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混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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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3
剛剛返回客棧,日爍才閉上門板,卻見千草子搖搖晃晃地用單手撐在桌子上,另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腥紅氣息微微浮動,他立刻緊張起來,以藥草香封住了整個春雨閣,衝到千草子旁扶住她的肩膀。
不看還好,一看驚得冷汗頓冒,千草子的臉色極差,一張小臉異常地泛紅,傳到手心的體溫也高得可怕,幾滴熱汗從她幾乎闔上的眼眸側邊滑落。
他不禁緊張地低喊:「殿下……!」
「別喊、這件事不能讓你以外的人知道……」身體難受得緊,千草子粗喘了幾口,調整自己的呼吸。
要命了,如果不是日爍察覺我的費洛蒙不對勁,我會在布莊就露餡的。
原本千草子還有事情要問小頭家,然而日爍卻一反常態,堅持著她必須立刻回客棧,他們才離開布莊,沒想到短短幾十分鐘的路程間,她的身體狀態幾乎是懸崖式的直落谷底,現在她都開始慶幸有日爍時刻待在自己身邊了。
「在下先去準備那——」
「不用。」千草子搖頭制止:「還不到時候。」
距離那個日子還遠著,千草子並不覺得此時的難受純粹是它的前兆,相反的、她感覺這些異常跟費洛蒙,也就是蟲族演化比較有關係。
身體發熱的同時,她的費洛蒙也變得湧動起來,在每一條血管裡急速竄動,像是正鼓躁著要與每一顆細胞合而為一。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開始啊,換個時間點不好嗎?我因為骨裂躺在床上的時候就很適合啊!現在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要應付求婚神經病、找出殺掉切葉蟻王老哥的兇手,還要追查把蟻蟎帶進來的垃圾,挑現在演化不是強迫我當個抱病勞心勞力的完美社畜嗎?!重點是幹這些還沒有加班錢可以拿!!
雖然只要表達出對於沒錢拿的不滿,日爍和長腳家蟻蟻后就會雙手把國庫裡所有的東西奉上,但是她還是得花在長腳家蟻國上啊!這樣還不如好好放在國庫裡就好了。
瞧著千草子用盡力氣抵抗著難受的模樣,日爍是既心急又不安,自從千草子和他說過了雌性召喚者必經的痛苦——月事,他就一直在為此做各式各樣的準備,方便清洗與吸水的布、止痛止暈的藥品,還有溫和的補藥,只聽理論確實不好想像,但是他記著殿下說過,每當雌性召喚者要經歷月事之前,都會有些前兆,因此他便比往常更加留意於千草子的費洛蒙變化。
因為費洛蒙,是蟲族展現身體變化的第一項徵兆。
轉道向布莊的時候,日爍就有些猶豫了,但考量到千草子或許有急事要確認,他也不好阻攔,只得等到萬不得已的那一刻,才固執地把千草子給拉走。
「那殿下先躺下休息,在下去預備著好下嚥的膳食。」
「不必了……」現在這副樣子,吃一口準吐一口,還是別浪費食物了。
