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低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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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0
出了宮的千草子三人並行,千草子走在中間的位置,日爍和山崎分別在左右側,在街上像本來就一夥閒逛的有錢人家,雖有側目,但都只是看看就收回,單純好奇。

「山崎先生之前住在宮裡,怎麼知道哪裡有店?」

山崎雙手交疊在後腦勺,笑得燦爛:「哪裡都可以的,你們挑吧,我負責最後的結帳。」

話說到這裡,山崎明顯暗示他對這裡不熟,把主導權交給他們倆,千草子點點頭,看向日爍,那張臉寫滿了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差沒有直接說出「你決定吧」。

沒辦法,他們倆都是第一回來子彈蟻國,隨便指一間,萬一踩到雷,那是要自己負責吃掉的,還是交給有經驗的日爍來得好,就算他也沒來過,只少他為了第一皇子做過功課嘛。

日爍想了想,既要符合千草子的清淡型口味,也要顧慮山崎吃慣了螳螂族的飲食習慣,他快速地在腦海裡刪去了幾家,選了一家飲食同樣嗜淡的副將回國時有稱讚過的酒樓,道:「這城內有間酒樓,名曰鳳麟樓,皇子曾讚他們的漾魚絲布饢子嚐起來不錯。」

山崎聽著覺得新奇:「漾魚絲布饢子?我記得你們說的布饢子是類似包子之類的料理,我很久沒有吃過那種料理了,真有點懷念!」

千草子問:「山崎先生,你不是日本人嗎?」

山崎回答:「是的,千草子小姐知道我的國家嗎?」

知道,但是日語不好。千草子這麼說著。

兩位召喚者簡單的交換了下彼此的故鄉信息,日爍帶著路,默默地有股難以言喻的胸悶感。

對於召喚者的故鄉一無所知而插不進話,日爍理性上也明白此時並不該阻止他們交談。

對於總是孤立無援的召喚者,能多一點同伴是最好的。

他只能盡量從兩人的對話裡取得零碎的訊息,將它們一一記下,方便日後能派上用場。既然殿下說山崎閣下是日本人,所以可以判定「日本」在殿下的故鄉是一個國家,雙方語言不同,另外「日本」和螳螂族用的應該是一樣的語言。

所以山崎閣下正好掉到了他所熟悉的文化種族去了,和千草子殿下有些不同,剛來的時候,千草子殿下對於蟻族的文化並沒有那麼熟,也說了蟻族比較傾向於她的故鄉偏古代的生活方式,為此還有些不習慣,鬧了一些習慣差異上的小插曲,像是那件黃金衣,還有……

『日爍,你對螳螂那邊知道多少?』

千草子的私語一來,日爍愣了一秒,回答『雖未曾踏足,可基本理解尚可』,又瞧現在基本是山崎在說,千草子默默的聽,那股沉悶又消潛了下去。

不要緊的,他還有用。

『殿下想知道什麼?』

『你說過螳螂主森林,他們也像我們一樣細分國家嗎?』

『並非如此,據說他們是混雜同國,不論血統。』

『嗯,回去客棧之後,麻煩你再幫我講解他們的常識。』

『是。』

日爍的語氣莫名帶著笑意,千草子用餘光看了日爍一眼,他方才安靜得有些怪異,現在表情卻又一如既往的謙和,雖然總覺得哪裡微妙,千草子也只留了一點心眼,隨後就沒多追問。和日爍處這麼些日子,有了基本信任,假如是會危害千草子的事,日爍從來沒有隱瞞過,既然人家有自己考慮的事情,他不說也是他的自由,只要不影響到他們的目標,保留個人隱私這點還是要做到的。

千草子自認自己並不是做主管的料,連基本溝通跟做面子都有困難,在職場中不小心被派遣成企劃案組長,也是默默扛下所有工作,沒有發放權力和分派工作給組員過,因為她不習慣,為此千草子還被上司叫去辦公室溝通好幾次。

