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四法象
本章節 7796 字
更新於: 2022-04-07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註1】
自那之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
每天在晨曦的催喚下醒來,沒過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夢境裡什麼也沒有,僅有他一人被鎖在一絲亮光都透不進去的灰暗小房裡。
夢境裡的他還是個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什麼也不明白。不過,這樣倒好,沒什麼比看不見人世的污濁要來得幸福。
今兒的夢境有些兒不同。轉眼間,他長大成人。這時,有人開啟一扇窗,讓晨光得以透進小屋裡去。
「飄風……?」無論夢境抑或現實,這都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名字。
從降生到前些日子,孤寂永遠是生命唯一的基調。直到近日,感覺才開始起了變化。
這天,沒等東君將大地映亮,男子搖了搖他的肩將他喚醒。
「人間再過七旬,天上的一日就要結束了。你打算怎麼辦呢?等河伯替你將山妖除去嗎?」
男子把右手亮在裴晞面前一揮,替他將睡意全數掃除。裴晞伸手探了探肩上受創的地方,摸不著,也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
「凍雨前輩……」裴晞不知該如何喚他,在天界裡,「前輩」是對年長之人的尊稱。
「怎麼了?」
「您……是天人吧?」
幾天以來,凍雨未曾給他過多清醒的時刻。餵完藥粉,便揮手令他墜入夢鄉。
凍雨撿了張石椅過來,在裴晞的床邊坐下。他將最後一瓶藥粉遞給裴晞,不急不徐地答道:「沒錯。」
「那麼,為什麼呢……?」裴晞心想:大概是同靈均一般降德成人的例子吧。
凍雨呼了口氣,用不知是悲傷或是怨恨的眼光望著他,回話的語氣頗為平和,好似一點遺憾也沒有。不,應該說是……被他很有技巧地隱藏起來了。
「裴晞,我不能容忍那個……明明知道有萬分的危險,卻依然遣你前來赴死的世界。」
「咦……?」裴晞怔了怔,這是什麼意思呢……?收服山妖,本是他身為司命應盡的職責不是嗎?
「唉。」凍雨有些乾裂的手指拂過裴晞的眉角,來到他清瘦的雙頰上。「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與你說起那件事,說了,悅命肯定會動怒的;不說,你一直被蒙在鼓裡,那也不好。」
「您認識我的父親?」這麼說來……他過去一定是司命宮、府中的人。
「嗯。」凍雨點頭。「你父親是我的……舊識。」
他遲疑了會,要是說「戀人」或「愛侶」的話,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前提是,他必須要能聽得懂。
「裴晞,我們來交換條件吧……」至於他能不能達成,就交由那隻無形的金輪去裁定了。「以人間的時間計,七旬內,你若成功將山妖收伏了,我便什麼都告訴你。若沒有,我直接帶你到巫山口,這艱鉅的任務就由河伯代你執行。」
「啊?」裴晞還反應不過來,但……即使予他再多的時間也沒用,凍雨究竟想說什麼,不是他搜索枯腸便能理出頭緒的。
凍雨可沒空等他組織好下一句問句來拖延時間。
