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登官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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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2
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註1】

華陽初上,月輪瞬間隱入崦嵫山的幽穴之中。
清風徐來,撩起咸池圈圈漣漪,花兒也搖擺著腰桿婆娑起舞。
忽地金華乍現,一人騎乘五彩雲車翩然而來,雲車四方各有一條玉虯,牠們負責督促雲車底下的鳳鳥飛翔,並以己身之力背負起乘車之人與雲朵的重量,使雲車得以順利前行。
這人在雲河的彼端止步了,一名男子由叢雲的後方探出頭來。
「屏翳,一塊兒走吧。」車上的男子說道,伸出右手,表示邀請的誠意。
「也好,省得打點。」雲間的男子也將右手遞給他,稍微使力一躍,便坐到這人的身旁去。
此二人,正是東君(日神)羲和與雲中君(雲神)屏翳。
另有二位神祇遠從白水乘水路而來,前方的那位腳底踩著黑龍,腰上繫著玉簫,不時回頭觀望後方的船隻。
船隻以蕙草為簾、薜荔為艙,香氣繚繞,清爽雅緻,就如同坐在裡頭的人。
此二人,是湘君(湘水神)湘源與湘夫人(湘水女神)宓妃。
乘雲之人至聖鑾殿前止步,緩緩由車上走下。乘龍之人隨後而至,雙足輕點,由龍背上躍下,隨即上前扶持船中之人。
同時,黃河忽起萬丈波濤,潮湧直衝天際,另一人從咸池裡頭躍了出來,驚著了正巧從旁邊經過的宮人。以及,咸池旁的假山上赫然出現裂痕,在磊磊亂石與蔓蔓葛藤之間,一名女子走了出來。
此二人,是河伯(黃河之神)河魎與山鬼(山中女神)山魅。
長侍於聖鑾殿內的禮官熟知大神們習慣現身的地點,紛紛前往迎接去了。
前少司命悅命親領司命府一行人前來,車隊從聖鑾殿前一路排到天宮外。在最前頭的是新任少司命的轎子,在之後的,有月老祈修和其餘職位較大的官員。
眾人按階級職分一一入殿後,東皇太一(天帝)穆琛與天後海璃也於神座之前現身。
東皇低頭掃視座下眾人,而後嘴角微揚,緩聲說道:「喔,沒想到二位司命居然都不克出席。」
「啊!」眾人大吃一驚,其餘六位大神更是忙著搜尋大司命飄風的影子。
悅命的車隊還在外頭,等著東皇派人宣他們進去,自然不知道裡頭發生了何事。
他掀起前車的幕簾,對裡面的人說道:「裴晞,你可準備好啦?都教過你數百次了,可不許你再出半點差錯!」
裡頭的人沒有應聲。
「裴晞,你聽見了嗎?把劍配好,飾玉繫好,人家就要來叫我們進去了。」
裡頭的人還是沒有應聲。
「裴晞!你不會是睡著了……」
「老……老爺……」裡頭的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主……主子他……」
「他?劍兒,怎麼是你呢!」悅命不禁勃然大怒,「豈是怕事逃走了嗎?快遣人將他帶回來!」
「不……不是的,老爺。主子在出發前告訴虔劍,說他還需要點時間打理,所以……可是,他會在進殿之前趕來的。」
「可現在都什麼時刻了!不管了,劍兒,你先待著!我這就叫人……」
話音未落,一陣旋風急嘯而來,瞬間捲入車簾之後,並將裡頭的人給推了出去。
「父親,裴晞來遲了,請您原諒。劍兒,對不起,讓你操心了。」
「你這孩子是想折煞我的老命不成嗎?」悅命張口欲罵,月老祈修連忙過來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進殿的時間已到。
「這時不便給你難堪,回去再慢慢說吧。」悅命暫將怒氣壓下,領著眾人進到殿堂裡去。
霎時,又有一陣疾風襲捲而來,在悅命等人面前繞了個彎,轉瞬閃身進入殿堂之中。
「這人難道是……」裴晞於心暗忖:不會是方才在梳洗時遇見的冒失鬼吧?有本事入殿參加登官宴,可見也非是一般的小官閒職了。
飄風趁著眾人將目光焦點投注在新任少司命的身上時,選了雲中君屏翳身旁的位置作為掩護,偷偷把自己安插在裡邊。
但眼尖的東皇還是一眼識出了那團陣風的真面目。
「你瞧,少年,大司命大人趕來為你祝賀了。」
「咦?」裴晞聞言,忙將目光轉向九位大神的坐席之列。
眾人見飄風終於現身,有些人卸下心上的大石,有些人則是強忍住笑意。只有裴晞將兩眉峯蹙得死緊,沒料到……那人竟也是九位大神之一!
