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交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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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1
晃悠悠的,子彈蟻王在清寧宮前駐足,望著自己為它設下的重重衛兵,若有所思的仰頭閉眼。
要見還是不見呢?
距離上次來這座宮殿的那一日,彷彿還只是昨日的事情,但實際上已經能以「年」作單位了。
『喂。』
聞聲睜眼的瞬間,他的眉頭微乎其微地挑了一下,卻不是因為對方無理粗魯的語氣,而是因為與他聯絡的這個人,只有一種狀況會主動向他發出信息,與他的弟弟有關的事情。
「何事?」
『我要開戰了。』
「……時機未到。」距離他們談好的時間,還早了好幾個月,那傢伙應該等確定到切葉蟻國送不出支援物資之後才行。
『最多再等十日。』
「哈啊……為何這般著急?」他伸手捋了捋漆黑的微卷髮,心裡有股說不通的悶氣:「切葉蟻國已受重創,長腳家蟻國就算已經把蟎疫控制住,他們也拿不出足夠的資源和你們抗衡,何必急著暴露自己?」
『要等可以,你要把召喚者留在你的國家更久。』
額角突地冒了一條青筋,這是讓他去幹活嗎?他可不是對方的部屬,沒道理要在這邊對他唯命是從。子彈蟻王冷笑道:「你說笑嗎?你說的那位召喚者是何等人也,豈是我能自由掌控的角色,她才剛把我的部下喉頭掐出血來,能送走她都謝天了,你讓我把她留在國內做甚?」
『我保證不會動到灝玨。』
子彈蟻王高大的身子一頓,幾乎是僵硬著,不知何時緊握起的拳頭,隱隱浮出痛感。
對啊、這是他當初和那傢伙的交易內容。
——你要我幫你,可以,你必須幫我做到一件事。
——不管是什麼、我都會做到!
——悄悄把隱牙帶走,你要保證他的人身安全,保證他不會被任何人傷害,保證他能擁有我沒有的自由。
傾數回籠的記憶,當時的對話歷歷在目,這是他與巨山蟻王所做的交易。
——還有,絕不要讓他知道,他逃走的事是你我安排的。
「最多七日,我最多幫你拖延七日。」
『七日夠了。』
「別讓隱牙上戰。」
『我知道。』
連結切斷許久,子彈蟻王站在那座宮殿門前,恍恍惚惚之間,他們兄弟倆已經這麼久沒有見面了。從他把這座宮殿封鎖的那一日前,他假裝對隱牙的存在視而不見,讓當時悄悄前來找他做交易的巨山蟻王,把性命深受威脅的隱牙給帶回了巨山蟻國。
對不起,我是個無能的兄長。
「吾王。」
聞聲轉過臉,子彈蟻王看著靠在清寧宮門外的影部正御史,長吐一口氣:「你還是來了。」
影部正御史聳肩道:「現在不來,等你回去還不是叫我去陪你下棋,還不如在這兒等著,免得你的傳令兵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
兩人並肩而行,慢慢踱步,子彈蟻王沒開口,代表他現在的確還沒那個心情處理公事,但影部正御史還是得多嘴,因為這件事不僅關乎子彈蟻國,也關乎清寧宮裡那位太妃。
「蟻蟎這事兒,咱們可以用紅火蟻那邊的反應推託,可是切葉蟻國的使者在地下湖泊死去,我不認為千草子殿下會讓我們簡單帶過。」影部正御史慢慢說著他的推斷。面對明顯表現出袖手旁觀之態並且還有散播蟻蟎嫌疑的巨山蟻國,千草子並非直接前往巨山蟻國一鍋端,而是先來了子彈蟻國,這不是一個好現象,她很可能已經察覺切葉蟻國使者的死亡和子彈蟻國有所關聯,才會送走隨行的車馬,僅憑二人入境,想潛入他們國內探查。
