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命絲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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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3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註1】
自登官宴後,不知過了多久,飄風每天都會遠從司命宮繞了一大圈來到府裡,問他有沒有需要效勞的地方。
煩是煩了些,但裴晞並不怎麼去在意。司命的工作其實非常地苦悶且繁重,有個人可以談心訴苦總是好的。所以,即使裴晞總是開口對他說「閃開些,難道你閒來無事可做嗎?」內心卻是萬分期待著他的前來。
當然,隨侍的小僕虔劍一直都在,也從未離開身旁半步。但,身居此職的煩憂,還是只有和自己職位相近的他能了解。
某天,飄風按時來到裴晞的辦公廳裡報到,裴晞的口氣絲毫沒變,說出來的話依舊酸得螫人,但二人的距離卻因此大大拉進。
起因是……
「我想,與其勞煩你每天走這一趟,不如將你我的辦公廳舍設置在一起,這樣不是省事多了嗎?」裴晞仰起頭,送他一個不屑不滿的眼神。
一夜過後,裴晞才剛用完早膳,飄風便半推半拉地將他請到一處幽雅清爽的大房間裡去。那裡頭,兩人的書案紙墨、琴棋茶具都備好了,虔劍與司禮、司樂正忙著磨墨燒茶,三個人有說有笑,見飄風與裴晞前來,才連忙起身行了個簡單的鞠躬禮。
「這是……怎麼一回事?」裴晞問道。
「這嘛,你不是希望我倆能在一起辦事嗎?這樣是再好不過的了,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你怎麼不隨便聽聽呢?」裴晞終於充分體會到辭仙靈均百般無奈的心情。
飄風的唇上還是彎那笑弧,用著千年不變的溫和嗓音輕道:「即使是下人對我說的話,我都會認真傾聽,更何況是你呢?」
「哼。」裴晞匆忙將頭別開了去,因臉上忽起一陣帶熱的緋紅。「算了,見劍兒和他們處得這麼好,就讓他們在一塊工作吧。我的話……無妨啦。」
「喔。」飄風不禁掩嘴暗笑。「沒想到你也懂得關注下人,看來你挺善良的嘛。」
「哼。」裴晞又是一聲輕斥,而後坐回自己的書案前。
飄風則愉快地哼起小調,緩緩踱步到裴晞面前,低頭瞧視那一疊堆得比他的頭還要高的書卷資料,嘆了口氣問道:「最近可有什麼令你煩心的事物嗎?」
「有三件。」裴晞道。
「喲,願聞其詳。」
「第一,人間界的秦楚交界處有一山名為巫,近日有一股不祥的瘴氣籠罩其上。方圓十里內的人家,幼兒的數目逐漸減少,無論我再分配多少命晶過去都不見改善。雖想派人下去勘查,可上頭的許可一直沒發下來,挺難動作的。」
「我想,巫山是山鬼的管轄範圍,應該不需勞你費心才對。」飄風推想道。
「第二,人間有位祭巫天天以召喚術法想把我引到下界去,煩都煩死。」
「喔?又一位傾慕神祇的祭巫嗎?」就像辭仙在九歌曲中所描述的一般,祭巫不辭辛勞追尋大神的身影,然而得到的只有漠然的回應。
「才不是呢。」裴晞繼續說了下去:「那位祭巫名喚『踰塵』,他之所以召喚我的原因,主要是想為自己的妻子『慕霞』請命……」
「因為她無法生育是吧?」飄風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啦。她目前正懷著一名女嬰,可是……這女子的身體十分羸弱,恐將不久於人世。照理說,延壽這等死生之事應當求你才是,可……他卻希望藉由命絲羅牽引的力量,將女子的靈魂引入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在人間的傳聞裡,月老是個放蕩不羈、雲游四海的神秘人物,要找尋他並不容易。這時,唯一可靠的只有立於月老之上的司命。」
「喲……」聽起來有些複雜呢。「但我不懂,為何命絲羅可將女子的靈魂引入天界?」
「因踰塵原是東君羲和座旁的輔政,死後必然被召回天界。而那女子不過是名凡人,死後的歸屬肯定不同於天人。擁有耆占能力的踰塵早已知曉自己日後的去向,而命絲羅是天界中最為柔韌的事物,它的剛柔完全取自於被它繫於兩端的人。踰塵在凡間的職務,是擔任將東君的光照引導至人間界的『橋樑』。同理,要引領靈魂應該不是件過於困難的事。」
「原來如此。裴晞,你真聰明。」飄風不禁讚嘆:「我先前還擔心不已,道你真要狠下心腸奪取那位女子的性命。這下好了,你要是肯幫他,也算是成就一樁美姻緣了。」
「哼。」裴晞稍有不滿,於心暗道:誰說我想幫他啦?分明是你希望我這麼做的吧?