七旬……僅有人間七旬!想他當初為了學會這秘法,可是整整花上十年功夫。當前這孩子纖弱地似連一把重劍都握不住,交換條件的成敗自然可以想見。
但,他不能再繼續留住這孩子了。天人的眼睛是雪亮的,當年費了不少工夫才掩蔽住自己的氣息,近年來又有山妖的黑幕作為屏障。一但山妖除去,邪瘴散失,若他不小心顯了威能,天人便會延著殘餘的氣息找上這裡。更何況裴晞的氣味又留在身邊,目標何其明顯。
「可以起身了嗎?」凍雨問道,並站起身將石椅踢了出去。
「可以了。」裴晞緩緩站起,將被褥整齊地折好置在床角。
「快過來!」凍雨喊道。「雖然要你除去妖邪,但我可不同東皇穆琛那般無情冷酷。現在,你仔細聽我說道。」語閉,拾起地上一根幾欲斷折的樹枝,在石壁上作畫起來。
裴晞見了很是佩服,那樹枝看起來一點也不堅固,竟能在硬梆梆的岩壁上留下刻痕。若武學不夠精深,氣力不能節制,肯定無法成功辦到。
「你聽過創世神人的故事嗎?」凍雨問。
「聽過。」裴晞答,這是天界流傳甚久的傳說,任何人在幼年時一定有所耳聞。
「這是命輪,我們喚它『太極』,又一名稱為『道』。」凍雨指著岩壁上一個似輪子般的圓圈。「之後,它一分為二,我們稱為『兩儀』,也就是所謂『陰、陽』。」凍雨以日月的圖示代表兩者。「而後,它們再行分裂,名為『四象』,共有『太陰、少陰、太陽、少陽』。」壁上又多出兩個面積較小的日與月。「再來,四象重複生成,於是變成了『八卦』。」
「等等,凍雨前輩。」裴晞開始感到疑惑了。「您說的這個……與制服山妖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凍雨微笑,笑中有著溫煦的關懷,以及……神秘未知的部分。「我要傳授給你的,是東皇一脈中決不外傳的秘法-四法象陣。」
※ ※ ※
「晚了,進去歇歇吧。」山鬼指著她與河伯用術法共同搭建的一間草廬。
「多謝,但我想再等一下,說不定……裴晞待會就下山來了。」飄風道。
這些天來,他從清晨盼到黃昏,再從黑夜盼到破曉,只因為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告訴他:裴晞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河伯尚未行動,天人也未曾發現凍雨,一切看似如此地平靜無異,但飄風的心湖卻不時掀起陣陣狂瀾……
「山鬼大人,妳認為呢?裴晞的氣息不是恢復了嗎?我甚至能感覺得到……經過這次的淬鍊後,他的神能在短時間內不斷增長。但……為何陰邪之氣從未消失,裴晞亦遲遲未歸呢?」
飄風擔憂著、焦急著,唯恐不可測知的變數陡生。
反觀山鬼是一逕的悠然,冷靜從容地應道:「大司命大人,我已經說過……這是我管轄的地域,若有異數,我不可能察覺不到。不過,您竟能發現他的神能正以一般天人無法達及的速度急遽成長,難道……您曾私下為了即將舉行的神武祭,努力地提昇自己的威能嗎?」
「沒有。」飄風否認。近來令他勞心勞形的事務實在多得很,其中十之八九是關乎裴晞的事。他壓根兒沒留心在武祭這麼一檔事上。「我想……應是命絲羅告訴我的吧,它為我傳來裴晞的氣息、脈動、舉止,甚至心緒。它告訴我,有個令人安心敬佩的神人,正在身旁引領著他。」
山鬼立即明白了這人會是何方神聖。但飄風並無思考這些事的心情,他的心老早飄進巫山口,直達絲羅所牽引的另一端……
※ ※ ※
這世界原先僅是一團渾沌,創世者使名為「太極」的命輪自行運轉,千百年後,生成陰、陽兩氣。時光流轉,倍為四象;兩兩相重,又成八卦。
天地(乾坤)、雷風(震巺)、水火(坎離)、山澤(兌艮),兩兩相對、互相抑止,天人稱之「四法象」。又,它們相互接觸、相互融合,錯雜生出了萬物,以至於無窮無盡。