嗯,我是個主管技能點趨近負值的人。她在心裡感慨著。

之前在處理蟻蟎的時候,也被日爍提醒了可以把工作交給宮人過。

看來就算能把他們當成蟲子自在說話,老毛病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

不過日爍沒有散發出不耐的信息,應該是還能接受的範圍吧。是說、他有表現出不耐煩過嗎?千草子心裡進入了一種過往回顧,雖然不擅長去判別場合,但是有信息素這種直接性的標準,她還是可以勉強猜測一下。

觸角微動,透過那絲連結,日爍感應到千草子對於他的一點情緒,嘴角登時掩不住柔軟的笑意。他的主子現在是在擔心自己對她感到不悅嗎?

——怎麼可能呢。

所以,他再多放鬆些也可以。

千草子恍然想到了件事,問:「山崎先生,你在來到這裡後,有昏迷過嗎?」

「嗯?沒有,只有一開始來到這裡的時候,有因為傷得太重,昏睡了很久的樣子,但是清醒以後就再也沒有昏倒之類的事情發生了。」山崎歪頭困惑著,不解為何千草子突如其來的插這麼一句話,他們剛剛明明還在談各自的國家習慣呢:「千草子小姐為什麼這麼問?」

「……沒事。」也就是說,山崎並不知道潛意識中會出現蟲卵的事情啊。

在切葉蟻國昏睡那時候看見的那個蟲卵,沒想錯的話,應該就是召喚者變成蟲族的核心,現在並不曉得它還有什麼實質上的作用,千草子也只不過是想問問看已經有明顯演化的山崎,他的核心是否如她所想的,已經成長成小型螳螂的模樣了。

如果能有方法可以實際確認就好了。

當時我是莫名其妙就到了那個地方,清醒後雖然有想過要試著找到再次進去那裡的作法,不過無頭蒼蠅似的,沒找到路就算了,噩夢倒是變多了,而且還是自己身歷其境般的版本。

「對了,千草子小姐來到這裡,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嗎?」山崎見話題默默被終止了,隨即自己再開了頭,他待在異世界這麼久,從來沒有和來自現實世界的人碰面過,心裡就是莫名地想和千草子多說點話:「我啊,第一次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超級不習慣這些費洛蒙的!到處都是味道,然後吃的也差非常多,螳螂是吃肉的嘛!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很愛吃肉的人,只是變成螳螂之後,再怎麼反胃,好像也只能吃肉了。」

千草子看了山崎一眼:「……這是困擾嗎?」

吃肉不好嗎?肉很貴耶。雖然你不太吃肉。

山崎有些苦悶:「當然是啊!每天每天、端上桌的就是肉,唯一有變化的就是肉的種類,讓你天天吃生肉蓋飯加烤肉、煎肉、燉肉,妳能不困擾嗎?」

不知為何心有戚戚焉,千草子恍惚想起了自己餐桌上永遠的二菜一湯加點心,啊啊、好像突然更加理解山崎為何會說這是一種困擾了。

好吃歸好吃,但是真的不用那麼多菜啦……稀飯也很好啊,單純的米飯加上地瓜之類的薯物,配一個醃菜或鹹蛋,也是很頂胃的一餐,也不會讓我每次吃飯時總出現餐桌上的每一個盤子都在底下加裝了LED燈的錯覺。