「但是——」話才到口,日爍的綠眸映出千草子那張難受的側臉,默然苦澀地又嚥了回去,只將千草子扶到床邊讓她側身躺下:「在下等會兒去備著清水盆,還有清除蟎毒的湯藥,殿下多少進一些,免得蟎毒復發侵蝕。」
「啊、謝謝。」千草子輕輕頷首。再怎麼反胃,藥還是得喝,不然她的演化過程八成會比其他召喚者來得更加痛苦。
日爍抿了抿唇:「在下先替殿下將髮冠還有吊墜卸下吧。」
「麻煩你了。」
千草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稍微舒緩一些胸口的不適感,烏黑如瀑的髮絲隨著日爍輕柔的拆下髮冠而散開,他將髮飾暫時擱在床沿,接著伸手解下繫於千草子腰帶上的兩枚吊墜,順帶著把腰帶也鬆了鬆。把吊墜和髮飾放回小桌上的飾品木盒內,日爍又倒了杯水,拿了把椅子,放在床邊給千草子放茶杯。
赤色觸角細細地顫動,綠眸漾著憂色,那抹腥甜在千草子躺下後有了些微的回穩,忍冬花香也浮動在空中,他的藥草香牽引著它,和緩地與血腥擦肩而過,不衝突,千草子會更好受一點。
「殿下,能的話,在下去備藥的時間,您簡單更衣吧。」日爍溫言道。千草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是為了見子彈蟻王而穿的正服,著重於外觀的端莊而非穿著舒適,要想休息,自然得把衣服給換了才好。日爍雖然是千草子指定的輔佐者,有些涉及雌雄有別的事情,還是得避開的。
「知道了。」
在千草子應答之後,日爍退了出去,從外頭又對春雨閣下了一層費洛蒙,確保召喚者的氣味不會影響到其他住客或客棧的人,才去找夥計交代著他要的水和膳食。為免有人暗下手腳,兩樣皆要先送到日爍所住的風鳴堂,因此在這段期間,就是千草子能慢悠悠換衣服的時候。
從床上慢慢爬了起來,把身上該扔的扔,該拆的拆,千草子很隨性地把脫下來的衣服外褂放到了房間側邊的椅子上,一口氣把杯子內的水喝乾,接著攤上了床去,緩慢地鑽進被子裡。
如果按照這裡的習俗,我現在這副只穿內襯的樣子應該算衣衫不整吧。不過算了,反正也只有那傢伙會看見,他那種忠犬個性也不可能對身為召喚者的我有任何動作,不要因為怕我死掉抓十個醫官過來就不錯了。
日爍還沒回來,多出了一段空閒時間,千草子開始整理自己從子彈蟻王還有小頭家那裡得來的資訊。
那些記檔上明確的寫著切葉蟻王的長兄上繳證據的時間,也清楚地記錄了他們查閱紅火蟻國那邊回復的日期,但是上頭卻沒有提到切葉蟻王長兄帶著的弟弟也一塊進到國內的事情,這個弟弟是手持蟻蟎的犯人,不管如何都該被記入檔案中,但當時她和日爍都翻了個遍,每一卷上都不見這個人出現,彷彿這個弟弟並不存在似的,可切葉蟻王說得那般真切,千草子不認為他會在這件事情上說謊。因此,只可能是子彈蟻國這邊刻意隱瞞了弟弟的事情。
千草子會刻意去問小頭家這幾年子彈蟻宮內的八卦,也是為了確認她的想法是否有誤。
在布莊裡和小頭家交談,千草子他們得到了那些沒有被添油加醋、文過飾非的情報。這幾年的子彈蟻國算是太平,要說何時算是最動盪的時期,大約是在五年前。
——五年前,子彈蟻國尚有十五位王族子弟,現今的子彈蟻王便是其中的嫡長子。
難道又像那些宮鬥劇一樣,為了奪位,這十五位王族互相廝殺?
