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在雨落之前-上
本章節 10087 字
更新於: 2022-03-30
沙漠裡的天空已經擦黑,風捲起夜幕的冷意,無聲溜進一處小院裡。
小院中燈火通明,桌上牆邊都放置了燭台,照出了房內一團黑壓壓的人影。
千草子的寢房內,難得聚集了超過五人以上的官員在,其中有當時前來迎接反被嚇了一跳的切葉蟻王、知道一切始末而冒著冷汗不敢多嘴的副使,數名已經為床上那位召喚者診脈不下十次、還忙著低聲探討該藥敷還是針灸的宮醫,以及至始至終單膝跪著守在床沿,神情凝重、憂心焦灼的日爍。
他身上的衣衫還是出行時的那一套,除去必須碰觸千草子的雙手有仔細以清水和烈酒洗淨,其餘依然瞧得出兩日前那趟調查的痕跡,有不少風沙夾雜在衣襟之間,布料也因為未能好好洗清曬乾產生了極深的皺褶。
若換作是平常,日爍不會自己頂著這身衣衫直到現在。
然而,現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昏睡於榻上的那名召喚者,無暇顧及自身。
整整兩日,在日爍肩上睡著的千草子彷彿陷入了黑暗,意識從未清醒。
初次診脈時,他替千草子揭開衣袖,斐眸因那幾乎佔領了整隻左手的大塊白斑而震驚得怔住——蔓延得如此誇張嚴重的斑紋,殿下這是獨自忍耐了多久?!
根據宮醫的判斷,這樣的傷勢確是蟻蟎感染,但並非寄生,而是沾染過多帶著毒的體液造成,初期就處置得當,並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可千草子的手上已經成了這樣怵目驚心的畫面,可見這並不是泡到了地下湖泊才沾染過度,必定是長時間累積下來的。
一時之間,那些千草子突然不適的記憶碎片掠過,日爍瞬間理解了那並非旅途勞累,也不是千草子所說的不熟練操控費洛蒙和信息素,在那些時刻、恐怕她是在承受白斑給她帶來的折磨。
恐怕在長腳家蟻國處理那間通鋪屋時,千草子便已經感染了。
闔著雙眼的召喚者,烏黑的髮絲散在溫涼的木子芯枕間,臉色像是被覆上一層冬日積雪般透白。而跟著她一塊兒過來的小蠑螈被放在一個半盛了水的銅盆裡,就擱在床頭矮凳上,安安靜靜的盯著千草子看。
「閣下……」
不一會兒,宮醫們結束了漫長的討論,其中一位為首的老宮醫拱手踏步上前,手裡端著一盤倒好的新鮮藥葉末:「微臣須給殿下上藥,這是崮艾和天清花,兩者皆是溫和祛毒極頂的良方,加上緩解疼痛、補足精氣的刺蜥骨粉,再給殿下服用黃金蜜,再看……殿下能否清醒。」
召喚者體質和蟻族有許多不同,老宮醫不敢信口開河,只得語帶保留。
這個道理,日爍也明白,因此他縱使焦急,也沒有過多為難。
輕輕頷首,日爍沒有離開床邊,伸手幫著老宮醫給那雙纖細的手臂抹上藥膏,又接了一旁的宮醫遞來的藥瓶,將瓶口輕抵千草子那僅有一絲血色的唇瓣,讓黃金蜜下沿流進口中。
「另外,殿下的右手有骨裂之相,可如今這毒斑未除,為時刻觀察毒斑情形,微臣無法給殿下做固定支撐,還請閣下和伺候的人萬萬留神些,切勿輕易移動了殿下的右手,若殿下因藥效發作而有翻身、囈語的情形,那也得千萬注意,別讓殿下壓著自個兒的手。」老宮醫謹慎的囑咐著,日爍雖沒望向老宮醫,但聽得認真。
「——多謝宮醫。」
他的語氣懇切,老宮醫感受到那股打心底的誠摯,有些愧疚的搖搖頭:「閣下萬不得這般,是微臣醫術不精,才讓殿下得久遭此難。」