日爍做的太精緻了,動筷子的時候心裡老是有股自己褻瀆了藝術品的罪惡感。

不過能有人願意為了配合自己而做飯,她已經很感激了。

「總之你辛苦了。」千草子這麼敷衍般的回應,實際上卻參雜了一點對著日爍道謝的意味。

這樣一點信息,自然是傳到了和她有著連結的日爍觸角上。

微微一顫,斐眸睜大了些,隨後含著笑意,撇開了視線。幸好,此時此刻殿下並沒有看著他,不然他隱隱發燙的耳朵,大概會出賣他的心情。

他只是個輔佐殿下的人罷了,可是他卻萬分感謝這個位置是屬於自己的。

能站在這裡,在殿下身側一步的位置,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

清寧宮,座落於子彈蟻王宮裡最為僻靜的西南方,擁有一方小天地,有池、有院,宮殿本身即為珠貝宮闕,雖地處偏僻,是子彈蟻宮內最華貴的住所。可就是這麼一個好地方,規矩嚴厲無情,禁衛軍輪番戍守,得令不許子彈蟻王以外的任何人進出,若宮內娘娘有話要傳,需一個接著一個傳話至外頭的信息兵,再由信息兵傳話給子彈蟻王身邊的宮人,徵求同意後方能往裡頭送東西或往外遞東西,交接時間必得以費洛蒙畫押簽到,交接遲到者、違規者皆處以極刑。

子彈蟻王漫步在前往清寧宮的小徑上,駐足在一棵參天巨樹下,彷彿欣賞著這壯觀的巨木,仰頭道:「——少司命可在?」

「臣在。」

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一名彎腰拱手,朝著子彈蟻王行標準禮的高大男子,腰間的佩刀上紋著隱約閃光的藤蔓圖樣,及腰的墨髮披散在背後,任風吹拂。

子彈蟻王轉過身,瞧著這個對他至始至終都極為恭敬的屬下,揚了揚下巴,著實有點好氣又好笑:「說了多少次免禮,你還是這樣。」

少司命謝過禮,搖搖頭不說話。子彈蟻王也拿他沒轍,少司命性子過於耿直,又不愛說話,雖然這樣形容一個大男人很詭異,但少司命在眾人眼裡向來是個乖巧聽話之人,因為他不管面對誰,只要不是案件嫌疑人,少司命都會端著那張有點面惡的臉,對所有人溫柔以待。

想當然的,這樣的少司命,不可能像影部正御史一樣,子彈蟻王說一句「以後都免禮」私底下就真的再也不行禮。

算了,往後相處久了總能改正的。子彈蟻王苦笑著暗想,少司命是他這兩年才新提上來的人,性格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改,少司命待著的工作地點——清寧宮,又是極要求法規的刑部,要讓他偶爾拋棄禮儀,大概會有點困難。

子彈蟻王道:「清寧宮太妃可有什麼動靜?」

少司命略一思索,細細回想了一番,才回答:「一如既往,打聽消息,遞人出來,無功而返。」

好樣兒,連回話都這麼簡短。子彈蟻王想著有這樣一絲不苟的少司命在,清寧宮那位想亂也亂不出那座院子,便點點頭,改問了其他事情:「那麼,隱牙那邊……」

他略有些停頓,才又接著說:「隱牙那邊,一切可好?」

少司命頷首:「據報,十五世子一切都好,就是近日吃多了糕點,有點胃脹。」

聞言,子彈蟻王輕怔,隨後不住低低的笑出聲來,笑好一會兒了才停下聳動的肩膀:「你捎人,悄悄給他送些消氣易化的榆藤丸子,再給那邊的小廚房提點兩句,要節制。」

少司命拱手:「臣領命。」

子彈蟻王又道:「記住,不可讓隱牙發現,是本王送他這些。」

少司命鄭重的點了頭,子彈蟻王才擺擺手,讓他消失。

好了。子彈蟻王負手在背,再度邁開步伐。

他該去一趟清寧宮了。

*

在白色花瓣紛飛的樹林中,白花長期的飄落使草地隨處可見落葉與花瓣堆成的小山,有雙腳突兀的從那堆在樹根處的落葉下伸出,一眼看上去有些嚇人,可一旦接近,便能聽見一道均勻的呼吸聲從樹葉堆下傳來。

輕盈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一名金髮男子望著那堆落葉駐足,微微彎腰對著睡在裡面的人道:「灝玨,王上要找我們過去,該醒醒了。」

「唔......已經這個時間了?」

一顆人頭緩緩從落葉堆中探出,灰黑混雜的髮絲間還夾帶幾片枯黃的葉片,他盯著面前的金髮男子,朝對方打了個完全不合禮儀的哈欠,顯然在男子面前十分放鬆自己,金髮男子也不甚在意,只是招手讓他快點起來:「過陣子可能要讓你跟墨觴一起出去。」