千草子還沒有問,小頭家就推翻了她的猜測,他雙手交疊在胸前,一邊皺著眉,努力回憶著一邊說:「這件事兒被宮裡人壓得很死,咱也不太確定宮內發生些什麼,但是咱可以向姑娘確定的是,這十幾位王族子弟的自相殘殺,絕非他們的本意。」
「你如何知曉?」爭權奪位,雖說並非蟻族的性子,但免不了會有些爭鬥,日爍作為貴族,也體會過那些陰暗殘酷,對於小頭家所說的「絕非本意」,自然有點不信。
「閣下不信是當然,但咱可是親眼見過那些世子外出閒逛的,感情好得很,咱要做情報生意,不可能連這點看人的眼光都沒有。」
小頭家說了幾個他親眼所見的例子,五、六年前,世子們經常一起出遊,在街上到處玩,比較少見的就是嫡長子,畢竟他已經扛起了王世子的位置,不可能常常離宮,得留在宮裡給先王辦事,他們開始手足相殘,是因為一次又一次幾乎要奪走彼此性命的意外,讓他們逐漸失去了對兄弟姊妹的信任。
奪命意外。這四個字一出現,千草子突然感覺自己似乎看見了一抹後宮XX傳的影子,小頭家後面的描述,也不過是一一驗證了她對於那些八卦的想像。
大致聽完了五年前的子彈蟻宮內成員,千草子的心裡也有了十分粗略的推斷,所有跟身分、地位、血統有關的事情,會出現的劇情,也不過就是那些老梗了,差別只在如何引爆、主謀是誰。
這樣也能明白為何子彈蟻王會做偽造的記檔了。
為何要隱瞞?只可能是因為那個人會給子彈蟻國帶來威脅。而又為何有威脅?只可能是因為他所牽連的事,並不只是一般貴族,而是涉及王族。
禁物一旦涉及王族,子彈蟻國很可能會在確認有關證據後,一夕之間被紅火蟻軍踏平。
無論如何,這些都只是猜測,要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相,還得再多查些東西。
她需要更多情報,至少在這個世界裡,知道得多一點並不是壞事。
另外,小頭家給了她一項模稜兩可的訊息。子彈蟻王唯一倖存的弟弟,似乎也在五年前消失了,根據當時的使者來訪頻率,這位最小的弟弟那時候最有可能的去向,是巨山蟻國。這雖然並不能成為直接判定子彈蟻國與巨山蟻國互相掩護的信息,終究是讓她多了一點對心中臆測的草圖。應該說,如果光這些線索就足以構成真相的話,那她真的要把這個世界當成漫畫來過關了。
「殿下,在下能進房嗎?」
『可以。』
身體還疲憊沉悶著,好歹信息素還是能放的。千草子剛傳出去,對方已經一手托著水盆、一手端著藥粥,側著身子推開了門板,再俐落地用腳關上;果不其然,見到床上的千草子衣襟敞開、青絲披散,日爍只蹙了下眉,接著將水盆和粥都放到桌案,隨即動手替她把衣領整好、被褥掩上,動作極為熟練,頗有種把千草子當成病中幼童的既視感。
「殿下正發著汗,還是不要太過貪涼,當心身子受不住。」
尤其他還邊動作邊嘴碎了一句,千草子的頭上頓時畫下了三條黑線。
敢情你是把我當三歲小兒,生了病,流著滿臉鼻涕、咳得驚天動地還對你鬧著吃冰的那種?
「日爍……我只是正在變成螞蟻而已……」所以不要用那種幼稚園老師哄小孩的語氣說話。
日爍聞言略為一頓:「殿下現在是正在演變成蟻嗎?」
「大概,」千草子歪過頭,日爍單腳半跪在床邊,配合著她的視線高度,讓她不至於說話還得仰頭:「時間沒到,費洛蒙不穩,也只剩下這個可能了。」
「如果真是如此,在下會替殿下暫時婉拒所有會面。」
讓現在的殿下和他人見面太危險了。
「也不能完全拒絕。」
