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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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27
二零零一年,南韓釜山
「哥……哥……任敏俊,你也睡太久!該醒了吧!」
采俊嘹亮的嗓音在耳邊迴響。
「再不醒的話,可是會被鬼神拖走的啊!哈、哈!」
我感覺他的手指正輕輕撓動我的腳底板。
我掙扎著,將雙腳蹬回被窩裡。采俊不悅,整個人直接壓到被子上頭。
好重啊……體重帶來的龐大壓迫感與男性古龍水的氣味,彷彿跟真的一樣。
睜開眼,偌大素白的單人尊榮級病房,寂冷的空氣,孤獨的病患。
沒有其他人在,護理人員、經紀人與助理、記者和歌迷們,猶如消失在次元彼方。
采俊也不在了。我清楚記得,他比其他人都更早離開。
一年前一個狂亂的夜晚,采俊被一群自稱是他的知己好友,而我卻只識得少許幾個的傢伙們帶進有女陪侍的酒吧後,不知被灌下幾杯迷湯,半夜計程車送他回來,明明都醉得七葷八素了還不肯早點上床歇息。我催促他,要他別誤了明早的通告。采俊連聲說好,開冰箱取出一瓶凍得結冰的啤酒,和著幾顆安眠藥一塊吞下。
誰也沒料到,他就這麼一睡不醒。
警方來過,爸媽也由家鄉趕來,公司的人也來了。大家把我和當晚的朋友及酒女找來一一問話,大體也送驗了,搞半天還是弄不清致命的原因是什麼。
采俊一向都有失眠的毛病,他自尊心甚高,凡事要求完美,尤其是現場演出,一點紕漏也出不得。就是因為這個性子,攪得精神緊繃、身心勞瘁,最後得靠高劑量安眠藥才能入睡。剛開始只要服半顆,一年後卻要增到三到四顆。然而,采俊過世那晚吞服的量,並沒有超過醫生規定的劑量,估計是與酒精類飲品共同食用造成的加乘效果所致。
看到和自己生得同個模樣的傢伙生理機能停擺,像塊腐肉或標本一樣癱放在地上,實在是一件好微妙好詭異的事啊……
爸媽的傷心程度固然不在話下,比之於頹廢懶慢的我,他們更深愛優秀上進的采俊。公司經理的臉都綠了,別說隔日起股價大概會一蹶不振,藝能界的當紅炸子雞—雙人偶像男子團體GEM(Gemini,雙子座)從此變成獨角戲,還能有賣點嗎?況且身故的還是坐擁高人氣的那位。
「唉……」我伸出右手,抓抓略為發癢的頭皮,感受前所未有的光滑觸感,也輕撫補丁般的金屬縫線。
采俊要是見到我現在的樣子,肯定會笑倒在地上。有時候,我甚至能耳聞、或親見他正捧著肚子、笑到岔氣的模樣。在夢裡,恍惚間,在清晨,在暗夜。
「真是的,已經掛點的人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陰魂不散的啊……」
我咒罵道,無奈回應我的只有冷冰冰的空氣和一堵刷白的牆。腦內良性腫瘤什麼的我可以不管,照樣吃飯睡覺唱歌作戲,反正醫生說即使割了未來會復發的機率高達七成。我是為了與你完整切割而來的—該死的幻覺魔神,總愛化作采俊的模樣折騰我、嘲諷我,原以為動了手術就能完全擺脫,沒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反而變本加厲。
不僅如此,住院期間采俊出現的頻率不但增加,有時身邊還多了個人。
一個陰陽莫辨,白衣素顏,黑髮黑瞳,五官清秀挺立的少年。他不會主動跟我說話,我也不想費心跟幻覺搭話,偶爾他開口,是跟采俊攀談。
「這就是令你掛心的人嗎?」
「對啊,是我哥,很可愛吧。」采俊嘻皮笑臉的。可愛?還真敢繞圈子誇自己,我們明明長得連爸媽都難以區分。
「具有神格的只有你,他對我來說沒有作用,等待只是浪費時間。」那少年說。
我一肚子氣,一個幻象憑什麼也說我沒有作用,這嘴臉跟爸媽、經理等人沒兩樣。
「別這麼說嘛,反正神明很閒,有的是時間。」采俊笑笑:「何況波魯如果沒有卡斯,就失去在人間獨活的意義了,即使到了天庭也是一樣。可惜卡斯好像……沒有波魯也可以。」
說這話的時候,采俊斂起笑容,眉宇間多了黯淡。
陰魂不散的理由,難道是為了守護我嗎?我可沒那麼軟弱。
十四歲那年,我倆參加韓國電視台舉辦的青少年歌唱大賽,在一場激烈的爭奪廝殺中拔得頭籌,被經紀公司相中簽下。訓練一年期滿後,我倆以Gemini(雙子座),縮寫GEM的團名正式出道,由於外資併購經紀公司的關係,我還被起了個洋藝名叫卡斯,采俊則叫作波魯,實在好笑。
卡斯托爾和波魯庫斯是天空的雙子星,神話中形影不離的兄弟。傳說兩兄弟是宙斯和斯巴達皇后莉妲所生的攣生子。哥哥卡斯托爾遺傳到母親的人類血統,弟弟波魯庫斯則繼承了宙斯的神性,具有不死之身。兄弟倆與表兄弟因戰利品分配不均之故發生嚴重爭執,卡斯托爾殺死表兄弟的其中一人後,卻被另一人所殺,波魯庫斯因憤怒難平,遂又殺死奪去哥哥性命的表兄。
波魯庫斯不捨哥哥的死,下定決心與他同生同滅,於是要求宙斯將自己的神能及壽命分享給哥哥。宙斯大為感動,把兩人的靈魂提引到宇宙之中,成為雙子星座。
就是這樣一齣溫馨的肥皂家庭劇碼,而我倆也在這個神話故事的包裝之下,佯裝成一對密不可分、互依互存的好兄弟。
我本來是希望能為漫畫家的,要問我為什麼踏入演藝圈,那便是成就采俊的願望。可惜現在采俊不在了,我還是囿於高額違約金的緣故,沒能放手做自個真正想做的事。我與采俊簽給經紀公司的賣身契,一簽就是十五年,還得扣除一年的訓練期,也就是得做到三十歲,而我今年才二十五,采俊死時才二十四。公司沒把缺損的六年加到我頭上就算是不錯了,況且就算加到我頭上,我的產值也遠不如采俊,做到四五十歲也沒有用。