「咦——我們都要嗎?」

「是的。」金髮男子微笑著回答。

被稱作灝玨的青年從綠黃交錯的落葉中起身,撐起身子使他發出極大的窸窣和碎裂聲,他望向來叫自己起床的人,扒扒頭髮,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不是很甘願自己的午覺被打擾。好不容易才在宮裡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他上回跑了一趟切葉蟻國,總覺得疲勞都還沒好全。

而彷彿知道灝玨在想什麼似的,金髮男子漂亮的觸角歪了歪,笑臉盈盈:「你上回出境還是三年前呢,再累也該好了吧?」

「青蘭一直幫王上做事,都不會累嗎......」灝玨頹喪的扭扭腰幹,拉拉筋,稍微活動著睡得有些僵硬的手腳:「你有沒有好好休息啊?熬夜不睡覺可是會讓眼睛下長烏青的喔。」

「我可是堅持早睡早起的人,怎麼可能會有烏青,而且明明是你太常躲懶休息了。」被稱為青蘭的金髮男子略感無奈,扶著臉皺眉反駁,見灝玨大致清醒一點,便轉身領人往前走:「走吧,自從墨觴兩天前回來後,王上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呢。」

跟在青蘭身後走的灝玨顯得興致缺缺,他記得被王上派出去的墨觴,兩日前剛從切葉蟻國偵查回來,明明就可以多要求一點休沐的,但墨觴似乎很喜歡找差事來做,雖然他們倆都是王上的直屬侍衛,灝玨總覺得墨觴過於認真。儘管墨觴自找麻煩,工作量依然比不上作為內監太司命的青蘭,王上身邊的瑣事幾乎全交給青蘭,差事上至代理接受兩位侍衛的回歸報告,下至替王上端茶送飯、選衣鋪床,無所不能,灝玨一直猜測青蘭的一天或許和他們普通蟲族不同,大概整整多出了十個時辰可用之類的。

「對了,」青蘭轉過頭道:「小世子也會來,萬一墨觴說了什麼,還請你稍微緩場一下。」

「好吧。」雖然不喜歡浪費力氣,但是灝玨更不喜歡浪費時間,基於這個「步浪費」原則,多人商議時只要出現不必要的爭執,灝玨仍然願意花點心力去簡單「處理」那兩個脾氣不相容的傢伙。

青蘭欣慰的點點頭,這個灝玨固然是懶了些,可是該做的正事他一件也不會落下,嘴上抱怨歸抱怨,哈欠打歸打,那也僅限於日常聚宴和商議,王上給他的指令,灝玨不會有二話,也不會過問原因,唯一會做的就是完成指示,這點讓灝玨和向來極力表現自己的墨觴有了天壤之別。

兩人個性迥異,亦敵亦友,在朝中,他們倆會各持己見,分成兩派,勝負全看王上當下選擇了誰的建言,下了朝,他們倆又會互相切磋,一塊兒飲酒賞月,白日的輸贏不屬於他們的談話內容之一。

可惜小世子不是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人。青蘭想起除了墨觴之外的另一個紛爭製造來源,就覺得有點頭疼。

同為王上信賴親近之人,怎麼就沒辦法好好相處呢?

他們的小世子是王上的侄子,也是王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至親。

其餘的,都不在了。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王上對小世子的態度十分曖昧不明。有時像是全然信任般放縱,在小世子推行的項目上給與強力支援,有時又像是把他視作外人一樣,什麼事都不透露給小世子,彷彿存心與他作對。

還能明確看出王上真心疼愛小世子的,也只有王上賜予小世子的名字。

小世子名為訪玉,是當時尚且學識不多的王上,翻了整整十幾本古典和經書才得到的名字。

——第一次看見他、把他抱在懷裡,就覺著自己抱了一塊軟綿綿的小東西,既珍貴又小心,不就是你平時老叫我小心點拿的玉珮嗎?

