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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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5
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註1】。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不消一會兒工夫,司命宮已然映入三人目簾。
「送我們到這兒就好了,屏翳。」
雲車乍停,飄風右足一蹬,便從上頭優雅地翻身躍下。而後,再將右手借給裴晞,要他儘管往自個懷中跳就行了。
「飄風,請你先走遠些,我有事要與雲中君大人說。」不料裴晞竟是這樣反應。
「何事這般神秘,可否也讓我聽聽啊?」飄風瞇起了雙眼,假意要爬到雲車上頭。
裴晞一掌推開了那張礙事的臉,請求替雲中君駕車的望舒道:「請你將雲車駛遠一些,行嗎?」
「這……」望舒甫回眸,便對上飄風一臉失落的神情。
「望舒,你就照辦吧,我想大司命大人不會怪罪於你的。」雲中君笑道。
「是的。」
於是,雲車在司命府前的萬年古樹下停歇。
「那麼二位大人,卑職先行迴避了。」望舒語畢,退至一百步以外的地方去了。
待他離去後,由裴晞先行開口:「雲中君大人……」
「喚我屏翳即可。」
「好吧……屏翳大人,我想為踰塵一事向你道謝,若不是你出面,我想事情不會如此簡單了結。」
「喔,何以見得呢?」雲中君並不覺得他曾為踰塵事件貢獻了什麼。
「當天……如不是你向踰塵講了那番話,他肯定不會乖乖回去,恐怕飄風一時心急……就這麼犯忌獲罪了。」現時回想起來,裴晞仍感到心有餘悸。
「喲……原來你『也』如此深愛著他啊,唉……我還道你們之間沒有『慕情』呢。」雲中君又笑了。
「哪、哪有!」裴晞急忙否認道:「我……我只是不希望大司命換了臉孔而已。我……就如東皇大人所說,是很厭惡他的!」
「喔,是嗎?」顯然,雲中君對此言很是懷疑。
「不提這個,總之,踰塵一事……我由衷感謝你出手相助。」
「哪裡,你客氣了。你怎麼知道踰塵是由於我的勸諫,抑或你的要脅才走的?人類總是畏懼權威聲勢,而視他人的扶持幫助為應得。踰塵之事,我想功在於你才對。」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要為你的即時出現使飄風不至於犯錯這件事向你說謝。」但,這可不代表他在為飄風著想。
雲中君比裴晞年長許多,對情理諸事也看得較為通透。他明白……這兩人只是不肯承認自己對對方的關懷而已,暗地裡還是萬分地珍視愛護著彼此的。
「少司命大人……」
「請你叫我裴晞吧。」總沒有喚年長前輩的名,卻請他呼自己官職的道理。
「好的,裴晞。」雲中君點點頭。溫和的春風拂過他的面頰,吹起那頭銀白色的飄逸長髮,一時之間,無限的溫煦與柔情在顏上緩緩盪開,天邊雲朵忽成一片醉人的桃紅。
裴晞很是疑惑,現在離黃昏時刻尚有數個時辰,雲朵怎麼跟著日陽一塊紅起來了呢?
他只能依稀聞得雲中君的話語間挾帶著的濃烈期盼……與羨慕。「裴晞……其實,我才要感謝你呢。」
「為什麼?」
「因為……你讓我重新燃起一線希望,讓我深覺……羲和和我之間,並非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什麼……?」羲和?那不是東君的名嗎?
「你還小,所以不懂。」雲中君的表情忽成愛憐與哀傷的神色。「是偶然也好,是必然也罷,你指上的命絲羅……已是我維繫生存動力的唯一契機。筋疲力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就這麼死了也罷,橫豎只是天上的雲與月,永遠追趕不及那輪日光。可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羲和便遣信使送來責罵我的話了。唉,無論我是雲是月……總是無法與日陽長伴,所以我渴望命絲羅的牽引,偏偏被纏上的又不是我們……所以,裴晞,你得好好珍惜。天命為你揀擇了這位伴侶,你定不可違背它。飄風是不錯的人,你們又能朝夕相處,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聽我的話,與他在一起吧。」
「雲……不,屏翳,這個我很難答應你……」
雖有些同情他的處境,但也不能為了取悅或安撫他人而葬送自己的未來。
「裴晞……算了,也無妨。」雲中君撩撥了下被風拂亂的髮,緋紅雲彩竟在此時回復成原先的潔白。「沒有斷流剪、沒有強烈的『怨情』,絲羅是不可能斷線的。黃昏時你將前往人間,人間時光遠不同於天上。相信在時間之神少昊的捉弄之下,沒有飄風陪伴的你將度日如年。而山鬼所在的山域不遠處,有身處黃河的河伯相伴……屆時,呵,你會懂我的苦悶。」
「……?」裴晞還是不明白,為何這人所說的話總是匪夷所思呢?