然物極必反,於是「萬」又逐漸轉化為「無」。無非天地之常,經年累月,又化生成萬。
「裴晞,這便是宇宙天體的法則。『四法象陣』是逆轉的力量,瞬間能使萬歸無。習成此法,畢生受用無窮……但你得記住,術法能成與否,起於你自身的念。而週遭的人事變化與否,取則之於他人他物的念。如此,你明白嗎?」
「我明白,前輩。」
「那我問你,你可知為何命絲羅對山妖起不了作用?」
「因為我的念遠不及那妖女的『親情』。」
「對了一半。」凍雨搖頭。「沒時間令你思考,我直接說答案吧。因為……你的慕情尚不夠強烈,無法引出絲羅真正的力量。好啦,咒文你記住了,現在演練一遍給我瞧瞧。」
「是。」裴晞秉神凝氣,遠古的經文在眼前乍然顯現。咒語的文字如清晰的雕痕般刻印在腦海裡,不需思索便能朗朗上口。
「陰陽所該,殽而為萬。萬則幾於息矣,物不可終息,故還歸於一,…………,秘術˙四法象陣!」
頌畢,裴晞雙手合掌,作了個敬天的動作,表示對破壞現有紀律、使萬物生滅時間加速的愧疚。
爾後,凍雨以己身之力所築成的白色半圓屏障現出一道裂縫,那是用以阻隔山妖的黑幕瘴氣用的。凍雨令他將四法象陣的範圍先侷限在此屏障裡,待成熟後再用以對付山妖的瘴氣與念-親情,將它們回歸成「無」的狀態。
「還不夠哪,裴晞……」凍雨望了眼頭頂上方的裂痕,嘆了口氣說道:「你的念還不夠堅定,顯然心底正不斷地思考我方才所說的『慕情不夠強烈』一詞。」
「哪、哪有啊……」裴晞頓感東皇一脈「窺人心術」能力的可畏。「我只是……只是……討厭那山妖的邪瘴,要是讓前輩的法力解除,瘴氣不就透進來了嗎?所以……」
「算啦,坐下吧。」凍雨喚他坐上近日來一直讓給他歇息的石床。「僅有五旬,你已經進步不少,我看了挺欣慰。」
「哪裡,一切多虧了前輩。」其實,裴晞也沒有能將四法象陣練成的自信。
「打從你見到我,心裡一定有不少疑問吧。為了獎賞你的努力,我就讓你問吧。一刻以內……一刻以內什麼問題我都回答你,你就直言無妨吧。」凍雨有些兒興奮,亦有些緊張,他想知道這孩子會從自己身上挖出多少秘密。關於天界的、東皇的、司命的、或者,悅命的……
裴晞偏頭想了想,話是沒錯,他當初是有很多話想問。可今兒能問了,卻不知該問些什麼才好。
「這……請問前輩與家父間……」
「我是司命宮裡的人,可與他朝夕相處。」凍雨快速地回應著,他想為裴晞爭取提問更多問題的時間。
「那……前輩是何時離開天界的?」
「兩年前。」凍雨說話的速度變得更快了。
「嗯,那麼……您認識飄風嗎?他是現任大司命。」
「當然了,他是七情之神,可愛的後輩。」沒想到他竟爬上如此崇高的位置,有緣見著了,一定得好好褒獎一番。
「那……前輩想幫助我,純粹是對天界體制的不滿?」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和你並非沒有關係,我授你這招同時也是一種心靈的補償作用。」凍雨道得極快,連喘氣的時間都省下了。
「補償?」
「是啊。」凍雨猶豫著要不要將實情一次說個明白,但考慮到會影響他修練的心情,還是來日再言明才好。「令尊犯過天界的大忌,那次我也有份。」
「這樣呀。」裴晞不想提及父親的舊傷,亦認為不該窺探他人的隱私,遂將最大的疑惑逕往自己心中藏了。「那……前輩熟不熟識東皇派系的人?有個人……我總憶不起他是誰,他以前……曾經出手救我,眾人都喚他『世子』。」藉此機會,裴晞想釐清多年來心中的疑問。
「世子?」凍雨撇了撇眉,以前……好像也有人這麼呼喚自己。「世子是對東皇兄弟及堂兄弟的稱呼哪,但穆琛的親戚可多了,我分不清你想知道的是誰。」
