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牧者之騎士的誕生

「我果然還是覺得大叔你是個騎士。」

「……我以為這個話題已經在剛剛結束了。」

午後接近傍晚，由於永日的關係此刻群山之上還掛著明亮耀眼的太陽，但是實際時間已經來到接近五點左右。通常這個時候查克就會來到山坡上呼喚瑪莎回家，但是因為今天來到小瀑布的特別行程，瑪莎已經在前一天晚上跟自己的父母提過自己會晚一點回家，同時也說服了試圖阻止的查克接受了這個要求。

此刻，男子與瑪莎兩人在水裡一番嬉鬧後，兩人都靜靜地飄浮在水面上稍作休息，有好一段時間除了瀑布的水聲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傳進他們的耳裡。

直到瑪莎開口打破沉默，再次提起了有關於男子真實身分的話題。

「如果大叔不是騎士的話，那又怎麼解釋你身上的那些傷痕呢？」瑪莎漂浮在水面上仰著頭看著天空，並如此問道。而男子則笑了幾聲後，說道：

「戰場上可不是只有騎士在戰鬥啊，小鬼。真要說的話，騎士大概只是一支軍隊中極少部分的武裝力量吧？真正構成整個戰場的，是步兵、弓兵以及大量的雇傭兵，而在這之中，雇傭兵所處的地位是最低的。」

此時男子說到這裡頓了頓，接著舉起手並用大拇指比著自己，說道：

「而我就是屬於那群地位與身分最低的雇傭兵，與高高在上的騎士們可差地遠了。」

「是嗎？……那為甚麼雇傭兵是地位最低的呢？假如他們是戰場上數量最多的，不是應該受到尊重嗎？」

「……」聽到瑪莎的問題，男子稍微思考了一下究竟該怎麼回答，在經過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後，男子這才開口說道：

「因為雇傭兵並不屬於任何一方，所謂的雇傭兵就只是一群只要哪一方出的價錢最高、就會為那一方踏上戰場的人，今日與你一同並肩作戰的同伴，可能隔天就會出現在敵軍陣營之中。因此大部分的……應該說，所有人都認為雇傭兵沒有忠誠心、榮譽心，且絕對無法信任，因為我們只在乎錢──即使大部分加入正規軍的平民也是如此。雇傭兵唯一一個至今仍然存在的理由，就只是因為作為戰場上消耗用的沙包與棋子來說，雇傭兵特別的好用，尤其是用來在出動正規軍之前先對敵人進行一定的消耗。所以，雇傭兵的確在戰場上人數眾多，但是我們就只是純粹的消耗品──某種程度來說，我們的價值就只比垃圾還要高一點點。」

說完後，男子從湖水中站起身來，並對仍然維持漂浮狀態並看著自己的瑪莎說道：

「而這就是我，一個為了錢可以在戰場上殺死任何國家、任何身分的人的殺手，一個只需要幾枚錢幣就可以變成惡魔的殺人魔，一個不被任何人所信任……也不應該被任何人信任的社會敗類。這就是我，這就是雇傭兵，我不是騎士，只是一個消耗完、失去利用價值而來到這裡混吃等死的廢人。僅此而已。」

此番話一說完，現場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男子其實並不想把事情講的那麼……現實的，但是，一方面男子認為瑪莎已經十歲了，對於這種程度的事實應該具有理解與接受能力了才對。另一方面，只要瑪莎提起關於自己身分的問題，男子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查克與自己對峙的畫面，以及他當時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

而那時的每一句話，都不禁會讓男子內心無法控制地想著：如今瑪莎與自己那麼友好，其友好的對象究竟是身為退役傭兵、來到此地養傷的我，還是「神秘的牧羊人」這個表面身分？

正如之前所說，男子絲毫沒有想要偽裝自己的身分與過去的意思，但是……若是自己早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以牧羊人這個身分取得了自己本不該擁有的信任呢？

因此，男子在猶豫之後還是選擇向馬莎陳述了事實，陳述了對方本來不會知道、或許也不應該知道的事實，一個關於眼前的男人並非友好的牧羊人，而是為了錢殺人無數的骯髒傭兵的事實。

看著遲遲沒有給出回應的瑪莎，男子臉上露出了些許無奈、但是盡可能表達善意的笑容，並說道：

「或許正如同查克所說，你應該不要再讓自己的時間被我耽誤了，公主殿下。」

說完，男子便緩緩朝著岸上走去，在經過瑪莎的身邊時，他甚至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與表情，而這讓男子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他不怕特洛亞克帝國方陣的密集長矛，也不畏懼法蘭西斯爾王國的龍騎兵，甚至還會朝著印巴拉帝國的戰象群發起衝鋒；但是此刻，他卻連面對一個十歲小女孩的眼神與表情的勇氣都沒有。

