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肩負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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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2
大宅裡,雨滴細細密密的落在每一株植物的葉面上,逐漸沾濕建物的屋瓦。
褐髮少女抬頭仰望著窗外滴下細雨的天空,圓滾滾的雙瞳翠綠晶瑩,如春日剛剛萌發的嫩芽。
「妳說、外頭是不是快下大雨了?」
「是的,小姐。」聽到主子問話,丫環停下動作回答。
「這樣的雨如果下太多的話,大哥就不好飛回來了。」
丫環不住笑了笑,繼續整理著床鋪:「小姐呀!您就是太多心了,大少爺都出過多少次差了,雨這麼大,這會兒子肯定在某個地方避雨呢,不會有事的。」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小姐別憂心,聽宮裡的人說,大少爺被第一皇子殿下重用,連女王陛下都經常想賜予大少爺封賞呢!」
就是這樣才需要擔心……
少女笑而不語,垂下的眼眸隱藏了她眼中的瀅瀅光輝,大哥總是獨自肩負著所有的責任,把她保護得周全,卻忘了保護自己。
「封賞愈多,大哥的責任就愈重,我寧願哥哥、少立一些功。」
「小姐,您又說這樣的話,可真是要觸霉頭的。」
「……不說這些了,大哥說了這幾日可能就會回來,妳預備著些大哥喜歡的瓜果和湯菜,讓大哥一回來就能吃到。」
「這個自然,小姐可都念了好幾輪了。」
丫環應聲退出去了,少女捻了一縷自己肩上的髮絲,是宛如原木的深褐色,然而在那木塊色之下映著一抹鮮紅。
得藏起來才行。
擁有這頭朱紅色的長髮是不被蟻族允許的。
哥哥為了保護她,並沒有把那一頭醒目的紅髮掩去,讓所有的流言蜚語,只針對他自己。
如血色的鮮豔,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和攻擊,成為他們家最最堅不可摧的盾。
少女來到梳妝台前,輕壓側邊的一處精細雕花,一個小小的暗格自桌下「喀搭」彈躍,玉手拿出裡面的小巧銅盒,盒內是哥哥每個月都會給她找來的救命之物。
將暗格內的木梳子取出,上頭留下的染劑痕跡,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有已經隨時間淡化的,也有隨時間染浸木頭紋路裡的,陳年的痕跡,清晰可見。
一點一點地把盒中的染劑用梳子抹上頭髮,很快的就再也瞧不見那零星的紅,就這麼用髮簪盤起放著晾乾,夜晚時再讓丫環幫忙洗去,少女的紅髮就能再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小姐,夫人來了。」
丫環的通傳聲讓少女迅速收起了那木梳與染劑,當錦服婦人的鞋尖踏進她的房門檻內,暗格已經消失於桌下。她起身迎接,儀態完美:「母親。」
婦人的笑容很溫柔,牽住了少女的手:「門口這兒冷,快進去。」
少女略為擔憂的說:「好。母親怎麼這時候過來?外頭還下著雨呢,路上都是泥,弄髒鞋面就算了,若不小心跌跤了怎麼好。」
婦人笑著擺了擺手:「不礙事,娘踩穩些也不至於摔著自己,更何況,鞋子髒了還能洗。」
少女心一緊,連扶著婦人的手也跟著緊了一下。
在她的印象中,相對於其他族人更為怕水的母親並不喜歡在雨天出門,自小學習的淑女禮儀讓母親無法忍受自己的衣服淋上雨滴,就算讓人打著傘遮雨都不太願意,因為那樣容易被紙傘上的雨水濺到,更別說是要讓繡花鞋踩在雨天汙濁的泥濘上,可現如今、她也能接受鞋子被泥水沾濕了。
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麼多年過去,明明應該早就明瞭、再清楚不過的事實,卻總是在她不經意的時候化作冰涼的刀刃,狠狠刺向她的胸口。
是啊,一切都不一樣了。
連她都這般難受,何況哥哥呢?