「嗯,不對呀……」飄風突然如觸電似地跳起身來。「這名女子既是他的妻子,命絲羅應當早已繫在二人身上了才對,既然如此……為什麼……?」
裴晞環手於胸,喟然嘆了口大氣:「因為,命絲羅要繫於靈魂之上並不容易,如果沒有強烈的『念』與『情』很難辦到。天人的思慕與愛憎可以上達千年,但人類意志不堅、多情善變,壽命最高只能以百計。『念』與『情』斷絕之後,命絲羅會變得脆弱不堪催折,這時,用司命的神能加以鞏固是再好不過的辦法。」
「喔。」飄風又是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那麼,第三件呢?」
「第三件嘛……如果你能與我保持二十步以上的距離,那麼第三件事就不成立了。」裴晞低下頭去,繼續辦公。
「這樣啊,你真無情。好吧。」飄風只好乖乖地踱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兩年前,他就任了司命,然司命府實權卻握在月老與行人之官手中,少司命去職,宮、府之間也沒個往來,這樣的日子實在無趣透了。
他原本認為,裴晞應該是個談心玩樂的好對象,實則不然。
看來要取得裴晞的好感,只有安於自己的本分,為司命一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這天以後,兩人相安無事地過了好一陣子。
直到有一名凡軀深入雲河彼端,擾亂二人原先平靜無波的生活的那天為止。
※ ※ ※
「請問,何處是二位司命所在的宮殿呢?」
「司命宮、司命府,宮府相連,自成一體。」
「多謝,那請問該往哪個方向去呢?」
「乘著這條雲河上行,我想以你的腳程,五刻以內應該到得了,除非……」
「除非什麼?」
「在見著司命之前,被其餘的大神給看見。」
「多謝仁兄提醒,我會小心。」
「人類的男子,我給你一個忠告吧。去司命宮,尋那位名為飄風的大司命。目的達成之後,即刻趕回人間,否則……」
「我明白。請問仁兄大名,踰塵來日再報。」
「不必了,反正不會常相見。」
「……?」
踰塵極目遠眺,搜索司命宮府所在的位置。回眸欲向男子告別時,卻不見方才坐在雲河岸上垂釣的白髮男子。
說也奇怪,天冷了、雲河之水也涼了,這樣一個冷颼颼的天裡,魚蝦早就隱匿到溫暖的水域去了。又,這雲河是否也如人間的江水一般,真有魚蝦淺藏在裡頭?
方才那位白髮男子,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衣裳,宛若用雲霞剪裁出來似的,飄然飄然地,好像渾身沒有重量一般,隨時都會被風神飛簾給捲走,帶到另一處不知名的地方去。
算了,他無暇細想。天界的事,不是他一介凡人可以明白理解的。
他今兒前來,是為了實現與妻子慕霞生生世世不棄不離的承諾。
雲河之水冷冽的程度,幾乎教人的心也跟著凍結成冰,但男子依是踩了進去。
他不是天界中人,所以不懂乘駕雲車飛船的辦法。更何況,他沒有也無法借到這些東西。
「屏翳……」
湘夫人正從白水源頭漫遊回來,見雲中君藏身在一處柔白的卷積雲之中,便想出聲向他道安。
雲中君探出了頭,柔聲說道:「原來是夫人啊,妳的夫君有隨同妳前來嗎?」
「沒有,他待會才來。」
「那就好。」雲中君露出一抹放心的淺笑。要不然依湘君的性子,要是逮到剛才那名擅闖雲河之境的凡人,肯定要鬧得天界中人盡皆知才肯罷休。
「怎麼啦?」
「沒什麼,夫人。可否借我斷流剪一用?」
「可以啊。」湘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把晶瑩透亮的剪子,外表呈透明色又泛了些藍光,可比天宮珍寶-萬年寒冰的色彩。「屏翳,有了它……要闢開雲河之路定可省力不少吧?」
「不……」雲中君搖了搖頭,以雙手接過斷流剪。「傳聞中可以剪斷任何東西的斷流剪,我好想試試……它是否能剪斷我與羲和之間那條看不見又擾人心焦多慮的苦惱羈絆。」
「啊!」湘夫人忽地一聲短呼。「東君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情嗎?」
