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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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7
秋蘭兮靡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市集,一片嘩然。
一群人團團將長鳳樓前的通道給堵住,現下連一隻螞蟻要擠進去也難。
發生了什麼事啦?
藍衫青年緩步向前欲觀其究竟,卻被一個龐大的身軀擋住去路。是名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
「大嬸……不,姑娘,請讓讓好嗎?」
「嗯……?」
這聲姑娘可把她惹得心花怒放,不消說,立刻退出一條路來。
「請問姑娘,這兒不過是兩名滿身鞭傷的壯漢倒地呻吟而已,能有什麼好看呀?」青年很是疑惑。
只不過,那兩名壯漢看起來竟有些兒面熟,難道他倆也是宮裡的人嗎?
趁著張羅下個月即將舉行的登官宴的空閒之際,好不容易覓了個理由出外溜躂溜躂。表面上,是為了準備獻給新任司命的禮物;事實上,他就快被悶出病來了。成天關在宮中,盯著書表奏章一瞧就是三四個時辰,難得有個好機會,不外出活動活動就太對不住自己了。
要是,也能順道找些樂子來玩玩就再有趣不過。
唉,仔細想想,歷來身居此職的人,恐怕就屬自己最怠惰職守。
不知,這新進的司命會是什麼樣的人呢。要是同自己這般貪懶好玩,或許人間就要大亂了吧?但,據說那人是前代司命大人一手栽培出來的精英,想前代司命那冷冽不茍的個性,其所教育出來的英才想必也是同等的嚴格正經吧?唉,那可不好。
最好他能同我一樣,是個瀟灑不羈、年輕好動的少年,最好,也能帶有那麼一點點的俊逸……和美麗。
「少年啊,少年啊喂!」婦人嚷嚷的聲音將青年由想像中拉回現實。「你有興趣聽方才發生的事嗎?我這就說給你聽。」
「喔,好啊……」青年心道:唉,要是能再早個一刻來就好了,可惜錯過了這場好戲。
「剛才啊,那位年輕的姑娘好厲害啊,手上的長鞭一掃,咻咻兩聲,那兩個像怪物般的大個子就倒下啦。」
婦人拿出菜籃裡的一把蔥充當鞭子,對空揮舞了幾下。「像這樣,只見一條紅色的大蛇在天空飛啊飛的,一瞬間,她就把鞭子藏起來啦,連藏在衣服的那兒都不知道呢。」
「喔。」那可真是有趣得緊。
「卿嫂,妳可能看錯囉。」一名中年男子走過來說道:「我剛才站得比較近,所以我發現哪……那根本就是個白白淨淨的少年,不是什麼姑娘!」
「什麼?怎……怎麼?不是姑娘,我還當哪個女娃兒有這個本事呢!」婦人的語氣有些兒失望。
「嗯,這話可不能這麼說喲。」青年微笑道:「咱們天宮裡的九位大神中,不就有湘夫人和山鬼這兩位女神嗎?她們初就職時年紀都還輕得很,卻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強人。」
「喔,說……說得也是。」婦人羞紅了臉。
「啊啊,對啦。」男子似乎想起了什麼。「那位少年離開前好像說,他是司命府主身旁的人。」
「司命府主……?」
「是啊,是『司命府主』。」
「嗯……」青年長哼了聲。
司命府主,也就是司掌人類子嗣有無、以及保護人類幼子二職的少司命大人。至前代少司命-悅命大人向東皇辭退之後,這個職位已經空闕了二年。而今,這名少年卻言自己是司命府主身旁的人,那麼他豈是……?
