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之章(上),曼珠沙華之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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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5
一五七四年,大和日向國(日本宮崎)

岩岸旁,曼珠沙華搖曳生姿,其後的橘黃色天空綴著幾抹五彩殘霞,美麗得令人目炫。
艷麗燦紅的血色爪子,張狂地迎向天空,這就是曼珠沙華的模樣。我很不喜歡這種時節所開的花,因秋分近於祭禮節日,加之曼珠沙華葉落花開、花落葉發,花與葉死生永不相見,彷若生者與死者永遠分離,再也無緣相會。
曼珠沙華又名彼岸之花,色澤鮮紅似血,相傳是開在黃泉路上的花朵。黃泉之徑上,曼珠沙華大批綻放,如血染的紅毯,因其紅艷似火而被喻為「火照之路」,也是漫漫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死者隨著它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與陽間永世隔離。
傳說開天闢地的兩位神祇—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生死分離的地點「黃泉比良坂」,沿岸盛開的便是彼岸之花。
我將身子半浸在微涼的海水之中,沿著岸邊溯流而上,打算前往我與丈夫締結婚約的濱海神社。
這是我族人特有的祈願方式,就像祭司或巫女在立誓或祈願之前,會以冰冷的井水沖刷身體,代表潔淨身心、請求神明降福之意。
孝廣在尋我,他的聲音打岸邊的某處傳遞過來。「快回來吧,天冷了,要是病了該如何是好呢?」他喊道。
我不理會他,也不放緩腳步。我倆已然結縭兩年有餘,當年與他一同避世到島上的直村先生娶了我的友人阿進為妻後,不出數月肚子便隆起,產下一個健康白胖的男娃兒。不管怎樣,我都想要個孩子,即便是女孩也罷,正好許配給他們家的晴良做媳婦。
就算我會因為生下這孩子賠上性命也好,我都想為孝廣留下彌足珍貴的生命獻禮。
「諸神啊,佛陀啊,無論如何都請賜我一個孩子。」我默默祈禱著,足不停歇地往神社的所在地挺進。
出發之前,不少人取笑過我的迂見,孝廣、阿進、直村先生都來勸我。「萬一病了,即使生下孩子也不能保證母子均安啊!」—我明白大家的好意,但我心意已決,誰也無法阻擋。
創世之後,伊邪那美為了誕育火神,不惜使自己遭受火焚而死。其夫伊邪那岐知曉後十分哀痛:「為何以性命換取孩子!」憤而斬殺火神。
我相信無論結果好壞,孝廣都會善待我們的孩子,使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或嫻靜優雅的好女兒。
萬一我離開人世,孝廣應該會悲痛不已吧,但他無法做到像伊邪那歧那般奔走到地獄彼岸救我,儘管他曾是驍勇剽悍的將士。
傳言伊邪那歧至黃泉國度返回地面時,認為自身已然沾染冥世的不淨,於是在筑紫日向的阿波歧原旁進行袪除污穢的淨化儀式。在洗濯過程中,從被他拋棄的衣物及身上的穢物,生成兩位污穢之神,分別是八十枉津日神與大禍津日神。此外,還有早先誕生的海神、船神,以及三位「貴子」天照大御神、月夜見尊、素盞嗚尊等神靈。