馬上拒絕所有的邀請,等於變相地昭告天下她現在不適合見人,只要知道她的召喚者身分,稍微動動腦都能察覺她是因為什麼而無法出現,因此千草子把決定權交給了日爍,由他去判定見什麼人是必須做的,推拒誰的後果又是他們可以接受的。能力不到就絕、對——不要過多逞強,這是千草子自切葉蟻國躺了四天之後最大的體悟。當初她就是覺得自己可以再撐一下,才導致地下湖泊那會子難以收拾的事發生,現在她絕對不會再犯一樣的錯。
日爍清楚千草子將決定權交付自己是為了暫時擱置那些正事,專心度過這段演變的痛苦階段,慎重地應了,又盯著千草子一點點服完了分量並不多的藥粥,幾乎是還沒過幾分鐘,千草子就已經闔上雙眼,日爍用浸了水的毛巾,輕輕擦拭不斷從千草子發燙的額角和頸邊密密滲出的汗珠子,又入水盆換洗、擰乾,不停重複著這樣的舉動。
殿下……
如果他的費洛蒙技能是可以轉移病痛的,又或者是如切葉蟻王那樣能安撫心神的就好了,至少這股難受勁就不會讓殿下這般受苦。
只可惜,日爍的費洛蒙技能,是主破壞跟增加負面狀態。
他能用靈霄弓讓千草子深睡過去,卻不能減緩她在睡夢中感受到的悶熱疼痛。
因為身子發熱冒汗的緣故,只得淺眠的千草子,不時會皺起細眉,一雙眼瞼顫動不已,彷彿下一刻就要醒了,卻又持續的在睡夢中掙扎。
殿下現在這副模樣,至少子彈蟻王那邊的會面是肯定得推掉的,也要確認這附近沒有影部的人……山崎閣下或許還能考慮一番,再稍微談談,說不定能獲得適應演變症狀的法子。
『日爍,方便說話嗎?』
副將的信息傳來,日爍一手抵上右耳後,一手仍拿著巾子輕輕按掉沁在千草子額上的汗:「方便。有事嗎?」
『我們這邊已經開始在作戰前準備了,你那邊如何?查到什麼了嗎?』
「能大致推斷子彈蟻王與蟻蟎有關,能把當年的紀錄粉飾得如此完美無缺,也只有他才能辦到。切葉蟻國那邊的使者,估計也是他們滅口的。」
雖然純粹是他個人的猜測,不過按照子彈蟻王那副純看獵物掙扎有趣的態度,加上小頭家那邊給予的情報,日爍已有九成的把握,只不過這份把握不僅僅是在確定主犯的身分上,也是在證據已毀多年的推測上。
像子彈蟻王那樣喜歡捉弄他人的性格,萬一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髒事,絕對不會留下任何可追尋的蛛絲馬跡,會比尋常人做得要更自然,不會完全推脫得與自己全然無關,讓自己欲蓋彌彰,就算想懷疑也只能是懷疑,讓人絲毫抓不住任何可以循向他的足跡。
比如他們可以透過切葉蟻王的一番話,得知子彈蟻國曾經處理過蟻蟎的上呈報告,卻沒有辦法從那些紀錄中翻出任何子彈蟻國這方的錯處。
『千草子殿下怎麼說?』
「殿下——」他凝視著側邊的千草子,一度想把她的狀況據實以告,卻又憶起千草子吩咐不可外傳於他之外的人,遂轉了口:「千草子殿下讓我隨時留意他們的動靜,也悄悄進了彩絲,已經預備送往長腳家蟻國。」
『彩絲……看來這位殿下並不懼怕戰爭。』能設想到要在敵國準備好能充作繃帶的彩絲,副將對千草子的印象又更好上了幾分。至少千草子不是一個盲目追求和平的召喚者,人無完人,副將並不期望召喚者能同理他們蟻族的習俗或價值觀,只求她不要懷抱無妄桃源鄉理想。
既然戰爭是對方勢在必行的路,他們就不能一昧避戰。
「是,殿下對於戰爭,雖可說是厭惡,但並沒有全然避諱。」相反的,日爍認為千草子的心裡或許已經做好了要親自上戰場的準備,比起讓旁人去前線為她衝鋒陷陣,千草子更傾向自己親臨沙場。
另外,螳螂族的召喚者聽聞千草子殿下,從螳螂族的森林來了子彈蟻國,已經和殿下有過會面。他道。