采俊死後不久,我因記憶不時中斷的毛病求助於腦神經外科。
初時只有看見幻覺,采俊穿著尋常的家居服,而非入殮時的白色壽衣,在我倆合買的透天住宅裡走來走去,還對我說著話。
「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兩人中只剩下我和你其中一個,會變成什麼模樣?」
「哥,你想過被人殺死是什麼滋味嗎?」
最常發生在夢醒時分,以及疲累睏倦的時刻,這時我最弄不清采俊是生是死,好幾次近乎以為他還活著,還回了他的話。
「你很無聊,快點去睡覺。」
清醒後回想,總覺得全身僵冷。
被人殺死,這感覺我從未想過,我也不像采俊那麼多愁善感,會在表演途中潸然落淚,或在創作的詞曲裡注入一大堆生死離聚之類的哲理。
說起來,采俊的死法倒像是被人所殺呢。無法查驗的混合酒精飲料、胃袋裡食物殘渣的毒物測試……樹大招風的性格,拈花惹草的任性……算了,一切已不可考。
我沒想過去深入探究,更遑論揭發真相或報仇。相反地,如果換做是我莫名死去的話,采俊可會不計一切代價找出兇手嗎?可能會,他就是那麼爭強好勝的傢伙啊。
采俊身影出現的次數日漸頻繁,這還不是最讓我頭痛的事。最麻煩的,莫過於我會在不經意之間做出只有采俊會做的事情,而且對經歷的過程完全沒有記憶。例如,對宣傳及助理瘋狂飆罵,或在綜藝節目的整人單元裡失控揍人。
看在弟喪及通告費抽傭的份上,公司的人還可以讓著我、幫著我,甚至施加壓力使製作單位撤換掉該單元,但娛樂記者和好事的觀眾可沒有那麼好心。
頭一會露餡是我到采俊生前最愛去的酒吧之一「NIGHTGATE」,擁了兩名濃妝豔抹的酒女出來。一位打算挖政客醜聞的傢伙早在附近埋伏許久,沒見到原先設定的目標,卻意外逮到我,光賣出第一手照片就賺了不少錢。
我不知當夜是如何和那兩名酒女分別的,我對她們也完全沒有印象。直到公司經理把捲成筒狀的報紙一個勁地砸在我腦袋上時,我才知曉曾發生過這檔事,還納悶著為何世上竟有人長得跟我與采俊如此神似。
公司高層立即召開記者會,並叮囑我千萬別出席壞事。根據發言人的說法,我是因為過於思念,才會到采俊常出沒的地方去回憶他的足跡、他的氣息。
啊?這種濫情的說法,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沒過幾天,我又不知在哪裡喝得爛醉,把自己扔在公園的長椅上。天氣正熱,我脫去外衣外褲,全身只剩一條四角條紋內褲,把夜歸的女高中生嚇得花容失色。
經紀人孝熙姊火速打公司趕赴現場,把活像一條癩痢狗的我扛上她的自小客車後座,運回位於釜山市中心的住家中。
她用我打給她的備份鑰匙開門後,沒耐性等到我自然酒醒,索性到浴室裡打桶水,直接往倒在玄關處的我的臉上澆。
「任敏俊,你到底哪裡不對勁?」
嗯……問得好,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哪裡不對勁,說不定是采俊回來了,附在我身上胡亂搞怪。
「我也不知道……」撐起身子,我抓過一旁垃圾桶,開始狂吐。采俊的酒量甚好,除非是喝混搭的調酒,否則不大容易醉,醉了也不會反胃。
「死的人其實是你哥對吧,你幹什麼裝瘋賣傻?」
我雖暈得難受,卻也忍不住反駁:「我是……任、敏、俊啦……」
「你乾脆休假幾天,讓腦袋清醒清醒。」
孝熙姊扔下神智不清的我後,便不再當面跟我對話了,往後所有的指示都以電話和簡訊傳達。
—強制休假一個月。半天後,我收到這通簡單扼要的訊息。
也好,我絕不能再被采俊的幽靈所害,乾脆把自己關在家,磨練好久沒溫習的繪畫技法,總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吧。
我慢悠悠地取出塵封已久的工具和草稿用紙,漫不經心地繪製分鏡和背景。冷不防地,雙肩突然多出一股沉重的壓力,是采俊。他將整個前胸貼上我的背脊,雙手用力壓在肩上,下巴尖端則使勁抵在腦門上,好痛!
打從小時候,只要我一坐下來準備動筆時,他就會過來亂我。「陪我練歌,我可以教你HIT—GUNS最新的舞步。」
采俊的學習力和創作力很強,別人的舞蹈只要看過一兩次就能完全記住,不久就能融入自我風格,發展出不同的樣貌。
「我不要!」十次裡面我通常會拒絕八九次。「更何況,你已經死了吧。」
壓在肩上的力道放鬆了,采俊走來到我的身前來。
「你忘了嗎?我倆是永遠相依相偎的星宿,在天上,在人間。因為你還在這裡,所以我也在。」
「給我滾!」我拾起內容物早已結成塊狀,無法再使用的廣告顏料玻璃瓶,差點脫手扔出。「你為什麼總是造成我的麻煩,為什麼總是阻礙我做想做的事……為什麼製造幻覺!還有……為什麼要那麼早死?」
視線變得迷濛,臉龐也一陣滾燙,原來是眼淚掉了下來,該死!我竟然這麼窩囊,還以為下葬那天已經哭得夠慘夠久了。
采俊模模糊糊的,好像變作兩個,又似乎是房裡多出另一個人,而非視覺或幻覺產生的謬誤。
「哥、任敏俊、卡斯托爾……」采俊說:「如果我們之中有一人必須遭遇不幸,必須死於非命的話,我懇求讓我代替你……可是我錯了,沒想到我的離開,給你帶來莫大的痛苦……」
「少胡扯。」我閉上眼,用衣袖抹去眼淚。「你死了最好,再五年……五年後沒人逼我唱歌跳舞,我要盡情執筆,直到手筋斷了無法再畫為止。」
「你是無法切割我的,」采俊嘆著氣:「在你的心靈深處,早已保留一個空位給我了。」
擦乾眼淚後,我能清楚看見一位白衣少年也待在房裡,右手的提燈上繪著采俊的水墨半身像,燈內的藍色幽火隱隱閃動,裡面裝載的可是采俊的靈魂?