子彈蟻王反問:「你怎麼就不覺得,可能是日爍閣下察覺到了些什麼,才提議讓千草子殿下過來這兒?」
雖說經過一次會談,子彈蟻王可以肯定千草子具有一定的判斷能力,但那並不代表她就能洞察先機,依據細小線索就推測子彈蟻國必定與此事有關,一個會在敵人面前暴露自己弱點的人,子彈蟻王給不了過高的評價;說到底,他還是認為日爍猜到真相的機率高多了,千草子的確有些令他感到有趣的部份,可是單就處事經驗和對這世界的理解,子彈蟻王認為她還沒那麼熟習到足以用推測去觸碰事實。
影部正御史卻不這麼想,他走到子彈蟻王面前,皺著眉問:「我沒跟你說過,是千草子殿下決定來子彈蟻國的嗎?」
「沒有。」
難怪。影部正御史扶額,對自家主子略為低估召喚者這件事感到頭痛。
「……吾王,是千草子殿下向日爍閣下說要來咱們這裡的。」
對於蟻蟎那些決策,大方向都是千草子下判斷,日爍再以符合蟻族認知的方式去執行,在切葉蟻國的時候,千草子第一時間發現旱期生物暴動是異常狀態,而非旱期水源缺乏導致,那隻受到感染的綠光蠑螈,也是因千草子發現牠的感染處才得以活下;在這種種事情裡,日爍所扮演的腳色,不過是將上頭吩咐的命令確實達成,一個忠實完美的執行者罷了,真正在動腦的人,都是千草子。
影部正御史擔心的是千草子已經發現是他們殺死了切葉蟻國的使者,也推斷出了蟻蟎真正的來源。
「儘管如此,目前他們手中所有線索都指向巨山蟻國,再怎麼懷疑我們,沒有證據就是沒有真相,你就別那麼杞人憂天了。」子彈蟻王拍拍影部正御史的肩膀,繼續往前踏步。
影部正御史連聲搖頭:「王,萬一千草子殿下懷疑了,難道日爍閣下會因為手中沒有證據就不去查我們嗎?」
子彈蟻王偏頭道:「他是忠實的執行者,你也是。」
一聽就覺得不妙,影部正御史立刻渾身打顫,本能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立馬追上了子彈蟻王:「吾王,您不會要臣去……」
「唉呀!你可以的。」子彈蟻王笑得很燦爛。
「不不不,王啊!臣前天差點就死在日爍閣下手裡一次!差點!今天又差點死在千草子殿下的費洛蒙底下……」
「沒事兒——」
「沒事個鬼!!!」
*
一路上和山崎有了基本交流,千草子知道了山崎的故鄉是日本,在這個世界已經待了四年的山崎,雖說到過許多蟲族國家,但來蟻族是第一次。
日爍在鳳麟樓叫了一個單獨包廂,點菜時十分熟稔,讓千草子心裡浮現了幾句「真不愧是在國內處理事務的傢伙」之類的感慨,店小二離開、等待菜餚上桌的時候,三人也總算是能夠好好坐下來交談了。
「既然可以放心說話了,那我再介紹一次,我的名字是山崎鐵人,是螳螂族的召喚者。」山崎放下剛潤過嘴的茶,開始說道。
山崎鐵人,在這個世界度過四年,現如今是二十一歲的成年男性,雖說有部分軀體已經變形,形成了無法挽回的蟲型態,但在各種日常生活上還是與一般人類無異。目前已經蟲化的部分除了背部的翅膀,就是手腕處可收回的前肢,雖然不怎麼影響以往的生活習慣,然而還是有些困擾之處。
對於生活習慣不同這點,千草子深感理解,她剛到長腳家蟻國的時候,就因為蟻族的階級制度感到非常困擾,她真的很不習慣自己房間被一夥人來回穿梭,一雙雙眼睛無時無刻盯在身上,那些貼身侍女之類的存在真的很可怕。
吃個飯都會有人站旁邊盯哨的感覺真是令人食不下嚥。
日爍問:「請問山崎閣下,是否還記得當年您如何來到螳螂族的?」
