孩回答。
一時間,我全都明白了,她所指的女人正是禍津日神瀨織津姬,這女孩長得確實有五成以上像她。最近之所以海嘯頻傳,是因這位女神一旦靠近,便會與豊玉彥大人發生衝突。豊玉彥大人為了驅趕她,只好發動法術興風作浪,不知情的人還道是小妖作怪,把過錯全推到秀太身上。
約莫一刻後,我感到身體輕盈許多,手腳和軀幹也能動作了。我想拉秀太離開,卻發現他的身體沉如鉛塊,我只好試著吃力地抱著他走,這還是我第一次擁抱他。
原來身上的傷痕和廚餘般的氣味,都是在廚房裡造成的。
「真夜,臼殺小童旁邊的那個女孩子又是誰?」
「那是最美最強的座敷童子喔,真正能帶給人類幸福的妖怪。」
「那麼,我可以請她治好我爸爸腳上的傷嗎?」
「我不知道座敷童子能不能治病,」名喚真夜的女孩說:「她現在應該沒心情,我們改天再找她好了。」
能不能治病,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米倉夫人也不會一病不起。可我現在最想醫治的,是秀太心中最深沉的創傷。
「可是我們以後要去哪裡找她?」
「我知道她住在米倉家喔,上次跟媽媽去買菜時也有看到她。」
「好吧,米倉商行這幾天歇業,那我們改天再去好了。」晴良說完,領著真夜到門外嬉戲去了。
直到他們走遠,秀太這才逐漸恢復氣力,可以自己活動並行走。
「姐姐……妳抱住我了,我好……高興。」秀太臉上爬滿淚痕和鼻水,這次我沒推開他,而是用手指輕輕撫去。
「對不起,秀太。姐姐以前對你不好,以後我會好好陪你……」我也哭了,半攙著他搖搖晃地離開直村家。回去之前,我想先到海邊尋找豊玉彥大人,把女孩和瀨織津姬的事情全告訴祂。
看見豊玉彥大人正盤腿坐在岸上喘息,我立即察覺事態有些不尋常。斗大汗珠從祂的前額不斷滴落,祂闔眼吐納,似在調允紊亂的呼吸,或逼自己靜心下來。
「豊玉彥大人……」我輕喚著,上一次叫喚祂是在選定米倉家之前,我擔心自己的抉擇失當,想詢問祂的意見。那次海面上平靜無波,豊玉彥大人特地至龍宮城上來,還因我用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叫喚祂而感到不悅。
「豊玉彥大人可好?您看上去很累……」我囁嚅道。
「還好,不礙事。倒是妳身旁的小朋友,看起來不太好。」
秀太面色鐵青,來海邊的路上,許多不堪又沉痛的記憶陸續復甦。他是個體弱多病、時常哭鬧的孩子,三歲那年,因為不慎折斷父親心愛的菸管,遂在兄長的建議之下,被父親和兩個哥哥誘引到廚房內擊殺。死了之後,便用祖父的舊衣裹住,埋在自家的地板之下。他摀著胸口大力喘氣,痛苦的模樣和豊玉彥大人非常相像。
「秀太因為一位叫做『真夜』的女孩子的關係,突然想起很多生前的事。」我請求道:「能不能幫幫他,他看上去非常痛苦。」
「唉……」豊玉彥大人看著秀太,嘆了好大一口氣。「瀨織津姬的事費了我好大氣勁,如今我也不知自己還能幫助妳們什麼了。小子,我問你,你還想繼續當一名座敷童子嗎?」
秀太愣了會,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想想又不太對,大力地左右搖頭。
「想清楚了,繼續當座敷童子,就要有承受以往痛楚的勇氣,渡化他人的同時也超脫自己;不當座敷童子,我就送你回地藏那兒,讓祂幫助你投胎到另一戶好人家裏去。」
秀太猶豫著,抽抽咽咽地考慮半天。他看著我,想詢問我的意見。好不容易我們才變得好些,我不想這麼快便放他走,一個人看顧米倉家也是會寂寞的。但比起我的想法,我希望他能優先顧慮自己。
「我……沒有勇氣,我要……重新開始。」秀太的眼眸中,有著前所未有的堅毅。
「也好。」豊玉彥大人翻開右掌,變出好大一顆泡沫,泡沫漂浮到秀太身邊,將他團團包覆後,開始騰空高飛。「到地藏那兒去吧。」豊玉彥大人說道。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了,我想秀太也是一樣。我向他揮手道別,他也在泡沫內側朝我揮手。我看著他愈變愈小,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痛苦嗎?」豊玉彥大人說:「童神要庇佑多少孩子,這其中會有多少人夭折,多少人患病或受苦,只因一個離開就承受不住,還能成就大事嗎?」
「我明白,可是……」可是要練就百折不撓的精神力量,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太難。
「瀨織津姬偷渡到島上,並藉由人類女性產下分身一事,我已經知悉,也通報天照大御神了,現在就等待祂的裁決。」豊玉彥大人告誡道:「那個叫做大綾真夜的孩子,妳也明白他不一般了,雖然不明白他被賦予了什麼樣的力量,但是妳得盡量避免與他接觸或交鋒。」
我提起她已和直村晴良約好,待米倉家開業後就來尋我一事。
「要是他找上妳,就逃走吧。逃到我女兒鎮守的青島神社,或者我所在的海底都好,雖然妳必須離開米倉家,但也是莫可奈何。」
我猶疑了,如果我離開米倉家,那個家肯定會重回過去貧困匱乏的狀態吧。米倉夫人會再也吃不起珍貴的藥材,進而離開人世間的,年幼的勇助也需要媽媽陪伴。我不能這麼自私。
雖然我不能接觸真夜,但晴良還是可以的,如果和他好好交談,說明我並沒有療癒能力的話,或許可以相安無事。
「考慮清楚吧。」豊玉彥大人向來不多絮聒或叮囑,祂丟下著句話後,便投身遁入深不可測的海洋之中。
我回到米倉家中,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過去秀太愛來蹭我,又喜歡把木質地板蹬得劈啪作響,我總嫌他髒、厭他煩。現下他不會再回來了,反倒是我開始懷念過往的時光。轉生之後,他肯定會忘記這一切吧?