「不,」他的眸子一垂,染滿擔憂的水色:「……與你們無關。」
那是他的過錯,是他的自以為是,才讓召喚者身受重傷,感染多日而未得治療。
什麼雄雌有別、什麼有他便足夠,全都是他自己的私心害的,如果他肯讓出一點召喚者近身服侍的位置,那些可以替召喚者沐浴更衣的貼身侍女絕對會發現殿下的身體有恙,殿下的感染就不會拖到現在才被揭曉,不會陷入昏迷,不會幾乎命懸一線,虛弱至此。
他仗著召喚者的寬容與信賴,鑄下了大錯。
見日爍沒有再說下去,切葉蟻王抬手,讓宮醫們都先回去,只留下老宮醫和他的一位徒弟在偏室休息,也撤了副使以外的宮人。
「唉……」切葉蟻王嘆息後開口:「日爍閣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抿抿唇,日爍緩緩地對著後方椅子上等待回答的切葉蟻王道:「你可記得殿下所說,長腳家蟻國的蟎疫一事?」
「自然。」
「當時能確實殺死蟻蟎的醋,存量並不多,因此殿下是親手替那些尚有氣息的染疫宮人拔除蟻蟎,直到我讓其他宮人接替。」
「也就是說……殿下是在那個時候就感染了。但以閣下的性子,不可能放著殿下不做任何處置才對?」
何況還有接手的宮人,千草子是召喚者,她的不適感可能慢許多,那些宮人可不是。
日爍的語氣裡帶著無奈:「記得那時有個宮女提醒我,說殿下把所有醋水都留給了他們,請我為殿下準備醋水沐浴,想來殿下是對他們下達了每過一段時間就做全身清消的指令。」
聽到這裡,切葉蟻王有些無語的扶額:「……殿下也太不為自身安危著想了!」
即便知道是事實,但望著床榻上那仍舊昏迷不醒的人,日爍彷彿連附和的聲音都要沒了。
「……是,可殿下不愛惜自己身子,並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我沒能及時留心,也是錯。」日爍側過臉,對切葉蟻王道:「殿下這兒由我守著,你已經跟著坐了兩日,也已盡了責,重建與水源之事不該再耽擱,休息後便去處理吧。」
「那麼——」看得出千草子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切葉蟻王便領受了日爍的體諒,站起身來:「殿下清醒之時,煩請閣下派人通知本王。」
「我會的。」
在切葉蟻王步出小院後,副使忍不住長嘆,腳步停在門邊,出聲提醒日爍:「閣下擔憂殿下的心情,小官很是明白。但小官想……殿下應該也不會想在她清醒的第一時刻,瞧見閣下如此狼狽,若是閣下放心,就讓侍衛暫時守著院門,閣下——快去快回。」
閣下也好藉此吩咐小廚房,給殿下熬個補氣安神的膳食。連日相處下來,他也算是理解該用什麼理由說服對方才好,於是副使無奈的道。
只聞裡頭的日爍低低的應了聲「嗯」,但身子絲毫沒動,副使也沒再說下去,隨即也離開了小院。
切葉蟻國宮內的夜晚很安靜,彷彿只聽得見燭火在芯上搖曳的聲音,榻上的千草子似乎被燭火的光亮晃得不好受,眼皮顫動著,眉間也沁出薄薄的汗,日爍揚手傳了信息,立刻有宮女緩步而進,將屋內的燭火全給滅了。
『閣下,新的藥末、老宮醫磨好了,可要現在送進來?』
『嗯,放到一邊就好。』
新的藥末被宮女用托盤盛著,安放在床閣邊,日爍也叫了一盆水和他帶來的藏青常服,讓人置放於另一頭的沐浴房,簡單地為自己做了盥洗。