山崎不假思索答:「是還記得,只是時間有些久了,加上我那時候有些受傷,印象有點模糊。」
四年前,山崎還只是個高中生,高高興興騎腳踏車上課去,沒想到在準備過馬路的時候,耳邊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弄得他很不舒服,因此停了下來揉了揉太陽穴,卻沒注意到自己的位置是在人行線上,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有一輛疾駛且來不及煞住的轉彎車朝他暴衝過來。
「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在螳螂族的地盤上了,他們說我憑空出現,奇裝異服、渾身是血,無意識間說的又是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便判斷我應該是召喚者,把我帶了回去療傷。」
畢竟在蟲族世界,召喚者的傳說是常識,假如出現一個奇裝異服又無明顯蟲型特徵的人,對方就有極高的機率是召喚者。
替山崎做治療的醫者表示山崎完完全全是靠著來到這個世界時的基礎演化而活下來的,他身上的傷不僅多,還有多處可以成為致命傷的大傷口,其中最可怕也嚴重的一個,就是他胸口接近心臟旁的一個穿刺傷。它直接貫穿了山崎的胸膛,醫者們可以直接透過那個傷口看見山崎身下的床褥,雖然直徑不大,卻因為那個傷口並無穿刺物可以阻擋肌肉組織出血,導致昏迷不醒的山崎一度陷入失血過多的危險。
若非穿越來時賦予的基本變化,略有幅度的提升了山崎的身體素質,依照當時的傷勢,他肯定活不下來。
可是奇怪的是,山崎並不記得當時他周圍有任何可能造成那種貫穿傷的物品。
螳螂們也曾懷疑是否是山崎在掉落過程中碰到了森林,派人四處尋找過山崎掉落之處附近的樹林,卻一無所獲。
說到這裡,山崎看向千草子,希望從她那邊得到共鳴:「千草子小姐,也許妳來到蟻族的過程,有些地方與我相似?」
然而,千草子給了他否定的回答:「我醒來的時候,只記得日爍在確認我的意識這件事,來到這裡之前的事情,完全想不起來。」
坐在長腳家蟻國那張床上、初見日爍時,千草子也試圖想要想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越想回憶,腦海裡就越是模糊,最後反而一片空白,連自己穿越前在做些什麼都忘了。
「身上沒有穿刺傷嗎?」
「沒有。」
面對山崎的追問,千草子便簡單說了些自己的身體變化,像是本來需要戴著助聽器的耳朵恢復了聽力,本來消失的嗅覺也恢復了,也不曉得究竟是聞到費洛蒙還是真的聞到東西的氣味。
日爍些許詫異:「殿下本來沒有嗅覺嗎?」
千草子有些含糊地道:「啊、嗯,算吧。」
很難跟日爍解釋車禍,對快要過半都會飛、身體素質也極好的蟲族來說,很難理解「會被馬路車撞到重傷」這件事吧。剛剛山崎說他被車撞到差點死掉的時候,日爍雖然沒說話,但是那個信息素很明顯就是在說「為什麼會被撞到?」還有「以後要更注意殿下上下馬陸車」。
我知道你們雄蟻人人都會飛起來,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費洛蒙技能把車子劈成兩半,但是人類既不會飛也不會手一揮就出現飛刀啦……
對於千草子來說,嗅覺跟聽力能恢復,比起高興,她更像是重新獲得了工具。
對於這些宛如奇蹟似的身體變化,千草子不怎麼有實際感觸,畢竟它們並沒有嚴重影響到她的日常生活,唯一比較很可惜的是偽社交障礙DEBUFF沒因穿越被取消就是了。