『螳螂族的召喚者?』平時也沒有跟螳螂族有多少聯繫,這個時候他族召喚者避開女王陛下私下來訪,並非好事,副將的語氣保留著疑惑:『那麼殿下態度如何?這突如其來的,怕不是有什麼陰謀吧?』
「我原先也擔憂,不過對方很老實,殿下問什麼就答什麼,雖說習慣螳螂話的樣子,但在與殿下見面前似乎有先學習過蟻族會話,有點口音在,但不影響交談,倒是個有心的。」
蟻族會話並不容易,要能做到可以溝通無礙,需要下好一番功夫,特別是螳螂族並不是一個與蟻族往來密切的種族,能接觸蟻族會話的機會少之又少,因此日爍推測山崎在前來與千草子見面之前,有花心思去學蟻族會話,再不濟就是於故鄉碰過千草子所謂的「中文」,但無論是哪一個,山崎願意配合千草子,便是一項十分注重千草子感受的行為。
『聽起來,他支持殿下?明明也不是舊識。』
「同為召喚者,多少有些親切。」日爍簡短道。而且山崎還算積極,面對子彈蟻王的挑釁,他也沒有幫襯蟻王,反而保持沉默,表達了他對於蟻王行為的否定,也算是明事理的人。
『不管怎樣,小心為妙。國內對於你的輿論暫且被我們壓下,萬一再有狀況,我們也沒辦法再替你做到顯著的壓制。』
喉間一窒,他失職一事終究被傳回國內了。日爍拈著毛巾的手遲疑了一會兒,在殿下受傷之後,他曾無數次想過自己是否還有資格留在殿下身邊,也許換上第一皇子他們會更理想,然而殿下每一次將選擇交到他手中,每一回停下腳步回頭等他,都讓他無法輕易開口。
從來沒有想過,詢問是否更換輔佐人選,對經常向人推薦摯友的自己來說,竟有如此難以做到的一日。
「……我知道了,我會留心。」
彷彿是察覺到日爍的不安定,副將立刻說:『只是提醒你一句,別太放心上了,就算我們壓制不了,殿下不肯放你回來,就是女王陛下發十道急詔,你也回不了國的。』
——對你來說是這樣,但是對我來說,你沒有。所以我不會給你下什麼處罰,如果蟻族的女王要懲處你,把你叫回去,你要有我會反抗聖旨的心理準備。
「……嗯、是啊。」
當千草子從四天的昏睡中清醒之後,她親手替他別上了髮夾,向他道歉,甚至對他說了這麼一段既荒唐又認真不已的宣言。
殿下說了會為他反抗聖旨呢。
睡著的千草子汗涔涔的,但已經停下了發汗,留在肌膚上的都是溫涼,日爍輕拭她稍稍退了些潮紅的臉龐,又仔細地替千草子把睡亂了的長髮整理成一束,挪到軟枕邊。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殿下的。」
*
子彈蟻王宮殿內,影部正御史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轉著棋子,最後才落一白子在碧玉棋盤上頭,正坐於棋盤對面的山崎也很快地跟進了一枚黑子,雙方的臉上皆是一副百般無聊,棋面上則廝殺得不可開交,最終影部正御史扔下了手中開捏起的白子,雙手一攤。
「小官認輸!」
「謝謝指教。」
山崎一個標準地行禮後,兩人開始動手收拾起棋盤,影部正御史是逃難來山崎這邊的,他家主子打算再度讓他去跟蹤監視那對召喚者主僕,想當然要逃遠一點,最好是來頭比自家主子大的,這樣就可以拿對方當藉口不去應接這份寫滿「死」字的差事。所以從下午過後,影部正御史就賴在山崎借住的宮殿裡不走了,山崎也算大方,聽完影部正御史暗藏求救的下棋邀約,便主動讓宮人幫忙遞個消息給子彈蟻王,說他把影部正御史留在自己宮裡下棋打發時間,純當助人為善了。
「沒想到閣下對於棋藝也這般精湛。」連下了好幾局,全都是他落敗,影部正御史帶著讚嘆道:「這樣成熟的棋法並不常見,也許閣下在故鄉有接觸學習?」
山崎謙笑:「你也很強,好幾次我都差點擋不住你的攻勢。」