以前我聽母親講述這段故事時總覺得茫然不解,為何一位陽性的神靈隨便沐個浴都能生出數十名神衹來,人類生產卻要花上好大一番功夫。今日我效法太初神靈,將半身浸泡在海水裡頭時,也就愈加疑惑了。

我所生長居住的地方,是日向國東南側一塊突出的半島,名喚青島。青島三面環海,與主島僅有一座石橋相連,外有沙灘、內有叢林,地質奇特,同時具有砂岩與泥岩。退潮時,受海浪雕琢的砂岩會顯露出來,層層疊疊、凹凸起伏、詭譎特異,人們稱之為「鬼之滌衣板」。
日向國境內連年征戰不斷,但島上人民依然安居樂業,宛若置身於與世隔絕的樂土之中。偶然有商人至主島過來,販售日常用品以外,也帶來戰事的消息。
支配南日向的貴族島津氏與中北地區的伊東氏發生會戰,一向被譽為日向第一人的伊東義祐在擁有十倍兵力的情況下慘敗予島津義弘,更使眾多猛將一一戰死。倖存的伊東氏當主與家臣接連出走,不是投效豐後的大友氏,就是黯然離開日向,更名改姓,不再過問奪權爭鬥之事。
我的丈夫大綾孝廣原姓綾部,是服侍伊東一族的武將,他的同袍直村徹原姓植村。「木歧原合戰」後,兩人決心離開都城,做一名平凡樸實的百姓。
伊東氏率領殘軍投奔大友時,兩人擅自脫隊,當時沒多想什麼,也沒為日後的生計多做打算。向海邊船家買了隻簡單的木船,船上放置僅供兩人過活三日的糧食和飲水後便乘風出發,一路往日向國東南側前行,但始終維持在可見著陸地的距離裡。
啟航不過半日,狂風挾帶巨浪襲來,船腹很快地被敲出大洞,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食物被風浪打落海中。兩人手持木槳,使盡全力往岸邊划行。時值黃昏,出外捕魚的船員紛紛歸航,見兩人筋疲力盡,差幾步就要被猛浪吞沒,連忙搶前搭救。
數刻過後,我的表兄揹著孝廣回來,鄰村的盛伯肩負另一人。大家將兩人放在集會所的廳堂上,輪番照顧直到甦醒為止。
等兩人意識轉醒,我把煎好的草藥遞給孝廣,阿進則負責看顧直村先生。孝廣盯著我,悠悠忽忽說道:「我還當黃泉只有醜女,沒料到還有如此絕色美人。」
我臉一熱,險些將湯碗砸在地上。
待進食、梳洗、更衣過後,孝廣向我吐實了來意。若村人不反對,他想在這裡長久定居,娶個嬌美的賢妻,身邊圍繞一群吵鬧活潑的娃兒。
還有,「大綾」這個偽姓的由來。
伊邪那歧在黃泉比良坂高誦訣妻之誓後返回人間,認為身染污穢的他在河邊進行修褉(淨身)時,誕化出執掌世間災禍的兩位神祇—八十枉津日神與禍津日神。其中禍津日神又名大綾津日神,「綾」即禍之意,又與「曲」字的發音相同。
發現鑄成大錯的伊邪那歧只有繼續往上游疾走,並沿途再化生出神直日神、大直日神以平息前二者所帶來的災難。最後,又生出伊豆能賣神這尊神祇,以淨化世間萬惡。
所以,大綾這個姓氏並非不詳,而是祈願日後的人生能扭曲為直、轉禍為福,一切苦盡甘來、柳暗花明之意。
這夜之後,我倆便時常走在一起,阿進則不時跟著直村先生。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引力在牽繫羈絆著。半年後,我們四人一同步入濱海神社中,在親友與村裡唯一的年邁巫女—藤葉婆婆的見證下完成婚事。

看見我與孝廣締結婚約的濱海神社時,天色已然昏黯,新月薄如指甲,高懸在灰雲之後。
這座青島神社所供俸的主神,是山神山幸彥與海神之女豊玉姬夫婦,凡求良緣、婚配者,都會來此處參拜。為求子而前來的我,應是其中的特例吧?
藤葉婆婆前來攙我,大廳裡,乾淨的衣裳和熱湯都已備好。孝廣早吩咐過,就怕我傷風受寒了。
我靠在藤椅上歇會,心中思量著夜間參拜是否有欠妥當。神明也需歇息呢,這時前去,祂們是否將不予理會我的請求?