「那個奇怪的聲音,你有印象嗎?」
山崎面露苦惱之色:「我記憶中模糊的就是這個,我記得我聽到了聲音,卻不記得我聽到了什麼樣的怪聲。」
也許那個怪聲就是讓他穿越至此的關鍵,可山崎卻對它記憶十分模糊。
「那你怎麼知道蟻族出現召喚者?」
山崎沒什麼心計,很乾脆地就說出是子彈蟻王去信讓他過來的,子彈蟻王在信中傳達了蟻族出現召喚者的事情,並且以這位召喚者各項喜好都很特殊、希望能有另一位已經熟悉蟲族規則的召喚者提供協助為由,邀請山崎前來子彈蟻國給個意見。他也沒想太多,單純覺得能多個伴,也許還能找到同樣是日本人的召喚者,這一點讓他在收到消息的隔天就打包行囊,跟著子彈蟻王的使者來到子彈蟻國。
然而對於子彈蟻王這番舉動,千草子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真的有想要幫助我盡快熟悉這裡嗎?別搞破壞就不錯了。
誰會對剛見面不到幾分鐘的女人求婚?還是說她應該用蟲族的方式思考?不過螞蟻的婚飛也的確是很快速,如果有順利找到雄蟻,新蟻后也不會管對方啥個性,繁衍最重要啊!交配完就找下一位了,也不像人類還得培養感情。
所以人類這生物才會那麼麻煩啊。
看千草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死魚眼,日爍隱隱感應到她又浮現了一股「好麻煩」的信息,遂輕輕揚起了嘴角。
「?」山崎注意到千草子的死魚眼,疑惑的問:「怎麼了嗎?」
「沒什麼。」總不能老實跟你說人類很麻煩吧。
正好菜餚上桌,三人便暫停了交談,然而當夥計把一盤肉給端上桌時,山崎的表情很明顯地有了變化。
「唔噁……」
幾乎是立即性的,山崎慘綠著臉往一旁的牆角乾嘔著,驚得夥計們手忙腳亂,日爍的手腳倒是極快,一手護住了千草子,從信息素裡察覺山崎極為難受,馬上便叫夥計把那盤肉暫時撤掉,改成打包,包廂裡少了肉味,山崎這才停下了彷彿要把五臟六腑給嘔出來的反胃,儘管臉色依舊難看,好歹是能好好坐下來喝一口茶水了。
日爍溫言道:「山崎閣下,您沒事吧?」
考量到山崎所說的不嗜肉,他特意只點了兩道肉,沒想到第一道連桌面都沒沾上,山崎就如此不適。
山崎也知道自己嚇到人了,邊接過日爍給他倒的茶,一邊歉然道:「抱歉……我以前其實不太吃肉……」
千草子看著反應如此激烈的山崎,對於他先前說的「不太吃肉」有了新一層的解釋。
她歪頭道:「山崎先生,你以前吃素吧。」
「啊、是的。」山崎握著茶杯,有些尷尬的苦笑:「老實說,自從到了螳螂族那邊之後,雖然還算能溝通,但是在飲食上,完全和我以前相反……」
山崎從小就吃素,倒也不是因為宗教或是其他信仰,而是單純的「無法下嚥」。他沒有辦法接受任何肉類,就算刻意偽裝成素肉,他也會在吃到的那一刻,把東西給吐出來,就像是身體純粹的拒絕所有肉食一樣。雖然在現實世界,這樣的人並不算少數,但是當這樣的人到了螳螂族成為召喚者,卻的確會成為一個相當大的困擾。
「我收回前言,你真的很困擾。」光是剛才那副景象,她已經可以想像起初山崎會有多麼辛苦。
山崎擺擺手:「沒關係。沒親眼看見,大家幾乎都不會相信我真的吃不了。」
不過也四年了,多虧演化的關係,現在可以把次數增加到一個月吃一碗肉,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山崎說得很輕巧,他當時的確是為了適應飲食,過得十分難受,因為他的身體不接納肉類,可螳螂族的主食卻是以肉為主,為了更快的恢復傷勢,他必須想盡辦法讓自己嚥下去一口,而且這兩年,山崎的身體又有了新的變化。
