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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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6
褰汀州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註1】
「大司命大人,司命府悅命已來到外頭等候您了。」
司禮傾身作揖,對埋首書案的飄風說道。
「快請他進入吧。」
「是。」
司禮出去了,飄風命司樂先將批改好的奏章呈送出去,並遣虔劍把桌上的文房四寶收拾好。
「司禮,上茶吧。」
「是。」
「不……不必招待我了,大司命大人……」悅命受寵若驚地說道。
飄風每次見到他,每次都覺得他比前次更加憔悴瘦弱了不少。這兩年來,他好似殘燭上的那抹火光,愈燃愈沒了生氣,愈燒愈顯得幽微。
飄風自司禮手中接過那盞茶,並親自沏了一小杯遞到他面前。
「您別這麼說,在我心底……你永遠是我的『前輩』,這是不會變的事實。」
「可……現在不過是一具幾近枯乾腐朽的殘骸罷了。」悅命低頭瞧著杯中平靜無波的淡色液體,頗有感慨地說著。
「別這樣,您培育了優秀的裴晞,加上過去任職司命的功勞,這是天人有目共睹的……您就別妄自菲薄嘛。」
「不是的……」悅命眨了眨那雙充血發紅的眼,環視整個辦公廳舍。只見虔劍在那洗硯收筆,不見裴晞在旁批卷做事。「那孩子……豈是知道我將前來,所以躲起來不讓我看見嗎?」
他早些聽聞月老提及,飄風為了方便宮、府之間能齊心協力並提高工作效率,遂將裴晞與自己的辦公殿堂設置在一塊,打從幾個月前就一直這麼做了。
悅命對裴晞的不滿全寫在臉上,讓飄風見了很是詫異。這眼神……完全不似一位父親看待兒子的眼神,反而是面臨仇敵時才會有的表情。
「悅……悅命前輩?」
「什、什麼?」悅命轉身過來面對飄風,表情又瞬間變得緩和許多。
「裴晞他……現在正在人間。東皇下令,要他與山鬼同行前往巫山除妖。那妖孽是由人間女子的怨情所化,我想應當是很難纏的。裴晞武功尚可,只怕經驗不足……我擔心山鬼會以他當餌,引那妖婆出洞……」飄風每言一句,便斜瞅一眼窺看悅命的反應。「我正是為這事請您前來。雖然我已命人向雷師借來觀塵鏡,但裡頭是一片灰茫茫的,怎麼也看不清楚,我想應當是那妖孽的邪瘴在作怪吧。論官職,裴晞雖是我下屬,但論交情,裴晞卻是我的摯友。東皇雖下旨要他人不得干涉……但,我只是想去關心關心罷了,一見裴晞平安,我會立即回轉司命宮的。」
「大司命大人,難道您……您想下凡去探視這孩子?這……怎可勞煩您呢?」
悅命惶恐地站起身,雙袖合攏,向飄風深深地行了一個鞠躬禮。
「大司命大人,那孩子不值……不需要您如此關心他……」
「悅命前輩……」飄風連忙前去攙扶,使他坐回原先的座位上。「什麼是值、什麼是不值,我從來沒心思去弄清楚。我想慕情便是這麼一回事吧,才一會沒見到他,我便擔心得如熱鍋上的蚍蜉。不過是批個奏章,竟然錯字頻頻……唉,不久之後,我大概也會如同屏翳那般,多慮善感心神多憔啦。」
「大司命大人,您怎麼會……唉!」悅命一甩袖,隨即將頭撇開了去。
飄風無奈地笑了笑,回應悅命那一臉淒苦的神情。「悅命前輩,您瞧這個……」飄風伸出右掌的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命絲羅!您……您怎麼會……?」重演他當年與凍雨犯下的罪過!