藤葉婆婆為我鋪好床褥,要我先在位於主殿左後方的齋館裡棲睡一晚,明日再前往神堂。身體欠安是其次,婆婆最掛心的,其實是現正高掛於中天的災星。
「鬼宿,積蓄亡者屍氣的星團,多虧妳能在這種夜裡外出還安然無恙。」婆婆責備道。
小時候,我很怕這位婆婆,總覺得她在我出生前就是位婆婆了。我的名字「千歲」是她所取,島上大多數長者對她很是敬重,家裡誕下新生兒,都會抱來神社請她命名及占算日後吉凶。她對我母親說,這女娃日後必經一番常人難以想見的磨難,取名千歲,希望能趨吉避凶、萬劫不侵。
據傳婆婆法力高強,最擅長收服水邊的鬼怪。出航的船員遭遇海難,或小孩失足落水,只要由她出馬唸禱,一切都能逢凶化吉。
儘管如此,她不苟言笑的面容和嚴詞厲色的姿態還是令我心生畏怯。阿進說,她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嚴格,或許我在她眼裡十足特別,所以她才這般看待我。
我不大相信這種說法,但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婆婆的真意。
更換衣裳後,我喝下她熬煮好的生薑湯,平躺在房內的竹床上,闔上睏倦的雙眼,不一會便迷迷糊糊地跌入夢鄉。

夜間,我聽到有個含糊的年輕女聲響起,迷濛間我坐起,發現聲音是從主殿後方的參道上傳來。
我將外衣披掛在肩上,循著參道往聲音的來源處走。我沒打燈,只靠路邊的石燈籠照明,卻不覺得路途幽暗,反而能清楚看見路旁的白色沙灘,以及海水拍打沿岸激起的白色浪花。在我頭上,高聳的棕櫚和深綠色蕨類相互掩映著月光,我靜心感受清風貼吻雙頰的觸感,一邊往後院的神殿走去,那是我過去從未涉足的地方。
後院的神堂頗窄,約僅有十尺見方大小。供桌上,一位我不識得的美麗女神坐於其上,她顰著雙眉,似笑非笑,說有憂愁,卻又不像。
這位女神……究竟是誰?豊玉姬是海神之女,通常以海龍的形象現身。但這位陌生的女神,其髮黛黑如夜,膚澤白亮若雪,但予人的感覺卻不如皎潔燦亮的月光,而更近於闃寂幽黑的長夜。
好奇怪哪,眼前的神祇並非石雕或漆器,而是活生生地顯現在身前,但我卻絲毫不感到驚懾畏懼,反倒想伸手去碰觸、感知祂的存在。
「鳥羽千歲。」女神鼓動雙唇,輕喚了我的名字。
「是……」
「妳說過,無論如何都想要個孩子。」
「是的!祢能實現我的心願嗎?」我屈膝欲跪,但女神阻止了我。祂托住我下顎的左掌冰如寒石,右手則往我下身挪移,輕點了一下我的腹部。
「放眼天地之間,災禍戰亂不斷,人心浮躁,汙穢叢生。以我陰性神靈的精神和體魄,已逐漸承受不住這龐大的靈動和紛擾,所以……我需要足以分擔和制衡的力量。」女神緊盯著我,其眼神平靜無波,我無法知曉祂的情緒和心思,也不明白祂話語中的涵義。
「這是條艱苦的不歸路,要用妳當前所珍視的一切相換。」女神長吁出一口氣,化成一團灰色的混沌,那混沌漸而具化出頭顱、軀幹和手腳,並有了自我的意志,開始啼哭並蠕動。
「選擇妳,是因為妳具有堪稱極品的天賜之能。」女神伸出右掌,將那團混沌的物事推入我的腹中。我忽感身下一陣痙攣,胸口鬱悶難耐,張嘴就想嘔吐。
「就這樣,我將『自己的一部分』交給妳了。」女神話音未落,身影已開始變得稀薄難見。
我想開口叫喚,但一陣噁心的感覺充塞咽喉,使我音若蚊蚋。
「請告訴我,祢的名字……」