「那也沒法子了。」的確,要尋得那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麼,接下來該問些什麼才好呢?裴晞陷入長思。
「喂,快說話呀!」凍雨催促著,「沒剩下多少時間令你休息啦。」
裴晞雙手一攤,有些無奈地說道:「前輩,一時間我不知該問您什麼,可否來日再……」
「來日?你當有多少來日啊?」沒等他把話說完,凍雨急忙出聲將尾句截斷。「這樣好啦,換我問你。不懂慕情為何的傻孩子,你手上的絲羅是怎麼套上去的?」
「這是意外。」裴晞才覺得奇怪,照理說,天人必然為此現象感到無比驚異,甚至是羨慕不已,為何凍雨隻字未提?原來是為授法之事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才無暇提起。
凍雨聽完裴晞的敘述後先是愣了一會,而後放聲狂笑,再慢慢地回復原先平和的表情。
「此世果真無奇不有,你父親見了反應一定很大吧?」凍雨猜想。
「不……父親還不知道這事。」每次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總是最後知情的。就算知情了,也未必會有所反應。除了教授司命府中的職務外,父子之間是不怎麼交談的。
「喔。」凍雨已由裴晞的眼神中察覺出一些端倪。「算算日子,天上都兩年了,他竟然還不肯放寬心來,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啊……可惜我不能回天界,要不然,一定會將你當作自己的孩子般憐惜疼愛的。」
「前輩……」不知為何,裴晞竟感視線被層層水霧給遮蔽,久久無法散去。
「裴晞,我再問你……命絲羅那端的人是誰?」凍雨的語速不知在何時緩下來了,低沉的嗓音中蘊含著無限柔情。裴晞辨得出來,這便是所謂「親情」。而且,他之所以敵不過山妖,不僅是他的慕情不夠強烈,同時也是對親情不夠了解所致。
「是飄風。」裴晞答,那是個令他又愛又憎的人物。
「裴晞,你在害怕著。」凍雨瞧他一直將手按在心口上,眼光不住向地面投射,這反應像極當年的悅命。「你在害怕著什麼呢?背棄、叛離、還是天地間的變異……我不明白,你既有了絲羅,還有什麼好杞人憂天的?人生苦短,趁日陽當空時尋歡作樂去吧,待它落到崦嵫山下就已然不及啦。可惜……我已經讓夜幕蔽空了,日陽照不進來囉。」
「前……前輩……」為何這話……竟與夢中少年所言的這般相似?
「裴晞,慕情本是兩面刃,是喜是憂,端看你怎麼經營它。我問你,飄風待你如何?」凍雨的語氣,就似父親叮嚀告誡著待嫁的幼女。
「他待我很好。」這是真的。悅命從未理會自己的死活,飄風卻為他處理府內過於繁多的公事,連半夜都晃到寢房裡探他是否跌到床底下去。天後親賜的杏果,原封不動地遞到面前,讓他當一般的桃李吃了,還問這是誰家的果園栽植的,竟生得如此甘美多汁……
思及此,淚水撲簌簌直落,到底在感動些什麼,他自己也理不清。
凍雨伸臂將裴晞摟入懷裡,溫柔勸道:「世情、親情、友情、慕情一併給了你,沒什麼能比這些更難得。接收吧,使它成為你堅實不破的盾牌,並化作無畏未來的勇氣。即使過去的記憶全是虛像也罷,今後都是真的了,孩子……」
「前輩……」裴晞與悅命同是善於節省淚水的人,才過一會,便讓人看不見眼眶中的淚晶。
「好啦,時間到囉。」凍雨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背。「現在秉著思慕並感謝飄風的心情,再演一次陣法讓我瞧瞧吧。」