「好了,可以叫望舒回來了,我送你回宮去,飄風大概還杵在那兒等著你。」
「嗯,多謝你了。」
雲車隨即回轉司命宮。果然,飄風還站在方才的地方等待裴晞的身影歸來。
孰知……這代表了些什麼?
※ ※ ※
裴晞從未離開天庭,亦不知前往人間要準備何物。擁有上乘功力的天人多不畏日曬風寒,自然不須多備衣物。其多飲甘露玉泉、食香草樹果,不為充飢解渴,只為淺嚐芬芳,自然也不須攜帶糧食飲水。
到頭來,好像只需帶命絲羅所製成的長鞭嘛,畢竟,那是他唯一擅使的兵器。
「裴晞,你把這個也帶去吧。」飄風取下長別在腰際間的配劍,那是前代大司命離開天界時所留下的東西。
「為什麼要借我呢?我不會使劍,帶去也用不上。」
「這……我只是聽說,命絲羅對多情的人作用才大。那山妖危害鄉里、吃人無數,說不定只是個無情的怨靈。這劍有前代司命餘下的靈氣,就算不會使,當個護身符也好吧。」
「這……」裴晞先是接了過來,覷了幾眼後,又將它遞回飄風手上。「你還是自己帶著吧,神器是官人身分的表徵,既然是前代司命囑託給你的,你就不該借給我。」
「唉,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飄風無奈,又將劍繫回自己腰上。「要是我能同你一塊下去就好了,只怕山鬼不愛理睬你,有困難時叫都沒應。」
「不可能吧?」裴晞武功尚淺,捉妖伏魔之事還是頭一遭。反觀山鬼經歷豐富、驍勇善戰,或許真的會嫌他礙事而棄之不顧。
不如,在出發前略知一點山鬼的底細。了解戰友是建立互信、合作成功的第一步。
「飄風,你可知山鬼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裴晞問。
「這嘛……山鬼山魅,與河伯、兩位湘水神相同,都是長居於人間的神祇,每隔七日會上來天宮一次報告人間的狀況。我與她並不熟稔,只從湘夫人那兒聽到一些事。她英明果敢、情感豐富但不顯於外,由於所居的地域相近,與河伯河魎間發展出一段若有似無的慕情。」
「喔……」怎麼九位大神全是些浪漫多情的份子?裴晞在有感自己的「特立獨行」之際,也猜想飄風究竟是屬於多情或無情哪一派系的人。
應該是前者較為可能吧,因他過去曾是七情之神。
飄風繼續搜索著腦海中關於山鬼的片段記憶。「數十年前的登官宴上,她被授予神器『破邪』,從此成為人間山脈的守護者。破邪所射出的箭曾鎮封大小九州各地的妖邪,使人間回復過往的清靜平和。但是……今非昔比,人間歷經數百年戰亂,人心亂了,妖魅倚恃龐大的『怨』與『念』不斷滋生,這也讓山鬼疲於奔命,所以上頭的伏妖指令才會那麼久才下來。」
「喔,原來如此。」從禍事釀成、災情傳出、上書秉告、東皇下旨,想想人間都過了幾年啦……他浪費了不少命晶,全在補足巫山縣方圓五十里內的幼子數目,看來似乎完全不值得。
「裴晞,你得小心,由人心的『怨』所化生的妖怪尤其難對付,比那些原先就是精怪的要厲害得多。山鬼擅使弓法,定不會衝到前頭迎敵。你使的是鞭,不近身是打不著敵人的。這下可慘,近身你就危險,退後你便無法得手。我只擔心……山鬼會拿你當餌,吸引躲在山上的妖婆出來。」
「不……不可能這麼慘吧?」一滴滴斗大的汗珠從裴晞的前額上滑落。
「大概吧,我也希望不要這樣。」飄風亦是一臉擔憂的神色。「但說不定只是我倆的杞人憂天罷了,你不用過於擔心。」
「嗯,也對。」裴晞吞嚥了口口水,設法緩和緊張焦慮的情緒。霎時,他想起一事,正好能藉此轉移焦點……
「飄風,你與屏翳很熟是吧?」裴晞忽然問起。
「是、是啊。」雲中君是九位大神中性子最好相處的,自然很快便混熟了。
「他早些對我講了句話,說是講,不如說那是他在喃喃自語來得貼切。有句話我不懂,你能幫我『開釋』一下嗎?」