「最麻煩的其實不是我不擅長吃肉這件事。」他盯著眼前的茶杯,眼神有些哀傷:「……而是我會突然變得很想吃肉。」
突然變得很想吃肉?千草子挑了下眉,雖然並不想做心靈溝通師,但是這似乎是召喚者的生理變化,不仔細聽也許會錯失很重要的訊息。於是她沒有出聲,只淡然地點點頭,「嗯」一句讓山崎能繼續說下去。
頻率大約是一個月一次,我會突然陷入一種極度想要攝取肉類的狀態,那個時候雖然只要吃足夠的肉量就夠了,但是一旦放縱我過度取食的話,又會馬上全部吐出來,再度變得非常想吃。
所以每個月一次,每次只吃一碗,這是目前最好的狀態。
山崎說得很平靜,然而從他的費洛蒙裡,卻能感應到相當程度的悲傷。
「每當我變成那樣的時候,感覺就像是在提醒我:我已經不是人了。」
雖然手上有了前肢,背上有了翅膀,山崎心裡還是知道自己實際上是人類,只是時間帶給他的變化很殘酷,他不僅身體演化成了螳螂,似乎連心理都在逐漸變成螳螂,渴望肉食的自己是山崎相當陌生,卻又不得不去習慣的模樣。
看了眼神色自若的千草子,日爍能明白為何山崎會有這樣的心情,那種自己無能為力改變一切的無力,自己只能接納事實的無奈,他也品嘗過。所以他不希望千草子也變成那樣,儘管千草子本人並不在意的樣子,但他不希望她待在蟻族,卻因為長腳家蟻蟻后的私願而逐漸失去自我。
「……山崎閣下知道自己必須完成的願望嗎?」日爍問。
山崎拿起筷子戳了戳盤中的布囊子:「我不知道,我連召喚我到這裡的人是誰都不曉得,螳螂族並不是完全崇拜召喚者的種族,他們對召喚者的態度其實更多的是友誼,所以他們也沒有什麼願望好召喚我的。」
他拜託螳螂族幫他四處打聽,然而卻一無所獲,螳螂族為了顧慮他的安危,大致確認過後便停止了大範圍的搜索,僅僅保留最低限度的情報蒐集,他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拖過又一年,山崎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嗯,」千草子抿了口湯,眼睛半闔,淡然地開口:「山崎先生,也許有方法可以阻止演化。」
聞言,山崎整個人一震:「真的嗎?!」
有些承受不起山崎充滿希望的視線,千草子的目光飄開:「……只是可能。」
沒辦法,你的經歷聽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我這種不喜歡人群的傢伙就算了,變成螞蟻也沒什麼不好的,就是會嗜甜、怕水、容易毒死,可是這些特質就算放到一般人身上也沒什麼特別,不像你吃了肉就吐卻又還得硬塞進嘴裡。
而且,比起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的我,你大概更想回去才對。
我無法理解慢慢變成蟲那種悲哀,也無法理解失去人類本質的心情,但是理性上我可以理解,生活豐富也有親友在等待著的你,絕對更需要阻止演化。
「就算只是可能,那也無所謂!」山崎誠懇地望著千草子:「請妳告訴我吧!」
唉……真的只是可能而已,就算失敗了也別找我負責。
千草子也只是猜測,畢竟沒有任何召喚者恢復成人類的先例。
「我夢到一顆蟲卵,」她簡單地說:「那顆蟲卵是紅火蟻的蟲卵。」
「紅火蟻的……」山崎登時看向一旁一直安靜聽著兩人對話的日爍,對方則回給他一個肯定的視線,讓他頓時掌握了答案:「——是嗎?千草子小姐是演化成紅火蟻,因為身邊有日爍閣下。」