冰涼的水抹去了他沾附於面頰與身上的多日沙塵,也讓日爍從幾乎要淹沒他的焦躁裡稍稍清醒了一些,如果不把自己打理好,他有何顏面近身照顧召喚者?在擦拭更衣之前,日爍不經意看到一旁桌上鏡中的自己,的的確確是狼狽的可以,也難怪副使會提醒他至少速戰速決的打理下儀容。
於是他乾脆又叫了一次水——這次是整個沐浴桶都滿上了涼水,整個人泡在水裡好一陣搓身洗髮。
不能用如此不成樣的狀態去服侍殿下……日爍是這麼想的。
換好衣服、整體清爽乾淨不少的日爍,讓宮人把明顯浸了砂土的沐浴水桶抬走,紅如火焰的髮末還滴著水,他也只是拿帕子簡單擦過,便返回千草子的床邊去,才端起那盤藥末要替千草子上藥,就見到本來該待在水盆裡的小蠑螈居然爬到了千草子的右手上去,整隻攀附在上頭,周圍的床被上全是被牠用腳和尾巴推下的深墨色藥渣。
日爍無奈地低聲說:「別鬧。你快下來,那是殿下的藥……」
伸手想把小蠑螈摘下,可小蠑螈十分不配合,四肢就這麼緊巴著千草子的右手不放,擔心挪動到千草子傷了的右手,他的力道放得很輕,因此摘了幾次都不成功,日爍不禁略惱,卻發現小蠑螈正微微發著陣陣翠綠光輝,而牠腹下、千草子那被貼附的肌膚也隱約透著光芒——就像是地下洞窟,牠們在給湖水淨化時如出一轍。
「……你能治好殿下嗎?!」
他問得急切,小蠑螈只是仰頭對著他眨巴自己那雙紅珠子眼。
小蠑螈不能說話,卻也沒有發出鳴叫,一時之間,寂靜佔領了整個寢房。
似乎是過了好陣子,也許不到半時辰,也許早過了一時辰。
他只是耐心的等待著,祈望小蠑螈給自己一個期望中的答案。
「咕嚕。」
小蠑螈似乎感覺到變化,在一聲短鳴後,牠低下圓滾的頭,兩隻前肢開始對著肌膚上的白斑摩娑,還用小腦袋不停磨蹭它。
接著,日爍親眼見到,那被小蠑螈前肢攀附處的白斑,在光芒消退後,竟然淡去許多。
——這樣、有用!!
日爍伸手輕撫小蠑螈的圓腦袋,鎮重地說:「殿下暫時交給你了……!」
「咕嚕嚕。」
小蠑螈從喉間發出了回應,繼續趴在千草子的右手上不動。
而他幾乎是立刻轉身就往小院外衝,同時放了信息素,讓侍衛守在院門,不許放任何人進出,單腳一蹬便躍至空中,新生的翅膀在月色中展開,抖落了不少生長液,飛入漆黑的夜幕。
「等等、日爍閣下——你這三更半夜的去哪兒啊——」
正好瞧見日爍飛過的切葉蟻王連忙從書房的窗探頭大喊,把身側的副使都給嚇了一跳。
『地下湖泊。』
沒有應聲,日爍只是揮手以信息素代為回答,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把切葉蟻王和副使的那句「要不本王讓人跟著——」和「閣下留步!!」都給遠遠地拋下了。
——殿下,再多等一會兒,在下馬上回來。
*
恍恍惚惚的,千草子總覺得身體燙得像是被扔進滾水裡,連意識都被攪成了糨糊,好幾次想要清醒,卻又有道薄薄的膜阻擋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使用費洛蒙的後遺症。
她這樣萬般無聊的想著。
已經穿越過的千草子對於身處異處不怎麼驚訝,第一反應就是低下頭觀察自己的身體,她整個人似乎變成了一個飄渺不定的靈魂體,漂浮在滾燙的水中,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進食,亦不覺得痛,就只是感覺到熱度而已。
反正飄都飄了,不如到處逛。
千草子的四周是一片霧白色,雖然知道自己身在水裡,但說實話,她完全看不出來周圍有著什麼,或者可以說是一片荒蕪,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感覺自己漫無目的飄了很久,卻在眼角餘光中看見一個發著淡紅的光點。
