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神武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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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8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榮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註1】

「好不容易,我終於爬上與你同等的地位。」
「恭喜你,這是你努力後應得的報償。」
-不久,我卻由禮官那兒輾轉聽到,我之所以成為司命,全是你假公濟私的結果!
「不是這樣的。薦舉你,確實是公私參半沒錯,可你的能力是值得讚許推崇的,所以我才……」
「請您別再管我了,大司命大人。我悅命會接受東皇給予的三道考驗,若有缺失不足的地方……我會立刻去職的。」
「唉唉,悅命,你為何就是不肯對自己寬容一些呢?我……真是擔心你啊……」
「大司命大人,請您別再費心了,悅命會謹慎約束自己,絕不會成為您的累贅。」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
※ ※ ※
微風打窗間溜了進來,吹散一桌方批好的公文。月老低咒了聲,彎下早就微駝的背在地上搜尋撿拾著。
「啊,悅命大人,您醒啦?」
月老收拾好文件,坐回裴晞的座椅上,正對面是飄風的位置。月老認為悅命無論過去或現在職位都在自己之上,遂請他來充當大司命之職。
「悅命大人,天已半亮,兩位司命也都回來了。見您睡著,我本來想勞煩下人將您送回去的,但大家都酣睡去了,我也不忍叫醒他們。」
「無妨。」悅命扭了扭身子,站起身來走動走動。「裴晞呢?可成功制服了山妖?」
「我想是吧?」月老笑道:「昨夜回來的時候,裴晞臥在飄風大人肩上睡著,沒受傷,只是累了。飄風大人好似挺高興,還要我別喚醒他。武祭就要到了,屆時您朝思暮想的那人也會回歸天庭。」
「什麼……?」
悅命一驚,鬆手讓捧著的瓷杯猛然落地,鏘地一聲摔個粉碎,猶如他那顆冰封已久的真心。
「我是聽飄風大人說的。」月老續道:「裴晞上巫山時遇見他了,他還教授裴晞制服山妖的辦法。我問那辦法是什麼,飄風大人也不清楚,只說他會回來,回來帶走屬於他的東西和說明一些事情予裴晞知曉。」
「帶走……他的東西?」悅命悵然地低下身子,用手去撿拾那些殘破鋒利的碎片。虔劍見狀匆忙趕了過來,急聲道:「老爺,這讓劍兒來就行了!」
「悅命大人……」月老走過去想扶他站起,可悅命就像一顆重逾百斤的巨石,任他怎麼拖也拖不動。「您應該高興一些的,東皇這些日子來不斷派人尋蹤,好不容易他承諾要回來了,您怎麼不開心呢?裴晞已經大了,該是說明事實的時候啦。您心底愛著裴晞,卻從未對他表明,凍雨大人回來幫您啟齒啦,這不是挺好嗎?」
「不、不是的……」悅命以手遮掩渲然欲泣的面容,不讓他與虔劍瞧見。「我哪裡是擔心裴晞啦,只是凍雨他……他所說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麼呢?當年出走時,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留下我獨自面對毫無光明可言的未來。從此後生命的意義,只剩漫長無盡的等待……」
此時,飄風休息夠了,正要開門進入房內做事。但見到這種景象,也只能先偷偷地立於門外,待氣氛好些再行進入。
「悅命大人……」月老猜想:「說不定他正是來帶您走的呢,天上兩年多啦,人間就快要一千年囉,裴晞也即將滿千歲了。這些年來,他應該想通了才對哪……而您,也應該學著善待自己啊。」
「呵。」悅命輕笑了聲。善待自己……哼,可命運卻未曾善待過他,當他正一頭沉浸於慕情的溫暖美好時,回首就成為晦暗無邊的孤苦地獄。
悅命……呵,多麼荒唐的名字哪!他從未感受過生命的喜悅,命……何悅之有!