大約是受盡千瘡百孔,也不願在任何人面前垮下。
「娘來這兒呢,是要跟妳說,妳哥哥來信了。」
坐在椅子上的婦人招手向一旁的ㄚ環要來托盤上的物件,是一只漂亮的長方木盒子,盒內躺著一枝精緻的白玉髮釵,栩栩如生的花朵彷彿能聞到清香;少女將盒子捧在手心,笑得如暖春花綻:「哥哥總是記著我的喜好。」
自小如此,永遠記得她喜歡什麼、厭惡什麼,連糕點都為她學著做,一點也不在意雄性進廚房是件不妥的事。
「是啊,要是他也能記得常回家,那就更好了。」
婦人語氣中帶著些許失落的輕嘆,她頓覺不對,臉上的笑容登時枯萎,少女立刻關切:「可是哥哥在信中又說不回來了?」
隨著婦人無聲的頷首,少女的心也一點點的沉了,彷彿浸入冷冽的湖水裡,但還是強撐著沒有露出來,讓ㄚ環把木盒子收到梳妝台上,溫柔安撫又沒能見到兒子的母親:「想必哥哥身在要職,事務繁重,深受重用的臣子,哪有那麼多休沐可回家,可哥哥再忙,他都記得給母親寫信呢,這可好啊。」
但婦人卻搖搖頭:「娘擔心的不是這個。」
「這……」
婦人撫著手腕上的翠綠鐲子,幾度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綠眸微垂,少女給身邊的ㄚ環使了眼色,ㄚ環便悄悄努了努下巴,把屋內所有的僕役都帶出去,還關上了門,只留下母女倆說體己話。
「母親,發生什麼事了?」
「妳哥哥……」婦人慾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下去:「妳曉得長腳家蟻國出現一位召喚者殿下這事嗎?」
少女點點頭,「女兒雖半步不出閨房,可對於此事也有所耳聞。」
那位召喚者殿下的消息來得又快又急,就算是幾乎不出家門的女眷也聽得見下人們議論紛紛,她還是個連各類壽宴都避而不出的閨閣小姐呢,但仍透過僕役的嘴知道了。雷雨天中落下,渾身閃著金黃光輝,有特別好看的面容,據說能用一腳踩碎大地,一揮衣袖可以召雨,還特別嗜吃鹹食。雖然知道很大部分都是在傳言中被加油添醋胡亂瞎說的,可不免俗的、還是會因此對這位殿下有些揣測,也不曉得這些傳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妳哥哥這次來信,說自己現在正在召喚者殿下那兒當差。」
少女睜圓雙目驚呼:「什麼……?!」
哥哥不是只在長腳家蟻國接待召喚者殿下、前些日子去了切葉蟻國視察,不日就可回來了嗎?怎麼這家書裡的內容和她聽說的全然不同?