好歹是自己在這裡遇上的第一樣東西,千草子立刻飄了過去。
紅色光點的實體是橢圓形的透明光滑物,在研究所照料過無數蟲類的她認得出來——那是一枚蟻卵。
看著那枚同樣漂浮著的蟻卵,她似乎猜得到自己身在何處了。
「還沒有幼蟲的影子……喔、黑點出現了。」
盯著那枚散發著微微夕陽光輝的卵,千草子繞著它上上下下的瞧了好一陣,才在微靠卵底部的地方,看見了那象徵著幼蟲發育起源的黑點,或許身為召喚者的自己會被蟻蟎感染得如此嚴重,大概也是因為這黑點已經出現了吧。
沒想到演化的速度還挺快的。她平靜地眨下眼,單純用觀察者的角度評價。
所以、當這枚卵變成成蟲的那一日,她也會成為蟻族。
「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抬起右手看了看,右手臂已經變得透明,周圍的水溫好似也降低了——
差不多要清醒了嗎?
耳邊也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咕嚕」,難道她的本體還在地下洞穴嗎?可想到了那個操心當飯吃似的紅髮男人,千草子就覺得不太可能。
大概是他抓了幾隻綠光蠑螈回來吧。
邊想著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千草子闔上了雙眼,整個身體宛如早晨的露水般漸漸自霧白色的水中消失。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覺著有些刺眼的千草子緩緩睜開眼來,身體的沉重感遠比她預料的還大得多,第一眼看見的是切葉蟻國為她準備的小院寢房床板,接著一側臉就看見自己的左右手都趴著一兩隻綠光蠑螈,再往房裡一瞧,她的眼角頓時無言的抽了一下。
翠綠光源盈滿大半個房間。
整個小院幾乎都趴滿了大大小小的綠光蠑螈,有已經長了短角的,也有尚未生出角來的,牠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溫順地待在銅製水盆中,往她這裡瞧,而她會覺得有些刺目,也是因為牠們頭上的雙角發出的光。
雖說她並不是很在意被生物行注目禮,但是這麼多雙紅眼珠子,同時寂靜無聲的盯著自己看,千草子真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如果這滿房間的發光蠑螈,是為了把她的房間布置成玫瑰XX眼、藍色XX網的恐怖場景,那效果真是奇佳,特別是牠們那眨也不眨的紅眼珠,真真是畫龍點睛,一瞬間把自然純樸的房間變成紅燭墳場Style。
感覺冷汗都瞬間出了一點。
……他抓這麼多隻回來做什麼?
絲毫沒有懷疑自己是否判斷錯誤,千草子直接把罪魁禍首的名號扣在目前不見人影的日爍身上,總不會是這群蠑螈自發性跟著他們穿過沙漠來切葉蟻國,所以可能性只有一個。
她稍微瞥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辛苦你們被抓來當外用藥膏了。」不論左手還是右手,看上去白斑都淡了不只一點,看來是輪流交替敷了很久。
「咕嚕嚕!」
手臂上的小蠑螈甩了甩尾巴,鳴叫聲透漏了牠此刻愉悅的心情。
說起來,自己到底睡了幾天?