那少年,應該就是世人傳說的死神。
我一方面並不希望采俊被不知名的死神帶走,能永遠陪伴在我身邊,另一方面卻也希望死神能為我斬斷長期以來紛亂的煩擾和苦悶。
和我長得一樣卻比我優越上數倍的人,是我最重要也最憎惡的人。這種糾結的情感和心緒,或許就叫做「愛」吧……
白衣少年的身影要比采俊淡些,采俊來時,他並未總是伴隨其後。但我總有種感覺,他肯定躲在我倆身後靜靜窺視著,不知哪天就會將采俊帶到遠方去,並永遠地消逝無蹤。
有時,我會聽見采俊和少年的對話,甚至被那喧擾聲吵醒。他倆交談的內容也許或多或少隱含著凡人不該知悉的重大機密,但他們從不刻意隱身或走遠,好似被我知道了也無所謂。
雖然我能得知的十分有限。
少年擁有許多白色的摺紋紙燈,上面繪製的人像各不相同。有時為了收集(還是製造)新的紙燈,他會空手變出一兩枚,並叫喚裏頭的精靈現身幫忙。
依采俊的性子,無論是天上或地底派遣過來的使者,都不能勸說或誘導他乖乖地前去亡靈應報到的處所。當初為了收服他,白衣少年甚至動用了蠻力。
當時被從燈內叫召喚出來的,是一名身揹巨大潔白羽翼,褐髮碧眼的美麗天使。
「你再跟我說一遍好不好,當時打敗我的神靈到底是哪尊啊?」問話的是采俊。
「那不是神,是天使。看守天使拿菲利(Nephilim)。」少年說。
「可是有時候我看著祂時是一個歐洲女人的形象,有時則是個年輕人,那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祂轉生成人類後的樣子。因為太寂寞了,所以靈魂一分為二,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兒子,陪伴著彼此的半魂。」
「好難理解喔,難道我和我哥也是彼此的半魂嗎?」
「不,不是。你們本是不同靈魂,原先寄宿在不同的身體裡。如今你的肉身已經死亡腐爛,為了逃過我的追捕,竟異想天開躲入你哥的軀體裡,換做別人肯定是做不到的,真不愧是雙子星。」
「嘻嘻。」采俊撇著嘴笑。「這樣你就抓不到我,我也可以保護我哥,跟他共享力量和壽命。」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種折騰。」少年不慍不火,冷冷地瞪視采俊。「但你也只能待到他的陽壽結束為止罷了。無所謂,有他在,說不定更能壯大你靈魂的光輝,讓這次的採集更具意義。」
「什麼意思啊?你別總是一個勁的講些難以理解的話!」采俊說出了我倆共同的想法。但我不懂的是,采俊為了逃避死神緝捕而「躲」入我的身體裡,這就是我失控的主因嗎?采俊偶爾還能拿到這副皮囊的主控權,到外頭胡搞瞎搞嗎?
還有,采俊、少年的存在會是真實的嗎?還是我這瀕臨絕望瘋狂的病人自我杜撰的幻象?
為求解答,我硬起頭皮向公司要求暫緩所有活動,私下到腦科門診口碑卓著的大型醫院掛號並接受檢查。
由於不清楚病灶,我看了腦神經外科與一般神經科,強悍蠻橫的孝熙大姊頭索性連精神科也一併幫我掛號了。
戴著金屬框逆光眼鏡的醫師,彎著手指輕敲我的腦袋。「受過外力的撞擊嗎?」
我搖搖頭。
「幻視與幻聽的生成有許多原因,若有需要,我可以幫你安排磁振造影或腦神經超音波檢查。」
「我們要最準確最高價的那種。」前來陪診的孝熙姊毫不猶豫地脫口。
在孝熙姊的安排和洽談下,當日下午,醫生破例讓我不需提前預約,插隊接受腦部磁振造影檢查。
磁振造影(MRI)技術並不需要進行任何侵入性的醫療作為,即可得到身體各種結構組織的任意剖面圖及各種物理參數訊息,算是非常精密的新興科技。
這部乳白色的機器外觀呈半個雞蛋型,中間有一開口,開口則連接輸送帶。我躺在輸送帶上,被機器緩緩推入「卵」之中,感覺像通過一條晦暗無光的隧道,隧道的深處,似乎有著前所未見的風景。
一片漆黑。金屬震盪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狹窄的床艙一再令我聯想到即將往宇宙噴發的火箭,我彷彿親眼見識到死亡的況味。
驀然間采俊的面容又顯現在眼前,惹得我渾身發顫。
—不知棲睡在棺木裡的你,是否會覺得寂寞淒冷?