「父親都稱我—瀨織津姬。」女神的聲音漂浮在暗夜寒空中,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見祂。
瀨織津姬……我喃喃自語,不想忘卻這個名字,這位賜我珍貴寶物的女神,我想用一輩子記住。
瀨織津姬……瀨織津姬……
「千歲!」
蒼老的淒厲女音在耳邊驟然響起,是藤葉婆婆,她不斷晃動著我的雙肩,似已叫喚我許久。
「太好了,妳終於醒過來了。」
「婆婆……」我原想說話,噁心的感覺卻直上喉間,我一開口,體內的穢物立即奔湧出來。婆婆忙將痰盂遞給我。
「這是害喜,妳有孕了。」婆婆拍著我的背,臉上的表情卻不怎麼愉悅,倒像擔憂和苦惱。「妳在夢中叫喚著一個名字,還記得嗎?」
夢中?啊,原來一切是在夢中。也唯有在夢中,人類可以輕易地和蒼天神祇見面說話。
我記得,「瀨織津姬。」我說。
「嗚!」婆婆臉色一沉,「妳可知道祂是誰?」
我搖搖頭。
婆婆不快地大嚷:「禍津日神!伊邪那歧自黃泉國度歸來後,由身上穢物生成的兩大災禍神之一。妳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全數說給我聽聽。」
我只能遵從她的命令。
孝廣在房外等我,見婆婆疾言厲色,不知在叮囑著什麼,也沒入內打擾我們,就只默默地站在外邊等候。
「在屍鬼之星下降臨的孩子,恐為人世帶來不祥的災禍。今兒我對妳說的話和昨晚的夢境,妳千萬不要讓他人知曉,就連妳丈夫也不能。」婆婆喊聲的同時,突見人影在門邊晃動,知是孝廣來了,忙壓低了聲音。「既是瀨織津姬的分身,應當是位女孩。妳也不用特意小心什麼,回去調養身子,臨盆後再將孩子帶來讓我瞧瞧吧。」
我應了聲是。婆婆走出門外,招手叫孝廣進來,並告訴他我已懷有身孕。孝廣很是高興,向主殿裡的山幸彥、豊玉姬二神各拜三拜。我和婆婆互瞧一眼,誰也沒把真話說破。

孝廣一逢熟人,就提起我有身孕的事,以及這女娃日後是要做為直村家的媳婦的。那日商人至主島過來,他預付了幾錢,遣那人帶幾匹淡粉色的上等布料來,要給女兒製作和服。
懷上這孩子後,泰半時間我都在昏睡中渡過。體力與精神,彷彿都被「她」榨得精光。醒著的時刻,則時常感到頭昏目眩、噁心難當,有時還有一團火焰在胸口焚燒之感,或似蠕蟲啃噬四肢,箇中痛苦,非是他人所能領會。
我原先還會幫忙摘採草藥、編織竹器掙點小錢,但懷孕後全然無法工作,孝廣只好負擔家裡所有生計和家事。
生產當天,產婆老早請到家裡,任憑腹水流了一地,孩子卻連一點探頭的跡象都沒有。儘管我用力了千百回,又疼得死去活來,孩子就是不願降生。
或許,我得用命換這孩子。我心忖,並對瀨織津姬暗禱著:「如果她是妳的分身,就請讓她安然降世吧,即便付諸我的性命。」
我發著燒,全身骨骼灼熱劇痛,我想:伊邪那美產下火神的時候,或許正是這般感受。
不知經過多久,夜晚翩然來到,我昏睡又醒不知幾回,孝廣和產婆都累了。
嬰兒在不知不覺間至我的雙腿間迸出,沒有哭喊,沒有預兆,我先發現了「她」,大聲呼喊產婆來助。產婆驚醒,忙前來把孩子拖出,並剪去臍帶,帶至隔壁房內清洗,孝廣也去幫忙燒水。
出乎眾人預料,我的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為此,直村先生和阿進很是失落。
占算從不失準的藤葉婆婆,這次竟爾栽在神明手裡。我打算等孩子滿月,屆時我的身子也會逐漸硬朗起來,再與孝廣前往神社,請婆婆指示日後的方向。