依照陽光從外頭投射進來的角度,時間還在剛濛亮的清晨,千草子很清楚自己這個傷勢,只躺了一天是不可能醒過來的。
還有那一堆蠑螈,要一天運過來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更何況日爍他們也需要時間發現綠光蠑螈可以用來消除白斑,這件事連她都是剛剛才猜到,日爍他們不知道是花了多久才嘗試出來……
「——殿下!」
夾雜著略為濃烈的藥草香,深藍身影幾乎是立刻飛撲到床邊,看著日爍那張明顯幾日未闔眼的俊顏,千草子試圖嚥下了好幾次,最後還是用著死魚眼問了對方一句:「日爍,你是幾天沒睡覺……?」
雖然沒有明顯的黑眼圈,但是千草子從不同於往日、相對波動的費洛蒙感知到了,日爍絕對沒有好好休息過。
「……殿下昏睡了四日。」僅僅只是確認過榻上的人已經睜眼,日爍便沒有再看向對方,只垂著頭回答。
也就是說這四天他都顧在床邊沒睡嗎?這傢伙還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死腦筋。
整整四天沒睡,你以為你在過蛙人部隊地獄資格測驗嗎……千草子輕輕嘆了口氣,想到自己不一般的身分,日爍會是這個反應也是正常的,就這麼昏了四天也可能給他帶來麻煩,且不說那些待處理的差事,光是受了傷卻還會守在床榻邊寸步不離這點,千草子就覺得不行,以後得想辦法找個平衡點才行。
「說起來,可以暫時讓我下床嗎?」
千草子意有所指的瞥了眼自己手上的蠑螈們,日爍立刻拿來水盆,讓牠們乖乖爬回裡面去泡水。
「殿下小心右手。」見到千草子下意識要用右手撐起身體,他連忙出聲。
「嗯?我的右手幹嘛?」依言馬上改用左手撐著床,雖然照做了,但千草子還是不免要問一句。感覺還好啊,看起來也沒斷,手指、手掌、手臂都還好好的跟她相見歡,不像是已截肢留下的幻覺。
高大修長的身子微乎其微的顫了一下,聲音還是平靜的:「殿下的右手有骨裂之相,為著消除白斑,宮醫無法為殿下做固定,但目前是不能隨意挪動的。」
嗯,大概是第一次綠光蠑螈把我拍下水時受的傷吧。心裡對於傷勢由來有底,千草子便沒有過多詢問,看著日爍把水盆往旁邊的矮桌一放,那雙手便朝她伸來,她下意識的就要拒絕:「不必——」
唔——
彷彿像是被石化了,他的雙手僵在原地。
怎麼辦,殿下的手不方便,身子未癒,萬一站不穩怎麼好,可在下……
——你不需要做這種事,我們已經不需要了——
只是一瞬間,他微妙的異樣感已讓千草子感受到了。
不對,如果是平時的日爍,早就開始掛著那一張笑咪咪的憤怒黑臉,語氣平穩卻嚴厲無比的對她說召喚者該多加珍惜身體之類的話;可從她清醒到現在,日爍不僅對她隱瞞感染這件事一個字都沒提,甚至也沒有對她勉強自己參與綠洲林一行做出平日裡那些令耳朵生繭的叨唸。
再比如現在——
雖然還是伸出了雙手,日爍卻沒有像先前一樣,不顧她意願地對她實施各種「過度照護」。
為什麼?
啊啊!好麻煩!我做就是了!我做!扶著你就對了吧?!