男子害怕、只要自己轉過頭去看向對方，就會從對方的眼神與表情中得到失望、厭惡，以及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被背叛、失去信任的感覺。

因此，男子只是默默地從湖裡走上岸，並撿起地上的衣服準備穿上後就帶著羊群與瑪莎離開，而男子確信自己這趟歸途會感覺特別漫長。

「……等一下！」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瑪莎的聲音讓男子停下了動作，他下意識的轉過頭，這才發現瑪莎此時正站在湖水中，一臉正經且嚴肅地看著自己。

出乎男子意料的，瑪莎的眼神與表情並沒有透露出任何不滿、失望、厭惡，更沒有表現出遭到背叛的感覺。反之，瑪莎此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不僅嚴肅，還帶有幾分男子此前從未見過的成熟。

「大叔，在我面前跪下吧！」但是，瑪莎的下一句發言瞬間就讓男子回過神來，並在困惑與過於驚訝之中開口說道：

「……蛤？」

「蛤甚麼？還不快點過來跪下？」瑪莎繼續說道，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而男子在呆滯了幾秒後，這才又開口說道：

「……不是，你突然沒頭沒腦的要我跪下來是想怎樣？剛剛聽了那麼多結果你的回應就只有這個嗎？」

「沒錯，這就是我的回應。」瑪莎此時一臉認真的說道：「大叔你剛剛所說的話我也都聽進去了，而且讓我聽完後感覺相當不爽！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大叔是這麼瞧不起自己、這麼自卑的人！」

「自卑？」男子錯愕地說道：「不是，我剛剛只不過是跟你說了事實……」

「對！你看！你又開始了！自卑發言！」瑪莎此時大聲地打斷了男子的話，並說道：「甚麼事實、甚麼現實的，你每次都這樣講！講的好像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講的好像你就是你所說的那種人一樣！……但是，我是知道的，至少大叔是個好人這件事情我還是知道的！至少大叔絕對不是你自己所說的那種人，這種事情我還是知道的！」

「我或許很天真沒錯，群山之外的現實世界我或許一點也不了解，但是，對於我的朋友是怎樣的一個人，這一點判斷能力我還是有的！我知道查克他私底下都怎麼說你，他也經常跟爸媽以及跟我說要我對你保持警惕，但是那只是因為查克並不了解你，而我了解你。你並不是垃圾，也不是消耗品，更不是惡魔，你就只是個沒有自信、感到自卑的放羊大叔而已，而若這一切的緣由都來自於大叔你原本的身分的話，那麼就由我來改變它！」

說完，瑪莎對著男子伸出了右手，並再次對男子說道：

「大叔，在我面前跪下來。」

「……你想要做甚麼？」還沒從瑪莎剛剛那一大段發言中回過神來的男子如此問道，而瑪莎則是「哼！」了一聲，接著臉上掛起了笑容，說道：

「還能做甚麼？當然是要進行騎士的冊封儀式啦！既然大叔是因為傭兵這個身分而感到自卑、受到他人的不信任，那麼只要成為騎士，這一切就能夠有所改變了不是嗎？」

聽完瑪莎的解釋後，男子呆滯了幾秒，緊接著，他在心中無聲地大吼著：

天、天真啊──！？真虧這個小鬼剛剛講了那麼多嚴肅且成熟的話，結果到頭來她得出的結論竟然是這個！？我是可以理解她想要幫助我的心情啦，可是，就為了這種事情，竟然這麼隨便就說要冊封騎士甚麼的……而且很明顯重點就不是在騎士這個頭銜……

「怎麼了？大叔？」就在男子還在內心中進行著激烈的討論與大吼時，瑪莎開口說道：「難道說，我真的看錯你了嗎？你真的就只是個甘願被人家嫌棄且永遠得不到信任的廢物嗎？還是說，你是在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這個對你百分之百信任、並且將你當作好朋友的人呢？」

「……竟然說我是廢物，講的話還真難聽。」男子此時緩緩開口說道：「你真的明白你現在所說所做的事情代表著甚麼嗎？並不是我自卑，而是我的身分就是真的那麼低賤，查克對你所說的一切關於我的事情也都是真的，我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為了錢殺人，如今的我只是因為身體狀況不允許我繼續在戰場上廝殺下去，所以才會在這裡成為一名牧羊人。」