「啊?他說了什麼?」飄風有些茫然。不過,這就是雲中君的性子,總要弄得大家雖是一頭霧水,但猶然想為他的處境掬一把同情之淚。
「他說啊,命絲羅是他唯一的生存動力,還有什麼……橫豎是雲月,反正追不上日光,東君羲和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之類的。」
「喔……果然又是那些事。」飄風豁然明白雲中君所指的會是什麼,但……裴晞這孩子什麼都不懂,即使費了大半生的氣力和精神與他解釋,他也未必能吸收得了其中一二。
他只能設法尋個深入淺出的說辭。
「簡單來說呢……就是屏翳戀上了東君,東君對他也是有意的。可是呢,東君的日宮在崦嵫山,屏翳的壽宮在雲河盡頭,正好在天界的東西二端,來回一趟路要花上一整天。再者,屏翳夜晚散發的光輝耗去他過多精力,到了白天就只能軟綿綿地癱在雲河上裝死,哪能提得起力勁來與東君幽會?偏偏等他休息夠了,化作明月欲上工時,東君早就滾回崦嵫山休息啦。日月是不能同時出現的,否則將亂了天地秩序。而雲雖能與日同出,可惜不是沒體力、就是被風神飛廉捲著走……可惜、可惜……」
「喔……」大致上裴晞都能懂,可他就是不了解「戀上」、「有意」一詞指的是什麼。雖然每月都有個朔日,但雲中君也不能藉機出外探視東君。按造慣例,這天夜晚他必須待在壽宮休息,不得隨意外出。要是外出了,天人的一天等於人間一年,地上的人兒在這一年裡將感受不到月缺之日的存在,也就無法用月的虧盈來計日了。
只有登官宴、神武祭等重要日子才有例外。這時天宮會遣人送上銀果,它能遮蔽眾神的光輝,使它透不到人間裡去。
「那個,飄風……」裴晞猶豫著要不要問清「戀上」、「有意」的涵義,想了想後決定這麼開口:「我想問……屏翳為什麼這麼重視命絲羅啊?」
「這……這個嘛……」好,這下子更難解釋了。「因為……嗯,你也知道,命絲羅能促使原先沒有『慕情』的兩人相遇、相知、相憐,進而結合,凡是『慕情』很深的二人,無不渴望與對方結合,所……所以囉……你懂嗎?」
「不懂耶,算了。」裴晞搖了搖頭。還是有空再去請教月老好了,這事他是專門的,肯定能予他一個滿意的答覆。「那麼,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據說……是百年前的登官宴吧?初次見面,彼此都有好感,就是這樣啦。」
「喔……」這下又多了個令裴晞不解的詞-好感。「可我還是不了解啊,你還是直接告訴我,這『慕情』究竟是怎生一回事好了。」
「啊!」飄風開始感到頭痛了起來,就算他原先是七情之神,但活了千餘歲就是沒感受過「慕情」的愁苦和美好,這要他怎麼解釋啊……小傢伙分明是找他麻煩嘛。
「嗯,我想應該是……你一不見那個人就心煩,你只想和那個人在一起,成天腦海裡只想著那個人。同時,你一見那個人疏離你就生氣,和別人一塊遊玩便傷心……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這樣啊,可是我並不覺得有這麼個人存在啊。」
飄風聽了險些跌腳。「那、是、因、為,你還沒對任何人產生慕情啊!」
「嗯……可我聽月老說過,被絲羅纏上的人最後都會彼此牽引,生出所謂的慕情來。原來東皇的責罰是這樣,要人痛苦萬分就是了。慕情還真是麻煩至極的玩意,為什麼屏翳這麼想要它呢?我還恨不得把手上的紅線卸下來套到他頸子上去呢……」
「然後,讓他感受到被絲羅與慕情勒緊,幾欲窒息的愛戀和快感嗎?」飄風苦笑。一想到自己往後漫長的年歲都得跟這個不明事理的小傢伙處在一起,心底的無奈與鬱悶等情緒就油然生出,可……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點的……喜悅與歡愉?