「無須驚慌,前輩。」飄風試著將聲音放柔,好緩下他不安的心緒。「這是我們無意間套上去,並非刻意促成的。東皇大人知曉之後,還命我們不得將它取下。所以……我與裴晞,勢必被它綑綁一輩子,再也不得脫身了。」
「這……怎麼可能呢?」悅命將飄風的右掌仔細地翻覆瞧看,許久就是看不出什麼端倪。「絲羅竟然……竟然上了天人的指節,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悅命激動地淌下淚水,飄風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只好喚虔劍取來手絹讓他拭淚。
「凍雨……凍雨要是知道了,不知會做何感想呢?我……我們當年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又,凍雨究竟人在何方呢?」
「悅命前輩,請您冷靜些。」這下好了,他原本想請悅命前來暫代司命之職的,人哭成這樣,恐怕什麼忙也幫不上了。「司禮,去請月老前來吧。」
「……是。」
兩年前悅命去職,月老奉東皇之令打理司命府上下的職務。悅命既不能暫理,託付給月老還是可以的。
「大司命大人……」悅命不知在何時拭乾眼角餘淚,踱步到他身旁來了。「裴晞何其幸運,能得您的關照厚愛。但,您為什麼不設法脫去絲羅呢?若東皇的命令將使您痛苦、窒息的話……」
「前輩……」飄風故意不回頭看他,那種孤寂、那種慘絕,不是他這個沒有歷經傷悲的人可以明白體會的。悅命與裴晞一般,同是剛強堅毅的人,少在人前表現出慌張失措的情緒。今兒他失態了,雖然很快地斂起悲容,但心底一定為方才的舉動懊悔不已吧……
「前輩,我想,這就是天人的命吧。」飄風尋不得更好的解釋,只能把天外飛來的姻緣看作造化捉弄的結果。「與其迴避命運厭惡它,我還不如找到裴晞的優點喜歡他。這樣,說不定裴晞也能接受我,未來能過得較為圓滿。」
「大司命大人……」悅命還想說話,卻不知該如何接續才好。
「前輩,您且豎耳聽聽,人間的祭巫……正為裴晞高歌著呢。」飄風指著觀塵鏡中,巫山縣外一處古老的祭堂,踰塵正在那兒唱著,山鬼也領著巫女婆娑起舞。他們唱著靈均所作的迎神曲,踩著湘夫人故意流傳出去的天人舞步,好不熱鬧、好不歡娛。
「前輩,我這麼想或許消極……但是,無論欣然接受或抵禦命運,大家都只是在尋覓存活下去的勇氣而已。試圖違背命運的,如您與屏翳、靈均,而我……不過是選擇了較不費力的那條路罷了。」
「嗯,也對……。」悅命了解飄風的思慮,但即使時光能倒流,他也不會屈服於未知的大能為他所安排的命運。
沒給悅命過多冷靜思考的時間,飄風決定立即啟程。人間的時光流逝地非常快速,要是太慢動身,唯恐裴晞就身陷賊窟了。
「悅命前輩,我將乘雲河之路前往楚境。這段期間,就請您與月老為我暫理宮府之內的職務了。」
「大司命大人,您真的……」
「是的,我將前去。」飄風義無反顧,對悅命淺淺鞠了一躬,致上囑託的禮儀。「司禮司樂,備船吧。」
「主人,我倆已經備好,早就等著您了。」
「多謝你們,我走了。」
「恭送主人!」司禮司樂拱手拜別。
悅命望著飄風離去的身影,五味雜陳的情緒在內心不斷翻絞。他該為裴晞的處境感到擔憂嗎?不,這孩子的出世是個意外,他不過是用以贖過替職的工具。那麼,他該為裴晞的幸運感到忌妒嗎?或許吧,凍雨愛惜他、飄風眷顧他,自己卻沒能得到「世情」與「慕情」的溫暖。
上古天人的傳說-創世神在氣力竭盡之前曾以己身之力鑄造一只純金的命輪,並對成千上萬的子孫說道:「你們的命運就交付給它,人類的命運則託付給你們。」長年以來,命輪按著創世神所期待的軌道運行,滾呀滾著的,總沒讓天人發現它的存在。或許,是它年邁無力了吧?又或許,它為天地萬物的千篇一律感到厭煩。久而久之,竟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往世人前所未知的方向航去……
※ ※ ※
飄風的擔憂成真了,裴晞確實身陷賊窟。
不過……他被拉著陪玩堆砌石礫的遊戲,怎麼想都覺得渾身不對勁。
十尺深的小洞穴,墊起腳尖便會撞上石壁。數十名孩童擠在裡頭,全靠一盞燭火照明取暖。
自他進去後,門前的鳩鳥叫聲從來沒停過,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悲涼。但裡頭的孩子卻絲毫沒有感覺。
身旁的男童玩得入迷,久久未見他抬頭起來休息擺動一下。裴晞有些心慌,拉了拉他的衣角問道:
「你剛才說……你們有個娘……是吧?」
「對啊,大家都有娘,哪人沒有娘啊?」男孩白了他一眼,低頭繼續他未完的遊戲。
-大家……都有娘,是吧?