「我明白了,前輩。」裴晞試著讓感激與戀慕之情溢滿胸口,不知不覺間,陣法已然啟動,不待他道出長逾百字的咒文。「秘術˙四法象陣!」
敬天的動作完畢時,白光瞬時消逝於無形,黑霧一絲絲緩緩游入洞穴中。
「秘術˙四象開陣!」凍雨見狀,隨即引動「生成」的力量令白幕再次逐起。他施法的程序極簡,法術的效用極大也極快,在在令裴晞感到驚訝佩服。
「很好。」凍雨擊掌讚嘆。「裴晞,你是塊未經琢磨的璞玉,我將用最後的時日使你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
「多謝前輩教導。」裴晞躬身,朝凍雨的方向拜了三下,這是天人敬侍師者的禮儀。
※ ※ ※
「時辰到了。」夜幕半掩,天色微亮,河伯備好戈矛與弓矢,乘上龍與驂螭所駕的輕輿,隻身前往山裡頭去。
「請您等我,河魎大人。」飄風打後方追了上來。
「大司命大人……」河伯見了,令牠們停止車輿,讓飄風也坐上去。「上頭有令要我獨自完成這事,請您在旁看著便好,千萬不可插手。」
「我明白。」飄風答道。
早在出發之前,天宮已遣人探查山妖與失蹤孩童的位置,卻故意不予裴晞知曉,藉機考驗他的膽識與神能。河伯這時驅車行進的路線,正是天人前已勘查好的。
一路上,飄風緊盯著手上的絲羅,用心感受另一方傳來的心跳、吐息、體溫……與慕情。
「到了,正是這裡。」河伯跳車下去,對裡頭的飄風說道:「大司命大人,您要在這兒等著嗎,或是……」
「河魎大人,裴晞並不在這裡。」飄風道。
河伯不解,「您怎麼知道呢?但是……那山妖在這兒呀?」
「不,還要再深入山裡一些。我請求您,先去尋裴晞吧,回程再收服山妖。」
「這……可不行。」因上頭沒有賦予他救人的指令。「這事山魅晚些會有所動作,就請您就不必過於操煩了……」
「不,我可忍受不住。」飄風下車,打算自行前去尋找裴晞時,河伯先一步踏入山妖洞穴中,沒過多久,又返身折了回來。
「大司命大人,您可識得此物?」河伯把一柄長近五呎的紅鞭遞給飄風,上頭還沾染著山妖與裴晞的氣味和血跡。
「是裴晞的命鞭……怎會遺落在此?」難道,裴晞平安無恙的感覺……全是他自我欺瞞的假象?不、不會這樣的……
「大司命大人,洞裡頭什麼人也沒有,肯定是女妖換了據點。現在請您告訴我少司命大人的位置好嗎?這樣較方便行事……」
飄風驚呆了,一時間什麼也無法思考,只能坐在原處不斷喟嘆。
但這樣的現象只持續了一瞬。
一道白光筆直地從前方射了過來,漆黑的天幕瞬間變作一片燦亮。抬頭上望,羲和的光打下來了,柔雲也在上頭不斷飄揚。
「裴晞?」絲羅動了,飄風也在這時醒覺過來。
不消說,兩人立刻躍上輕輿,往光源的方向快速奔馳過去。
※ ※ ※
放眼人世,兵荒馬亂,妖邪叢生。強秦東征,蠶食鯨吞,屍橫遍野,哀聲載道。戰力不足的情況下,年幼的孩子被一一派了出去,一出家門便再無返回之日。又,東國明知己力不敵卻不願降秦,該國君主遂令千百名幼童登上城門,並使其自上頭縱躍而下。
幼子早么、病逝、戰死等不幸消息陸續傳出。日久,人心積怨成妖,反嗜西國的孩童。這便是此名妖邪生成的原因。
「裴晞,最後一次了,河伯與大司命已經前來至此。」凍雨輕聲催促。「無論你成功與否,我倆分別的時刻已到。若有緣自然會相聚的,這一點你就不必掛心了。」
「我明白的,前輩。」裴晞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卻比哭泣要來得悽楚。「若有空閒,我會乘雲河之路下來探望您。」
「多謝你,裴晞。最後我有個要求,請你看在我衰老昏聵、可憐無依的份上答應我。」
裴晞拱手一拜,「只要是裴晞能做得到的事,必定竭力為前輩達成。」