「請問,那名少年可有報上自己的名姓?」
「不、不知道耶……」男子搔了搔頭。「雖然那兩名壯漢有問他,但我們都沒聽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說,不如……」
「多謝,我這就去問他們。」青年語畢,舉足穿越前方的人群。
「啊,等等啊……」男子本想阻止,但青年早已不見蹤影了。「那兩人再怎麼說也是當官的,我們這小百姓……還是別惹得好……」
幸好,那少年是司命府主身旁的人,傷了人至少還有個靠山。一般天界居民縱然擁有神能,卻少有能與官人抗衡的。要是得罪了掌管災禍、財富的官,那肯定是一輩子吃不完兜著走了。
當青年緩步踱到二名壯漢的身旁之時,二人正好從昏厥狀態中甦醒過來。眾人見狀,深怕給自己招來麻煩,連忙紛紛閃避去了。
青年蹲低身子,正想喚醒他倆,不意眼前所見的竟是熟人!隸屬司命宮的小官-掌管人類口腹之慾、小災小禍的兩名天神。
「食饗、災魍?」
竟到宮外惹事,還鬧得眾人皆知,這下可不是罰個抄經掃院就可以了結的。
二人緩緩起身,抬眼便瞧見青年的顏。一時間嚇得臉色發青,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大司命飄風大人,請恕罪!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再也不敢犯了……」
「求情的事就先省了。我問你們,方才那位少年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小的……不知道……」二人叩頭如搗蒜。
「不知道?你們不是問了嗎?」
「他……他只說,只消再過數天,他就是司命府中的人而已……至於職位,小的……不清楚……」
「喔。」青年短嘆了聲。罷了,反正再過數天,一年一度的登官宴就要舉行。屆時少年應當也會出現吧,以及……那未曾謀面的,不為人知的少司命……
青年揚手揮袖,隨即在天際一端出現兩條彩龍,上頭各有一名童子。
「司禮、司樂,把這兩人帶回去吧,交由刑官發落。」
「下官明白。」二人屈身一揖,領著二名壯漢遠去。
眾人見狀,這會又從街角巷尾探頭出來。青年沒了繼續玩耍的心情,只得匆匆離去。
「真掃興,害我連贈禮都忘了買。」青年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之際,旋身至一陋巷之中,以極快的速度化身成一老翁後再走出。
「嗯,這樣果然方便行動哪。乾脆下回也扮成這樣,閒來無事就溜出來『探查民情』好了。這回捉住了他倆,也算是功勞一件。」
「老者」笑吟吟地,似乎已完全忘卻方才那兩名罪人帶給自己的不快,慢步往市集的另一頭走去。
※ ※ ※
約莫一刻前,長鳳樓前小道。
「大嬸,先前吩咐的花兒妳可準備好了?」
「好了,就在這兒哪。姑娘,看妳的樣子定是要與某位公子會面吧。這樣好了,我算妳便宜一些。」
「多謝。」「少女」將花朵小心地擱在竹籃裡,跨步正打算離去時,突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踅了個彎回來。
「怎麼了嗎?」賣花的婦女問道。
「沒什麼,我想,算了吧。」少女欲言又止,轉身欲走。
這時,兩名壯漢吃飽喝足了,正從長鳳樓裡走出。少女打二人身旁晃過,他倆見了,捉弄與淫穢之心遂起。一人往少女前方奔去,一人立身到其後,少女的進路與退路兩方霎時受阻。
「請問二位有何指教?」但見少女不急不徐,緩聲問道。
擋在前方的災神回答:「小姑娘,妳可知道我們是何人?」
「不知。」少女說。
「我乃災荒之神災魍,在妳後頭的,是食慾之神食饗。」
「原來如此,是隸屬司命宮的小官。」
「喔,妳懂得挺多的嘛!小姑娘,我說妳會不會是宮裡的人哪?長得雖不豔不美,倒還挺乾淨地,大爺們見了心中很是歡喜。要是再妝點胭脂、簪些碧鈿就好了。」
「多謝你的提議,但我尚須執行家父所託之事,不便與二人同行,恕先行一步……」
「等等。」一隻手臂忽而由後方攬上少女的肩。「妳以為自己走得掉嗎?放心吧,跟著我,妳將有一輩子享用不盡的美餚佳珍,想必令尊也會欣喜不已……」
「喂喂!這可是我先看中的,你搶個什麼勁啊?」在前頭的人也說話了:「還是做我的小妾吧。我是災魍,是能降禍致災的神祇,不但能拔除所有妳厭惡的人,要置人於死地更是輕而易舉。」
「呵。」少女輕慢地哼笑了聲。「那,你能拔除得了你自己嗎?」
「什……」男子的表情開始因憤怒和羞辱而顯得扭曲。
賣花的婦女嚇慌了,趕緊跑開去尋求可以解救少女的人。但多數人一聽到是「官爺」後便退縮不前,到頭來,還是沒人敢上前規諫。
「喂,女人,看妳的樣子,我料是個花神吧?妳家主子無論是湘夫人還是山鬼,老子都不擺在眼裡看。咱們家的大司命大人是九位大神中僅次於東皇,與東君、雲中君齊等的存在,妳要是成為我災魍的夫人,妳的家族也能多少沾點光。還是……妳想要違背我的期望,好讓自己命絕於市,妳好好想想吧。」
「哼。」少女再次笑了出聲。「原來……這司命宮的下樑歪斜得厲害,不知上樑是怎生的景象?我很期待呢。」