這話像一把銳利的尖刀,深深刺入裴晞的心坎裡。娘……他打出生時便沒有了,她長什麼樣子也不清楚,父親亦從未提及她的事。娘-這東西很重要嗎?如果重要,失去了又會如何?
應當……不會怎樣才是吧?要不然,他怎會活得好好的,一丁點失去的惆悵和痛楚也感覺不到。
「哥哥……」另一邊的女孩出聲喚他。「不是說好要和我比賽的嗎?你怎麼一點動作都沒有?你瞧,我都已經堆好一半了耶。」
這女孩名喚愛汝,是這裡數十位孩子的王,也是那個「娘」最心疼的孩子-他們是這麼說的。雖然她年紀小個子也矮,但娘的疼愛卻讓她的志氣才幹遠比任何一位都高。
「我問妳,妳的娘什麼時候會回來?」說不定,這所謂的「娘」便是山中的精怪,以妖術蠱惑年幼的孩童,再帶回自個的巢穴裡來。
女孩眨著銅鈴大的杏眼回答:「應該快回來了吧?娘每次回來不是帶吃的,就是帶回一大堆的兄弟姊妹。」
「什麼……?」這話好像隱著幾個關鍵字,太好了,他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哥哥,你肯定是餓了吧,你放心,娘很快就會回來了。娘會把好小孩留下來當親生孩子疼,壞小孩就撕碎了煮來吃。娘說,好小孩是很難得的,壞小孩卻俯拾即是。哥哥,什麼是俯拾即是?」
「嗯……」裴晞聽了咋舌,腦筋還不及思考回應女孩的問題,一位年長的女孩走過來,搶了他的話便答:「就是到處都有的意思嘛。」
「喔,原來如此。」年輕女孩天真無邪地笑了笑。
「嗚……哇!」驀然,哭喊之聲傳入眾人耳裡,隨即把大夥的目光都引了過去。方才的男童扯開嗓門大聲吼叫,另一位高頭大馬的小孩一腳踩在他方排好的石礫堆上,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態。
名叫愛汝的女孩見了,忙站到二人身前主持公道。她左手叉腰,右手指著個子較大的男孩的鼻子,頗有威嚴地厲聲責罵:「你這個壞孩子是想被吃了不成?」隨後,伸手攙扶弱小的男童一把,又說:「你放心,到時要是做成肉羹,肯定分你個最大碗的。」
「謝……謝謝姊姊。」男童擤著鼻涕,原本下垂的嘴角瞬間向上彎起。
倒是另一名男孩馬上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我的好妹妹啊,我不敢了啦,妳就饒我一命吧。」
女孩故作一副不肯輕饒的模樣。「饒不饒你,等娘回來再算。好啦,大家繼續玩吧,別壞了興致啊。」
一聲令下,大夥又重回原先的位置上,繼續無意義的堆砌動作。
不知怎地,女孩的動作總予裴晞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許久以前,類似的事件也在曾他身上發生過。
那是數百年前的往事了,回想起來,總像他在觀望別人的故事,而並非出自於自己過去的回憶。
司命府裡,一群貴族小孩正在玩耍著,其中就屬他的地位最為低下。也不知道是誰建議的,他們玩起拿石頭當暗器丟擲人的遊戲。其中一人得當靶,其他人都是狙擊手,負責攻擊那個鏢靶,誰先得手就贏了。
理所當然,沒有人敢對東皇派系的人下手,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自然落到他頭上。
當時,他跑得好狼狽,眾人追得好快樂。拳頭大的石子迎面飛來,再差一步距離就能將他擊中之時,一名男孩飛快地跑了過來,單手便將那顆石子接住。
「你們在幹什麼?!」男孩憤怒地斥責著:「一個個過來向他道歉!誰敢跑開,我就往他腦門上砸去。」
「是……是世子……」所有的小孩見了,臉色都鐵青了大半。
「過來!」
礙於他的地位與威能,小孩們只能硬著頭皮湊上前去。
「不要管我……」然而,他的選擇卻是揮開那男孩的手,連回頭都不願地快速跑開。
-總有一日,我會成為九位大神之一的!屆時,你們將屈服於我無上的神威與才能,我會令關照過我的人得到好的歸屬,令傷害我的人墮到凡塵裡去。
這是他當時對自己所說的話。
但,裴晞總覺得這些話好陌生哪……這真的是他當年的心聲嗎?