座上的東皇繼續笑道:「呵,飄風,沒想到當今之世除了羲和之外,竟還有人能傷得了你。」
「哪裡,東皇大人。飄風一向不諳武學,今兒不過遭人誤會,猝不及防之際挨人一鞭而已。」飄風輕按著頸上的紅痕說道。那不過是個小傷,連破皮出血都沒有,只消一兩天就能痊癒。
悅命一聽是鞭傷,心頭的不快再度湧起,朝裴晞的方向瞪了幾眼。
「哈,想必兩位司命日後定能相處融洽。少年,你認為呢?」東皇帶著笑意,打量新任的少年司命。
「嗯,是的。」裴晞有些無奈地應答。
「除此之外,你可千萬別重蹈前人的覆轍。」東皇瞧了眼悅命,似在暗示當年所犯下的過失。
「這……恕愚臣不明白東皇大人所指。」裴晞答道。
悅命聽了,趕緊兩步併作一步走,立身到兒子身旁,向殿上的東皇與天後拱手鞠了大大的一個躬禮,急言:「罪臣會傾盡心力輔佐新任司命,定不會令在座眾人失望。東皇大人,請您信了罪臣和犬子吧。」
「喔,好吧。」東皇揮了揮手掌,示意要悅命退下。「看來,令尊還有些事兒沒向你說明清楚哪。」
「嗯?」裴晞依是不明白,只得轉頭過去瞧看父親的顏。
悅命將頭低了下去,現場是靜默一片。雖然不明白父親過去發生何事,以及當年請辭的原因又是什麼,但由自稱「罪臣」一詞中就可見出,父親請去的原因不外乎獲罪或犯忌。
月老祈修有些著急,又不知該怎麼化解如此尷尬的場面才好。東皇見他開始用姻緣線緊捆自己的每一節手指頭,不禁噗吱一聲笑了出來。
「少年啊,你聽好了……」東皇繼續說道:「當年的事,月老也有參與。但礙於司命去職後,掌理姻緣及人間子嗣的工作不能有所空闕,所以這段時日才由月老先行頂著。而現在……你除了少司命原有的職分以外,還得身兼司掌姻緣的月老。這事不難,不會多耗你半分心神的,知道了吧?少年……」
「愚臣明白。」
萬萬沒想到東皇竟降了一道難題下來,裴晞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據說月老是個閒職,既是閒職,他應當就能承擔得起。
然而,在一旁的悅命卻顯得有些焦躁。孰知,這東皇是早有打算令裴晞暫待月老之職,或者是臨時起意的呢?
人間的姻緣諸事,實在不是一位方成年的少年可以勝任得了的。更何況,今時裴晞的心裡壓根兒還理不清人類的情與愛是怎生一回事。
東皇了解悅命的顧慮,他這麼做,無非是想測試裴晞是否真能施行絕情寡愛的手段,以令天下蒼生愛別離、憎相聚。
「好了,少年,你去坐下吧。禮官,去宣其餘新任的官員入殿了。」
「是。」裴晞傾身一揖,往九位大神的坐席之列走去。
湘夫人朝他揮揮手,要裴晞坐到她與湘君之間的空位。裴晞抬眼望了望九位大神,這些人的年歲都比他長了不少。他坐在兩位湘水神的中間,感覺就像這對夫妻年幼的孩子一般。
位於湘君右方的是河伯和山鬼,兩位都是一副正氣凜然、不茍言笑的模樣。湘夫人左邊有著雲中君,過去一點有個飄風。飄風正和雲中君屏翳用紙筆進行對談,絲毫不理上頭的人在說些什麼。最左方的人是東君羲和,他正闔目養神著,當禮官介紹日宮的新進成員時他才醒來,其餘時間幾乎都是睡著的。
裴晞閒來無事,但也不想用心聆聽禮官等人說話,索性四處張望,瞧瞧這殿堂的擺設和其餘官員們的表情。
嗯,金碧輝煌、光華耀眼,希望司命府的正廳大殿別是這種色調,要不然眼睛可就睜不開了。
後頭的官員有些睡著了,有些則玩了起來,想剛才自己入殿的時候,認真聽自己與東皇間對話的人肯定也沒多少吧?