※ ※ ※
「悅命,恭喜你終於通過東皇的三關試驗。這下你明白了吧?我不是因為同情你才薦舉你的。」
「我明白,可外界的人大都不明白。」
「你放心,我會傳令下去,不過多久,包準沒人敢再說你不是。」
「您別管我了!您是司命、又是世子……我原先不過是一介賤民,是生是死,誰關心呢?自小您便護著我,打那次您出手相助,大家就沒給我好臉色看過……我好恨哪,您哪能明白呢?」
「我明白的,悅命……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明白。」
※ ※ ※
「悅命,你那招金蛇狂舞好厲害呀,我向來以為只有術法能橫掃千軍呢。」
「哪裡?我的金蛇鞭怎能及得上您的無量劍呢?」
「不,及得上的。無論天涯海角,它已經將我團團捆綁,再也脫身不了了。」
「大司命大人,您……」
「喚我凍雨。」
「大司命大人……」
「喚我凍雨!」
※ ※ ※
日上三竿時,裴晞才緩緩轉醒,張眼便見飄風那張大臉擠滿了他的視線。
「醒啦?來,吃顆樹果把人間的濁氣驅走吧。」
裴晞尚在意志朦朧中,開口便問道:「這兒是哪裡?」
「你昏啦?這兒是司命府啊,你最愛的床鋪上頭。」飄風回答:「啊,我告訴你一些快樂的事,肯定能讓你馬上清醒過來。」
三十日後,天界二年一度的神武祭即將舉行。今年還算是排場小的,只有官人得以參加。每十年有一回官民同樂的機會,表現佳者有機會獲得提拔進入天宮任職。上一會舉辦時,天界正好發生大神出走的事件,所以沒讓民眾進場瞧看,連項目也改成大神之間的比試,匆匆地結束了事。
這回的武祭共分為五個項目,內容則現場公佈。大神與一般官人分開競賽,場地亦有所不同。今年的規則奇特了些,二位大神一隊,交替出場參加五場比賽。五場競試成績總和最好者便是今年的優勝,除了榮譽的表徵外,亦可獲得天宮中不為人知的秘寶。
「那是什麼?」裴晞問。
「我怎麼知道呢?東皇大人最愛搞神秘了,上回東君羲和抱了一堆破銅爛鐵回去,還說早知道便讓我獲勝了。」
「那……和我同隊的人是誰?」再是山鬼的話,他可要昏死過去了。
飄風理所當然狀地回答:「當然是我啊,難道還有別人想收容你嗎?」
裴晞嘆口氣:「我怎麼覺得就屬咱們這組最差勁呢?」
「哈。」飄風安慰性地說道:「不會啦,裴晞,你不也打敗山妖了嗎?已經很厲害啦。凍雨前輩說這事與他無關,完全是你的功勞喲。對啦,尚有幾件事……」
其一,凍雨將回歸天界。但「回歸」是天人解讀過後的說辭,不如說「路過」、「回家看看」較好。再者,靈均即將歸返。為幫辭仙洗塵、慶賀他結束身為人時所遭遇的苦難悲痛,武祭中有一項目是專為他而設的。
最後,月老為了讓二人能全心致力於修行,在武祭中有良好的表現,自願為二人暫理宮府之中的事務。月老言這話的時候,悅命死扳著一張臉,看不出是贊成或反對。而後,悅命猶然埋首於書案之中,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看來似乎是同意了。
沒有人猜想的到,在悅命長年不變的表情之下,隱藏的情緒是喜悅或哀愁。
※ ※ ※
武祭將近,街上張燈結綵,由聖鑾殿大門一直延伸到雲河盡頭,各處皆是一片炫目耀眼的紅,歡愉喜慶的氣氛洋溢在天庭每個角落,連身處人間的大神們都受到上天的感染,滿心歡喜地快速巡視著人間的每處地域,只想趕緊收拾行囊回到帝鄉去。
時間毫不歇緩地流轉,彈指之間,光陰之神少昊已令武祭起始之日前來。
專屬大神的競技會場裡,群眾早將四方出口圍堵起來,駕車或走路越過已非易事。大神們只能各顯其能,穿過重圍來到天台之中。
遁身是極為簡單的術法,沒有位高的神人不會使的。東君化作一道光芒、雲中君則化作層層水霧,至天台中央上空緩身降落。山鬼使土遁、河伯使水遁,兩位湘水神乘坐飛龍前來,再令牠返回湘水中去。飄風與裴晞化作旋風,打人群中間狂掃而去,不一會兒便立身在座席之前。