「似乎是去切葉蟻國的時候,就已經侍奉著殿下的樣子,妳哥哥怕家裡人擔心,讓妳爹先別告訴我們,這回信中對娘坦承……娘聽妳爹說,是妳哥哥在切葉蟻國犯了大錯,怕會因此殃及家門,才讓老爺多少……先做準備。」
「什麼、犯了大錯?!」少女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這怎麼可能……哥哥那麼心思細膩的人,枝枝節節的小錯也罷了,大錯?這怎麼可能?」
究竟是犯了什麼樣的過錯,竟讓哥哥必須寫信來讓父親有心理準備。
彷彿是、沒有注意到殿下已經身染疫病,甚至讓殿下為救他身陷險境。婦人簡短地轉述了丈夫所說的情況,少女的臉色越加凝重,可以明白為何哥哥會有此預備,竟然讓殿下遭遇危險、染上重症,別說是召喚者殿下,只要女王陛下追究,那麼他們一家便只有滿門抄斬的下場了。
「妳爹爹說,虧得殿下不介意,免去了妳兄長的罪,還讓人給他治傷。」婦人揪著織花裙擺,神色憂愁:「妳也知道的,召喚者殿下地位僅次於女王陛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服侍在旁的人,總得小心再小心,這回是殿下寬容不予妳兄長計較,可誰也說不準下次呀,娘擔心妳哥哥……」
少女瞧著眼前婦人憂心忡忡的面容,不難理解母親的煩憂,伴君如伴虎,何況是據說性情難以捉摸的召喚者,萬一哥哥再次因為一時疏忽犯下什麼過錯,被降職只是小事,若是被降罪,摘去項上人頭,那就無可挽回了。
「那哥哥在信中,可說了些什麼?」
「還說呢!娘聽妳爹說他幾日前又陪著殿下去了子彈蟻國,擔心得頭髮都快白了一半,偏偏妳哥哥在信裡對這位殿下寫的全是好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全是好話?」
接過婦人遞來的信件,少女的目光落在書簡上的工整字跡,信中關於召喚者殿下的敘述,確實好得讓人懷疑那位殿下是從天上下凡的仙子。
——千草子殿下極其聰穎,納諫如流,砥礪琢磨,且為人隨性,不拘小節,嚴己寬人;而屢錯不計,教子以從長思量,是為大器者。然,大人重傷未癒,染疫多時,得良藥方能下地,卻凡事親力親為,蟻王謁見,遭進讒言,獨信為臣者兒,拒子彈蟻王婚配,護短之意顯見。
一字一句,無一不是在稱讚殿下,少女看得出來,她的哥哥對這位殿下極為用心,甚至可以說、是過於用心了。
讚美殿下處事寬容就算了,光看她能夠原諒犯了大錯的兄長,拒絕子彈蟻王的求婚,還在謁見子彈蟻王這樣的高階蟻種時,維護了被說三道四的兄長,便可以理解為何她哥哥會是這般反映。
更重要的是,她的哥哥、被召喚者殿下賜名了。
「日爍……這是哥哥的賜名。」
哥哥考量家中狀況,並未將此事對外張揚,連家書也小心翼翼,只對父親使用賜名落款,本以為這賜名會因為切葉蟻國的過失被收回,沒想到殿下依然喚他「日爍」,就像是從來不考慮哥哥是否不適任,也沒有任何把哥哥換下的想法。
婦人雙目盯著那信上的落款,竟有些愣愣的:「女兒啊,這賜名、是真的嗎?莫不是你哥哥自個兒取的,說是大人給賜的,哄爹娘高興吧?」
「怎麼會?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娘最清楚不過,哥哥斷不會用這麼重要的事情來說嘴,何況信上也寫得明明白白,這名字是殿下看哥哥左右為難,特意賜下的呀,怎麼會是哄人呢?」
賜名的意義,母親不會不知道,這是哥哥極受召喚者大人重用的證明。
「既然這樣,那我們、是不是該給殿下送點兒什麼呀?」
「送東西?娘,您想送什麼呀?」人家作為召喚者殿下,哪裡還缺東西。
婦人一聽,開始不停嘴的說起來:「噯!殿下這不是還在養傷嘛!娘想著、也許該給殿下送些補品,什麼黃金蜜啊、藍鱗鯛啊、蔘鼠啊,這些都能送啊,好讓殿下養養傷,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啊。」