入冬過後,熱病漸漸絕跡,或許跟瀨織津姬的腳步遠去有關。米倉先生拿掉歇業中的木牌,重新開張店鋪,街上又再度熱絡繁榮起來。
晴良來過幾次,每次都帶上真夜,以致我沒能好好把話說清楚,只能飛快逃離他倆的視野。米倉先生見到陌生孩童到來,也沒多加攔阻,只請長女稍微留意。大家忙著時,也就隨他們去了。
一開始他們想徒手捕捉我,我可以飛天遁地,以靈體的姿態擠入人類無法涉足的窄縫中。後來,晴良開始帶上彈弓或撈網,設法把我引出儲藏櫃間的縫隙。人類是無法觸及我的,他們的箭矢和彈藥自然無法傷我分毫。但每當那兩人高舉著武器朝向我時,我還是覺得似有一股惡寒爬上心頭。
我想過求助於濱海神社的藤葉巫女,可豊玉彥大人也說過,她不會是瀨織津姬的對手。或許我應該自立自強,設想個既能守護米倉家,又能保全自己性命的辦法。
我試著紀錄兩人出沒的時間,以及捕捉那股神祕莫測的禍津之氣。爾後,只要真夜一靠近,我遠在十呎之外也能察覺。
好久沒有作夢了,打從成為座敷童子之後,我隨時都保有充沛的體力,睡眠只為了消磨時間。
夢裡的我雖置身於星斗之間,但我知道自己正熟睡著,要不然,米倉家後院的櫻花樹叢不會替換成手爪般的艷紅色花朵,隨著夜風擺盪其華美紅艷的身姿。
忽然間,頃刻間,一朵朵紅色爪子的尖端開始冒出赤色火苗,原先還像點點繁星那般微小,倏忽星火集聚,如手掌心捧著一團團熾熱紅焰。花兒們漸漸承受不住火焚,逐一變形、焦灼,火焰一落在土地上,瞬間往外擴散開來,整座庭院不久便陷入一片火海。
要快點通知米倉家人才行!我心急得很,一時間竟忘卻自己身在夢中,也顧不得米倉家早已沒有人能聽見看見我。我想移動,可身子卻被釘死在庭院旁的白色刻石上,一支細而長的鏑箭筆直地沒入胸口,我無法動彈、無法呼救,只能眼見烈焰往主屋處瘋狂蔓延,快速地將米倉一家籠罩其中。
「啊—!」我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尋常來說,靈體是不會出汗的。
眼皮子一個勁地狂跳,我再也無法入眠了。
白天,長女良美上市集採買,廣美裕美則前往藥舖為母親取藥,勇助在家玩耍、米倉老闆看店,一切相安無事。未時三刻,原先亮藍泛白的天色忽然多出幾撮詭譎的橘紅色霞彩,不安的感覺再次自心底爬升,是真夜的禍津之氣。
我立即飛身奔出主屋,沿著屋外的廊道沒入櫻花林間。我竟爾忘了,櫻花樹旁刻著米倉兩個大字的乳白色刻石,正是我夢中殞命的地方。
換個地方躲藏,會不會好一些?
無暇細想了。手持木弓的真夜,還是個清秀嬌美的女孩,眼瞳中只有童稚的純真和玩心,沒有世俗的敵意和算計。
我竟會被如此不帶殺意的箭矢擊殺。
身子好像海邊的白色細砂,被風兒捲著推著,不知會被帶到什麼地方去,如果可以,請帶我回到北方家鄉。我感到有些睏了,睽違已久的倦意忽爾襲來,眼皮好重好沉。
我沒能完成地藏王菩薩的請託、豊玉彥大人的期待,甚至是秀太的願望,真是對不起。
米倉家會怎麼樣呢?抱歉,沒能守護妳們,但我已經盡力,不愧於自己的心了。
雖說座敷童子是為人類帶來幸福的妖怪,但幸福究竟該是什麼模樣,我實在弄不大懂。有錢就是幸福嗎?米倉家的幸福,打從一開始就有,不因為生活富足而有增減。然而有勢的貴族相互廝殺,有能的神明爭鬥不止。
幸福……真是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啊,但願來生的秀太和我都能攫取幸福。
但……如今的我還能擁有來生嗎?
罷了,我累了,不想再想了。晚安了,世界。
【後記】
本章登場的地藏形象,多以日本神話傳說為原型。另豊玉彥除海神外另兼少童神一職則為少數說,因此設定最有利於故事後續發展,在此便採用了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