剛從昏睡中清醒的腦袋不想思考過多,千草子將手放上日爍的掌心,拍了拍他,改了自己接下去的話:「……不必準備太多菜,剛醒來也吃不下。」
「……好。」當殿下的手放上,他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了下,力道小心的牽著,扶著她的右手,帶千草子走到唯一留有空位的圓桌落座:「殿下剛醒,在下去將剛涼的藥粥盛些過來。」
「對了,」千草子想到了自己在霧白水中的事,便順便提醒他:「暫時不要讓切葉蟻王他們知道我醒來了,有點事想跟你討論,他們在場不適合。」
聞言,他一愣:「……那件事只能、同在下說?」
「對。」千草子微微歪頭,帶著困惑:「不然你要我跟誰討論?」
從進屋後,日爍將視線第一次真正移到面前的召喚者臉上,那張稱不上美麗,總是淡薄的面孔,眼神裡沒有任何責怪、沒有一絲厭惡,只有寫滿整張臉的疑惑。於是,他的唇角也有些放鬆地上揚了。
「……不、沒事。」
……太好了,殿下還需要我。他忍不住這樣想。
「在下先去準備,不會叫人發現。」
「嗯,快去快回。」誰知道切葉蟻王會不會突然跑來。
要是在她講到一半的時候出現就麻煩了,趕人也不是,不趕人也不是,乾脆讓日爍先按下不提。
日爍走出屋子,悄聲轉往香味四溢的小廚房,觸角感應確認周遭的宮女侍衛全都沒有察覺,才緩步到料理灶台上,將那碗混雜著青綠碎葉和軟嫩肉末的藥粥放上托盤。
召喚者沒有對他的失職做出任何懲處,聽方才的語氣,也不像是要刻意避開切葉蟻王來罰他,為他留面子,應該……是真的有要事想和他討論。
他的職責是輔助召喚者行事,同時保護她的安全。
論前項,他沒有察覺召喚者已在長腳家蟻國受到感染,還讓她不顧身子、日夜奔波,甚至還等到召喚者因感染嚴重倒下,自己這才得知她的病況;論後者,在召喚者陷入沙海前救下對方,假如一開始就不要考慮過甚,使用靈霄弓將長頸刺蜥一舉制服,也就不會讓召喚者獨自前往地下湖泊,以致右手骨裂。
條條樣樣、皆是足以使他被撤換的大罪。
但清醒後的召喚者,對他除了詢問基本資訊,其餘什麼也沒再多說。
將小巧的藥罐跟著放上盤中,沒有了黑色髮夾固定的瀏海下,翡翠般的雙眼垂了垂,紅焰似的髮絲落在頰邊,似有一抹陰影覆蓋,他輕輕捧起托盤,迅速而安靜地返回寢房。
寢房內的千草子並沒有馬上注意到他,她烏黑的長髮因為久臥在床而鬆散地披散著,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有一下沒一下戳著不知何時爬到桌上去的小蠑螈腦袋,肩上披著的卻是一件褐紅色長衣,一剎那認出那件長衣,日爍頓時呼吸一窒——那是他換下來隨手一掛,還沒來得及拿去清洗的那件武官服外衣!
「……殿下,」他立刻閃到桌邊將托盤放下,有些壓抑慌色:「那衣服已經十足髒了,在下給您換條乾淨的被毯披著——」
「沒關係,反正你會準備一桶水給我洗,那個時候再一起解決就好了。」
對於日爍突然出現,千草子只是擺擺手回應,接著看著日爍一臉欲言又止,兩人對視不到十秒,卻是日爍率先移開斐眸:「在下知道了……殿下先用些粥,在下去預備沐水。」
「……日爍。」
「在。」
千草子很不想這麼做,但是眼前的紅髮男人不對勁的太明顯,眼角一抽,右手直接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嚇得日爍立馬觸角登直,無聲用雙手虛扶她,下意識的、他擔心千草子的右手會因為這個舉動而感到更疼痛。
「……請坐。」千草子皮笑肉不笑的說:「我說過,我是講正事順便吃飯的,你站著,我就得抬頭看你,太累了。」
你忘記你個子多高嗎?她還不忘補了一句。
微笑的弧度裡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日爍只得乖乖應聲坐了下來,接著聽千草子講述她昏睡期間所發生的事情,思緒也漸漸的被轉移到那顆卵上,或許、其他已經演化的召喚者,也在意識層面有這麼一顆相應的蟲卵?
那麼是否只要阻止了這顆卵的孵化,或是直接移除它,千草子就不必承擔演化成蟻族的風險?