少女聽完一陣頭疼:「娘,您就不怕這一送,外頭說咱們送禮買平安呢!」
婦人不肯鬆口:「那妳說說,妳哥哥在信裡讓娘備些衣物和樣式簡單的飾品,這不也是送禮買平安嗎?」
「那是哥哥為了殿下日常用的,切葉蟻國務農、長腳家蟻國貧乏,去了子彈蟻國雖出產精緻布匹,但沒有出色的繡娘,自然要從家裡捎一些過去頂著。」
她知道哥哥多才多藝,什麼都能做,琴棋書畫、騎射刀劍只是基本,廣泛使用多族語言文字,還能算帳管家、下廚料理,女紅也不在話下,連衣服都能自己裁製,但那不代表殿下就能接受哥哥用低級布料臨時湊合出來的東西。
自家人就算了,那可是召喚者殿下呢。
少女不曉得的是,她腦海中的「臨時湊合」對於千草子來說,已經是過於華貴的服裝,若是她曉得,也不會在接下來的幾日裡,幫著母親張羅這些備品時,總挑了鑲滿珠寶和金絲銀線的華服,讓自家哥哥在收到了這些物件時著實苦笑一番,還得自己認命地摸摸鼻子,動手給不喜歡衣物有過多裝飾的千草子拆金線、卸珠飾。
於是這兩天,母女倆有別於平時的忙了起來,從各家有名的商號裡千挑萬選,叫了些手腳乾淨老實的商行代表和繡坊的人進家裡,仔細看了好些上等品,每一樣都包裝得整齊漂亮,甚至不甚安心的多番檢查,就怕送去前就在家裡被人動了手腳,給哥哥引來災禍。
這樣的動靜在尋常貴族眼中,只是平民夫人小姐們愛美的日常,能不被外人察覺,卻不可能瞞得過知曉他們家風簡樸低調的第一皇子,連逢年過節都不見得會叫人到府上裁衣服,更不要說挑飾品了,幾乎都是用舊有的東西頂著用,日爍家中會出現大商鋪的人走動往來,肯定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她們正在為日爍處理千草子殿下現在手中正缺乏、而他也無法就近取得的東西。因此,作為會和日爍私下聯繫的摯友,他們幾人幾乎是一從切葉蟻國返國、參加完紅火蟻女王的召喚,就悄悄攜上東西踏上了摯友家的門檻,嚇得早已不再為官、在家中養老的老爺和夫人不知所措,茶水糕點都叫人換了三種。
「二位不必居禮,論輩份、本王還是晚輩,此回突來拜訪,是本王失禮了。」
「殿下別這麼說,不過一介草民罷了,擔不起這話呀。」
第一皇子看著眼前的舊臣,神情溫潤,謙和有禮,讓兩位長輩免禮就座,不必拘束,副將則將一大包東西遞上,第一皇子邊說:「聽說日爍給夫人和老爺寄了家書,請求二位費心,給千草子殿下備齊日常所需,本王立場特殊,若直接送去給日爍,怕惹人非議,所以想請二位讓本王行個方便,藉這趟家書的名義,把本王和他們倆準備的藥品也一同送去。不知兩位意願如何?」
老爺頻頻頷首:「這個自然,沒什麼不同意的,不過是送個東西,還勞煩殿下跑這一趟。」
只是、不知日爍在召喚者殿下那兒,是否真過得安好?
老爺問得有些直白,擔心兒子的程度遠大於希望兒子獲得重用的心,第一皇子含著笑意,費洛蒙輕輕淺淺逸著,隱隱安撫著兩位長輩:「日爍在千草子殿下身邊極受照顧,深得信賴,本王聽說日爍在護衛殿下時不慎讓自己受傷,千草子殿下給他的懲戒,是在他替殿下寫公案或是用膳時,讓具有淨化能力的綠光蠑螈爬滿他的雙腳。」
「爬、爬腳?」
夫人的不解讓皇子幾人相互交換了好笑的眼神,副將開口解釋:「日爍自己不慎受傷,殿下為確保日爍的傷不會感染惡化,又怕日爍顧著忙事兒都不休息,因此才罰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可以淨化傷口的綠光蠑螈爬腳。」
不然以日爍那個性子,肯定轉出房間就繼續去幹活了,什麼治療,不存在。
原來如此。老爺和夫人露出了恍惚而難以置信的臉,只是他們能懷疑嗎?這聽起來如此不像處罰的處罰,其本意卻是讓他們的兒子可以好好休息。
兩位老人家忍不住想:這個殿下果真像傳言中那般奇怪呀!