不,這一定是錯覺。這小傢伙時而冷傲孤僻,時而可愛纏人,這種忽冷忽熱令人捉摸不定的個性,實在不是他所欣賞喜愛的。
現在,這傢伙又讓他看見了以往未曾有過的-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一面。
「喂,飄風,你覺得呢?慕情這麼麻煩,你會想要它嗎?還是乾脆不要有,逍遙自在的好?」
「嗯……」飄風陷入苦思了,這可是他有生以來面臨的最大難題。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回他個避重就輕的答案。「我說……裴晞啊。」
「嗯?」
「現在已經不是我們想不想要的問題,問題在於……那已經是『必然』成為既定的未來事實了。與其逆來順受,倒不如欣然接受吧。你瞧,湘水神夫婦處得多開心哪,莫管屏翳與東君啦。我們能朝夕相處,瞧對方的臉直到眼睛長繭發爛為止,這就羨煞許多分隔兩地的愛侶,不是挺好的嗎?」
「可我瞧不出來哪裡好啊。」反正在裴晞的認知裡,慕情早是一個負面的詞彙了。成見不是那麼容易改得了的,唯一辦法只有讓他親身感受到此情的美好。
「唉,裴晞,下去時若有空,瞧一瞧那些人類吧,一回哭、一回笑,像個瘋子似的。慕情是一體兩面,能讓你憂愁又歡喜的,雖然不大喜歡你,我還是會盡量不使你憂愁,我能做的就是這樣。我不期望你予我歡喜,只要不會令感到我憂愁便行了……」
※ ※ ※
傍晚時分,司禮司樂抱來兩大疊尚未批改的公文。
「碰-!」地一聲紙張落地的聲響,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重重地擊在飄風的心板上。
完了,都怪裴晞!正事不提,倒是天南地北、慕情姻緣什麼的到處閒扯,害他今日連一份正經事都還沒做到。希望人間不要就此大亂了才好,雖然早已戎狄四起、征塵滿天、賊寇常有,本來就亂得不像話。
唉……雖然什麼事都沒辦,但他現在也沒那個心情去處理了。一刻前山鬼來把裴晞帶走,她依然是一副不茍言笑、嚴肅正經的模樣。其一身褐色的裝束,肩上披著薜荔、腰繫著石蘭等香草,乘著辛夷木造成的車子,身旁還有赤豹與文狸這兩種動物隨行。
「山鬼大人,請問大概何時能歸來啊?」這還是飄風第一次與山鬼說話。
「天界的時間,至多三天。一天要是不能滅,東皇便會遣來河魎與我等同行了。」
「這樣啊……」飄風有些擔憂,眼前這位大姊好像不怎麼好相處。「那……我家裴晞,就勞煩你照顧了。」
「那是當然。」山鬼撥開以香花編成的帷幕,要裴晞先入車坐好。
「嗯……請問您如何稱呼呢?」裴晞聽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一般而言,都是直呼「山鬼大人」的,但他卻想與她打好關係,以免她真的將他放出去當餌,好引妖婆出來讓破邪一箭刺穿胸膛。
山鬼斜眼打量著身旁這位初試身手的小鬼,想了一會兒說道:「叫我姊姊。」
「是的,姊姊。」裴晞小心翼翼地坐好,連大氣也不敢亂哼一聲。
「那你呢?」
「我叫裴晞。」
「裴晞……」山鬼低語著,喚赤豹替她把破邪拿來,她要安上新的弓弦。「聽說,你是悅命唯一的幼子?」
「……是。」
「那,你識不識得凍雨這號人物?」
「凍雨……」他好像常聽身旁的人提起,但每當他想開口問,眾人不是紛紛閃避,就是道他聽錯了。「姊姊,那是誰呀,妳能說與我聽嗎?」
「不行。」山鬼簡潔地回答。「反正你總有一日會見著他,屆時你便知道了。」
「是……是嗎?」
「沒錯。」沒給裴晞接續問話的餘地,山鬼語鋒一轉,隨即將話題帶了開。「山妖的方位和戰略-這些事上頭的人都察明安排好了,完全不需你費心。現在我倆乘這條雲河之路下去,不過多久就可到達楚境棧道。」
裴晞掀開幕簾一角,讓陽光打窗櫺邊透了進來。低頭下望是一片湛藍的水雲,滑溜滑溜的,好似是它推著車輿前進。
這條雲河是雲中君為踰塵秘密開設的水路,正好連接到楚境裡頭。巫山縣位於楚宮東方約有二百步的距離,松柏成蔭,群木參天,與外界的繁華喧囂迥然相異。山妖進駐後,從此便看不見一大叢令人賞心悅目的綠了-黑壓壓的一片,時有鴆鳥雄鳩在上頭盤旋飛翔。
神車一著路,山鬼便引動術法令它沉到地底下去,只有赤豹和文狸還留在她身邊,前者是當她的坐騎的,後者則是她溫和善良的寵物。
「裴晞,你聽好了,這是上頭的指令。」山鬼將破邪弓與破魔箭駝在背上,手上則抱著那隻文狸,一點兒都沒有即將出征的緊張與亢奮感。「我待會領你到巫山口,你得憑著直覺與神能找到山妖並且殲除之。東皇予我的命令,僅是在你喪命之前救你回天界治癒罷了。然後,河伯會在你之後滅除巫山的妖孽……」
「呃……」聞言,裴晞有感自己背後的冷汗正在急速落下。