影部正御史擺擺手:「噯!閣下別笑話小官,我那些哪叫攻勢,那叫退無可退,只能鋌而走險。」
畢竟在螳螂族那村裡,經常被人虐殺嘛。山崎苦笑,要是常常被高手逼到無路可走,久了也會記住對方如何圍堵自己的棋路,只不過是在這個地方角色對換罷了。
「說到虐殺,山崎閣下對於吾王的計畫,應該也有所察覺了。」影部正御史收拾好棋子,望著山崎那張沒什麼反應的臉:「閣下打算怎麼辦呢?是繼續裝作不知情,袖手旁觀,還是和千草子殿下他們站同一邊。」
「嗯」了一聲,山崎雙手交叉在胸前,歪頭思索:「說的也是,也該好好考慮一下我的站邊了,雖然以我的立場肯定是走千草子小姐那裡,但是也不能不把螳螂族的立場考慮進去,他們比較屬於實力至上,也許會希望我保持中立,不得罪你們蟻王,也不冒犯千草子小姐。」
待在蟲族也有段時日,螳螂族內部自然也經歷過幾次派系鬥爭,只是在強大的領導底下,全部以失敗告終,藉由這些經驗,山崎也培養了基本的察言觀色能力,他很肯定自己這趟來子彈蟻國,完完全全就是被子彈蟻王拉過來利用的,想把他當成動搖千草子的工具,也可以說,是想藉機看看千草子主僕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雖然輕易被當成工具的自己也有不對,但是會不爽也是真的,山崎沒有那麼老好人的性子,特別是他已經覺察到子彈蟻王對千草子他們展現了隱約的敵對意識,儘管不曉得兩邊開戰的真正目的,至少在回國之前,他是不會給子彈蟻王這個傢伙好臉色看了。
聽到如此坦白的一席話,影部正御史不由得乾笑幾聲:「哈哈……該怎麼說呢,閣下真是有話直說。」
「一般來說會刻意表示支持問話者的派系吧?但是不好意思,比起隨隨便便就向女人求婚的傢伙,我還是更喜歡跟正常人待在一塊。」
山崎當然知道影部正御史這番問話是為了試探他的態度,但正如他所說的,螳螂族以實力至上,在會面的時候,他已經感受到子彈蟻王和影部正御史單就費洛蒙這方面壓不贏身為召喚者的千草子,如果真的開戰,以日爍的輔佐能力也能迅速彌補千草子費洛蒙技能不熟練的短處,因此山崎個人私心,是認為千草子和日爍那邊贏面更大。
「求婚那會事兒、小官倒是無話可說,吾王突然發神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想到他連那麼重要的場合都這樣。」想到就來氣,雙手一攤,影部正御史整個人靠到椅背上去,臉上寫滿無奈。關於子彈蟻王直接向千草子求親這件事,他也很生氣,不、當下他已經覺得自家主子是白癡了。
你說單獨和千草子見面的時候問,倒是可以利用千草子不熟悉蟻族風俗矇混過去,還能大事化了、小事化無,無傷大雅,然而子彈蟻王卻在日爍和山崎面前求親,那就是妥妥的找打。
「聽起來你的主子經常給你找麻煩啊。」
「何止,他簡直是把小官當成什麼都能辦到的萬事屋了。」
「真的是不管哪裡都會有你這樣備受壓搾的社會人士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起話來的氛圍,讓山崎回想起以前在日本打工時,經常聽正職前輩們抱怨的事情。一邊躲避著隨時可能出現的上司耳目,一邊偷偷喝著茶或咖啡,或是哀怨,或是感慨,大肆埋怨著工作上各式各樣的事情。那些是當時作為工讀生的山崎還無法踏進的世界,可來到異世界之後,山崎等於是直接被賦予了「召喚者」這個正職,對於這些社畜般的怨嘆,他也多了更加深層的體會。