光是取名的理由就能看出王上多珍惜這個孩子。

要是王上可以再坦率點就好了。青蘭嘆息著。

訪玉處事經驗不足,血氣方剛,感性得多,許多事都容易僅憑片面線索做判斷,因此在各種事情上,他很常與王上起爭執,若王上肯耐著性子好好解釋就算了,但王上不喜歡對自己的決策多說什麼,比起理論更傾向行動的做法,讓訪玉永遠處於不曉得他王上在想什麼的狀態。

唉,這對叔姪到底什麼時候能夠互相體諒呢?

金髮間觸角因感應到熟悉的費洛蒙氣味而微動,青蘭抬眼便見到墨觴從別廊另一頭走來,視線相交的瞬間,墨觴已發了一道問候信息過來,跟在後頭的灝玨沒多嘴,等到三人會面了才開口:「許久未見,聽說你這次去了切葉蟻國,可有幫我帶些好吃的回來?」

墨觴立刻不屑地皺眉:「吃?我才聽說你前幾日吃糕點撐了胃,還是青蘭拉了醫官過來,好不容易給你治好,怎麼這下又跟我要吃的?」

「咦——所以是沒有啊,墨觴你太過分了——」

「你這……」

眼見才久別重逢的兩人馬上又要鬥嘴,青蘭連忙打斷:「好了,商議要緊,王上還等著我們過去呢。」

言下之意:要說話,邊走邊說!

聽青蘭發話了,兩位侍衛即刻乖乖閉上嘴,跟在青蘭的後面走著,青蘭的武力值雖沒他們倆高,但架不住他工作能力出色,誰要是把青蘭惹毛了,讓他氣得在家「抱病告假」,那王上就會把青蘭的工作全部送給惹怒青蘭的罪魁禍首。別了、別了,光榮死在戰場上就算了,他們倆都不想死在書卷下,一介武人因批閱內宮瑣事而在書房過勞死,這畫面太丟人,當然要閉嘴。

可這份安靜,在走到王上書房前的那一刻便消失無蹤。

隔著門板都能嗅到那股熟悉的年輕費洛蒙,墨觴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暗啐一句「煩不煩人」,他最厭惡小世子,在墨觴眼中,訪玉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對於王上的考量一無所知,卻愛指手畫腳,又說不出個好點的替代方案,簡直比那些愛纏著雄性貴族跑的少婦閨女還歇斯底里!

不能消停些嗎!那個小鬼!

瞧著墨觴的臉,灝玨拍了拍對方的肩,他不是不能理解墨觴的心情,上前線出生入死的人是他們這些武將,多數的貴族永遠都處於作壁上觀的高姿態,活像他們欠了貴族什麼似的,只有王上與眾不同,沒那麼多規矩,只講求實際效用和成果,墨觴自然會對至今為止尚只有空話而無任何作為的訪玉沒什麼好感。可說實話,要論安撫群臣之心的手段,灝玨認為在這方面訪玉倒做得遠比王上要好上許多,有很多王上強行發布的措施,如若沒有訪玉一一踏入各臣子的家門檻並從中周旋,別說有成效,依照那些固執己見的老臣脾氣,發了令也根本不可能好好執行。

可以說,王上擁有那股義無反顧的衝勁與足以與之匹配的謀略,但缺乏使人信服的圓融手段,而訪玉深得民心、八面玲瓏,卻缺少了真正體察民苦、斬草除根的強韌魄力。

兩個人都有不足,也明知道對方的不足能由自己補上,卻都不願意彼此扶持。

青蘭長吁一口氣,推開了門,三人便見到訪玉抿著嘴隱忍怒氣,憤慨地瞪視著王上的景象。坐在書桌後的王上似乎並不在意桌前的訪玉,側過頭盯著開門進房的三人,笑開了嘴:「來了?」