日爍點點頭,如果千草子殿下沒有想錯,只要破壞掉那顆正在演化中的核心,應該就可以停止演化進程,只是千草子殿下也就見過它那麼一回,他們又不可能自由進出自己的潛意識,也不能保證破壞核心會不會導致什麼慘烈的後果,要是那個核心就是召喚者能夠停留在異世界的主要動力,破壞掉它,可能會直接遣返回現實,也可能就這麼當場死亡。
「的確……是沒有辦法保證成功的事情呢。」山崎有些沮喪。要進到核心所在的潛意識就已經很難了,在不曉得它對召喚者是否有生殺大權的情況下,也不能貿然進行攻擊。
萬一破壞掉,人卻死了,那倒不如一開始就放棄變回人類。
「……總還是個希望,」千草子淡淡的夾了一筷子的菜進碗裡:「既然成功過一次,就代表有方法。」
聞言,山崎掩去那股顯而易見的失落,撐起了一個感激的微笑:「雖然只是安慰,但是謝謝妳了,千草子小姐。」
千草子沒有應話,逕自夾著菜吃,日爍又另外叫了兩道素菜,填補了桌上原先為了肉盤所預留的空位,剩下的時間裡,多半是由日爍和山崎在說話,氣氛倒是一下子恢復如初。
但千草子並非如山崎所說的那樣,只是說著安慰。
在那個地方的時候,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否要清醒,或許真的有辦法可以讓我在有意識的情況下,碰到那顆蟲卵。
不管如何,這都會是她日後要解決的課題了。
一席飯就這麼結束,山崎很大手筆地把帳給結掉,回程的路上,提出想改住在兩人投宿的客棧,這樣也好繼續交流;一如山崎提出要請客時一樣,千草子本人沒什麼意見,但是她把視線投向了日爍,也就是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很抱歉,基於殿下的安全,在下無法同意讓閣下同住一間客棧。」日爍溫和的解釋自己拒絕的理由:「但是讓山崎閣下送一送,倒是無妨。」
山崎也能理解日爍的顧慮,千草子一個女孩子,就算他是召喚者,總歸是要小心一點,便同意了只送他們一段路就回宮。
日爍拱手作揖:「多謝山崎閣下體諒。」
邁出餐館,再度由較為熟記路線的日爍帶路,千草子的理由是她不曉得在日爍的想法裡山崎可以送到哪裡,乾脆交給日爍帶,山崎的理由是人家護衛都講了不行,那當然就看日爍何時想趕他走了,他再閃人就好。
聽了這麼久,日爍也對山崎鐵人這位螳螂族召喚者有基本認識。首先,山崎是一位不太懂得思索前後影響的人,一般來說並不會那麼輕易將自己獲知召喚者信息的方式說出來,這有可能會導致自己日後無法簡單獲得重要訊息;蟲族的確沒有傳聞中的召喚者那麼心思細膩敏感,為了生存,基本的防人之心還是有,他們會確認自己給予信息的那個人有沒有辦法不將自己供出去,因此山崎如此直接的說齣子彈蟻王的身分,已經宣告他無法再從子彈蟻王那邊獲取任何關鍵資訊。
第二點,也是日爍目前覺得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山崎鐵人對千草子殿下這位「同鄉」,有著超乎平常的好感,從見面到現在,山崎並未因為千草子的偽社交障礙感到被冒犯,也不因看見子彈蟻王主僕倆被殿下施予警告而插嘴,山崎所做的事情無一例外、幾乎都是向著千草子殿下這邊,就像是急於獲得千草子殿下的認可一樣。
是的,非常、非常著急於想讓千草子殿下與之親近起來。
就像……剛遇見殿下的自己一樣。
不對。
他會待在殿下身邊,是因為考慮到殿下對這裡一切不熟。
不對。
絕對不是因為自己想獲得殿下的認同。
……是這樣嗎?