為人父母,自然以兒女為重,對於召喚者殿下的關切,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畢竟日爍自從上任第一皇子的輔官之後,隨著輿論愈演愈烈,他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去年開始,便只剩下每月固定會寄回家的書信能得知日爍的近況,就連替皇子送東西的副將都比日爍還常踏進府中正廳。
第一皇子讓副將盡量簡單地講述了從日爍那裡收到的定期報告,針對召喚者的部分也都撇除了些許他們認為過分誇讚的形容,老爺和夫人透過副將的描述,也能大抵理解他們的兒子是與何種性格的人相處。
溫涼的茶液散發清香,老爺若有所思啜飲,緩緩垂首:「看來……草民是暫時不必為此憂心了。」
若對方真是同兒子所寫的那般愛才惜才,想必也不會發生兔死狗烹之事吧。
掌權者識人不明,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腐敗終將迎來終末,只盼這位召喚者,莫如從前的舊皇族,被長年的權力染紅雙目,直至血染宮殿,仍執迷不悟,不知悔改。
「那是當然,您老人家沒見過,日爍每次提起千草子殿下,那都是一股子香草味呢!」長侍衛咧嘴燦笑,日爍那張臉上難得出現的溫柔眉眼,還有那居然沒能藏住的費洛蒙氣息,他可是深深記在腦袋裡呢:「在宮裡,日爍藏情緒的功力那麼好,唯有在提起千草子殿下時,他才失守。」
夫人和老爺皆是一愣:「他、他散發出費洛蒙了?」
長侍衛重重點頭:「嗯!不只我一人感應到了,皇子殿下也有。」
見第一皇子肯定般的頷首,老爺長吁一口氣,他家兒子從小教育嚴格,幼年時期就很少出現費洛蒙失守的情形,就連他們給日爍辦生辰宴,日爍也沒有顯露過超出禮節的喜色,何況、打從他們退隱沒落到這間小小的宅府裡,誰也沒見過日爍這孩子掉過淚、喊過痛,一直都是溫溫潤潤的一塊翠玉,臉上帶笑,卻沒有實際的喜悅。
怎麼會?到了召喚者殿下身邊就隱藏不了費洛蒙了?
——不會吧?
老爺臉色霎時一青,忙問:「草民斗膽一問,召喚者殿下可是與日爍形影不離?」
是形影不離,但似乎也不必這麼驚慌。老爺彷彿汗涔涔的,不知究竟想到了什麼,副將委婉地揀了下詞,日爍身為召喚者最信任的輔佐者,怎麼可能不與召喚者有較多接觸,且召喚者的性子並非他們所能輕易揣測,讓心思細膩的日爍處理,才是最好的選擇。
冷汗滑下,神色緊張,透過隱約浮現的費洛蒙信息,第一皇子大致嗅出了這位父親所真正擔憂的關節點,於是反手點了點茶杯,像是在提醒對方冷靜似的,緩言道:「形影不離,不見得是壞事,畢竟赤膽忠心,不見得只會出現在雄性之間,就如同全體蟻族對女王陛下獻上忠誠,那是一樣的。」
「……是、那是。」
第一皇子的言外之意很明顯,是在暗示他,就算日爍和召喚者殿下朝夕相處,也不代表日爍就會沾上權力鬥爭,不表示日爍會對召喚者有不軌之心。
自古以來,侍衛對自己的主子日久生情這種話本故事般的情況其實並不少,即便侍衛有情意,不一定非要結合,也可以選擇用自己的忠誠,代替那一紙婚飛庚帖。
永遠守在身邊,也是一種誓言。
而且,如果千草子殿下有意婚飛,那無論日爍這番不離寸步的行為所暗示的「情意」是真是假,在外人眼中都可以成為一個極佳的擋箭牌,至少不會有阿貓阿狗都撲上來毛遂自薦的情況嘛!如果是假的,那日爍就是完美的審核者,可以確認那些追求者是否真心,如若是真的,好歹這樣的距離也能留點機會給他自己。