眾人朝東皇與天後揖身一拜,隨後鼓聲大作,樂音乍起,巫者自左右二方旋身登上天台,隨著節拍婆娑起舞,並高唱清聖的祭歌。
祭曲終了,巫者對在座的九位大神叩頭行禮,隨即退身下去。東皇起身揚袖,說了些「和樂安康、災禍無有」的稱頌語後,武祭便在眾人的狂喜歡呼下正式開始。
首先,禮官走上天台,往四方天地各傾身三拜,而後回到中央,大聲宣讀第一場競試的內容。
「為頌揚辭仙之德,並使文辭為天地經國大業,萬年不朽盛事……第一試-競文!」
「競文啊……是競文耶……」台下不知情的民眾交頭接耳地談論著。
東皇站身起來,詳細說明競文的內容:「第一試,汝等需以人間詩句,而非天人所作之詞稱美讚誦愛侶,或傾訴對他的相思愛意。」
聞言,八位大神面面相覷,心道這題目出得真是怪異。況且……要引人間的詩句,九歌便不能算在裡頭了。
河伯見他人久未答話,率先清嗓朗誦了起來:「這詩就當是敝人獻給山魅的吧,獻醜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宨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在那黃河的青青草原上,水鳥們雌雄唱和著,令我想起那位秀外慧中的善良姑娘,她正是高貴優雅的君子們的理想對象。……我無論日夜都在想念著她,可嘆是追求不得啊。長夜漫漫,躺在床上反覆翻身,怎麼樣也無法入眠。)
頌畢,眾人擊掌稱好,只有山鬼心存疑惑,認為他語中的窈窕淑女另有所指。
「好、好。」東皇也拍掌說道:「這是詩<周南•關雎>。」
湘君哼聲站起,雙手叉腰,似在嘲諷眾人的無識無知。「這三歲娃兒也能吟唱的樂章,哪裡特別啦?宓妃妹妹,這曲才配得上妳啊。」
湘夫人但笑不語,偷偷瞥了眼河伯的反應,外表是平和無波,想必內心正燒著慍怒之火。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秀長高大的美人兒,錦繡的衣服外套著罩袍。……雙手纖柔如茅草針,皮膚似凝結的油脂般白皙柔潤,脖頸像蝤蠐般柔婉白嫰。額頭方正寬似蟬,眉毛細長而彎曲。笑起來兩顋嫵媚真好看,一雙美目清明有神。)
「好、也是佳句。」東皇又道:「這是詩<衛風•碩人>。」
接著,由羲和大聲吟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月光皎潔灑滿大地,美人的姿態十足秀麗,儀態綽約好豐姿啊,憂心悄悄有誰知啊。那一位美麗的青年啊,讓我日夜思念卻無可奈何。無法入眠,徒然流下滂沱淚水。)
「嗯……」東皇再道:「亦是詩<陳風•月出>。然後,應該是……」
裴晞焦急地踢了飄風一腳,因自己絲毫想不起有什麼詩可用以形容他。可飄風卻一點兒也不緊張,還問在旁的雲中君聽了作何感想。
「唉……可歎日月不能同出啊。」這是雲中君一貫的回答。
「那麼,兩位司命大人呢?」東皇迫不及待地想知曉此二人的慕情究竟發展至何種境地。
「眾人莫慌。」飄風從容地站起身來,先朝裴晞投以一抹溫煦燦爛的微笑,再轉身對眾人大聲說話。「唉唉,河伯、湘君、東君大人都引了詩中名句,那可真不好。別忘啦,文競的目的是用以懷念並迎接辭仙的,要比對靈均前輩的敬重,我可比諸位大人來得有誠意。」
「喔?」東皇覺得十分有趣。「此言何意?」
飄風笑答:「我現在要引的辭,是靈均前輩在人間時所作的。他以香草自喻、以美人比昏聵的君王,可我要以美人比這位年輕無情的少司命。」
裴晞聽見了,險些從座椅上栽落下去。
「可飄風不過是一介粗莽之人,從不懂風雅文藝的。今兒引用<離騷>,不過是斷章取辭、合成新意罷了,還望在場諸位不要見怪。」