還有……那位護著他的男孩,後來總愛跟在他後頭望著他瞧,想想時光流逝,現在他應該已是個瀟灑俊美的男子。那群孩子稱他為「世子」,想必也是位東皇的近親。飄風出身民間,靠著自己的能耐闖出今日的天地,這位記憶中的世子,想當然爾不會是他了。
但為何……他與飄風的感覺好相似好相似,好像兩個身影疊成一個影子一般。那男孩,或說那男子,究竟會是誰呢?
那個在幼年時期,默默守護著自己的人……東皇一脈中,真有此人的存在嗎?
「飄風……」
竟又開始想念起他來了,不過才一天的時間罷了。裴晞在心裡暗笑自己的愚,飄風怎麼可能懷念起他呢?換作天界的時間,自他離開後,現在才過去一兩刻而已。
唉,若是他在就好了,那口無量劍肯定能將山妖的首級輕易地斬下,換作自己手上的紅鞭,不知要鬥個幾時辰才能了結。
沉浸在想像的世界裡沒多久,手中紅線的顫動令他赫然醒悟,現在不是思念故人的時刻,他必須屏除一切雜念,專心致力於斬妖除魔的義務。
「娘……」一聲聲清脆悅耳的鈴鐺聲響自門外傳了進來,孩子們紛紛迎了上去。
但見白衣女子右手舉著一只鈴槌,另一手著提著來路不明的肉塊。一股腥臭的氣味衝擊席捲而來,裴晞連忙摀住口鼻,讓噁心想吐的感覺慢慢緩和下去。
「愛汝,叫大家生火煮飯去吧。」女子的眼神與口吻間盡是愛憐。
「我知道了,娘。」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裴晞定睛瞧看女子的容貌,不美麗也不醜陋,人間的母親多是如此。長及腰際的髮挽成個整齊的髻,高高地垂在腦後。髮上的飾物叮叮噹噹地不斷搖晃,衣服的袖子也發出簌簌摩擦的聲響。正眼瞧上去是一副清麗賢慧的模樣,很難想像,妖邪也能生得這般平易近人。
女子也發現到裴晞了,起先,她好心地呈了一晚肉粥放到他面前,輕聲說道:「孩子,你遠道前來,娘沒什麼可以招待你的。喝下它吧,從此以後你就能與我們一塊兒生活了,外面的戰爭也與你無關,嗯?」
裴晞低頭瞥了眼那碗湯粥,泛黃的肉塊泡在鮮紅色的血水裡,真有說不出的噁心怪異。
「我說……妳就是用這方法讓他們成為你的孩子的嗎?」
「你、你……」女子聽了,一張抹得紅豔的唇張得比一顆擺在祭壇上的仙桃果還要大。她雙手一鬆,就讓湯汁潑了出去,同時也濺了裴晞一身。「你……你究竟是誰?」女子的右手指尖不斷顫抖,直指著裴晞的胸膛。裴晞分不清這到底是憤怒,抑或驚畏的反應。
「我是來自天宮的司命府主,來意妳應當清楚,就不贅述了。」右手一揚,長近五呎的紅鞭已然來到他的掌上。望地一摔,便讓落石墜下來阻隔在他倆與孩子們之間。
「原來是……少司命大人……」女子朝他遞了個悲淒的笑容。「你要來帶走我的孩子們嗎?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女子低吼了數聲,支手抬起用來烹煮肉湯的那隻笨重的石鍋,使勁便往裴晞的方向用力砸去。
裴晞眼明手快,旋身一鞭擊碎那隻石鍋,可惜沒能躲過湯汁的襲擊。那湯汁就像會使人枯乾的腐蝕液體一般,一觸及他的週遭,便讓護身的袍甲融去了大半。
「這是什麼東西啊……」裴晞將沾有湯汁的衣袖倏地扯下,但腳上卻忽感一片灼熱。他看了看,卻不敢伸手去抓,只怕手也染上了,到時連鞭子都握不住。
女子仰天長笑,面對天界的大神竟無所畏懼。她拔下頭上的銀簪,朝裴晞的所在處擲去,第一擊閃過了,第二針卻不偏不倚地刺入腿上的傷處。
「痛……」要不是天人對痛覺的敏感度不若人類那般強烈,他現在早就昏厥過去了吧?裴晞努力地支起身子,決不讓自己癱到地上去。
「我告訴你吧,天宮的年輕可憐孩子……」女子緩緩走近,單手接住裴晞迎面擊來的紅鞭。「我有的僅是『親情』而已,你這依賴『慕情』發動的攻勢對我起不了作用……來吧,吃下這個,你的痛苦就能不藥而癒了,你會忘記所有的事,和我們一塊兒生活……」女子由懷中掏出一塊熟透了的肉餅。