這邊的第一皇子笑彎了眉,旁邊的副將和長侍衛一臉無語,他們主子大概不曉得自己的表情多失守,這杯媒人的酒都快捧起來似的,怕人不曉得他多希望日爍就這麼早早婚飛別回來了一樣。
副將嘆息著對長侍衛遞了信息:『這人都還沒見過,就急著把日爍往外送,他是盼孫子盼瘋了的高齡爹娘嗎?』
長侍衛無奈的聳肩:『大約是對召喚者殿下揍人很滿意吧?畢竟除了我們之外,很少有人會當場處罰對日爍失禮的人。』
這邊的副將和長侍衛還在心裡感慨,他們倆的主子卻已經將一枚火藥炸到了兩位老人家面前。
「另外……待在宮裡,並沒有比待在千草子殿下身邊,來得安全。」
這話說得很輕,卻宛如重錘,老爺身子一震,夫人捧著茶杯的手也重重的頓了一下,驚呆眼的長侍衛欲開口,卻被第一皇子抬手制止,瞧他那固執要把事情和盤托出的樣子,便是十頭黃金馬陸也拉不回來,大約是鐵了心要說,罷了、那便隨他去吧。副將不自在的乾咳幾聲,用費洛蒙給周遭做了一層簡易的隔音罩,誰讓他們倆找了個這麼隨心所欲的主,作為屬下、也只能蹭蹭鼻子給主子收拾攤子。
老爺緊了緊拳:「皇子殿下,此話何意?」
第一皇子神色淡然,但不難看出他深邃眼眸中的憂色:「日爍的傷勢,他在家書中可有詳細說過?」
夫人和老爺均搖搖頭,他們兒子習慣獨立,報喜不報憂,就算受傷了也只會把實際很嚴重的傷勢講成微不足道的風寒,可他們這邊要是為了確認事實而派人過去查看,又擔心會給兒子的政敵新的情報,故每每只能裝作真如日爍信中所寫:只是風寒。
「其實……日爍和千草子殿下,是受到了蟻蟎感染。」
「什麼?!」
「不是說、只是一般的疫症嗎?!」
一直認為只是普通的時疫,從沒有想過會是蟻蟎的夫婦倆大為震驚,卻只能僵著身子聽神情凝重的第一皇子將細節一一道來。切葉蟻國遭受長久的算計,長腳家蟻國一度岌岌可危,所幸有日爍和召喚者殿下傾力阻擋,這些惡劣企圖被逐一擋下,可與此同時,兩人也為此付出了相對代價,雙雙染疫。而這些傳聞和眾多事情,全是以「蟻蟎」為關竅,精心策畫出來的陰謀。
作為曾經經常進出宮中的夫婦,哪裡會不知道蟻蟎帶來的危害有多大,老爺幾次沉重地皺起眉,那股熟悉的、沉穩的、壓迫著胸骨的氣味在廳內冉冉升起,第一皇子掩住了那抹悄然而起的欣慰,當年那個教他執劍之力、訓他貴族之理,愛民如子也心懷天下的強大雄性,似乎並沒有因為退隱府中而消失,那麼想當然的,也能夠理解他之所以特意前來拜訪的目的吧。
作為一位因愛國而放棄權力權柄的忠臣,自然也會因為愛國而重新執起放得生塵的武器。
果不其然,老爺的指尖敲擊著鋪蓋絲錦的桌面,在第一皇子的話音落完後一陣沉默,伸手捋了捋那頭灰髮,直把長鬢連同瀏海往後理齊,髮根處的鮮紅才外顯出來,在第一皇子等人隱含期待的雙眸裡,格外刺目。
「殿下,希望草民做些什麼?」
「本王希望你們可以成為千草子殿下的後援。」
在紅火蟻國內,針對日爍的惡意無處不在,有許多人想方設法要把他從那個位置拉下,也有許多人對他們這一家子虎視眈眈,只要稍微有了接近皇權的嫌疑行動,各路招數便會接連不斷,諂媚利用只是一點小把戲、詆毀殲滅也淪為家常便飯。就算日爍有第一皇子作為庇護,卻也只能保住一時,第一皇子還只是皇子,並不是他永遠的保障,更不可能時時顧及他的家人,所以日爍才會在官場裡這般辛苦,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一切努力只求他所珍視的爹娘和妹妹,安心度日,平安順遂。