唉,難得父親和自己為了這一刻,還特地演練了不下數百次呢。
「唉,真是無趣……」裴晞心道。待會回去,便要開始打理司命府上下的事務了,想來竟覺得有些兒可怕。
不如趁現在想些輕鬆有趣的事物好了。這個想法萌生的同時,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出發前在府內所發生的事……
他……與大司命飄風,竟是在這種情境下會面的。早知,還不如當初於祈緣居中一會,還不至於造成……今日的困窘尷尬。
※ ※ ※
「劍兒,這裡就是天泉浴池嗎?」
「是啊,主子。這水是打崑崙山上的白水引過來的,據說湘夫人每天都喚人打江上的水回去梳洗呢,雲中君所造的雲河也是用這兒的水混合雲彩塑成的。」
「是嗎?不愧是九位大神的居所……」
「那麼,請主子先淨身吧,虔劍先退下去了。」
「嗯。」
童僕語畢,將門闔上走遠去了。
裴晞將半身埋入浴池中,享受這氤氳水氣所帶來的暢快舒適。這兩年來,每日都為了學習擔任司命一職勞累憂心,今後,也確實要為它操煩勞苦了。不知怎地,這水就像能洗滌所有的苦楚一般,讓心情變得分外寧靜。
直到……那人的意外闖入。
「主子,一個時辰過後就要入殿了,請您快點。」
「我知道了,司樂,你先下去吧。」
啊……這不是劍兒的聲音。裴晞察覺不對,正欲起身之際,一個龐大的身軀迎面撞了過來。
噗通!這是人落水後的聲響。
「咦,我是不是壓到什麼東西了?」來人的臉上寫著疑惑。
「喂,你是誰啊?」這是裴晞將頭鑽出水面後的第一句話。
「咦,你是誰啊?」來人竟問了相同的一句話。
「我說,這浴池不是只有司命才能進來嗎?」裴晞吃驚地發問。
但來人吃驚的程度也不遜於他。「是啊,難道不是嗎?」
「那你……為什麼?」裴晞一面伸手將自己的衣物撈過來,一面移動到他視線所不及的地方起身。
「什麼為什麼?沒有為什麼,這本來就是我該來的地方。『小姑娘』,我看是妳搞不清狀況吧。」
「什……」無故遭人打擾,裴晞原已有幾分怒氣,這下更被那句「姑娘」弄得怒不可遏。
「可惡……你找死嗎?」以極快的速度著裝完畢後,裴晞舉起擱在門旁的紅鞭,揚手便往來人的方向劈落。
男子急忙將頭潛入水中,幾秒過後再行鑽出。
「紅鞭?姑娘,難道妳是……市集中的那位?」
「市集?」裴晞一想起那兩個淫賊心中就有氣,眼前這男子的行徑似乎也無異於淫賊,心一橫,出手又是一鞭過去。
「喂喂,姑娘,妳也好心一點,等我先著裝完畢吧。」
「快點。」裴晞將頭別了過去。「莫教我不耐煩了,下次我會瞄準一些的。」
「知道啦,這裡明明是我的居所啊,何必讓著妳……」男子滴咕著,沒過一會便將衣服穿好。但他一點也不想與當前這不明事理的小姑娘爭鬥,雙足輕娜,瞬間移形換位,來到門的右方。
「想逃嗎?」裴晞察覺了男子的意圖。
「喂,我待會還得入殿面聖,不便招呼妳。姑娘,自行保重吧。」男子言罷,飛身往長廊的另一方奔去。
裴晞不甘示弱,只想追上去教訓此人一番。此時,虔劍走了過來,嚷聲說道:「主子,老爺在喚您了,快些起身吧。」
「劍兒,告訴我父親,我一會過後再到。」
「可主子……咱們乘的不過是一般的車駕,現在不上路,恐怕就要來不及了。」
「不打緊的,劍兒。你先代我躲在轎裡一陣,入殿之前,我一定會趕到。」
「可……主子啊……」
虔劍話未說完,裴晞已化作一陣旋風消失在他面前。上乘神人才會施展的瞬身之法,不是他這麼一介小僕可以追趕得上的。
他唯一的選擇只有聽令行事。
另一方面,男子-也就是大司命飄風正回房取出自己的配劍,欲跟隨司命宮人一塊啟程之時,旋身便見到裴晞正站在自己身後。
「向我道歉,否則你是死路一條。」
「啊?為什麼?」要說道歉,也是妳向我才是。畢竟,那浴池只有司命本人才能……咦,司命本人?哈,原來如此。