「所以呢？」瑪莎毫不猶豫地回應道：「我說過了，你剛剛說的話我都有聽進去，我也知道你過去為了錢殺人，但是這又跟我現在把你當成朋友有甚麼關係？你口口聲聲說得不到他人的信任，但是當別人信任你時你反而成為不信任他人的一方，假如你不信任我，那麼這段時間跟我的相處又算是甚麼？」

面對瑪莎的質問，男子愣住了，一時之間完全沒有任何想法可以反駁對方。而瑪莎此時臉上一樣掛著溫柔的笑容，並對男子說道：

「假如你的過去讓你變得無法輕易相信他人，那麼就從我開始吧？這可是萬分的榮幸喔？身為平民的你竟然能夠得到公主的信任，甚至成為公主的朋友，這種機會未來可是很難再有的喔？」

看著瑪莎臉上的笑容，此時微微搖曳的湖面將陽光反射在瑪莎的身上，被水給浸濕的連身裙在陽光的反射中閃閃發光，與周遭金黃色的湖面形成一幅難以言喻的美景。女孩的笑容是如此的溫柔，濕潤的金色長髮披撒在她雪白且稚嫩的身體上，就這麼一瞬間，男子突然有點認不出眼前的女孩，對方看起來是如此的神聖且美麗，就如同湖中女神顯靈。

瑪莎伸出的手仍沒有收回，而男子則緩緩的走到瑪莎的面前，並在其面前單膝著地、跪了下來。

「我──帕彌爾王國第四王女、瑪莎‧蘿蕾塔‧帕彌爾──正式冊封你為……」

說到這裡，瑪莎的發言就中斷了，而在等待了一小段時間後，男子這才稍微抬起頭，並說道：

「你該不會還沒想好要冊封我為甚麼騎士吧？」

「少、少囉嗦！我這不就在想了嗎？」瑪莎有些臉紅的說道，而在經過一小段時間的思考後，瑪莎這才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

「我正式冊封你為牧者之騎士，從今往後，你必須陪我一起玩、一起笑，在我需要你的任何時候陪在我身邊。並且永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

說著，瑪莎看著男子，並對男子問道：

「神秘的牧羊人，你願意接受這份榮譽，並且許下誓言，成為我的騎士嗎？」

男子此時緩緩抬起頭，看向正低著頭、一臉期待但是又相當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瑪莎，男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他伸手輕輕地牽起瑪莎伸出的手，並說道：

「我在此發誓，我會接受這份榮譽，並且立下誓言──從今往後，我將作為牧者騎士，對帕彌爾王國第四王女永遠效忠，陪她一起玩、一起笑，在她需要我的任何時候陪在她的身邊。並且永遠、永遠都是她的騎士，她的朋友。」

說完，男子湊上前、輕輕地在瑪莎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太陽耀眼的光芒反射在湖面以及兩人的身上，明明是非正式的儀式，而且只是個小女孩的童言童語，但是此刻兩人就如同女神與宣誓效忠的騎士，在神聖的光芒環伺與見證下，立下了永恆不變的誓言。

就在那一天，在偏僻的群山之中，一位效忠於帕彌爾王國第四公主的騎士誕生了。而在此之後，「牧者騎士」這個稱號不再只是男子與公主之間友情的證明，而是逐漸在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傳播開來，成為眾人皆知、家喻戶曉的英雄，這又是另一段此刻兩人都沒意識到、但是很快就會發生的故事了。

「……話說。」就在完成宣誓後，男子此時對一臉開心且陶醉於當下氣氛的瑪莎說道：「你先是在我準備脫褲子的時候質疑我的身分，然後在我全裸而你只穿著薄紗內衣的時候要我成為你的騎士，你……還真的是挺會挑時機的呢？」

被男子這麼一說後，瑪莎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她馬上脹紅著臉、並毫不猶豫地賞了男子一個巴掌。被甩了一巴掌的男子痛的大叫，並一臉錯愕的問道：

「靠！這一下又是為了甚麼啊！？」

「為了你不懂得看氣氛啦！笨蛋！」說完，瑪莎便氣沖沖地走上岸，並拿起自己的衣服後往回去的路上走去。而男子在原地呆滯了幾秒後，這才回過神來急忙穿起衣服，並帶著羊群緊跟而上。

「我、我剛剛應該也沒說錯甚麼吧？有必要那麼生氣嗎？」

「誰知道啦！笨蛋！不要跟我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