接近地位僅次於女王陛下的召喚者,等同於接近了僅次於皇族的權力核心,國內已經有些貴族在蠢蠢欲動,他們不可能眼看著日爍在權力核心周圍打轉,如今也差不多該是時候找盡理由讓日爍強行下放回國了。
也因此,才會有早上那場荒唐至極的朝會。
那些人的身分,他們全都記下了,只是現在還只能悄悄的對那些人的後院、財庫動手腳,不能明目張膽的殺雞儆猴,效果僅僅只是牽制和拖延,並不能對日爍起到顯著的協助。
深藍雙瞳環視了這個與其宮殿相比遠要簡陋的正廳,第一皇子感慨地收住自己的目光,雖說作為皇子,他所承受的陰險詭計也多不勝數,但他卻可以肯定的說:日爍所過的日子,比他這個皇子還要艱險得多。
身為一個受到世俗規範限制的皇子,他無法完全護住日爍一家,但是既然眼前出現了一個有能力辦到的人,那為什麼不去支持呢?
在切葉蟻國罵罵咧咧幫忙完善後續工程的那段時間,他們三人聽說了許多日爍和千草子殿下的事情。
長腳家蟻族依舊在協助整修坎井,但見到第一皇子的時候,卻也沒有印象中那種趨近於惡劣的自卑自賤,切葉蟻族的侍女們說,那是源於千草子殿下停留切葉蟻國期間,在長腳家蟻國派人之後,千草子殿下的侍女們就全數更換成長腳家蟻族了,其中也有發生過切葉蟻族侍女想勸諫殿下改由她們服侍,卻被千草子殿下直白回絕。當時殿下所說的那席話,增加了長腳家蟻族的自信,無論他們在蟻族位處多低的階級,他們是召喚者殿下欽定的服侍蟻族,這才是鐵錚錚的事實。
同樣的,即便高低階不變,可切葉蟻族對長腳家蟻族的態度,也更為和善了。
而這便是十分重要的變化——只要在召喚者身邊得到無可比擬的重視,那麼便沒有人可以撼動他們,那就是眼下如臨危城的日爍最好的庇護之所。
現如今日爍仍被召喚者持續器用,讓他即便犯了錯也無所謂,召喚者極度的偏袒就是護住他的堅石,只要召喚者不願放人,那群人要想找理由讓女王陛下強制召回,也會變得相對困難。
「況且,本王近日收到了趣聞,子彈蟻王在面見千草子殿下時,日爍公然受到嘲諷,而後……」第一皇子輕掩笑顏,收到副將遞回來的小道消息時,他可笑得眉眼都成彎月了:「聽說當時也在場的大臣,不幸血染衣襟,大約得好生休養數日方能出門。」
雖然實屬有些沒禮貌,但聽到發生這樣的事情時,副將和長侍衛滿臉贊同,對於召喚者的好印象又多了幾倍,僅僅休養數日已經是很客氣的小傷了,誰讓你家主子找日爍麻煩,純屬二字:活該!
明知日爍這些日子已經擁有一定程度的召喚者信任,還敢在她面前挑釁他,這不是自己找打嘛。
更重要的是,那位大臣的鮮血,是召喚者確實會保護日爍的證明。
召喚者不興言語攻擊,直接用費洛蒙進行回禮,雖然也透露出她不太適合溝通這個缺點,卻也更加彰顯能說善道的日爍重要性有多大。無論是要談事還是要談情,他們都得先尊重了日爍才能往下接著談,無視或是輕挑貶低他的下場,子彈蟻王的大臣便是一個血淋淋的實例。
老爺「唔」的一聲,假使他點頭答應,以現有的財力為召喚者提供後援,兒子的前途不只會平坦很多,甚至可以鞏固兒子在召喚者身邊的地位,對日爍也不算壞事。
只是,眼前這個皇子,是真心為了日爍而提出這個條件的嗎?