婆婆為女嬰準備了「織姬」或「日禾」兩個名字,要我擇一命名,我都不甚滿意。這孩子是個男孩啊,既然婆婆不願更名,我便想自己取。
丈夫的舊姓綾部是無法沿用的,姓大綾,又配上織姬或日禾這兩個名字的話,簡直在告訴他人我家藏了尊小小禍津日神。
婆婆有些惱怒,最後終於對名字一事妥協,但養育的方法,她是決計不肯讓步的。
「明明應是極陰的靈魂,卻以充盈著陽氣的肉軀包裹,唯恐日後災禍紛來、疾病沓至。聽我的話,把這孩子當做女孩撫養,及至十六歲成年為止,都不要有所妄動。」
我不肯依從,差點就要和婆婆吵起架來,任孝廣在一旁好言相勸,我也不想退讓。
「我的孩子,我要讓他射箭騎馬,像我丈夫一樣強韌。」
「唉,罷了!罷了!」婆婆氣得跺腳,直呼像我這般不更事的少婦,她還是第一次見得。
婆婆命我們等會,她要回房去拿取些卜草、宣紙出來。幾番疾書過後,她將書寫好的經文連同卜草、糯米、硃砂等物一起裝在一個御守大小的布袋裡,並用紅絲線串著,繫在孩子的右腕上。
「你們夫婦倆也帶在身上,以防有所不測。」婆婆塞給我與孝廣一人一個布袋後,急著催促我倆離去,好似再也不想見到我這個刁蠻的婦人。

傍晚,我把孩子揹到井邊,打算汲水替他洗澡時,紅絲繩突地掉落,袋子裏頭的東西撒落一地。
孝廣見了,把自己的那份先給孩子,繫上他光滑白皙的右腕。夜晚入睡前,一向安靜的孩子突然莫名啼哭起來,左手猛抓,又讓布包內的填充物盡數飛散出去。
「真夜……是不是討厭這類驅邪的東西?」我不禁胡思亂想起來,畢竟瀨織津姬是大災禍和汙穢的化身,若這孩子真是由兩者變化而來,自然會厭惡這類的物品。
我將自己的布包從袖中拿出,抽掉紅絲線,改綁了條長鏈上去,並掛在真夜的頸子上。
反覆思量後,我決定叫他「真夜」。我認為這名字宜男宜女,剛柔兼具,用婆婆的話來說,則是陰陽交融、萬物和諧之意。
我初遇孝廣是在夜裡,夢見瀨織津姬、懷上孩子的時候是在夜裡,加上孩子也在夜間出生,我永遠不想忘記這三個意義重大的夜晚,所以將孩子取名真夜,作為不可磨滅的紀念。
清晨醒來,真夜頸上的長鏈早已不知去向,我們找了一會,才在床鋪下發現,又是拋散一地。
孝廣覺得很是奇怪,但我從沒告訴他懷孕當晚所做的夢,他自然不明所以。想了想後,他決定拿那幾匹早先為孩子準備好,要用來裁製衣裳的櫻花色、鵝黃色、水藍色布料去找藤葉婆婆,想請她在上頭施作法術。做成衣服的話,孩子總不能脫個精光吧,效力肯定比幾個護符來得強。
婆婆不假思索,立即擺出祭壇,連誦了好幾個日夜的咒,才遣人將布料送了回來。
真夜沒戴布包在身上,反而相安無事,乖巧地吃奶睡覺,不哭不鬧。
當初我們以為孩子是女娃,準備的盡是女孩子的玩物,買了這幾綑布後,家中更沒了多餘盤纏。我不再堅持非用男孩的方式撫育真夜不可了,我使用孝廣帶回來的布料,親自為他裁作各式衣裳,以省下委人訂製的支出。其餘的,則撿晴良小時候的來用。

真夜一天天長大了,一年比一年愈加漂亮出色。用這詞來形容男孩雖然有欠妥當,但實情正是如此。真夜沒遺傳到父親的英挺俊俏,倒有我的杏腮鳳眼,另有幾分像瀨織津姬的容顏和身姿。終日穿著女孩子的小袖和服,加上可愛標緻的小圓臉蛋,令人難以想見真夜其實是名男孩。除了家中長輩與直村先生、阿進等和我們較為熟稔的人以外,沒有其他人知曉真夜的真實性別。更何況當年孝廣逢人便說千歲懷了直村家的媳婦兒,大家見到,自然以為是個女孩。
有時,連我們自家人也忘記,到市集上去,總不免隨手買些飾品、織物的玩意送給他。