燈亮了,我被人從闃黑的隧道中拖出來。
「你剛才動了,我們再來一次。」醫生的語調淡然無波,應該沒有責備的意思。
這既不是朝宇宙發射的火箭,卵外的隧道也沒有通往任何神祕的幽境。我明明知道的,卻不知在期待些什麼,總希望能出現什麼東西來斬斷俗世間的一切羈絆,將靈魂放逐到星斗之間。
晚間隨意地用過晚餐後,我便在孝熙姊的催促威嚇下趕到精神科報到。這個地方,說實在的我有些排斥,不僅諮詢的收費高得嚇人,治療方法也不大科學,又是洽談又是催眠的,我總是不太相信。
孝熙姊把最近發生的新聞事件按照先後順序錄製成光碟,放入筆記型電腦裡播放給主治醫師看。
醫師對這些新聞也略知一二,早在我倆登門前,他已大略檢視過我的資料。
「這樣的情形一共幾次?」醫師問。
「上新聞的就屬『酒店摟女』和『上空癡漢』這兩次。其他的,你自己說吧。」孝熙姊不快地闔上電腦。
「其實有不少次。」我答道:「除了這兩次給我添麻煩外,有時也幫上我一些忙。例如,有一次我擔任資深藝人申家鎬的演唱會嘉賓,對方指定我必須現場演唱一首超高難度的歌曲。私下練習時,我一直唱不好,在高音的部分總會卡住,但這種程度對采俊來說絕對不成問題。我祈禱著表演當下可以順利呼攏過去,不求完美只要及格。但我的記憶只到唱完A段為止,等回過神,尾奏正要結束,發現臉龐落下兩行清淚,台下已響起如雷的掌聲。」
「喔,聽起來就好像采俊幫你唱完、幫你流淚一樣。」孝熙姊說。
醫生的雙手飛快在鍵盤上游移。「可能是潛意志的作用,另一種可能性,則是臨床上所指稱的『解離性失憶』和『解離性迷遊』。」
醫生再問我的腦部是不是曾經遭受撞擊,我搖頭,這問題早上的兩位神經科醫生都已經問過。
「如果是因弟喪或遭受精神刺激所導致的失常,那是我的領域,但如果單純是外力撞擊或腫瘤造成的幻象,就要回去求助腦科。」
我請醫生簡略解說一下解離性失憶和解離性迷遊的徵狀,以及我是否為其中一者或兩者皆具。
「簡單來說,解離症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會造成失憶的原因,多半是無法面對突如其來的痛苦,所以用喪失記憶的方式逃避。而迷遊則不僅擁有失憶症的症狀,還會不經意地重回舊地或漫無目標地四處走動。」
我有點想和醫生討論前陣子采俊和白衣少年在家中的對話,采俊曾說「我早在心裡保留一個位置給他」,白衣少年也說過「采俊為了避死,潛入我的身體裡面。」之類的話,但醫生會相信嗎?他肯定會認為我已然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吧,更何況孝熙姊也在旁邊,這種怪力亂神的話題還是有所保留較好。
「什麼樣的人容易造成解離症?像我這種懶散、怠惰的人有可能嗎?」我問。聽說精神病的成因,多半和吹毛求疵的性格有關,怎麼想這都是采俊的專利,和我八竿子打不一處。
「的確抗壓性差、高自尊、低自信的人最容易患病。」醫生回答。
「有沒有可能……是多重人格啊?」孝熙姊異想天開的問句讓我嚇了好大一跳。
「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許多人以為多重人格是十分罕見的病症,其實不然,患者多半目睹足以顛覆人生的重大事故或遭受過重大傷害。有些人也會因為無法承受所愛的人驟逝,而在自己體內分化出那個人的人格。」
會是……這個樣子嗎?醫生的話讓我好生迷惑。無論一個軀體裝載兩個靈魂還是兩個人格,都是我無法承擔和消化的事物。
「我們可以藉由最傳統的催眠,引導另一個人格站到聚光燈之下,也就是處於駕馭這副軀體的模式,好確認是否擁有其他人格的存在。」
我猶豫著,偏頭窺視著孝熙姊的反應,她好像打算讓我自行決定。
嗶—醫生設置的鬧鈴響了,該輪到下一位約診的患者了。
「我想,等磁振造影的顯影結果出爐後再做決定。」
孝熙姊沒表示意見,醫生也沒下一步的指示,我從此沒再回到這間診療室來。
數天後,醫院通知我前去觀看腦部顯影圖。一顆三乘以四公分立方大小的圓形硬塊卡在顳葉底部,不消說,我立即要求醫生安排手術。在精明幹練的孝熙姊出面斡旋下,手術時間很快敲定,我再次插隊成功,得以提前進行開腦手術。
幸好我沒被精神科醫師洗腦,什麼人格分裂、解離性失憶嘛!根本只是腫瘤搞的鬼,還敢收那麼高的診療費,簡直比一線的藝人還賺。一方面我雖感到放心,一方面卻也開始焦慮了:萬一是惡性腫瘤該怎麼辦?不會是什麼腦癌或其他更嚴重的病症吧……
五天後,我平安無恙地完成手術,迄今已在醫院休養近兩星期了。
一般人應該很難也不會想像被人切開腦部是怎生的感受吧,幸好我對過程毫無知覺。說起死亡這檔事,光聯想就足夠令我起全身雞皮疙瘩,或許和我親見采俊的死有關。也或許,我前世不是安然善終的,總之我就是害怕,比之於意外,我更恐懼被惡人所殺。
也說不定采俊,是被忌妒他成就的圈內人或情敵害死的。
無聊的時候,我會打開孝熙姊刻意留在房內的筆電,觀看官網上粉絲的留言。前陣子出醜的時候,網路上的粉絲分成兩派,比例大約是六比四吧,前者表示「騙人吧,死的明明是你哥哥,波魯大人幹嘛嚇人家嘛」,後者則是「好可憐啊,卡斯死了弟弟之後,精神不太正常了」、「振作起來啊,這一點都不像你」之類。
這幾天下來的留言大多是為我加油打氣、祝我早日康復的話。通常我都會點選全部回覆,簡短地道一句謝,再送上一個笑臉。
公司高層也真是萬能,竟能把我先前的失態,都怪罪到這顆不成威脅的液狀良性瘤上頭,還有辦法讓觀眾乖乖信服。
摘除腫瘤後,采俊仍一再現身騷擾這事,我還沒向任何人說起,連主治醫師、爸媽和孝熙姊也不知情。
一對姊妹的署名吸引了我的目光:崔恩珠&崔恩真。現正活躍於線上的演技派女星,彼此只相差一個歲數,長得有八分相像,個性倒是南轅北轍。
她們留言的內容沒什麼特別,除了最後一行:
任敏俊先生,好些時日不見了,身體好些了嗎?