「王上。」三人同時對著王上行禮,齊聲道。

「來了就可以開始了。」

幾人在關上門後,各自尋了個自己舒服的地方,青蘭站在王上身側,灝玨逕直走到一旁的軟椅上,掀了掀短披風就癱坐,唯獨訪玉和墨觴還佇立在王上的桌前,一個臉色難看得很,一個則嚴肅地開口向眼前的主子抗議:「王上,臣以為這樣的大事,不適合一介不成熟的小兒在場。」

訪玉不悅地瞧墨觴:「黑侍衛此話何意?」

墨觴挑眉「哼」了一聲,連一眼都不給訪玉撇去:「還能是何意,小世子覺得是何意,那便是何意。」

哇,我這才剛躺下就找碴。灝玨閉了閉眼,仰躺在軟椅上的身子挪了挪,從腰間的小袋子裡抓了一把葉子,抽了其中一片就往墨觴頭上甩去,戳進墨觴好容易抓得蓬鬆的髮絲裡,惹得正在生氣的墨觴在拔下那片葉子之際還惡狠狠地回頭瞪了他一眼。

愛瞪就瞪,灝玨才不管墨觴多不爽,誰叫他正事不幹先找事兒。

收到警告的墨觴也懶得再繼續吵架,把他前兩日私下視察的結果給在場的人都說了。

切葉蟻國雖然因為地下洞窟被毀而有損失,但並沒有預料中那麼嚴重,綠光蠑螈的淨化能力似乎很好的支撐了他們的農作品質,以至於他們雖然產量減少,品質卻變好了,加上長腳家蟻國派去的人力不少,從實質上減少了切葉蟻國所面臨的嚴重超負荷的人力不足問題,也為切葉蟻國製造了一點得以重建家園的喘息空間。至於另一邊的長腳家蟻國,蟻蟎疫情並沒有一發不可收拾,雖說有按照預想在宮中爆發,但卻被穩穩當當的控制下來,當初設計好的物資暗扣也被召喚者無情的一語道破,現在文部侍郎還在苦著臉想辦法把當初扣下的東西找回來呢。

已經聽了第二回,只不過這次是確實的情況報告了,坐在椅子上的巨山蟻王笑了笑,那沒有溫度的聲音讓他的笑聲聽起來令人悚慄:「呵!這召喚者殿下,果真不容小覷。」

當時子彈蟻王聯繫他時,他還不以為意,沒想到墨觴卻帶回來如此令他意外的消息,若說他的計畫一開始有成功了九成,那麼這位千草子殿下已經將他的策劃破壞了四成,巨山蟻王先前那些安排所得到的效果,可以說基本快要全打水漂了。

可訪玉不以為意,他在意的點可不是那些,他往前一步質問:「王上,您所散播的那些蟻蟎究竟從何得來?」

引入禁物是重罪,可能會導致巨山蟻國被紅火蟻國出兵搜查,王上偷偷在長腳家蟻國散播蟻蟎此舉,是將巨山蟻國的國家安危與可能得到的巨大利益同時放在天秤兩端,要是日爍和召喚者再查到物資扣留是他們惡意為之,想藉機影響長腳家蟻國遏阻蟻蟎擴散的速度,那便是罪上加罪。

為什麼其他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訪玉只想得到一種可能。

——在執行這件事的時候,他被王上排除了。

灝玨也知道,應該說在場的人都知道,當時只有訪玉不在這個計畫之內。

採取這些暗地裡的小動作時,訪玉年紀尚小,也很清楚以訪玉的性子不可能同意他們這麼做,他們四人便自動把他排除在外,並沒有讓訪玉知道這些。此時此刻,巨山蟻王也懶得再向訪玉解釋,應該說,他們倆叔姪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坐下來說過話,對彼此的認知已經快要只剩下偏見居多。