「沒有,事實上恰好相反。」雲中君不住搖頭輕嘆:「可,我們的手指卻纏不上命絲羅。月老說過,天人的愛憎可以直達千年,而萬年的壽命……又不免過長了,對身處天河兩端卻不得相見的二人而言,實在太苦了些。我白天是雲,晚上便化作月,映亮整個大地,也映照己心的孤寂。夜晚消耗我過多的體力,直到破曉,我只能分出一些碎雲裝飾整片白晝。羲和……是我永遠承接不上的美夢。」
「屏翳……」湘夫人實在無言可安慰。她與湘君同是湘水神,兩人可以朝夕相處,自然不懂別離的悲哀。
「夫人,妳認為……命絲羅真能繫住互相戀慕的兩個人嗎?」雲中君幽幽說道,表情忽爾變得哀傷。「說到這個,總讓人想起悅命和凍雨。他倆曾試圖以命絲羅纏住對方的指節,想藉此逃避現實中既定的命運,結果……卻觸怒了東皇。」
「是啊。」湘夫人也不禁跟著長嘆。「可憐了年幼的裴晞,打一出生便沒了母親,悅命也沒能好好地愛著他。要不是凍雨決定留下裴晞,要不然……唉啊,他就得跟母親一同死在生死簿的制約中了。」
想到這孩子的生存價值,似乎就在於消弭悅命二人當年的罪過。幸好裴晞自己沒有意志到這一點,否則將可能難過得痛不欲生吧。
「夫人,湘君來接妳了。」
湘君湘源的出現使悲傷的話題暫得告一段落,二人接受雲中君的建議,由平緩的另一條雲河之路回到湘江去,正好與踰塵所行走的那條方向相反。
「羲和……我知道,幫助這位凡人是不對的,但……但我還是殷勤盼望著那不可能實現的未來來臨……」即使下場會與凍雨相同。
揮手招來一大片烏雲,使其擋在踰塵前行的道路之中,以免他的氣息與面孔教人識破。
屏翳……就如同自己的名。屏蔽著日光與青天,也屏蔽著自己的孤寂與外來的熱情,不讓它洩入一丁點……入自個心房裡。
※ ※ ※
日陽變作酒紅色了,柔雲也被映得朵朵緋紅。
到達司命宮時,夕陽已半身隱入崦嵫山中,不好!他已經耗時過久。以他現有的功力,只能保持自己的肉身在三個時辰內不被惡靈邪瘴所侵擾,超過這個時間,別說能牽引妻子死後的靈魂,連自保都成了問題。
顧不得爬滿凍瘡的腳,踰塵一跛一跛地朝宮門走去,虔劍正在那兒,張手就要將大門闔上。
「且慢!這位小兄弟……」踰塵急喊。
「你是什麼人?天界百姓不得入宮,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是踰塵,有急事欲求見大司命大人。請你替我報上踰塵這名字,若他不知道,少司命大人肯定會知道的。」
「你認識我家主人?」虔劍偏頭想了一會,他從沒見過主子跟這人往來。算了,肯定是藉由其他的門路前來的,大官們就愛這麼搞。「你先隨我來吧。」
「多謝小兄弟。」
虔劍領著他穿越重重長廊,來到兩位司命的辦公廳前,並命他在外頭暫待一會,自己先進去秉告一聲。
飄風坐在裡頭,司禮司樂也在一旁,裴晞在兩刻前入浴去了,桌上還擱著幾對人偶和沒用完的半捆命絲羅、命晶等物。
早在踰塵步入宮門之前,飄風已察覺出不同於天人的聲息正往司命宮這方緩步靠近。當然,這是他們預料中的事。
「公子,你可以入房了。」虔劍說罷,隨即退開去服侍裴晞了。
踰塵膽戰心驚,連腳步著地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人間界所傳聞的大司命,是位嚴肅不茍的剛正型人物,事實上,在飄風之前的司命們確實是如此沒錯。
「人類,不須感到惶恐。你的來意,我已經聽裴……不,少司命大人提起過了。」飄風正襟危坐、斂起了一貫的笑容,在凡人面前,他必須謹守「歷代先賢」的莊嚴形象。
「那……不知大司命大人的意思是?」踰塵將頭壓得很低,不敢直視飄風。
飄風輕咳數聲,清了清嗓門後再故作嚴肅地說道:「人類的祭巫,你當知道……命絲羅是纏不上天人指節的。昔日,你是東君身旁的愛將,卻因不慎踰越天規而被迫墬入凡塵。而今,你不幸愛上人類的女子,卻想與她共渡日後回歸天庭的萬年時間,這樣做……對嗎?」
「我、我知道絕不可以這麼做,可是……我卻無法克制自己不這麼做……」
踰塵在激動之際不自禁地將頭上揚,正好瞥視到飄風的臉孔。沒料到……這位司命竟是如此地年輕俊逸,若非天人,年歲可能就與自己十分相近。
「司命大人,您曾為愛痛徹心扉過嗎?您曾為了一人,形如枯槁面若死灰嗎?」