看了新聞才得知你因腦部腫瘤住院手術的消息,沒在第一時間前往慰問,實在不好意思。
我們很期待能與你在下齣電影裡攜手合作,並偕同參與十月的影展。詳情等到見面時再細說吧,近期將擇日前往訪視,若有打擾之處請見諒。敬祝早日康復。
留言的時間是三天前的上午。
十月影展,指的應是於十月第一個週四開幕,為期十天的釜山電影節吧。但現下已是四月晚春,目前我還沒有接到任何劇組的邀約。更何況以我現時的狀況,必須定期吃藥並進行後續觀測,也不好立即回到工作崗位上。她們為何會留下這些話,實在費解。
崔氏姊妹是我和采俊小學時期的同學,聽說家境相當不錯,家裡傾注大筆銀子供她們學習音樂舞蹈,就為了日後能在藝能界佔有一席之地。我對這兩人無所好惡,平日也沒什麼交集,只是偶爾會一起上娛樂節目,談上兩三句話。但采俊和妹妹似乎有些嫌隙,詳情我也不甚了解,他倆都是NIHGTGATE酒店的常客,或許曾在那裏起了什麼口角衝突。
大姊恩珠雖然活潑外向,但性格較乖巧,也不生事,不炒新聞。
小妹恩真個性潑辣蠻橫,喝酒打架樣樣都行,據說還曾持刀威脅提出分手的前男友,惹出軒然大波。要她哪天真殺了個人,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孝熙姊偷偷告訴過我,其實恩真好的時候也是頗好,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黃湯下肚後,粗話拳腳樣樣來,活像個流氓分子。而且,往往酒醒後便忘記自己曾幹過什麼好事。
她簡直才是真正的解離症患者嘛,但現在的我也沒資格這麼說別人。
用過午膳後,帶有五分倦意的我正打算把自己捲入被窩之中時,病房的門鎖被轉動了,一個西裝筆挺的冷麵大叔走進來,後面還跟了兩位年輕女士。
嗚,是經理,一個比孝熙姊難搞上十倍的傢伙,以及為了掩人眼目,戴著醫療用口罩的崔家姊妹。她們見到我的光頭和補丁,不禁掩起嘴來嗤嗤竊笑。
「有個東西要給你。」經理遞給我一個紙袋,裡頭是一頂黑色短假髮,質料很好,應是用真髮所製作的。
「呃,謝謝經理。」我把假髮取出來,戴在空虛的頭皮上。
「歪了喲。」大姊恩珠幫我略微調整角度,我向她道謝。
「身體覺得如何?」經理問。
「託您的福,已經好上許多。」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其實我每天至少還會和采俊及白衣人打上一兩次照面。
「那麼,應該不久後就可以回來工作了吧?」經理說。這不是懇求,不是疑問,而是命令。
原來,這就是送假髮的用意。
「我……不清楚。應該……要問過醫生吧。」我囁嚅著。
「那好,我再給你半個月。順便,你把這個也完成。」說罷,經理把一疊磁片扔在我膝上。
「這是什麼?」我不解。
「你還好意思問?當初在編劇小組面前扯開嗓門大吼,說什麼『這麼弱智的劇情小學生也會寫,不如交給我來』的人是誰?你不要以為光動個手術,就可以把說過的話當屁一樣放過就算喔!」
呃,我明白了,肯定又是采俊幹的。不,是腦腫瘤把我的心智活動調整為「采俊模式」時幹的。
「我馬上就要發布新聞稿,說本公司在釜山影展的代表作將由你監製、編劇,並且一人分飾兩角,而且要和恩珠恩真合作。」
「呃,一人分飾兩角?」我傻了眼。
「廢話,你弟死了,哪裡找跟他長一樣的人,當然是你自己演!」經理絲毫不給我置喙和提問的時間,他老人家大步一邁,立即把門帶上,離開走遠去了。
你弟死了……這話雖然簡短明快,但現在的我聽了,還是像塊沉重的鉛狠壓在心口上一樣耶,好個混帳大叔。
其次,這麼大的手術,才給我休養一個月,就要即刻披掛上陣,藝能界根本瘋人院。
崔家姊妹還站在床沿,我雖想睡一下,卻也不好意思立刻下逐客令。「兩位請坐吧。」我指向一旁的沙發。
「謝謝。」說話的是大姊恩珠。「磁片裡的劇本我看過了,精采絕倫的宮廷鬥爭戲,我很期待之後的演出。」
呃,好樣的,我一點也不懂妳在說什麼。
「那副呆樣,該不會已經忘個精光吧?」小妹恩真將雙手橫在胸前,坐著翹起二郎腿來了。
「我帶了列印出來的紙本,從第一幕到第二十幕都有。」恩珠說,把一大疊A4列印紙遞到我面前。
—群星黯然之夜—見到這劇名,霎時間我全都明白了,這是我打國中時代構思到現在的漫畫作品。我一向有把大綱和劇本先打入電腦的習慣,因為能作畫的時間實在不多,我只好先構思情節和分鏡,有空再繪製草圖。
這是一部背景架空的奇幻愛情悲劇,但比起愛情,我更喜歡在人物的心機和私慾上著墨。劇中因政治陰謀嫁入鄰國的雙生公主,要由崔氏姊妹來飾演嗎?那麼我所扮演的角色,肯定是迎娶公主的兩位王子。
「你想好後續了嗎?」恩珠問。
「想好了,大綱寫在家裡的記事本上,還沒KEY入電腦裡。」
「希望是喜劇結局,我一點也不想演到崩潰大哭。」恩珠說。
抱歉了,小姐,這部戲將是個大悲劇結局,光看劇名也能猜到,該死的人一個也不留,不該死的也差不多淨空了。
「那個,我說啊……你該不會把小時候經歷過的事,編入自己的故事之中吧?」恩真很自動地啃起孝熙姊留在茶几上的小餅乾。「現在還在畫漫畫嗎?還沒放棄嗎?」
「嗯,不會放棄的。」我從國小時就喜歡塗塗畫畫,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妳說的經歷,是指哪一件事?」我問道。
「就是小四時我姊寫信向你告白,你弟卻扮成你到約定的地點見面,狠狠把她臭罵一頓,害她哭著回家那一次啊……」
「恩真,不要說!」恩珠整個臉都脹紅了。
「讓我講!轉交的人放錯抽屜,變成你弟收到信,你卻不知情。你弟罵她:『連我和我哥都分辨不出來的人,憑什麼喜歡我們!你這頭母豬!』最後的名詞實在太刺耳了,我姊狂哭,而我暴怒。」