「誰要吃那鬼東西!」裴晞啐道。
完啦,上千萬的天界居民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制服不了山妖事小,若還折服於她的妖力就太說不過去了。但,事情也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嘛……這女的也說了,她的弱點在於「親情」。岩壁後頭的數十名小孩都能拿來利用,其中的愛汝又是她最喜愛的,知道這樣就足夠了,若殺了其中一二便能擒住這名妖孽,好像也挺值得的。
「不、不行……」念頭一出,裴晞即被自己的良心給遏止住了。這怎麼可以呢?他可是「少司命」哪,是庇祐幼子、賜與人類子嗣的司命,這樣的行徑……與為私利而爭戰的人們有什麼分別?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女子被他的反應惹火了,不耐煩地罵了聲:「你再不吃,娘可是要生氣了!」
裴晞嫌惡地撥開她手中的肉餅,赤手空拳地往她臉上用力毆去。「我沒有娘,也用不著妳來充當!河伯就快來了,別以為妳能逍遙一世……人生苦短,趁機尋歡做樂吧。」
最後的那句話,裴晞也不知道自己是打那兒學來的。印象中,那名救了他的男孩好像常把它掛在嘴邊說。
女子被打飛出去,橫躺在洞口不遠處。她摀著自己發紅的臉龐,眼眶上爬滿了淚珠。
「好個不肖的兒子,小小年紀……就知道惹娘生氣……」
「小小年紀……?」裴晞生平最聽不慣的就是這句話,他少說都有千歲之齡了,但為何身旁的人總愛稱他「年幼」?因為年幼是可欺的代名詞嗎?或者……又有什麼他所不知的隱情?
女子從地上爬起身來,眼白裡滿佈血絲。她不再是一副和藹慈祥的模樣了,表情也因憤恨而顯得猙獰扭曲,儼然成了地獄惡鬼的樣貌。
「娘……」岩壁後方,小孩們正啼哭吵鬧著。要是他們看到這副景象,還能面不改色地擁著她喊娘嗎?
裴晞面露嘲諷的一笑,人類的愛憎就是這樣,一點兒都禁不起考驗。霎時,他豁然明白了該怎麼對付山妖才是最好的方法。
可惜鞭子已讓女妖撿去了,他只能赤手擊碎層層擋在孩子身前的落石,好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娘生成什麼鬼樣。
但終究是晚了一步……!
女妖不知在何時湊到裴晞身後,張口咬下他肩上的一塊肉。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裴晞的意志漸失,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支撐不住啦……
「呵呵……不聽話的孩子,讓娘吃了你吧……」女妖笑得開懷,絲毫沒察覺到身後有陣颶風正朝這兒快速逼近。
「飄風……」
這是裴晞身陷黑暗之前唯一想起的名字。可惜……他喚錯了人,他也不知這人真實的名字。
陣風席捲過後,地上只餘裴晞濺下的數滴血水。女妖吃驚地追了出去,颶風與裴晞卻早已失去蹤影。
※ ※ ※
祭歌止了,祭舞終了,參與的巫者陸續歸去,只剩踰塵一人猶然站在祭台上頭流連徘徊。
他在等待著誰呢?他不知道。近年來,慕霞的病情略有起色,體力好時,甚至能起身為患有與自己相同病症的人配置一些草藥。於此,他應當別無所求了。
雲中君曾對己說過:「你的德與念必能引領命運,讓既定的軌道有所改變。」
是啊,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否則依過去的狀況,慕霞產下嬰孩後應當沒剩多少日子可活,怎可能還有今日的氣力與精神?