「好,好個斷章取辭……少年,你可要豎耳聆聽了。」東皇望向裴晞,揚聲說道。
「咳!」飄風清了清嗓,而後放聲誦讀:「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打開天門,我乘著眾多烏雲,盤旋降臨至人間,越過空桑山追隨你的足跡。)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覺得奇怪,這哪裡是離騷章句呢?分明是<九歌•大司命>之章的句子嘛。
飄風不理會眾人,繼續唸了下去:「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豈余身之憚殃兮,恐君輿之敗績。」(人間的日月快速地相互交替,春與秋不停輪轉。我哪裡是害怕自己違抗天令、擅自降凡而遭受災禍呢?我只為你的安危擔憂啊。)
「這……真是離騷沒錯。」東皇見過接下來的幾句辭,他曾派採詩之使遠赴人間,取得靈均所作的篇章。只不過飄風將原先的字句打散了,意思也換作「對巫山一別所發的離騷。」
「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內心猶豫遲疑著,想進山中尋你。山鬼所化的巫咸在黃昏時前來,顯現威靈並告訴我你安然無恙的消息。我試著控制情緒,讓車駕緩慢下來,心神卻仍飛馳得渺渺茫茫,似乎跟在你後頭入山裡去了。)」
接著,飄風又以<少司命>中的句子作結:「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最可悲的事莫過於別離了,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認識你這個知己。眼望巫山,你的身影遲遲未歸,教我臨風悵惘,只能隨祭巫們高唱著少司命之章。)」
語畢,飄風朝眾人行了躬禮後坐下,一旁的裴晞羞紅了臉,低頭任眸子讓氤氳水氣給蒙上。
「呵,裴晞……」飄風補充說明道:「我本來要加一句『怨汝心之浩蕩兮,終不察夫余心。(感嘆哪,你竟然迷迷糊糊的,絲毫不了解我的真心)』,可不知擺在哪裡好,只好作罷了。咦?裴晞,你怎麼啦……」
這還是飄風第一次察覺到隱在裴晞眸中的淚光。
「沒什麼,謝謝你。」裴晞連忙揮手將眼前的水幕抹去。
「笨蛋,大家都看著呢!」飄風捶了捶他的頭,愛憐地說道。
「哼,都怪你唸得這麼大聲,好像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聽見似的。」
「哈。」飄風笑言:「我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要是靈均前輩聽見了,定要感動地老淚縱橫啦。他之前總道我是個玩世不恭的小子呢,孰知我才是他的知音哪。」
「呵,算你厲害。」裴晞破涕為笑。「靈均前輩誤會你啦,等他回來,我會為你說情的。」
「那就先謝過啦。」
二人談得愉快,對周圍如雷的掌聲竟絲毫未聞,主試官們也交頭接耳地談論著究竟哪組表現為好。東君羲和對飄風投以欽佩的眼光,讚嘆道:「唉啊,您可真厲害。若非熟記此文、深得其意,否則怎能加以運用呢?」
「您讚謬啦。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如何能調閱人間龐大的生死資料呢?」飄風此語雖故作謙虛,顏上卻盡是得意的神色。
鑼聲大作,禮官再行走出。待眾人的吵雜聲止了,才朗聲宣告下一回競試的內容。
「現在開始第二試-競射!」