「呵、呵……不難、不難。」凍雨招手喚他前來。「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還有……你可否喚我一聲父親?」
「父親大人……」裴晞依言做了,眼眶又變得溫熱泛紅起來。
「裴晞,多希望你會是我的孩子啊……答應我吧,親情不足的部分,就用慕情來補足吧。」
「我明白的,前輩……」一想到飄風竟下凡前來尋他,裴晞的內心便如浪濤擊石般澎湃不已,唯恐自己無法令咒術成功。
但他還是得奮力一試。
「秘術˙四法象陣!」
咒文不待他出口便化作七彩炫目的光芒乍現,隨後在身旁交織融合成一道耀眼的白色光束,向四面八方激射了出去。
靈力用盡,身子再也耐不住多日未眠的疲憊,傾身便往石床那頭倒去。雙眼闔上之際,一雙厚實的背膀將他緊緊拖住,使他不至於與石塊相互撞擊。
竟在此時,一陣陣祭舞歌詠的樂音又驀然傳入耳盼,同是那曲令他快慰安心的九歌篇章。
「裴晞……」凍雨將他打橫抱起。「我答應告訴你的事便一定會告訴你。一月過後,正是天庭的神武祭……嗯,換作人間的時間,應有三十餘年……」
「正是這裡!」飄風的呼嚷聲從洞外傳進來了。凍雨輕呼一口氣,令白幕屏障瞬時消逝於無形,讓二人得以覓得洞門走進。
「凍……凍雨前輩?!」飄風與河伯異口同聲呼喊。
凍雨朝二人一笑,並將裴晞送至飄風手上。「來,這個還你。」
「謝謝您,萬萬沒料到……裴晞身旁的神人竟然是您……」飄風驚道。
「我說飄風,你怎麼還是這麼不聰明?」凍雨搖頭笑了笑。「有本事叛逃到人間的大神只有我一個而已,難不成還有其他人嗎?」
「嗯,說的也是。」飄風瞧裴晞睡著的可愛模樣,心頭懸吊的那塊大石終得安然落下。
山鬼也隨後趕上來了,心裡不斷地猜想著河伯何時習成了那招掃除邪瘴的工夫。
「凍雨前輩,您真不打算回天界裡去?那兒才是您的歸屬、您的故鄉啊!」這時說話的人是河伯,飄風正在一旁捉弄熟睡中的裴晞。
「唉,那地方還有什麼令我眷戀的呢?」凍雨嘆道,並瞪了坐在床沿的飄風一眼。「別玩他了,難怪他不肯回應你的慕情。」
「可,悅命前輩還在天界啊。」河伯雖聽過二年前的那件事,但他並不了解詳情。
「悅命……」這下正好說中他的痛處了,凍雨想了想,約莫過了一刻後才決定這麼回答:「河魎,你就這麼稟明東皇吧……我會擇日回去領回屬於我的東西,並把答應告知裴晞的事一塊兒講明。」
「領回……屬於您的東西?」河伯開始擔憂了,他說的究竟是……權力、地位或是……不為人知的天界秘寶?
「答應告訴裴晞的事?」飄風注意的卻是另一句話,這是關於慕情的、司命的、還是裴晞自家人的事呢……?
「不提這個了。山妖事件的後續動作,你們要如何辦?」凍雨打算就這麼將話題給帶開。
「交給踰塵辦吧。」適才入洞的山鬼道:「妖女已經灰飛湮滅了,受控制的孩子也都回復正常。人間的事情,由人間的人解決就好。」
「嗯,說得好。」凍雨點頭表示同意。
換言之,天人的事情,他是該著手解決了。
長年的苦悶與心結,是該一併掃除解開了。
悅命……人間的亂世總有一日會結束,就像黑夜之後必然出現曙光。
但……你我之間呢?還有重獲光明的時刻嗎?
我沒有湘君的隨性多情,也沒有屏翳的恆久耐心。
無論如何,若黑夜長久不散,我便自個為你把日陽召來。
【註1】取自<九歌•大司命>:如此廣大、人口眾多的普天之下啊,怎麼壽命的長短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在高空中慢慢地翱翔,乘著天地清和的陰陽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