「此地有山妖佈下的邪瘴,凡人吸入了是必死無疑,雖是天人,吸多了也將破壞功體。你得小心行事,要是有了萬一,你家大司命的官職在我之上,怪罪下來,我可承擔不起。」
「是……」裴晞陡然回想起雲中君曾經說過的話:「沒有飄風陪伴的你將度日如年。」
唉唉……東君羲和的武學在天界裡算是首屈一指的,飄風過去曾與他在神武祭上相鬥,三個時辰過去,二人都不能傷對方分毫。現在……別說是度日如年了,度秒如年的苦悶,他已可以充分體會。
山鬼不知跑那兒涼快去了,山間的氣氛陰森地教他背脊發寒。不久前他就任司命,沒有任何人薦舉、沒經過任何艱鉅的考驗,其間或許已讓許多人不服東皇的抉擇,產生偏袒不公的質疑。
這是個好時機,天界眾人都等著欣賞、評判他的表現。山鬼毫不隱藏地直述東皇的用意與心機,這讓裴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龐大壓力。
「飄風……」
不由自主地呼喊出這個名字,並非出自於相思,而是孤身獨行於山路之中的恐懼與寂寥。
無限延伸的命絲羅所佈成的天羅地網將巫山團團籠罩,一但山妖碰觸了,任何的晃動或變化都會傳回裴晞手上的線頭。命絲羅只有神能高的天人看得見,而凡人已不敢往山上這方來。那山妖由人的「怨情」所化,多少都保留著人類的本質。若他的推測無誤,山妖是見不到絲羅的。
深夜使裴晞的思緒幾欲停擺,瘴氣也薰得他近乎喘不過氣來。還是速戰速決吧!比耐性與體力,他是遠不及對方的。
身後的時光不斷飛逝,月黑風平,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裴晞倚著一棵古松打盹兒,枝頭上,一隻鴆鳥眨著凹陷的黝黑眼珠子盯著他直瞧。裴晞嫌牠礙事,一鞭子往枝頭上敲了下去,那鳥振翼飛走了,往山間一漆黑的洞口前去。
裴晞覺得奇怪,想那洞裡肯定藏著不為人知的古怪。本欲化作旋風追上去的,但想想還是算了。他現在很累、很倦,這樣疲憊的身體,大概連隨侍的小僕虔劍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山妖呢?
丑時過後,東天露出了曙光。雖然照不進深山裡來,但黑夜後的一絲光亮還是讓他倍覺希望與溫暖。
不久,山下傳來歌聲陣陣,秉神聆聽,那是一群祭巫正在吟誦著神曲。
她們在召喚著哪位天神呢?抑或是為了何人祈福祝禱?
「秋蘭兮靡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為什麼……這詞聽起來竟如此熟悉?對、對啦,這是靈均在登官宴時致贈的禮物-<九歌˙少司命>之章!
一時間,一夜未眠的慵懶和疲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力的飽滿充實。
裴晞開啟天眼,極目往山下的地方望去。主祭的祭巫是踰塵,山鬼變身作一位經驗老到的巫咸,指引他近日將有大神前往巫山滅妖。
「真是的……原來山鬼姊姊遣人間的祭巫來為我打氣啊。」裴晞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他雖不是女子,現時的模樣卻有說不出的嬌柔可愛,可惜……他自己不會發覺,當下也沒有仁任何人看見。
原來,九歌遺落到人間後,人間的樂師為它譜上曲,成為祭典上必然吟唱的樂章。
「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最後的樂音止落時,裴晞只覺勇氣倍增,前夜的不安與惶恐消失無蹤。同在此時,手上的絲羅動了……
裴晞循著晃動的跡象找到鴆鳥前往的洞穴,可映入眼簾的景象卻令他著實感到不可思議。
幾隻雄鳩與鴆鳥在洞口處棲息,洞穴深處,數十名幼童快樂地堆著石礫玩耍。
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妖物的點心?
「喂,你們……」
裴晞正要出聲,兩名孩童一左一右,上前扯住他的衣袖。
「姊姊,你們看……是大姊姊耶,娘這次帶大姊姊回來啦。」右方的男童一呼,數十名孩童立刻湧上前來將他團團圍住。
「我是哥哥,不是姊姊哩……」即使有萬分的驚異,裴晞還是不忘先澄清自己的性別。不過,這不是重點。
這群孩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註1】取自<九歌•少司命>:你乘坐著孔雀蓋、翡翠旗的車輿,登上九天,手撫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