母豬……天啊,采俊,你當年才十歲,這詞到底是在哪裡學到的啊。還有,我壓根兒沒這件事的記憶。
「為了替我姐教訓欺侮她的男生,我約你在樓梯間見面。偏偏我也約錯人,使勁把你往樓下一推,差點害你腦袋開花,幸好沒扭斷頸椎。」
原來……我的腦部確實遭受過重擊,只是我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在故事中,機靈的小王子提前察覺到鄰國的算計,扮成王兄與未來的兄嫂見面,並把她狠狠羞辱一番,希望她能打消高攀王兄的念頭回到家鄉去。
而小公主不甘姊姊受辱,千方百計尋求報復的機會,最後卻錯殺無知駑鈍且胸無城府的大王子,而自己最後也死於小王子的仇恨之劍下。
仔細想想,這故事和雙子星座的傳說有幾分近似,或許我該更深入些思考,再做些細部的修整才對。
沒想到我所構思的故事會先以大螢幕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但這樣似乎也不錯,要是佳評如潮,事後改編成漫畫小說都不成問題。也會有一堆專業繪師自願成為助手,幫助我出版這部作品。
「後來我爸花了好多的錢,委託最好的醫生照顧你,你才保住小命。事後你康復,什麼也不記得了,你弟卻從此和我水火不容,事事都要礙著我。」
「原來如此……」這也是為什麼采俊曾經嚷過,有這對姊妹出現的節目、活動、劇集、電影他一概不參加。采俊要是知道我即將與她倆合作電影的話,肯定不會開心的吧。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吧。我姊早就不喜歡你了,我和你弟的恩仇也終止了。」恩真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皺褶,走到床邊拉住我的右手,用力握住後上下晃動著。「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喔,卡、斯、托、爾。」說出卡斯托爾這詞時,她刻意貼近我的耳朵,並以只有我能聽見的微弱音量講話。
是刻意的嗎,還是我的錯覺?她這時的聲音,竟低沉地像名男子;她的神情,嚴峻地像個世故的大人,莫名的寒意倏地從腳底板爬升到我光禿油亮的頭皮上。但不過三秒鐘的功夫,「她」又回來了,又是個笑瞇瞇大剌剌且神采洋溢的二十四歲女郎。
「我們該告辭了。」恩珠仍紅著臉,取回劇本的列印稿後,拖著妹妹的手快步走出病房。
她們才離開沒多久,采俊和白衣少年又來了。
我懶得搭理二人,捲過棉被就要睡下,可嘆這兩人的對話卻再度傳入耳際,一句也沒遺漏。既然無法潛心入睡,索性豎耳聆聽。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這聲音是白衣少年。
采俊回答:「你指的是什麼?如果是崔恩真對我和我哥的敵意,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有時她會突然變成另一人,嗓音低沉,帶有濃重的歐洲腔調,眼神幽怨,充滿敵意和殺意,就像精神分裂。我說啊,她們死了以後也會被你收入燈中,成為你的使魔還是……召喚獸之類的嗎?」
「我不會那麼做,她們只是一般人類的轉生,儘管前生擁有當代頂尖的力量,人類還是人類。」
「她們在遠古時代……是男人吧,是我和我哥的表兄弟。」采俊嘆了口氣。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以前我並不知道,直到死後,前生的記憶和能力一一湧現,我才確定那兩個女的,原來就是林寇斯和伊達斯的轉生。伊達斯為了幫哥哥報仇,殺死了弒兄仇人,同樣過去的我也為了哥哥,殺死了伊達斯。沒想到今生的我們,依然重複著這個仇恨的迴圈。」
我把頭鑽出被窩,一眼就看見采俊露出苦澀又哀怨的淺笑。
「但以前被哥哥殺死的恩珠,今生卻反過來喜歡上他,這也勾起了恩真的不滿。或許我體內真流有神的血液吧,我直覺她倆會對哥不利,因此百般與崔家姊妹為難,尤其當我們四個人一起成為公司的同期練習生後,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了。」
白衣少年低頭思索道:「轉生後的性格和前生不盡相同也是很正常的,死去時雖然挾帶著強烈的怨恨和執念,但卻可能因為繼受的記憶有限或產生混亂,以及日後成長的背景不同,而造就渾然迥異的發展。」
「林寇斯的個性本來就比較溫文,」采俊接續少年的話:「卡斯托爾也是一樣。被殺的倒不怨恨,倒是兩個弟弟急欲幫哥哥出氣,無論哥哥被殺、被辱多少次,都會不計一切手段報復。」
「呵。」白衣少年不住掩嘴輕笑。「人類的情感,還真值得令人細細玩味。」
「我一直不清楚伊達斯是用什麼形式活在崔恩真心裡的,在世的時候,也不可能摸透她心中那片黑暗的真面目。但我總感到害怕,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對哥下手。她推哥下樓那次,哥雖僥倖不死,但我知道相同的事難免不會發生。我不斷向上天祈求,如果我們兄弟之中有一人必須先殞命,我請求讓我比哥早一步離世,能以靈體之姿隨侍在側守護他……」
采俊啊……我掀開棉被,下床走到兩人身前。我突然好想伸手擁抱已然化做靈魂,宛若虛空的兄弟,儘管一切可能只是我的幻象。
「去年四月一日在NIGHTGATE酒吧,那群人原本打算捉弄哥的,我自願代替前去,把哥先勸回家。見到崔恩真的時候,突然間我明白這就是天意的安排,並讓事態順勢發生。」采俊轉身望了我一眼後,又挪動眼珠看了那名少年。「當夜,我遇見你,以為你就是成就我願望,讓我代替哥死去的神明。」