「殿下所見的是蟻卵,那麼可以認定殿下會演化的方向就是蟻族,請問殿下看得出是哪一族的嗎?」
「看不出來,螞蟻的卵雖然有些微差異,但是那不是肉眼可見的區別。」蟲卵見的多,奇特的也不過那麼幾種,又不是跟漫畫一樣,光用種族、顏色就能區分的。
「原來在殿下的世界裡,螞蟻的卵是幾乎沒有區別的嗎?」日爍有些訝異。
難不成你們這裡還有區別的嗎?千草子無言的冒了數條黑線在頭頂,既然蟲族都變成人樣了,幼年時期應該也是人形孩童吧。
日爍略為思索,想起自己未曾向千草子說明過他們蟻族的成長史,便開口提醒:「殿下尚未問過,在下就沒特意提起……殿下可還記得先前有次說起蟻族亦有處於原型時之事?」
「記得。」還記得你先挑起了讓你自己尷尬的話題。
千草子有些意有所指的視線一飄,彷彿是憶起當時的尷尬,日爍的耳緣微微的紅了,只能跟著撇開視線接著說:「除了當時殿下所指的時刻,蟻族在出生滿月前,是呈現卵的型態,滿周年之前,也是以幼蟲型態生活,成為如在下般的人形是成長至一年後的事。」
由於顏色與型態相差頗多,因此在蟲卵的時期,就已經可以看出孩子是哪個種族的蟻了。
「比如殿下所熟知的長腳家蟻,蟲卵為土黃色貝螺型。」
「……貝螺?」是她平時會在端上來的盤子裡看見的快炒貝螺那種?
大致可以解讀千草子微妙的表情代表什麼,日爍頜首:「是,正是殿下平時會在盤子裡看見的那種。」
……原來真的是一顆螺。
不過既然如此,也許自己的那枚卵也已經照著這個世界的規律走了,千草子道:「對了,剛只說我遇見了蟻卵,還沒描述外型給你聽過。」
「是。」
「我看見的蟻卵,是一顆淡紅色的橢圓形。」
日爍微微一怔:「……誒?」
「是哪一族的?」他的臉怎麼一副呆呆的模樣。
「殿下……確定是淡紅色的、有點長的圓形?」
「確定,」千草子用手稍微比了下大小:「大概這麼長,高寬就只有這樣。」
「……殿下、那是紅火蟻族的蟻卵。」
「欸?」只驚訝了一下,千草子看著面前和她幾乎形影不離的日爍,她又不覺得意外了:「啊、我跟你幾乎沒分開過啊,就算去遠距離辦事,也將近不到半天時間。」
見日爍這反應,千草子才想起,根據這個世界的法則,召喚者會演化成她一開始所待的蟲族,但是這似乎有點小誤解,依照出現地點,她意識中的蟲卵應該要是長腳家蟻的土黃色貝螺貌才對,結果卻變成了紅火蟻族的蟻卵,這只代表——演化的方向是根據起始相處離哪一種族較親近才對。
該說自己在異世界還有是點中彩券的運氣嗎?演化的蟻種是最高等級的紅火蟻族,又成為召喚者、演化又當了最高階種,萬一成功回去的話,會不會發現自己這一生的好運都在異世界用光了?