一群大漢將標靶抬上天台,一共有四面,正是為參予第二試的四位大神準備的。隨後,大漢們分別立於天台四方,引動術法築起一面土牆,再將靶掛在上頭。
「雲中君、少司命、湘夫人、山鬼大人,請!」禮官依職位高低分別向四人行禮。「請各位大人先行檢查標靶。」
於是,四人起身往土牆那方走去。
「再者,請大人們來這兒揀擇一弧弓、十枝劍。」禮官又說。
「請問,可以用自己慣用的弓箭嗎?」山鬼道。
「這……」禮官面有難色地望向東皇。
「可以,讓他們用吧。」東皇答,他想瞧瞧這個不諳弓法的少年將作何打算。
「謝東皇大人。」山鬼拱手致謝,吹口哨喚玄豹為她取來「破邪」。
「屏翳,這個給你。」東君以己身之能化出一弧良弓,這是他過去誅殺天狼邪神時所使用的兵器。
「宓妃妹妹,接著這個。」湘君也將自己隨身的長弓擲給湘夫人。
「那,少司命大人呢?」禮官問。
「給我一口最古最破的吧。」裴晞道,飄風聽了差點讓口中的唾液噎死自己。
「裴晞,我說你啊……」飄風試著壓低聲量,不讓天台以外的人聽見。「你會射箭嗎?不,應該問……你碰過這玩意嗎?」
「沒有。」回答得簡潔明瞭。
「那……」
「等著看笑話吧。」裴晞無奈地吁了口氣,至禮官手中接過一口桃木製的弓與十枝劍,還真的是又舊又髒。
扯下弓弦,裴晞以不熟練的動作為它換上紅絃。如絲般細、血般紅的線繩,不仔細瞧絕對察覺不出它的存在。
比試開始了,飄風閉上雙眼,索性什麼都別看見,免得痛苦難過。
山鬼首先拉弓了,十箭不偏不倚地釘在紅心上,且正好落在同一定點。
「山魅大人的弓法依舊精湛啊。」雲中君隨後揀了個好位置,開弓拉絃,動作從容且優雅,也讓十箭都落在紅心裡頭。
「運氣不錯。」雲中君很是滿意,坐回位置上去了。
「裴晞,你……」
「夫人先請吧。」裴晞正低頭忙著某事。
「好吧。」湘夫人顫抖著雙手拉絃,不斷調勻呼吸試著讓自己放鬆心神。雖有些失了準頭,但也讓十箭全都射進標靶裡。
飄風開啟眼簾一道小縫,不久又闔上雙眼,心道:能如夫人那般就很萬幸了,要不然全射在邊線上也好,要是越出靶外就難看了。
裴晞立於靶前十尺,正欲舉手發箭時,坐席上的湘君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這小姑娘也真有趣,連弓的首尾都分不清。」
裴晞一吃驚,竟讓手中的箭落地了。
湘夫人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轉身對湘君說道:「源哥哥,難道你還不知裴晞是個男孩子嗎?」
「什麼,男孩?」湘君擰了擰眉,大聲嘆道:「唉,沒想到續羲和與屏翳之後又來了一對不正經的……」
「不正經,什麼不正經?」飄風聞他倆提起裴晞,便將眼睛睜開來了。
此時,台下有人認出了裴晞,是市集中的人們。
「小姑娘,我們挺你啊!」
「小姑娘,要拔得頭籌哪……」
一人出聲說了:「叫什麼小姑娘,是少司命大人哪!」
眾人隨即改口喊道:「少司命大人,我們民間的人支持你!」
「少司命大人,感謝你為我們除去街頭惡霸,多謝你哪……」
「少司命大人!」
「少司命大人……」
一時間,裴晞頓覺神能倍增,眾人的呼喊聲如人間祭巫的祝禱祈福之歌,在在予他無上的勇氣與力量。
「起來!」裴晞試著對掉落在地上的箭矢下令,出乎預料的,箭竟乖乖地回到他的右手上。
重新架起弓箭,這回沒把首尾搞錯了,瞄準中點,長喝一聲:「給我一矢中的吧!」
箭筆直地飛了出去,竟命中了紅心。眾人歡呼與驚嘆之聲不絕於耳。
可惜放第二箭時勁道過猛,竟往夫人的靶飛了過去。奇怪的是,就在箭即將插落之時,居然又折了個彎飛回自己的靶心。
就這樣,之後的八箭雖然箭路各有不同,但後來全都改變航道回到裴晞的標靶紅心上。
「怎……怎麼可能!」飄風驚呆了,東皇嚇著了,其餘的大神與民眾們也都直呼不可思議。