「原來……這是誤會。」男子豁然笑開。
「誤會?」裴晞很是不解。「你在我淨身時闖入,還有什麼誤會可言?」
「喂……姑,啊,不對。我不管你是姑娘還是少爺,反正,這兒由我當家,我在那裡頭泡著也沒什麼不對。倒楣的是你正好也在裡頭,這怪不得誰。至於,我那兩位不成氣候的下屬在市集裡冒犯了你一事,我只能先說聲抱歉了。下會,我會注意下屬的言行,不會再讓類似情事發生……」
「屬下?市集?」這下可好,如此字眼又勾起裴晞不愉快的回憶。瞬時抽鞭出袖,又是一陣不留情的猛攻。
「原來,那歪得很的上樑……正是你啊。」
眼見紅蛇就要往自己這方狂噬而來,男子側身一閃,只讓尾端擦過自個的頸。
「拔劍吧,你不是正握著它嗎?」裴晞斥道。
「呃……這……」腰間的配劍,其實只是身份的表徵,飄風是不怎麼喜愛使用它的。上次抽出它的時刻,是在天界兩年一度的武祭裡與河伯河魎、湘君湘源、東君羲和的禮貌性比試上。
此外,司命掌控生死大權的能力已經相當駭人,根本沒有動劍的必要。
「我說,這位姑……少爺!你要是不快點動身,能趕在卯時之前抵達聖鑾殿嗎?」
「你知道登官宴一事?」裴晞有些驚訝。
「是啊,我也正要去。不介意的話,一道坐車前去吧。」
「省些功夫吧,有你家災鬼食神陪著不就夠了嗎?」
「不。那兩個人,我已經交由刑官發落了。算我失禮,少爺,我向你賠禮吧。再者,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身手,佩服、佩服。」
「哼。」裴晞故作不領情,心底卻早已不若原先的在意。仔細一瞧,這淫賊……不,是這冒失鬼長得還真俊,真令人好生忌妒啊。要是……自己能及得上他的分毫就好了。
在裴晞打量飄風的同時,飄風的視線轉移到他手持的紅鞭之上。這鞭子的質料,竟與月老手中的紅絲繩有些近似,豈是……?
「命絲羅……?」飄風猜測性地問道。
「你識得此物?」
「啊啊,要是……月老知曉他辛苦編製出來的絲羅被你拿來如此糟蹋,不知會不會心痛欲死啊。人間的千百萬樁姻緣,就這麼斷送在你手裡了。」
「嗯,是嗎?」裴晞看了看紅鞭,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只道這是父親拿來訓練我監探人間姻緣的東西。人間大亂,百姓流離,這東西雖派不上用場,質地卻有說不出的柔韌堅實,所以我叫了名工匠幫我作成這柄鞭子,挺好使的。」
「天啊……」飄風忽感眼前一片漆黑,傾身就要往後方倒去。
「飄風大人,我們該起程了。」出聲的人是司命宮樂官司樂,亦是隨侍於飄風左右的佐政官之一。
「喔,我這就來。」踅身離去之前,飄風不忘丟下一句:「司命府裡的少爺,我們一定會於不久之後再度會面的。」
「等等……你的名字?」如果順利的話,這人將成為自己就任司命後的第一位友人。於此,裴晞自然有必要請教他的名姓。
惟見飄風嘴角微揚,緩聲輕吐:「我就是-你在這些日子裡費盡心神打聽的那個人。」
「啊?」裴晞還不明究竟,飄風已然施用與自己方才相同的瞬身法術離開了。只不過,速度好像比自己來得快些,這大概與武學根基有關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裴晞低頭暗忖了許久,險些將登官宴的事情忘記。幸好,留守司命宮的禮官司禮即時出現提醒了他。
這時,裴晞才隱約想起司命宮、府之間互通,他會在府裡見著飄風並不是件過於奇怪的事。但……「這兒由我當家」和「費盡心神打聽的人」兩句是什麼意思呢?雖然說,二位司命底下的官員各有各的辦公處所是沒錯啦。但該不會,宮殿裡邊還劃分著「區域管轄」的權限,浴池一帶歸他掌理吧?