四五歲大時,我們帶他前往神社拜見藤葉婆婆。婆婆見了女孩模樣的真夜,感到很是歡喜。她張手想抱,真夜卻羞赧地將頭別開,一溜煙跑進林子裡去,我們叫喚了好一會兒才肯出來。
彷彿婆婆是特來治退不祥妖物的神女。
等真夜再大一些,可以自個到外頭蹓躂後,我叮囑過晴良幾次,要他務必替我看管照顧好。晴良連聲答是。
我讓晴良教導真夜一些男孩的技能和知識,以免日後回復男兒身時無法適應。一向當真夜是小妹的晴良欣然答應,以為多了個要好的玩伴,也沒多問為什麼。

直村先生擅長製作彈弓、弓箭和彈丸,以前在戰場上,這些本領很是受用。而現在,他會販賣自製的箭矢給獵戶使用,偶爾也砍削竹子,編製器具拿到市集上兜售。
他為孩子們打造兩把小型的竹製弓箭和彈弓,用來對抗路邊的野狗,並叫晴良教真夜如何使用。
「舉弓。取箭。張弦。目光直視前方,雙手保持平穩,好,放手!」
咻—
短箭筆直往樹上飛去,插入一顆還尚青澀的果實中。
「晴良哥哥,射中了也掉不下來啊。」
「沒關係,我背妳,妳伸長手去搆下來。」晴良說著,讓真夜跨坐在自己肩上,無奈手短樹長,怎麼也無法觸及。我見了不禁發噱。
「唔……我怕跌下來啦……」真夜嚷著。
「不要怕,我不是向妳保證過嗎?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妳的。」
眼見晴良的身子漸漸發顫,兩人就快跌跟頭時,我和直村先生都跑上前攙扶,也不忘一邊取笑娃兒們的愚鈍。

除了外貌極似女孩外,就其他方面而言,真夜仍是個不可思議的孩子。
某年夏天,全村有十之八九的人染上熱病,病情或輕或重,部分人因此喪命。我倒臥在床約莫一周,孝廣則有輕微風熱之症。他與其他身子情況較佳的村人前往濱海神社求藥時,發現藤葉婆婆也沒能倖免。
她強忍身體不適,蜷著身軀為大家搗碎草藥,並用大片月桂葉分開盛裝。
「年紀大了,靈力衰退不少,連點小瘟小妄也避不了。」婆婆抱怨著,將兩人份的草藥遞給孝廣。
真夜活蹦亂跳得很,甚至能幫我做些家事。晴良倒好,歇一會後又能四處亂跑。阿進攔阻著,要他那陣子先別來找真夜玩。「好不容易整條街才出一個健康的孩子,別傳染給人了。」阿進說。
我想,真夜是不會被傳染的,因為災禍本身不會被災禍吞噬。
有時,真夜會站在海岸邊,對看不見的神靈揮手。
「海神叔叔,祢回來啦!」
「真夜,你在跟誰說話?」我有些驚訝。
「啊,祂不理睬我。」真夜跑到俗稱鬼之滌衣板的砂岩旁,眼巴巴地看向遠方。
神話記載伊邪那歧身上的汙穢在化生成八十枉津日神、禍津日神之前,先至河邊誕下山神、海神、船神等神祇,或許真夜所喚的海神叔叔,指的便是這一位—豊玉姬之父豊玉彥。
此外他也告訴我,鄰居山井家之所以貧病交加的原因,是因為家裡住了個貧乏神。
與之相反的,對街米倉老闆所經營的穀物店生意興旺,則是家中有位紅顏短髮的座敷童子出入其中。
據說座敷童子是喜歡惡作劇,住在家宅或倉庫裡的妖怪,會為此戶家人帶來幸運及富足。座敷童子有男有女,多為小孩,極少數為少年。
真夜所看見的,是一名穿著大紅色小袖和服,面色紅潤的短髮小女孩。
我無法親見他所形容的神靈或妖魅,但我總疑惑著,是否每個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靈通呢,而這些本事會隨著年紀增長而消弭。還是說,與其他孩子相比,真夜是較為特別的?