「嗯……」飄風想了一會,好,的確沒有。說也慚愧,自己的年齡少說都有他的好幾十倍了,卻連情竇初開這麼一回事都沒發生過。不過……自己至少了解「情」與「愛」是怎生的字詞,這點就比那個初出茅廬的裴晞強得多。
「嗯,或許你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兩年前,兩位天人曾嘗試以命絲羅改變自身既定的未來,結果卻不得善終。你的妻子沒有足夠的『德』,死後無法成為天人,光是這點就非常地棘手。何況……這也並非我的職位所能幹預的,如果你能說服少司命,那麼一切都好辦。」
說了半天,重點全集中在最末一句。飄風對這般的官場用語感到很是頭痛,可卻不得不這麼說。內心裡,他很希望裴晞能幫這個忙,雖然他覺得事情絕不可能有期盼中的順利。
「原來如此,那敢問少司命大人現在人在何方?」
根據人間的傳說,少司命是位和藹可親的大神,手持長劍守護人間千萬戶人家的幼子,並賜與人們生育子嗣、延續後代的能力。
這話大致上沒錯,可「和藹可親」一詞卻完全出自前代祭巫的浪漫想像。
「司禮,去喚裴晞吧。」飄風輕聲令道。
「是。」語畢,司禮走了出去。
「他馬上就來。靈魂脫體後,你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時間了嗎?」飄風關心地問。
「若依天界的時間估算,大約再兩刻鐘就滿三個時辰了。」踰塵很是焦急。
「這點你不必擔心,我會施法保住你的肉體,讓你就如同睡著一般。」這也是飄風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多謝大司命大人,踰塵銘感五內。」踰塵原想下跪叩謝,飄風即時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的動作。
「同是天人,我可承擔不起。」飄風心道,開啟天眼下窺身處人間的踰塵肉體時,卻發現他身上早已有了一層天人所罩的法力屏障。
雲霧、水氣,這種感覺是……雲中君屏翳?
唉唉,看來此事有裴晞、踰塵、自己以外的第四人知道了,但雲中君既然出手保護他,就應是站在「支持」的這一方才是。
裴晞換了件淺藍色的絲綢衣裳,這是湘夫人在登官宴時贈與的禮物。原本是想讓飄風換個心情的,因自己成天都穿著原先那套白衣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活像個幽靈似的。如果,換上了與飄風相同色澤、質料的綢布衣服,應當能使他感到特別高興。
可……一名凡人的闖入,卻攪亂了原有的好心情。
「你是……祭巫踰塵?」裴晞瞠大了眼,瞅著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這人比他高了兩個頭,年歲看上去與飄風差不多,渾身沒有一絲天人的靈氣,只有人間汗水與淚水的氣味。
「是……是的。」踰塵回過頭,對這位冷不防出現在自己後頭的司命行禮。
「裴晞,你……」飄風原想說「你這身打扮真俊」,但想想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機,於是又趕緊閉口不言。
「你請回吧。」裴晞說畢,冷然穿過二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您就是……少司命大人嗎?」踰塵有些兒不相信,這樣年幼的少年竟是九位大神之一。別說是踰塵,登官宴上也有許多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沒錯。」裴晞又埋首處理起那堆藕斷絲連的麻煩姻緣。「天人與天人間尚不能以命絲羅相連,何況是天人與凡人呢?千萬年不變的愛憎起於『念』,讓凡人升格為天人的關鍵在於『德』。與其求我,不如與妻子好好修練這兩樣東西。」
「但裴晞……」飄風忍不住為踰塵說話。「我想『念』是很足夠的,但『德』卻有些強人所難。那位名為慕霞的女子,甫一出世便疾病不斷,人要能自保,而後才能保人,她無法成就『德』也是基於這個原因……」
「那麼的話,請將我的德轉移給她吧。」踰塵央求著,泛紅的眼眶上滿佈著哀傷的淚晶。
但這個請求甫一出口,飄風與裴晞卻都瞪大了雙眼。