卯時已近,無暇費神顧及其他。裴晞凝氣於雙足之上,飛身往司命宮門一躍,隨即搭乘雲河間的水流,化作旋風扶搖直上。
※ ※ ※
幸好有父親為自己擋掉了前來道賀示好的人群,他才得以靜心下來處理司命府內的工作。
月老才剛離開,委託悅命將命缸、命絲羅、姻緣鏡等物交予裴晞。依東皇之旨,他得兼任月老職務直到人間的戰國時期結束,人類的求偶婚配等行為頻繁了之後為止。
少說也必須歷經兩三百個人間年,換算成天界的時間,約有一年多左右。
早些,辭仙靈均也將賀禮獻過來了。眾人給的賀禮,裴晞只選了幾項留下,其餘的都託人送回去,要不然則轉送給過去要好的長上和友人。他所留下的東西,有湘夫人親手縫製的新衣、雲中君以雲彩裁成的絨被、東君那隻可使深夜如白晝的日照火燭、山鬼的七彩杉樹……以及,辭仙的九歌曲和大司命飄風的「祝福短籤」。
短籤上頭只寫了一句話:「若你事忙,我可以替你代理半年月老的職務。你只須把這紙短籤交給我。若有缺失,我會為你承擔的。」
「呵……」裴晞感到又好氣又好笑。這飄風……先是無故擾他沐浴,再是說了些語意不明的話,然後……又與他搶少司命這行的飯碗,說穿了,著實是怪人一枚!
誤會發生的時候,早些告訴自己他是大司命不就得了?害裴晞現在總覺得愧對於飄風,也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面對他了。
呼聲喚來虔劍,命他將道謝信函送至辭仙的居處。-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他會謹記著這句話的寓意,成為人類幼子的守護者與萬民的公宰。
在心底立下誓約的同時,悅命迎面走了過來。
「裴晞,有個人你非見不可。」
「你好。」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
「是你……」
「大司命大人,那卑職先行退下。」悅命說道,傾身作揖,走出門外去了。
「我……」裴晞原想為清早的誤會向他道歉,但飄風卻搶先起了個問句。
「你在做什麼呢?」
「呃……這個嘛……」裴晞不知該如何解釋起才好,反正,這是個分配人類後代子嗣的工作。
「告訴我吧,今後若你忙不過來的話,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飄風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誠懇。
「呃……好吧。我這兒各有一瓶藍子、紅子,藍子是男孩,紅子則是女孩。我現在各取一點,滴入這只被繫於命絲羅一端的女陶偶身上,十個月過後,人間的她將產下龍鳳雙胎。」
「喔……」飄風興致盎然地望著瓶內的雙色結晶狀物體。「這就是『生命』啊,不知若將它們滴在男陶偶身上會不會發生作用……」
「當然是不會啦。」裴晞感到有些兒無力。「這麼做不過是糟蹋東西。『命晶』是崦嵫山上的良礦加工製作而成的,珍貴得很,數年才會盛產一次。」
「這樣啊……可否讓我試試?我會很小心地。」
「你沒問題吧?」裴晞打從心裡希望他不要浪費資源。
「沒問題的。」飄風笑道:「我那兒也有一種名為『離』與『合』的藥水,那可比這個要麻煩得多了。不但要混比例,還要加入『愛』與『憎』這兩種困難的玩意……唉唉,我想,人類真的會被這四種東西搞死喔。當然啦,還包括月老手中的絲羅。現在……我是不是要將這點紅晶滴入這女偶的腹中?」
「對,是她沒錯。」裴晞答道。
「這女子……好像是楚境第一祭巫的妻子。」飄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若我記得沒錯,她好像患了病,即將不久於人世。這女娃兒的出世,無疑是奪走她性命的關鍵……」
「這樣啊。」但裴晞絲毫不以為意。「放下吧,該面臨的總是得面臨,生死大事是天界抑或人間皆亙古不變的法則。」
「裴晞。」飄風的手僵持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可使那人免於死亡的命運,那麼……你的抉擇是否會因此改變?」
「不會的。」裴晞冷然說道:「父親說過:『我們天人無論為人類付出多少,他們都是不會滿足的。』今夕,我們同情人類的姻緣與命運……他日,誰人會同情我們呢?又,我們的姻緣與命運是由誰操掌呢?」
聞言,飄風陷入苦思,過了半晌才再次啟口。
「啊,說不定是東皇喲。傳說東皇有窺人心術的能力,說不定正是他呢,未來的變卦,他心裡或許也早已有了譜。」
「……是嗎?」裴晞竟覺得有些哀傷。
飄風顧著說話,完全沒注意到手上杓子裡的紅晶已然滑入女偶腹中。門外的悅命聽見兩人論及天人姻緣的話題,眼眶竟不自覺地泛起層層薄暮。
思緒……彷彿被帶到兩年多前。
「凍雨……」
魂牽夢縈的身影與名字,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是的,不需同情世間人。天人的悲傷,永遠只有天人獨自飲泣。



【註1】取自<九歌•東皇太一>:神巫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婆娑起舞,滿堂彌漫著芬芳的香氣。急管繁絃熱鬧地合奏,祝賀神人們無限欣喜、快樂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