巨山蟻王一臉不以為意:「那不重要。」

「不重要?蟻蟎的危險性,王上怎麼能說它不重要?」訪玉以為人到齊了,巨山蟻王便會說出一個讓他信服的理由,可他依然只得到同樣的「不重要」,他怎能不氣憤。

眼見訪玉已經失去耐性,躺在軟椅上的灝玨輕聲道:「訪玉,如果你來只為了不分青白的質問王上,那就即刻離開這裡。」

商議,並不需要一個毫無理性、情緒上頭之人。

訪玉咬了咬唇,再生氣也不能讓自己被趕出王上的書房,索性閉死了嘴就不再出聲,偏過臉去,對此,青蘭朝灝玨投去一個感謝的眼神,要是放著訪玉繼續吵下去,只怕這次商議又是一次空談、不歡而散。

墨觴問:「王上,如今兩隻獵物都沒有達到臣等預期中的衰弱,征服戰一事是否要暫緩?」

青蘭道:「要等到切葉蟻國衰弱到無法提供支援的地步,可能還有戲,但長腳家蟻國現在有召喚者守著,要將他們作為第一個吞下的獵物,臣認為這並非一件易事。」

青蘭說的是實話,依照墨觴報出的消息,召喚者極有可能會傾盡所有去維護尚有一線生機的長腳家蟻國,要想她放棄這個國家,除非她對長腳家蟻國毫無感情,但這是不可能的。

巨山蟻王「唔」的一聲,靠在雕琢山紋的椅背上若有所思。

到了那定好的日子,要戰,還是不戰。

「王上,那召喚者並不在長腳家蟻國,目前人剛到子彈蟻國。」墨觴道:「那隻紅火蟻也在子彈蟻國,他絕不可能無故離開召喚者身邊,若能尋個由頭讓子彈蟻國將人久留國內,想按照計劃行事也沒什麼問題。」

墨觴的想法很簡單,只要讓召喚者來不及回到長腳家蟻國,就算她和紅火蟻再有能力,也不可能挽回已經戰敗的局勢。相對的,紅火蟻還可能反過來要求召喚者放棄反擊,帶著召喚者返回紅火蟻國,剩下他們所安排的一切就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只是這由頭……

除去訪玉,青蘭和墨觴的目光都落在安穩躺在椅上的灝玨,他神色自若,彷彿對兩人的視線全然不知,巨山蟻王瞇了瞇眼,斷然搖頭:「此法不可行。」

墨觴不解:「為何不可?」

巨山蟻王沒有多說,手指敲擊著桌面:「別把主意打到灝玨身上,其他的方法,本王再考慮。」

兩人收回視線,垂首道:「是。」

聽到這裡,訪玉縱使沒有從頭參與,也大抵聽出了四人的計畫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容,他雙手拳頭緊握,嚥下那一股想要大聲質問的衝動,只問了他認為最重要的那一句:「……王上,這是要開戰嗎?」

一瞬間,空氣很安靜。

巨山蟻王停下了敲擊桌面的指尖,盯著桌前那個因為隱忍而不肯望向自己的姪子。

「是,」巨山蟻王平靜的回答:「本王要開戰。」

為了掠奪長腳家蟻國的土地和人力,為了讓巨山蟻國成為蟻族唯一供應勞力的國家,為了讓巨山蟻國的蟻民能夠更加富裕。

「……為什麼?」問出這句話的訪玉,臉色蒼白,腦海被猛然侵襲的記憶佔據了一角,他的身體不聽使喚的發顫起來:「沒有其他方法嗎?」

為什麼巨山蟻王族只剩下他們叔姪倆,難道王上還不清楚,戰爭的代價多麼可怕?