從未聽說……天人的「德」可以移交給凡人的,而且,依他倆現有的神威根本無法辦到。
「我看……此世也只有東皇才辦得到了。」飄風猜想。
「東皇大人不可能答應的,」裴晞馬上接續了他的話。「我聽父親說過,前人有私用命絲羅成就違背常俗的姻緣的例子。父親和月老基於同情而助人,而前代大司命也因此獲罪。你對我說過,東皇有窺人心術的能力,既然如此,我們為何要做違背他心意的事情呢?」
而且,這個位置你已經坐了兩年多,而我才方上任而已。要是被去職或貶降的話,父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後頭這話裴晞只在心裡頭說,不敢透漏給飄風知道,就怕他誤解自己是個愛慕名利的人。
飄風明白裴晞的顧忌,也聽出悅命對他隱瞞了當年禍事的來龍去脈。對於踰塵的請求,他實在愛莫能助,但他司掌人間的生死離合,只消動筆修改生死簿的幾個字眼,就能教這位女子不藥而癒、長命百歲。
「裴晞,即使東皇可能會察覺,我還是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洩漏這位祭巫的秘密。」飄風用近乎苦求的語氣說道。再者,這也是為了雲中君屏翳,不能讓他出手相助的事情曝光。
「但是,」裴晞再道:「或許一般天人不會察覺凡人與我們之間的差異,但大神們一定可以。我的武學底子算是很淺的,卻都能在十尺之內知道一名凡人正在宮裡走動。若有其餘神能高超的官人正巧打司命宮前走過,這下就糟糕了。不只是他的行蹤,我們的處理方式也將盡收所有人眼底。」
聞言,踰塵原先就不怎麼有生氣的臉龐變得更加黯沉了。他並不怨恨這位年輕司命的無情,只為己身的命運感到悲哀。
「飄風……你很善良,如靈均前輩所言,你一點都不適任司命。我……其實是很喜歡你這個朋友的,所以……希望你別做會陷自己於不利的傻事。」裴晞道。
「嗯?」飄風聽了,險些讓欣喜的淚水給飆了出來。但想想這時也不是個適宜縱聲大哭大笑的時刻,所以他只得忍耐。
「祭巫踰塵,你請回吧。希望你能明白我倆的窘境,不再為難我們才好。」裴晞認為自己的言行已經達到客氣有善的極限了,尤其是對一名凡人而言。
「可……」踰塵還想力爭,抬眼卻見裴晞眉宇間已漸展不滿不耐的神色。
飄風深怕裴晞的脾氣陡然發作,隨即喝道:「司禮、司樂、虔劍,你們三人先退下!快點!」
「是……」這還是他們頭一會瞧見飄風一臉嚴格肅穆的表情。雖有疑惑,雖有擔憂,但職卑不足以分擔,只能乖乖聽令退下。
果然,紅鞭的握柄已然來到裴晞的右掌上。若是凡人,肯定脆弱得不堪一擊,即使受傷的不是肉身,靈魂的傷害也將嚴重地衝擊肉體,說不定到時連回去都難以辦到。
「裴晞,不行這樣,讓我來處理吧。」飄風擋身在踰塵面前。
「你還想怎麼處理啊?」裴晞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口氣是氣憤還是憂心了。
「裴晞,我想你應當知道:在九位大神中,我的官階比你略高一等,若司命宮、府間發生爭執,你得聽我的話。」
不讓裴晞有反駁的時間,飄風輕啟房門,轉身對二人說道:「在這等我。」
「等你?」裴晞很是不解,難道他想出去尋人相助嗎?但這事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啊。還是想靜心思考個良策?可時間已不允許他多做揣想。「你不要動。」裴晞對踰塵令道,並踅身尾隨飄風身後。
長廊上,飄風快步往存放著凡人大量身世資料的書庫走去。
廳堂裡,踰塵來回踱步不止。霎時,他的視線移至擱置在裴晞桌上的那本九歌曲。
「這會是……生死簿什麼的嗎?」踰塵揚手翻起一頁,首頁的抬頭寫著「東皇太一」。
司禮等人的腳步聲靠近了,奉裴晞之令,他們必須監視踰塵的一舉一動,以免他亂牽陶偶身上的命絲羅。
慌忙之刻,踰塵連忙將九歌往自個袖口一塞。卻不知,此舉將從此造就辭仙靈均的悲慘來生。
<離騷>與<九章>,於人間五十年後現世。
【註1】取自<九歌•大司命>:滿心憂愁又如何?但願我倆的感情能如今朝永不止歇。人生來就有所命數啊,是離是別,又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