晴良在阿進的母親過世後數天,曾看到她身穿襟口朝左的純白壽衣,隻身飄在家內的臥房上空打量一家三人,半晌後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晴良一開始提及這事時,大家總道他對外婆過於思念,現在想想,又覺得十分可信。逝者返鄉探視即將永別的親友,家中不見得人人都可見得,往往只有孩童和靈感高強的人看得見。
但是看得見親友的亡靈和看得見神妖之流,完全是不同回事。我建議真夜去找晴良,問問他是否也曾看見。

午間,兩人攜上彈弓和弓箭,蹦踏踏地往對街跑,沒有表明要去哪裡。我總害怕孩子在外頭跟人家起了衝突,在後方追呼著。
「你們要去哪?」
「去米倉老闆家抓座敷童子。」真夜跑在前頭,晴良則調皮地轉身回答我:「上次沒有抓到,這次我要抓回去給爸媽看,證明我以前沒有說謊。」說完又一蹦一跳地,很快趕上真夜的腳步。我來不及追問他是否也能看見,遂跟著來到對街。
米倉老闆倚在紙門邊睡著,任憑孩子的木屐在門前發出偌大聲響也渾然未覺。我想攔阻,兩人卻飛快地繞過前院,逕自跑到後院儲存米糧的倉庫,傳聞這是座敷童子喜歡躲藏的地點之一。
「她已經跑進主屋,繞到房間的另一邊去了。」真夜對晴良喊著。
「哪裡?哪裡?」晴良隨手拾起放置於池塘邊,用來捕捉池中錦鯉的長柄撈網,把木屐隨意扔在地上,光腳躍上挑高的主屋門外的木板走廊,一邊探頭詢問真夜童子的所在地。「妳帶我去啦,我看不太到,她的身影很淡。」
我愣了一下,原來真夜並不是唯一特殊的,但若連晴良這種平凡的孩子也能見到妖怪,是否其他孩子也如同這兩人一般?
但我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並未見過任何妖怪,就連鬼魂也不曾。
真夜沒有跟著跳上走廊,而是往後院的樹叢處奔去。「晴良哥哥,她的腳程很快,剛才又跑了,現在逃往櫻花樹那裏。」
看來兩人已悄悄造訪過數次,對格局陳設早瞭落指掌。真夜一呼,晴良立即躍下跑遠。我跟在他後面追趕。
櫻花樹叢前,年僅七歲的真夜左手握弓、右手持箭,儘管外表像女孩的模樣,又穿著女孩的衣裳,架式和氣勢卻無一不具,在在令我看得出神。
「我要抓到妳,給晴良哥哥當生日賀禮。」真夜說著,放開拉弓的右手。
弓箭筆直往前飛騰,擊中櫻花樹旁雕著米倉二個大字、約莫與真夜等高的灰白色刻石後,隨即掉落在地。
不,在擊中石頭前,箭頭似乎歪斜了一下,是我的錯覺嗎?