像是早就看出訪玉想問什麼、又有什麼話沒有說出口,巨山蟻王輕笑得很隨興:「沒有喔,本王聰慧又善良的姪子啊,在這個世界上,最能快速獲得資源的方式,當然是像個狡猾多端的盜賊一樣,去搶啊。」

就像當年,他們被紅火蟻貴族兵掠奪所有、搶盡糧食一樣。

用著「低階蟻種就該奉上所有」這種正當理由,把他們的宮殿、住屋、農作,肆無忌憚的搜括,徒留一地荒蕪。

是的,他們是低階蟻種,就跟長腳家蟻一樣,別無二致。

但是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因此巨山蟻王選擇了隱藏鋒芒,選擇了吞下喪父亡母的痛苦,選擇了用血換來他面前這些值得他信賴的侍衛和太司命。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巨山蟻王一個一個從各種骯髒污穢之處撈回來的。

訪玉聽青蘭說過,自己被藏在宮廷內的暗櫃中,若非如此,恐怕他會成為紅火蟻貴族兵們的童軍,斷不可能還有王族的成長環境。

「……臣會聽令,但竭盡所能,減少死傷。」

訪玉留下了這一句話便離開了,他會聽令,但也會盡自己的權利,去保全任何一條無辜的生命。

「哼!婦人之仁。」墨觴翻了個白眼,又啐了一句:「照他那估模樣兒,要上了戰場,隔天立馬就變屍體了。」

青蘭扶額嘆道:「墨觴啊……」

躺著聽到現在,灝玨只偏過臉瞧巨山蟻王:「王上,有何吩咐?」

「本王先給子彈蟻王遞信息,確認下召喚者為何造訪,如果不是什麼大事,再做拖延的處置也不遲。」

聞言,灝玨笑了笑:「多謝王上。」

不管世人眼中,巨山蟻王多麼無視常理,但王上非常護短,在知曉他過往的情況下,王上絕不會讓他與子彈蟻國再有關連,這是灝玨願意對王上的命令毫無二話的主因。誰不會給牢牢護著自己的人多點特權呢?

然而,畢竟身為臣子,某些時刻,他也是能妥協的。

「若王上需要,臣也能主動聯繫。」

巨山蟻王搖頭不置可否,灝玨坐起身,知道那是王上不肯的意思,也不再強求對方,自己的主子願意替自己擋在前頭,灝玨自然懷著感激。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永遠不必再回去,甚至不必再聽見這個名字。但事與願違,灝玨知道自己總有必須面對那個人的一天。

墨觴插嘴問:「王上,切葉蟻國那邊還有第一皇子坐鎮,暫且動不得,長腳家蟻國現今正受到創傷,也許讓臣趁隙攻打,還能一舉攻下他們。」

巨山蟻王摩娑著雙手,閉一閉眼,長吁一口氣:「那隻紅火蟻,若是遇上,墨觴,便由你來解決。」

墨觴擋不下的話,再交由灝玨處理。巨山蟻王道。

「臣領命。」

兩人異口同聲,這樣的指令,代表巨山蟻王不打算延期了。

走出書房,墨觴和灝玨並肩而走。

墨觴略有感慨的說:「終於到這一日了。」

灝玨打了個哈欠,方才在書房裡光是要制住這個人就費了他好多力氣,現在他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

「灝玨,王上說的那位紅火蟻,你遇過嗎?」

「沒,成年之後一面都沒見過,小時候可能還有過一面之緣。」他記得在自己離開子彈蟻國之前,應該有見過王上刻意提起的那位紅火蟻。

墨觴看上去有些不悅,灝玨不曉得墨觴已經在切葉蟻國和他們口中的「他國的人」過了招,還想著他能理解墨觴的心情。武將嘛,誰喜歡自家主子在自己面前直接提到自己被擊敗之後的處理,想確實知道關於敵人的資訊也很正常;恐怕在墨觴的眼中,除去王上,還沒正眼瞧過自己和青蘭以外的人,對於他國的人沒怎麼放在心上,這也是墨觴最大的人格缺失吧。

「所以你也不知道啊。」想起那個不需使用費洛蒙技能就能壓制住自己的日爍,墨觴的眉頭就因為不爽而擰得更緊了。

「那些高階蟻種,我怎麼可能認識。」

聞言,墨觴瞭然的聳肩:「說得也是。」

如果不是在切葉蟻國遇見,他也不會知道日爍這個高階蟻種的人。

是的,他們都是低階蟻種。

能在巨山蟻國活下來的人,都是被巨山蟻王撈回來的、低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