「可惜我不是。」少年挑眉。「我只是單純為擴展自我的神壽和神能,順著能量的脈動找上你。」
「只要我與伊達斯任一方無法放下仇恨,我們的靈魂就無法升到天空,成為真正的星神。」采俊面向我,樣子既懊悔又無奈:「可是對於重視的兄長,我倆都吞不下這口氣。因此,這個連鎖將不會終止,我們還會持續不斷地轉生下去。」
「不會再繼續下去了。」少年振動右袖之際,繪有采俊樣貌的紙燈再次憑空出現。但在穿著白色寬袍的采俊繪像之後,這次又出現了另一人的水墨畫像。新畫像的長相和采俊如出一轍,也穿著同樣款式的白色歐式罩袍。這人是我。「因為你們的靈魂,從此再沒有轉生的契機。」
「也好。」采俊苦笑著說:「雖不甘心,但我也累了,所以對不起了,哥。」
若用漫畫的方式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頭頂上已然冒出各式大大小小的問號和驚嘆號。我好想再多問些、多明白一些,采俊哪,你可真的是我的幻覺?為什麼要用這麼彆扭的方式再現於我眼簾?
可是,若不是你在酒吧及公園裡胡鬧的話,我也不會正視腦內的腫瘤,到醫院接受檢查並治療。
「無論如何,雙子星的故事,都即將迎來最終幕。」白衣少年說,采俊但笑不答。
兩人消失了。不知為何,酸楚和不捨的感情竟打心底深處泛起。突然有種一切都無所謂了的感覺,我只想追上采俊的腳步,告訴他不要再為我的事情費心。我既已失卻前世和幼年的記憶,自然心中無怨無罣,如果采俊真是應當活在某個次元的某位神祇的話,就該全心朝那個宇宙發射才對。
這天之後,采俊和白衣少年不再出現了,這應是病症痊癒的現象,但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反覺得內心被寂寞與空虛充填,構築生命的重要零件已然失落。
孝熙姊和經理偶爾會來討論劇情走向和書寫進度,崔家姊妹也來過一次,我們試演一次對白並調整若干語氣的運用,以期正式開拍時能進行順利。
出院前,醫師為我做最後一次腦部檢查。在原先摘除的腫瘤下方,又發現一塊直徑約零點六公分的不明硬塊,由於它在首次檢查時並未現蹤,手術時也未發現,疑似是後來才增生的。但就腫瘤的生成和茁壯速度看來,也未免過於不尋常。
無論如何,公司是不願意讓我繼續休息的。我也早在醫院裡住得發慌,恨不得出去外頭透透氣。目前雖沒有進行二度手術的必要性,但每天還是必須吞服一堆多到足以噎死我的藥丸以控制病情,而且每季必須回院追蹤一次。
為了撙節經費與時間,劇組租用電影藝術村的歐式布景,部分室內場景則租借有錢人家的豪宅,好將多數金額投注在後製的奇幻特效上。
遠在上古世紀,地上只有唯一大國—彩曜。數百年來,該國歷經七次內戰,各地諸侯前後分據一方,各別自立為王。首部曲的舞台,便在東方國度丹綮與東南國度碧狹兩地展開。
雙方王族說起來是血脈相連的表親,但百年間征戰不止,於貴族、軍隊及人民諸方都是很大的耗損。為共同抵禦北方大國藍珈的侵略,碧狹獻上雙生公主,要與丹綮的兩位王子結成親家。
這裡我安插了一些細節,包刮丹綮內部主戰、主和兩派的角力,以及部分大臣主張聯藍滅碧。於此,多數宮人對遠嫁而來的公主甚不友善。
大王子個性溫吞軟弱,對兩位公主相敬如賓,沒錯,就像我,所以我飾演起來毫不費力。聰穎狡詰的小王子,傳聞是皇后與神靈偷歡後懷上的孩子。他明白碧狹王族的謀算,深知這兩名公主若不是棄子、便是暗棋。
新婚前,碧狹遣人送來嫁妝。除了金銀財寶、絲綢布疋、牲畜傭人以外,還有一對雕飾精美,做工十分精緻的懷劍。
雖然在碧狹境內,做父母的為要求女兒捍衛自我貞潔,於新婚前會訂製懷劍作為嫁妝之一,因此於嫁妝內附上懷劍並不是什麼特異的事。但小王子卻認為此舉是個暗號,意在指示兩位公主行動。
接下來是人魚公主式的愛情肥皂劇,但女性觀眾卻樂於用眼淚買帳。
朝暮相處之下,大公主對大王子漸生情愫,卻苦於愛情與忠義無法兩全。將毒藥混入對杯之一後,她邀請王子至月下飲敘,並傾吐自己的心意,在此亦冰釋了小王子早先喬裝成兄長,特地登門前去咒罵她一頓的誤會。
公主為大王子斟酒,並等王子自行舉起酒杯之一。王子若死,她將不負於祖國,若王子活命,則她以生命成就愛情。
不出隔日,公主氣絕死去。
小公主悲痛萬分,她篤定大王子是毒殺亡姊的兇手,並誓言為其復仇。喪禮當夜,小公主以取回成對的懷劍為由,將大王子約在高台之上,打算在查驗劍身的時候,一舉刺入王子心窩。
此劇的最高潮便在這裡,同時也是我在練習時失誤最多次的橋段。一來,懷劍雖是道具,劍鋒卻鋒利異常,讓我多少生出幾分心理障礙。再者,恩真冷酷和充滿壓迫感的視線一旦投聚過來,我便會不由自主地出神僵滯,宛為一具空有軀殼的植物人。
為什麼……我會如此恐懼一個年輕纖弱的女孩?采俊啊,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采俊已經不會再來了,打從那一夜在醫院,留下一個帶有若干淒楚意味的微笑之後。
「妳想取回的……是這把劍吧。」我顫抖著嗓,雙手捧著道具劍,往恩真處走近。
「是的。請讓我摸摸它,我想感受一下亡姊手心裡的餘溫。」恩真以雙手接劍,貼在臉頰上輕輕地磨蹭後,便會迅即地抽刀出鞘,往我的心窩處突刺。
我總在她出手前,下意志地挪動腳步避開,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萬般討厭這種即將被殺害的感覺。導演已經火冒三丈了,恨不得把我從離地約有十米高的陽台上掀下去。
恩真的眼神迥然犀利,我不敢直視她。「你在害怕嗎?」她說。不,是……「他」說。
我聽過這聲音的,在醫院裡,一名陌生男子低沉沙啞的嗓音。
恩真的……解離性人格,他真的有意殺死我?