千草子和山崎走在日爍前頭,因為他們都是召喚者,而日爍只是輔佐她的那個人,除此之外,他誰也不是。
「日爍。」
「……!」猛然回神,日爍的眼中清晰起來,見到千草子已經停下腳步回頭盯著他看,連帶著山崎也狐疑的看著他,日爍這才發現本該帶路的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落到了兩人之後:「在下一時恍神,請殿下恕罪——」
千草子在心底暗自嘆了一口氣,日爍這傢伙自從她受傷之後就會突然陷入自己的思緒,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毛病。說實話,她不想管這些,個人心事個人承擔,她沒有興趣去當每一位蟲族的心靈垃圾桶,有過切葉蟻王那一次之後,千草子對心理治療師這份職業更多了些尊重,她實在是不想再被迫去當別人的傾聽者了。
不過,要是日爍出什麼問題,她也過意不去,畢竟他的狀況貌似是因她而起。
「你,不要習慣走在我後面。」千草子用眼神示意了日爍,她的左手邊可是還有空位呢。
「可是殿下——」
「過來。」走在後面多難說話。
「……是。」
他的腳步跟上兩位召喚者,剛剛彷彿環繞在耳邊那個漆黑的聲音,消失了。
是的,不必想那麼多。
只要不去聽就好了。
見三人離客棧區已經近了,日爍對著山崎做了個簡單的禮:「那麼山崎閣下,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
山崎會意,說了聲明日再見就轉身往宮裡的方向而去,日爍和千草子停在原地等著,直到山崎的身影消失為止。
千草子道:「我們改去個地方。」
去我們簽約的布莊。她這麼說著。
於是兩人再度來到了那間小小的布莊,看著那扇大門緊閉,想來是在準備千草子昨天要的貨,日爍頭上的觸角動了動,嗅到了那兩兄弟的氣味,便上前伸手叩門,邊施放信息素。
很快地,他們聽見了門後隱約傳來了東西被撞倒的聲響。
「殿下,請稍稍退後些。」
日爍伸出一手護著已經退了一步的千草子,空氣中的震動讓他們知道眼前這扇門即將開啟——
「二位客官!大駕光臨!」
「歡迎二位!」
瓢蟲兄弟倆幾乎是同時開口,莽撞衝出來的小頭家看起來灰頭土臉,衣服上更是灰僕僕的,整個人像是在沙土裡滾過一圈,但臉上咧著大大的笑容,倒讓他看上去精神奕奕;緊追在後的小帳管雖說好不到哪兒去,可至少衣服上的灰塵比小頭家少多了,還順帶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了他們兄弟二人之所以看上去如此狼狽的原因:「咱們這麼不得體的模樣、實在抱歉,只是為了小姐的訂單,咱們特地去開了許久不用的大倉庫,準備用來放小姐要的布匹,現在店小二跟咱們都正整理著呢!」
這間布莊本來就不怎麼接大單子,就算有倉庫也用不著,會擱置到現在也算正常,因此千草子並不感到意外,倒是日爍對此略感訝異,他本以為這布莊沒有大倉庫能用,沒想到只是用不到罷了。
千草子道:「不好意思,想跟你們借個二樓。」
小帳管聞言一怔,昨日才簽約,今日就要用上他們的店?可小頭家反應快,一下子就穩住了驚訝的臉色,讓開了路給千草子和日爍:「當然,二位請。咱會讓店小二待會兒上個茶水。」
「多謝。」
千草子的話語間,日爍已經拿了五六片銀葉遞給小帳管,兄弟倆都停了一下,交換了下眼神,小帳管略帶戰兢的收下,握在手中的那些銀葉子,總有股比平日裡摸到的那些還要沉重冰冷的錯覺。
這便是他們的安置費了吧。
究竟要在他們這裡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呢?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們其中一個能跟我談談。」千草子淡然地請求著。沒有也無所謂,千草子的本意就是不要在客棧這種人來人往還被影部正御史去過的地點談正事,如果瓢蟲兄弟倆有空,也只是正事內容變更,對千草子並無太大影響。
只是這話聽在本就有些防備的小帳管耳裡,那就是截然不同的意思了。
「咱還……」
「當然沒問題,咱就不客氣地借小姐的名義偷個懶兒了!」
小帳管的話被自己哥哥截斷,他錯愕的臉讓小頭家笑得更歡了,身為哥哥,又怎麼可能不曉得弟弟是想拒絕小姐呢?
小帳管微慍道:「哥,咱們倉庫可還有一半還沒清呢!」
小頭家的微笑很燦爛,像是全然不知弟弟的心思:「沒事兒,反正貨也沒這麼快從織坊送到,何況這不還有你跟店小二嘛!」
不管是誰跟他們談都好,千草子對瓢蟲兄弟沒有太多要求,她只要一個已經在子彈蟻國久待過的人就行。上了二樓,那間客室依舊一樣凌亂,日爍和千草子再度站在一邊,等待小帳管手忙腳亂的收拾著,身為外人,對於那些散落的帳簿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不沾手才能避嫌。
貌似是跟店小二交代過,小頭家自己端著一盤茶水上樓,見小帳管已經把二樓收拾得差不多,就把茶水放到矮桌上去,抬手示意兩人:「實在對不住,兩回都讓二位等咱們。」
千草子有感而發道:「已經很快了。」
她每回去研究所的資料室,都會看見宛如高塔般的文件夾與一打開櫃門就會炸裂的檔案櫃,到了年末要大掃除做整理的時候,就是那整個研究所最痛苦的時期——那數量多到整理不完,每天都深覺自己看不見未來啊!