下一刻,真夜頹然坐倒在地上,鮮少哭泣的他竟淌下久違的淚水。
我連忙走上前將他抱住。「怎麼了?告訴媽媽。」
「座敷童子消失了……是我害的嗎?」
晴良也過來安慰,真夜抽抽咽咽的,好一會兒才把話給說清楚。
「我真的……只想射……她的袖子而已!沒想到……箭才剛到……她變成一堆粉末……被風吹散……不見了!」
什麼意思,我不了解。
「你看得見嗎?真夜的箭真的射中了座敷童子?」我問晴良。
晴良搖頭。「我剛才沒看到,可是以前看過兩三次,一個比我們大一點的女生,臉很紅,眼睛細長,跑得飛快。她很透明,有時一穿牆就不見了,但真夜可以看到。每次真夜一跟她對上眼,她就像人們見到鬼一樣嚇得跑走,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肯陪我們玩。」
我心一凜,難道連座敷童子都能感受到真夜身上蘊藏的禍津之氣嗎?不,或許童子只是受了驚擾,不想人類攪亂平靜的生活而已。
米倉老闆不知何時醒來,跑到後院來觀看。
「我還以為是偷兒,原來是你們這兩個小鬼。」
我放開真夜,站起身來鞠躬道歉。老闆揮手笑著:「沒有關係,不要介意。唉呀,小女孩,妳怎麼啦?是不是跌跤了?」老闆蹲下身看真夜,真夜只顧著哭,沒有問好和答話。
「叔叔去拿糖果給妳吃好不好,等叔叔一下喔。」老闆站起,走回當作店面使用的主屋大廳去。
晴良想揹真夜回家,但真夜賴在地上,任憑我們三人好說歹說,他還是弓著身子蜷在原地。
「座敷童子……被我殺死了嗎?」真夜眼角噙淚,看起來楚楚可憐。
我仍然不明所以,只有先行安慰他。「不會的,座敷童子只是被嚇跑了而已。還記得嗎?你的箭和大人的不一樣,是竹子做的啊。刺到只會痛痛的,不會死。」
不解其意的老闆,除了勸真夜收下糖果外,什麼也無法辦到。
母親過去告訴我的妖話故事中曾提及,座敷童子的去留將決定家道興起或衰落,其存在雖類似於福神,但僅為位階較低的妖怪。童子消失離去的事,我一點也不想告訴老闆。
一刻過後,老闆回到前院招呼客人。真夜哭得累了,任憑晴良將他負到背上去。步行回家的路上,我雖想多問些話,卻怕真夜繼續傷心難過,索性放棄不再開口。

入夜後,我哄真夜睡下後不久,便聽到街上傳來男人們一陣又一陣的吆喝聲。
「快去幫忙!米店著火!」
「燒得很旺呢,家中可以盛水的容器都拿出來!」
孝廣聞聲,披了件外衣出門查看,一會又轉入門來。「米倉家臥房著火,可能是火爐惹的禍。我去瞧瞧,妳先歇息。」說罷,拿了只洗澡用的木盆也跟著衝了出去。
我在床上輾轉著,反覆思索稍早真夜所說的話,怎樣也無法安心入眠。穿上外套後,我走出家門,尚未來到對街,便見到紅光沖天,再往前一點,更儼然如地獄業火焚燒。
街口處,米倉老闆哭了斷腸,執意往著火的屋舍裡衝,幾個男子輪番壓制著他。我向鄰家的大嬸打聽,得知米倉家的夫人和四個孩子困在著火的臥室裏頭,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老闆因留在前院盤點算帳,才幸而逃過死劫。
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先是主臥、隨後快速擴及客房、廳堂。
我搜尋著孝廣的身影,只希望他別像往日作戰那般在衝鋒陷陣中傷了自己。幸好,孝廣排在人龍之中,和大家一起運送盛滿水的木桶和空盆。那般大火,沒人想再靠近分毫。
突然間,我想起七年前的秋分,那是個與今夜同樣微冷無星的夜晚。我將身子泡在冰涼的海水之中,祈求哪個好心的神明願意賜我一個孩子。那時。沿著海岸邊大肆盛開的彼岸之花,正招搖地伸展著其妖艷似血的紅掌。
然而,這次鋪展開來的並不是曼珠沙華,而是貨真價實的熱燄。
「火照之路」-有人這麼形容著彼岸的景象。

【小視窗】
山幸彥,又名「火遠理命」。豊玉姬,又名「豊玉毘賣命」。豊玉彥,《古事紀》寫作「大綿津見神」。亦有認為瀨織津姬並非禍津日神之名者,而為天照大御神之荒魂。

【後記】
本作中出現的日系神祇是否於慣稱的神名外另有他名或俗名,以及其性格善惡,各派(或言佛教與神道教、民俗學者與宗教家)說法不一、歧見頗多,在此僅選擇有利於本作進行的方向書寫,還請各位切莫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