畢竟我也親自在類似職場的官場裡打滾了四年,螳螂族不太抱怨,幾乎所有人都很正向思考,善盡職責,也就比較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對著某個人抱怨工作上的事情,又或者是,聽著某個人抱怨著自己的上頭老闆。
嘛,雖然對他的Boss不爽,不過這個影部正御史,倒是可以交個朋友。
——?!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的動作因為各自的本能而瞬間靜止。
和自家主子相連結的費洛蒙激烈震動,影部正御史感受到了從子彈蟻王那邊傳送過來的強烈窒息感,雖然只是「感受」而非實際作用在他身上,不過這樣的強度……不妙。相當不妙。
山崎的雙手微微顫動,此時此刻,他整個身體裡急速流動的血液和頃刻緊縮起來的肌肉,都在告訴他:這附近有一個足以對他造成威脅的存在,在那一秒鐘出現了。
而唯一能造成這樣震盪的人,在子彈蟻國也只有一個。
「千草子小姐……」
山崎站起身,同一時間,影部正御史也有了行動,兩人都明白彼此的目的地,也就在對視一眼後飛速達成共識,山崎展開了來到蟻族之後一直交疊收著的翅膀,影部正御史從背後生出了一對薄翅,雙雙飛出宮。
「你知道千草子小姐他們在哪嗎?」
「這點國內情報,小官還是要有的,小官這就給閣下帶路。」
山崎好心道:「等等可能沒時間說明,我先給你提個醒——千草子小姐現在應該是費洛蒙暴動狀態,你見到蟻王之後,不管想什麼辦法都行,最好是越快把他帶走越好。」
影部正御史微冒冷汗應著:「如果能帶得走,小官也會這麼做的,只怕殿下不肯給小官這個機會……」
「不管給不給,你都得試試看吧。」山崎姑且給了對方一個最低保障:「我會看在我們方才下了幾局棋的面子上,幫忙阻擋一下千草子小姐的,而且再不濟也有日爍先生在啊。」
「那麼小官先在這裡說一聲謝了。」有了山崎這個召喚者,好歹自家主子的活命機率大了一點,影部正御史是安心些了。
剛才那一陣費洛蒙所造成的震波規模並不小,從上空往下看,災情十分明顯,越接近客棧區,街道上的蟻民越是癱軟,有虛弱癱倒在攤子裡的,有狼狽爬進店鋪裡的,有腳軟倒在大街上的,也有倚著牆面努力呼吸的。山崎雙眼略為嚴肅地掃視著街景,光是這副受災慘重的模樣,恐怕不需要影部正御史在前面給他帶路,他也能直接找到千草子的客棧在哪裡了。
「在前面。」看到客棧後,影部正御史隱隱滑下一滴冷汗:「雖然這麼說不太好就是了,若是吾王凶多吉少,還請閣下暫時拋棄偏見,先帶吾王離開。」
山崎直接拒絕:「別說傻話,要走就一起走,而且這樣的暴走狀態不會維持太久,不用太擔心。」
「莫非閣下知道千草子殿下發生了什麼?從剛才開始就提到了暴走。」
「嗯,算是知道吧。」畢竟四年前,他自己就經歷過一模一樣的狀況啊。
要下降了。
影部正御史領著山崎在滿是奔逃到一半就腿軟的蟻民間落地,果不其然,客棧裡面是暫時空了下來,圍繞著客棧,有兩股濃烈的費洛蒙氣味,墨水香正在牽引著鮮血甜味流向平穩,其中混雜著子彈蟻王那不甚明顯的氣息。擰眉惱怒地嘖嘴,影部正御史頓時有點後悔,自己就不該放著那個白癡主子不管的,到底是為什麼要自己主動招惹召喚者殿下啊。
「上樓的話,你沒問題吧?」召喚者的費洛蒙具有極大的壓制力,貿然接近只是增加受害者,山崎才會多問這麼一句。
有問題也得說沒問題啊。影部正御史有苦難言,不過還是嘆了口氣,點頭表示自己沒問題。