因此能夠在幾分鐘內就整理出一個說話空間的小帳管,在千草子眼裡已經是十分厲害的人了。
三人就座,小帳管欲言又止的望著哥哥,倘若他不在,以哥哥那股先斬後奏的個性,很可能又會隨隨便便答應對方什麼條約,而小頭家知道弟弟的擔憂,索性開口趕人:「好了好了,偷懶的人可不能太多,你就去陪咱們店小二吧!」
小帳管頭疼似的扶額:「哥哥,你可別趁著我不在,又給我惹事。」
「不會不會,去去!」
待小帳管一下樓,小頭家給日爍和千草子倒了茶:「小姐可是還有事想問咱?」
「嗯,我想知道這幾年子彈蟻國的民間八卦。」
「民間八卦?」小頭家狐疑歪頭:「小姐為啥要問這個?」
「因為你們兄弟倆除了布匹,應該也有賣這些小道消息。」
小頭家的臉色一下子愣了,千草子所說的話讓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的表情很淡然,語氣很平靜,彷彿她說的是「明天大概會是晴天」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日爍面上沒有露出來,可他也是驚訝的,為何殿下會做這般猜想,他實在很想知道理由,日爍並不是不相信千草子,相反的、他很信任這位總是能給出奇特意見的召喚者,因而在他聽見對方說瓢蟲兄弟有販賣八卦時,他並不覺得千草子荒謬,只是湧起一股好奇,想理解對方究竟是怎麼想到這一點上。
可糟糕的是小頭家對千草子並沒有日爍這般了解,充其量不過就是一位昨日才和他簽了長期約的大客戶,因此他的戒心頓起,恐懼、也湧起。
在桌面下的雙手捏緊了拳頭,小頭家問:「……小姐何出此言?」
「我猜的。」
「既然只是猜測,那咱也可以當作沒聽見吧?」
「可以,」千草子很隨意地聳肩:「我還是會問你問題,你有回答就好。」
千草子的意思很明顯,小頭家想當作沒聽見方才那句話當然沒問題,但是該問清楚的、她想知道的事情,小頭家還是要老實回答,因為那就是千草子來到這裡跟他們討茶喝的真正目的。
小頭家沉默了一會兒,舉手作投降狀,苦著臉嘆氣道:「行,咱知道的事兒,小姐儘管問唄!」
這是一種明晃晃的默認,默認千草子所猜想的即是正確答案。
頓時之間,日爍對千草子興起一股佩服之感,而小頭家則有種自己手中的棋譜全被掏光的感覺。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千草子會做這樣的猜測,就只是因為類似瓢蟲兄弟這樣生活於異族的存在,太過容易出現在各類型的小說情節裡,像兄弟倆這種在異族國家討生活的人若真的只依靠小生意過活,大抵上路線發展分為兩種,第一種是他們過不到幾集之後就會因為主角的緣故領便當,第二種就是他們其實並非表面上那樣安逸。在眾多可以保住性命的方法中,小說最常用的就是讓他們成為某種程度上的情報提供者,因為握有權貴者的把柄,他們才能以此威嚇那些人不對他們出手。
所以千草子猜測,這對兄弟倆能夠在這個國家落腳至今,不受任何牽制,也沒有被其他大型布莊吞食,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瓢蟲兄弟屬於第二種路線,差別只在他們的情報網服務範圍是否包括了子彈蟻王的影部。
只是對於她身邊這兩個並不懂得何謂「常見情節梗」的人來說,千草子呈現出來的模樣,已經有點「料事如神」了。
千草子並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兩位蟲族的心境變化,她略為考慮了一下,最終開了口:「我想知道子彈蟻這幾年內宮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