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生命

月彥被大門醫師所制的藥折騰了幾天幾夜，若與寒毒相比，月彥覺得之前的病簡直是微不足道。如今他覺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正在撕碎成肉末，骨頭都被刀劍利刃剔走。連血液在體內流動時，都令他痛不欲生。他感覺到他的皮膚被剝掉，致當他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時，他感受到如被太陽炙燒的刺痛。他很想睜開眼睛，很想抓住那個大門醫師再痛打一番。即使他現在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被棄置於杳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之中，任由野獸撕咬吞噬，任由蛇蟲老鼠蟻喫食，任由時間腐蝕消磨，都難洩他心中之恨和現在他所承受的苦痛。

這次是產屋敷月彥第一次殺人，從前，他都有著無數次想殺人的衝動，但都被理智壓制下來了。不是因為他的身體殘弱的關係，以他貴族的地位，要殺死一個人，對他來說是輕易而舉的事。因為在平安時代，人命就是這麼低賤。如果一條僕人、奴婢、平民的性命可以平息貴族的怒火，這就是再划算不過了。可是，月彥始終念記著從前父親的教導，即使他的脾氣再暴躁，他都沒有殺生洩憤。但是，不知為何？自從喝了大門醫師所開的藥後，他自覺自己的脾氣愈加暴躁。每當他看到身邊的人都能沒病沒痛、身體健康地走來走去，臉上浮出歡樂的笑容，他便感受到一股怨氣直湧心頭。他仇恨，為甚麼上天要他自小受盡疾病的折磨;他痛恨，為甚麼自己的母親不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他嫉妒，為甚麼其他人都能如常生活，就只有他要承受這般苦難。有時候，他會想:如果我身體健康的話，此時應該已經入仕、成親、娶妾生子。不過，這些都是「如果」罷了。

月彥睜不開雙眼，卻瞧見到父親正遠遠地觀察著他。從小至大，月彥一直敬重他，不光因為他曾經身在高位，而是他對他的寵愛和教導。他雖然是產屋敷家的嫡長子，但由於身體孱弱，許多人都認為他必定不得寵，把目光注視在健康強壯的庶子月俊身上。但是，父親從不虧待他，非但親自教導他讀書，還待他如正常人一般。這是月彥一直最渴求的，他討厭別人用憐憫的眼神凝視著他，因為他的母親和屋內的奴僕每一天都是用這種眼光諦視著他，令他十分厭惡。但他的父親從不這樣做，因此他十分敬愛他的父親。

但是，有一天，他的父親突然病倒。他還記得那時，為見父親一面，他鬼鬼祟祟地竊進千歲殿。因而撞見了一件令他永生難忘的事件。當時，產屋敷夫人跪坐在父親旁邊，父親咻咻的喘息聲仍猶在耳。只見夫人倒了一杯茶給父親，嘴裡唸唸有詞，但是距離太遠了，他聽不到她在說甚麼。她一步步走近父親，不管父親的掙扎，命令房中的家僕按著父親，把茶水強行灌進他的口裡。父親喘息了幾聲，便氣息奄奄，永遠地沉睡下去了。那時，他只有十二歲的他嚇得驚哭出來。母親聞聲找到他的位置，她深深地擁緊月彥，溫柔地撫著他的背，溫聲耳語道:「不要怕，月彥，現在已經沒事了。母親會保護你，任何都無法傷害你分亳。」

月彥聽後反而全身顫抖，雙手想推開眼前這個女人，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力。後來，他被母親關在房中，到他出來後，父親的妾室和庶子都消失不見，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後，月彥心中常常有股怒氣和恐懼，是一種他沒法解釋的情感。當天，他親眼見證人命是多麼渺小，生命是多麼脆弱。不管如何掙扎，最終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他恐懼，恐懼終有一天會走著跟父親一樣的命運，永永遠遠地閉上雙眼。
這股情感隨著日子愈來愈大，如火一樣，一發不可收拾，最後變成了一隻惡鬼。如今，他已完全放棄理智和感情，只想生存下去。即使要變成惡鬼，都要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