是說,原來這傢伙小時候是一顆蟻卵啊。
看著難得把瀏海放下的日爍,這時千草子才注意到他的髮型再次變回那個感覺髮絲隨時都要刺到眼睛的狀態。
……雖然大致猜得到理由是什麼。千草子托著下巴想著,但也不可能讓日爍繼續消沉下去,她很需要這個目前唯一能跟她好好溝通的人,也很需要他個人具備的武力值與社會地位,不管他本來是怎麼想的,日爍都應該要學會和她和平共處的方式,因為她也是一樣的。
而這項方式的基礎,是不論千草子受了多重的傷、遭遇什麼意外,任何人、包括日爍,都不必為此負責的認知。
「日爍,」千草子淡淡的問:「髮夾不見了嗎?」
「並沒有,在下只是將它收起來了。」沒想到千草子會突然這麼問,它從自己的暗袋內拿出那枚黑色髮夾,它躺在日爍寬大的掌心,上面沒有任何新增的刮痕或鏽跡,足可見它平時有多麼被他珍惜著。
千草子拿起了髮夾,對著他的瀏海指了指:「……往上盤。」
「咦?」
「把瀏海往上盤,如果你不想被我用力一扯變成一隻只禿瀏海的紅火蟻,就動作快點。」
突然想清千草子為何這麼要求,日爍有些退縮的開口:「殿下,在下可以自己來。」
然而,千草子不為所動,倒有些「你再不快點我要動手拔毛了」的壓迫感,日爍只好乖乖伸手,自己把瀏海往上梳,以手心蓋在末端,千草子遂站起身,順手把想從椅子上下來半跪著的日爍給按回圓椅上,照著日爍平時所夾的角度,替他固定了瀏海。
「隱瞞感染情況是我的問題,對不起。」
「殿下不——嘶!」
召喚者突如其來的道歉讓他一下子慌了,可想反過來謝罪時,他的瀏海卻被稍微用力的扯了下,日爍微疼的止了嘴,這才明白千草子的用意是要他暫時不要回應,先聽她把話講完再說。
好好閉嘴聽人說話,笨蛋螞蟻。
確認日爍已經了解她的意思,千草子鬆了手,那枚髮夾好好的待在日爍的髮上,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用俯瞰的角度去看日爍,而他低著頭,像是在盯著她佇立於跟前的鞋尖。
「第一、我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我也可以選擇留在長腳家蟻國休養到白斑緩和,但是我沒有。」她淡定的說:「第二、在這途中你問過我很多次有沒有身體不適,是我選擇利用你的信任欺騙你,你才會對我的感染一無所知。」
不是的。他心裡想著。
「第三、進到地底之後,我也可以選擇留在某處等你,但是我沒有,因此你才會受傷——你的腳,大概是從回來到現在都沒讓人治療吧?」被蟻蟎襲擊的時候,日爍的腳是立刻就無力了,這件事情她可沒忘:「日爍,你很清楚我不喜歡分高低,你不用因為我的傷自責。」
不是的……
「在下只是、失職了。」
「對你來說是這樣,但是對我來說,你沒有。所以我不會給你下什麼處罰,如果蟻族的女王要懲處你,把你叫回去,你要有我會反抗聖旨的心理準備。」
「呼唔……」聽著很荒唐,對日爍來說,召喚者所說的內容真的是一件非常荒謬至極的事情,所以他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的笑了,儘管他下意識地想要憋住這股笑意,還是發出了一些細碎的喉音。
完全無視階級,無視規矩,還說要為了他違抗聖旨。
啊、自己不該跟著殿下胡鬧的——
「殿下——」他抬頭直迎著那雙夜幕般的雙眼:「按照常規禮法,殿下現在該做的,應該是將嚴重失職的在下送回去紅火蟻國負荊請罪。」
但是日爍確定了,千草子不會這麼做的。
因為她就是一個如此特別的召喚者。
千草子死魚眼道:「太麻煩了,這邊的事情還沒解決呢,送你回去幹嘛?」
聞言,日爍突然有種徹底放鬆的感覺,彷彿這些天內活在那股不安裡的自己毫無意義,他不禁暗自苦笑,他怎麼就忘了自己眼前這位召喚者,並非他所聽過的那類「召喚者」呢?虧他還常對周遭的人說千草子與眾不同,結果他自己卻還是把她當作普通的貴族來對待。
從空氣裡,千草子感應到細微的變化,確認眼前的紅髮男人已經不再陷於低潮之中,遂輕呼一口氣,擺手道:「不過我也知道,如果不給點什麼表示,你心裡會有點過意不去。」
日爍這類責任心很強的人,在認定自己有錯的情況下,強硬的不給予處罰,他們反而會在心裡有疙瘩,千草子雖然在社交上有點障礙,但是好歹也見過這類型的同事犯錯後一臉誠惶誠恐的樣子,所以她估計日爍也是一樣。
「所以——我可以接受的處罰,我想到了一個。」千草子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