該如何是好啊?采俊啊,請你幫幫我!
「搞什麼鬼啊!要是你弟來就不會拖上這麼久,給我好好演!還想不想放飯、領工錢啊?」導演氣得跳腳,開始砸起臀下的板凳。
「對不起……」我想道歉,但身子已經木然僵直,無法移動。我再也無法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采俊啊,請你幫幫我!
「導演,抱歉!再來一次,這次我一定演好。」驀然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打喉間傳出,身子也可以動作了。不對!這時操控我外部肢體和語言的,並不是我的意志。我正坐在體內一個漆黑但開了一扇小窗子的房間,窗外,我可以清楚看見我身體的動作,以及眼前人物的行動。
「最後一次,不能再拖了!」導演大吼:「TAKE18,ACTION!」
恩真手裡的懷劍出鞘時,「我」並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
「幹什麼!幹什麼!又亂了、亂了!」導演怒斥。
「我」扣住恩真的右腕,將持劍的手反向推進她身側,噗嘶一聲,恩真的戲服被劃開,殷紅的血水自胸前噴濺而出。
為什麼?
「我決不會讓妳……殺死我哥的……」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你確定嗎?」恩真笑著,彷若沒有恐懼與痛覺。她,不,是「他」伸出空閒的左手,緊箝住「我」的右上臂後,縱身往高台下一躍……
空間在翻轉飛騰,天上的月不時被我們踩在腳下,眼前是一格格定影的畫面。我以為死前看見的走馬燈會是今生的回顧,然而卻不是這樣。我看到我和采俊穿著白色寬鬆的棉麻衣裳,手上持劍,背後則負著長弓。我們時而在戰場上殺敵、時而在原野間策馬奔騰。我們的頭髮在陽光下呈金棕色,還有如鑲嵌寶石般的深邃藍眼珠。
觸地的衝擊和痛楚,我絲毫感覺不到,也看不見,有人替我承受一切,並將房間內僅有的小窗子關上,使我不致體會血肉噴飛的驚悚。
「天界只短短一瞬,人間卻過了一年。」甫一張眼,久違的白衣少年再次現身,手中提著一只繪製著采俊與我的肖像的白色紙燈,往我這方飛馳過來。夜空在我們身下,繁星宛如萬家燈火,在黑色絨布上不斷綻芒閃動。
采俊在我身旁,柔軟的右手輕撫上我發顫不已的左掌。我知道,現下的我已和他一樣都是靈體了。他原來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並不僅是幻覺而已。
「讓你久等了,我該說抱歉嗎?」采俊笑著,這次的笑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苦悶和無奈……似乎是過去式了。
「不,你的願望已經達成,至此你的靈魂,比以往更加光潔璀璨。但這樣的結局,就是你所滿意的嗎?」少年問。
采俊咋舌。「不滿意,但可接受。況且,如果我哥沒死,沒前來陪我的話,我會很無聊的。」
我瞪大眼,采俊最後取得身體支配權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嗎?
「而且,崔恩真也死了,崔恩珠同時失去妹妹和喜歡的人,心死也等於是死了。我報了仇,一了宿願,算得上十全九美。」
采俊這番話,惹得我有些生氣。
「你倒舒服了,害我沒成為漫畫家該怎麼辦?」我朝他抱怨:「生前要依你,死後也要依你的意,有完沒完啊?」
正當我忙著對采俊叨唸時,少年右足輕蹬,身下的布幕轉瞬變換,來到我們生前的住家。「你的心願,會有後人為你實現。更何況,就算現時不死,轉移的腫瘤和疼痛仍會在日後殺死你。」少年說。
孝熙姊在整理我的書櫃,爸媽和一些親戚,甚至有幾個我沒見過的人也來了。抽屜裡的巧思簿、散落在書房各地的草稿紙被一一起出,整齊地堆放在桌子上。
「啊,那個人……是漫畫家閔正軒!」我好驚訝,那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
「不錯,雖然不是哥親自執筆,但你構思的故事,會以另一個形式散播出去。」采俊說。
好吧,這也罷了。以我當前的畫功,恐怕還得磨練上數年。
不滿意,但可接受,或許人們最終所尋求的,不過是這樣的結局。
「歸元……」
我不知白衣少年在喃喃唸些什麼,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驟然包覆住采俊與我。書房消失,人們消失,四周一片純然無際的白。我張開雙臂,放眼四望,焦急地在光海中尋找采俊。
「卡斯,我在這裡。」身匹金甲白袍的俊俏青年,碧藍的眼眸如秋水般靜美無瑕。我不想與這個人分開。
「波魯。」我調勻呼吸,撫平額上蓬鬆凌亂的褐色捲髮,邁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