才踏進客棧,濃厚的驅逐信息隨即壟罩兩人,山崎倒是還好,同為召喚者,他還能忍受,影部正御史馬上就有了反應,身為蟲族的本能讓他升起極度想往外移動的衝動,山崎抬手畫了一個圓圈,給影部正御史上了一層簡單的阻擋牆。雖然無法完全抵消那股子想逃走的慾望,至少是可以隨著理性自由行動了。
山崎狐疑道:「你、真的沒事嗎?」
緩了緩自己的生存本能,影部正御史欲哭無淚:「閣下,您有見過哪個部下棄主逃走後還能活著的?」
「這倒是。」山崎不可否認,拋棄主子的下場通常都不是太好。
一步步接近春雨閣,走廊上一片狼藉,門板和窗格被震飛,做為擺設的花瓶碎裂四散,走到門口的兩人,迎面直視的第一眼畫面,是正坐在床沿的千草子,只著內襯衣,青絲披散垂肩,面無表情,一雙眼鮮紅發亮,宛如審視著獵物般直勾勾瞪著他們瞧。
日爍站在千草子身側,雙手正努力施放穩定的費洛蒙,盡量溫和地調整著對方的血甜波動,一直到山崎出聲喊了句「日爍閣下」,才因為察覺他們兩人的到來而回身看向他們。
「山崎閣下,還請不要接近殿下。」
千草子現在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他方才試了幾次,都無法喚醒殿下,這個時候多出人來靠近,不管是山崎還是千草子,兩邊都會有危險!
……果然是初次覺醒。山崎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環顧四周找了下影部正御史要尋的對象。
此時影部正御史已經看見了摀著胸口、嘴角淌血的子彈蟻王,連忙上前扶起倒在房間角落的桌椅殘骸中的主子,讓他倚著牆喘氣。只要命還在就是最大的好事,影部正御史從身上的暗袋裡掏出了黃金蜜,子彈蟻王白著唇抿下,這才恢復了點血色。
「吾王,您是嫌棄麻煩事不夠多嗎?為什麼偏偏來招惹殿下!」影部正御史不由得對子彈蟻王發起火來,作為一國之君,都不應該冒著可能被傷害的風險,獨自前往敵方陣營。就運算元彈蟻王認定自己能倚靠技能熟練度取勝,但天生體質差距擺在那裡,兩敗俱傷的機率也是五成,他不該如此輕率!
「哈哈……本王只是沒想到……殿下會這麼快就、咳、清醒過來……」
收到了遠遠監視召喚者主僕的影部消息,知道了千草子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確定了巨山蟻王要開戰,他本想趁著千草子現在還很虛弱的時候,給予她致命一擊,確保長腳家蟻國的敗北。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並沒有照著他的計畫而走。
子彈蟻王不得不承認,這一回的行動是莽撞了些,因為他心急了。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想避免讓他和召喚者有任何可能對上的機會……
「您!!簡直是——」氣到不知該說什麼,影部正御史將子彈蟻王拉起,單手環住自己的頸,讓對方可以藉著自己的支撐行走:「臣帶您到外面走廊,這副鬼樣是絕對不能被蟻民看見的!」
又咳了好幾口血,子彈蟻王頷首:「咳、咳咳……輕點啊……」
山崎有些傷腦筋的撓頭:「兩位先在離這房間遠點的地方待著吧,剩下的事情,我和日爍先生會處理的。」
影部正御史感激地嘆道:「麻煩您了,山崎閣下。」
「嗯。」
待子彈蟻王主僕倆走遠,山崎才把重心放回房內的兩人。
「好了——」
一滴冷汗滑下山崎的側臉,他現在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