「怎麼,在想什麼呢?」山鬼所化的巫咸一直立在一旁,靜靜看著祭禮的進行。不知何時,河伯前來了,他化作一位靈氛-擅長卜筮的神人,默默走到山鬼的身旁去。
踰塵搖搖頭,對他二人淺笑了下,旋即轉身過去,出神般地凝視著當年雲中君為他開設的雲河之路。
兩人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依天人的眼力可以清楚地望見—一艘飛船正往這方急速駛來。
「是大司命大人……」河伯道:「很可惜地,要讓他聽見不好的消息了。」
「那倒不見得。」山鬼說:「這兒是我的領地,所有動靜我都瞧得一清二楚。裴晞的氣雖然一度消失,卻也在慢慢地恢復當中。我想這結果……東皇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那是無庸置疑的。」河伯聳聳肩,頗為無奈地說道:「既然如此,何必召我前來呢?他果然……想利用那孩子確認『那人』的行蹤啊。」
「原來是這樣,除妖是表面上的藉口。的確……也只有利用那孩子,那人才會再次顯現威能,好讓天人發現他。」
雲河上的船消失了,一陣旋風急掃而來,在二人的後方落定。
「嗯?河魎來啦……這不就代表,裴晞搞不定那山妖嗎……?」飄風見河伯前來,一顆心急得就快蹦出胸口。但,他極目四望就是不見裴晞的影,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大司命大人莫荒,裴晞安然無恙呢,只是那人的神能掩蔽了裴晞的氣味,我們也不知道現在他在哪裡。」山鬼說道。
後方的踰塵一聽是大司命大人,匆忙從祭台上躍下,跑到飄風面前,感謝他使慕霞的病情好轉。
「喔?你妻子無事啦,那就好了。但……這並不是我的功勞喔。」飄風敷衍性地應了幾句,他現在哪有心情管人類的死活,他在乎的僅有命定的伴侶裴晞。
「可是……」
「祭巫,你就別煩他啦。」河伯與山鬼將他帶至別處,讓飄風自己在一旁冷靜冷靜。
「對了,你上回來到天界,照理說回來時年歲會瞬間老上許多的,怎麼沒變多少呢?」河伯設法開啟話題轉移踰塵的注意力。踰塵上行之事,他曾聽湘君等人說起。
無料,此言竟讓踰塵識破了身分。
「來到天界……莫非,你、你們也是……」
原來,雲中君領踰塵回到人間之前,曾秘密拜訪了時間之神少昊,並請他將踰塵的時間倒回並停留在靈魂脫體前,待返回人間後再繼續流轉。
※ ※ ※
再次幽幽轉醒時,人間的晨昏不知已交替過幾回。
依然是一處洞穴,依然是一盞黯淡的燈光,但這裡不若山妖洞窟的詭異陰涼,反而散發出一股具有安定心神作用的藥香。
「飄風……是你嗎?」裴晞臥在簡陋的石床上,朝著背對他搗藥的男性身影問道。
男子沒有回過身來,他用著與飄風迥然不同的低沉嗓音回答:「很抱歉,我並非你魂牽夢縈的人。」
「是你……救了我?你是……河伯河魎嗎?」裴晞猜想著。他的身體依是非常地虛弱,肩上的撕裂傷疼痛不止,腿上的傷口也逐漸擴大,逼得他險些再次昏迷過去。幸好,邪瘴進不了洞穴裡來,否則,他將連吐息都相當困難。
這位男子已有些年歲,銀瀑般的髮絲垂在肩上,俊秀的臉龐掩不去歲月的刻痕,皮膚也有些乾枯泛黑。他將磨好的藥粉倒置在一小瓶裡,再慢慢餵裴晞吞下。
「你想知道我是誰嗎?」男子問。
裴晞無力地點點頭。
「我叫凍雨,你聽過嗎?」
「聽過……」
「睡吧。」男子柔聲道,右手在裴晞面前輕輕一揮,轉瞬之間,裴晞眼前一黑,瞬間跌入幽深的夢境裡去。「睡吧,生命是無邊的苦境。等你長大些,或許就什麼都能明白……包括,悅命與我的悲哀……」
【註1】取自:摘取河岸旁的香草,想送給遠方的你。可嘆相見的機會實在無多,我只能暫且放寬心地在這兒逍遙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