「怎麼不可能呢?」只有裴晞一人笑得開懷。「武力所不及的,便用巧智來補足。」
「巧智?」東皇還是不明白,有什麼方法能使箭路做這等不可能的迴轉。「少年,你是怎麼辦到的?說與大家聽聽吧,這回的競試就算你拿下了。」
「多謝東皇。」裴晞自懷中掏出一捆絲羅。「全拜它所賜,我只想試試看,沒料到真能成功。」
原來,禮官喚大神檢查靶時,裴晞先在紅心上扎了一枚穿了絲羅的繡花針,那原先是用以牽引絲羅的。而後,不僅弓弦換了,箭上也綁上命絲羅。絲羅會互相牽繫,更倚侍強烈的念彼此吸引。而後,裴晞只需以「念」命箭正中紅心,它自然就往那頭上飛過去了。
「你真聰明,裴晞。」飄風激動得幾乎落淚。
「恭喜你了。」雲中君也致以誠心的祝賀讚美。
「哼,真是過分。」山鬼與湘君發出不平之鳴,在旁的河伯和湘夫人忙著出聲勸慰。
鑼鼓再響,同時宣告第三試的開始。
當「樂競」兩字由禮官嘴角溢了出來時,沒有一位大神不感到訝異的。當然,除了東皇以外。
「樂可以洗滌憂煩、淨化性靈、帶人到無累無瑕的境界去,何樂而不為呢?妳說是吧,海璃?」東皇對坐在右側的天後說道。
但見天後頻頻點頭稱是。「是的,大人您說的話,哪一次不是啦?」
再觀台上,此回除了飄風之外,其餘三人皆面露難色。
「有請東君、大司命、湘君、河伯大人!」禮官分別向四人彎身作揖。「煩請各位大人挑選您所喜歡的樂器。東皇大人說過,若有慣用的樂器,也是可以的。」
飄風朝台下的司禮司樂眨眼示意,瞬間二人便一溜煙地跑不見了。
「裴晞,絲羅還有剩吧。」飄風問。
「還有啊,你要做什麼?」裴晞不解。
「待會幫我張弦吧。」
「咦?用這個?」
「沒錯。」飄風笑道:「你都能用它射箭了,我為何不能用它彈琴呢?只要有念就行啦,閉著眼也能奏出好調的。」
「嗯?」裴晞有些兒疑惑:「這麼說,你從來沒摸過琴囉。」
「呵,那倒未必,你瞧著便是了。」
不過多久,司禮司樂便把一張無絃琴遞到天台上。兩年多沒碰,上頭已積著一層煙塵。這琴名喚「七情」,共有七條絃,只有欲撥彈時絃才會顯現,一般時候是看不見的。這是飄風未任職司命時所使用的兵器。
「啊,又讓你佔到便宜啦。」這回連東君羲和也不滿了。
「對喲,這傢伙過去是七情之神,以琴絃撥弄世人的心緒……厲害得很哪。」湘君亦道。
「唉,那吾等該如何是好呢?」河伯苦惱了,「能不能唱首曲子意思意思便行?」
裴晞小心地安著絃,心裡卻不斷思忖:「我對飄風的一切毫無所知,唉唉……可我竟喜歡上他啦,想想真是糊塗哪,不知他……是否了解我的過去呢?」
但……他的過去似乎也沒什麼,童年是孤伶伶的一人,什麼趣事都沒發生。
安好七絃,飄風說了聲謝,將琴執了過去,擺在司禮司樂抬來的琴桌上。
「這琴原先是沒有絃的,一但上絃便成了樂器。原先,則是兵器。」飄風待司禮二人將坐椅搬至琴桌前讓他坐下,而後對其他三人禮貌性地問道:「三位大人若不介意,便由飄風先行開始,行嗎?」
「可以。」三人異口同聲,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那麼,請在場諸位隨意聽聽,敝人才淺,各位就別怪罪啦。」語畢,飄風揚手起了個音。瞬間,眾人不再說話喧鬧了,方圓十里只聞得古琴幽怨且帶著哀傷的樂音。
前奏結束,飄風尖起假嗓子,學人間的女巫們細細地哼唱起<九歌•少司命>。
同樣的調譜,同樣的曲辭,可由不同人唱起卻能予人不同的感受。
這回,充填心靈的不只是勇氣和精神力,更有慕情的溫淳與暖意。


【註1】取自:祭禮結束,眾鼓齊鳴。人們傳遞著香草,輪流婆娑起舞。美麗的女巫們唱著歌,態度安詳和善。春有蘭草秋有菊,希望這美好的祭儀能永遠流傳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