就算蟻蟎一事牽扯極多,可誰也不能肯定幕後之人的身分,萬一、真正要謀害日爍的人,就在他面前呢?
老爺動搖的神色讓第一皇子微微側臉,夾雜著苦笑:「還請您老人家放心,本王若是真的想動手,今日也不會跑這一趟。」
本王還記著當年習武時被您一劍敲昏的痛楚呢。他乾笑道。又不是傻了,真要害日爍,還大老遠跑到他家來,對他爹娘說這些,要是被察覺了,就算有長侍衛在,他也絕對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全身而退,五成機率他會死在這正廳裡,三成機率會犧牲副將、他與長侍衛重傷逃出,二成機率三人輕重傷離開,可他們三個能無傷、平安踏出這府的機會,卻是趨近於零啊。
日爍的父親,就是教授他們三人武術和費洛蒙應用的啟蒙夫子,他們三個合力出擊都從來沒有贏過的、可怕的雄性紅火蟻族。
長侍衛擺手插話道:「更何況、這裡還有夫人在呢,我們真要傷害日爍,真的僥倖讓我們活著離開了,往後皇子殿下在各行各業的眼線生意,應該也會面臨關門大吉吧。」
商界是很殘酷的,貴族的商圈更是如此,想同時獲得有利潤的商業消息,那就不可能與日爍的母親為敵,雖說是從官場退出,僅僅只是做著「小本生意」,但實際上想真正賺得盆滿缽滿,那隻能依靠夫人的生意直覺。
是的,日爍這家門的低調與貧困,僅僅只為保命,是做給外人看的假象。
日爍身為長子,頂著這個假象,卸下了榮華富貴給予的特權,讓雙手斑駁,渾身傷痕,一路溫和的笑著,活到了現在。正因為父母以往的顯赫名聲,讓日爍認為自己必須扛住這份責任,維持著自身的淡薄生活和最低需求,讓那些躲在陰暗處的貴族無法挑出毛病來。
一定很沉吧。
幸好,現在這份責任不只他一個人扛了。
「……好吧,」老爺長呼一口氣:「微臣會成為召喚者殿下的後援,無論遇上什麼困難,臣都將助召喚者殿下一臂之力。」
自稱變了,代表對方的確認真看待這件事。第一皇子鬆了口氣,他還怕自己的提議會被直接駁回呢。
「但,臣目前對召喚者殿下沒有任何認識,臣應當從何處著手為好?」
老爺問得很仔細,參與後援這件事,半點差錯都不該有,因為這不僅僅是為了國家,也是為了他的兒子。
「請您悄悄做好開戰的後備物資。」
此話一出,夫妻倆皆噤了聲。當聽到蟻蟎出現,他們不是沒料想到這個發展,只是沒想過第一皇子會開口就要求他們為此作準備。戰爭並非小事,既然第一皇子這麼說,只代表他們已經有了極可能開戰的內線消息。
「……臣斗膽問一句,是為誰而做的開戰?」
第一皇子很坦然的回答:「——為蟻族。」
不是為了召喚者,不是為了日爍,是為了整個蟻族的未來。
蟻蟎一旦蔓延,整個蟻族將會如臨末日,沒有人能肯定主謀手裡是否有其餘的蟻蟎幼蟲,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尋個時機,將他們一網打盡,也避免他們狗急跳牆,轉身就去散播蟻蟎。至於另一邊,日爍向皇子他們回遞的消息,是召喚者隱約也已經表露出「必須應戰」的態度,這場戰爭是對方想要的結果,而他們該做的,就是在這場仗裡獲得勝利,並且把損害降到最低。
老爺深深的吁了口氣,重重頷首。
「——臣領命。」
屋外的雨淅瀝落下,遮住了院內的交談聲,也遮住了逐漸模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