「喔?居然敢對大司命大人不敬,有膽報上妳的官職名姓吧。」少女背後的手勁加重了不少。
「那,好吧,二位可要豎耳恭聽了。」少女將手中竹籃倏地望上一拋,正好讓一名路過的青年接著了。「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幫我保管一下嗎?」
「啊,好……」那青年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得乖乖地立在一旁觀看。
眼看衝突一蹴即發,圍觀的人愈來愈多,大家都為少女捏了把冷汗,只希望如此的禍事別再反覆重演才好。
惟見少女伸手入袖,笑靨甫展,壯漢掄緊拳頭,蓄勢待發……
一瞬之間,紅蛇狂絞。
蛇舞緩止之際,二名壯漢已然倒地。
快得令人目不暇給,快得令人膽戰心驚。
二人昏厥之前,隱約只聽得少女緩吐一言:
「七日過後,登官宴畢,敝人裴晞-即成司命府府主。」
※ ※ ※
木屋、茗香、舊琴一張……
書卷、辭人、墨紙在案……
樸素典雅、不染風塵的小屋,今兒有訪客前來。
是宮中之人。
是位白衣上繡著藍色香花圖樣,髮上繫著白色綾綢,袖中置著蕙草香袋的少年。
少年不俊不美,卻有股常人難及的聖潔之氣。即使外貌並不突出,他的氣質風采也在世人之中顯得格外出眾不凡。
「靈鈞前輩,裴晞前來給您請安了。」
「進來吧。事忙,不便為你開門啦。」
「好的,那麼打擾了。」
「請隨意坐。」屋內的中年男子說道。他正埋首於墨紙之中,完全沒注意到整個廳堂都被一地的書卷棉紙所覆蓋,別說是坐下了,連要找個立身之處也難。
裴晞小心地跨過紙堆,來到男子的書案前。「靈鈞前輩,家父要我把這個交給您。」裴晞由籃中取出一紙書信、一束香草。「以及,他知道您喜歡這些香蘭蕙草,也吩咐我為您帶一些來。」
「啊,多謝你了。」男子這才抬起頭來,驚見一地的棉紙墨稿。連忙站起身來將它們踹至兩側,清出中間一條走道。
「讓你見笑了,裴晞。」名為靈均的男子笑道。他是天宮首屈一指的文官,但並非執掌政事法令的輔政大臣,而是一介辭仙,總理詩歌辭賦的文學之神。
因職責與天上政事、人間治事無關,固不在九位大神之列。
靈均將書信接過一瞥,便得知了當前少年的來意。「七日後的登官宴,請告訴令尊,我會去的。」
「是,裴晞會轉告的。」
「對了,裴晞。」靈均問道:「據說,這次的少司命人選是令尊一手栽培調教的人才,這是真的嗎?」雖然這只是個傳說。一般而言,九位大神的接替人選,必須由其他七位薦舉,並經過東皇親自考核認可之後才能就任。
裴晞之父悅命,也就是前代司命府主,兩年前因職責上的過失自動請去,後來又與東皇私下達成協議,欲親自教導下一任的司命。原因為何,當年所犯之過又是怎生一回事,迄今依然是天宮中的無解之謎,只有東皇與當事者心裡自個明白。令人不解的事情可還多著,前代大司命在悅命自動請去不久後即失去了蹤跡,後來由湘夫人薦舉長侍在大司命身旁的「七情之神」就任此職,這人就是現今的司命宮主飄風。
當然,裴晞並不知道這些事情,父親也不曾提起。他唯一知道的事,僅止於在少司命人選空闕的這兩年裡,由月老祈修與父親底下的神人負責代理司命府中的事務。
以及,在這兩年的時間裡,新一屆的司命究竟是被用如何的方式所栽培調教。
裴晞答話的語氣宛若事不關己,當然,這也是訓練的成果。
「靈均前輩,這是真的。」悠悠答道,當年的稚氣與純真已不復存在。
「那,你可知道那人是誰?」
「這……裴晞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主子會是何人,家父也未曾與我說起。」道這句話的時候,裴晞的顏上多了笑容。
「喔,連自己的兒子也防得這麼緊,悅命真是的……」靈均嘆了口氣,又坐回書案前的座位上。「其實,不必令尊相邀,我也會前去參加登官宴的。你瞧,我這不是在準備賀禮嗎?」
「以辭為禮?」那可真是與眾不同。
「是啊,裴晞,你過來幫我瞧一下吧,這一句我一直做不好……」
「這……裴晞才疏學淺,恐怕不好。」話是這麼說,但裴晞還是立身到那紙辭作的旁邊去。
-秋蘭兮靡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註1】
「到這兒為止都沒問題,可我沒見過這位司命的模樣,不知該怎麼揣寫他的姿態才好。裴晞,你認為呢?」
「嗯……」裴晞低頭忖度了一會,說道:「裴晞聽說,人間的祭巫以荷葉做衣裳、以蕙草為衣帶。祭堂上香氣逼人、百花羅列,前輩不妨往這兒去想。」
「喔……這可是個好方法。」若以祭巫的角度出發,即使不直接描述司命的長相也無妨了。況且,人類不可能知道天神的長相。
靈均以筆沾墨,不出一會的功夫便賦得了「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忽而逝」一句。
「對啦,裴晞。今兒你在我這裡所見到的拙辭,可千萬不可在登官宴之前流傳出去啊。」靈均不忘提醒,雖然他打從心裡認為裴晞一定會保密。
「裴晞知道。此外,裴晞有個無理的請求……」
「你說吧。」靈均就是不明白,自己與裴晞父親的交情少說都有幾十年了,這孩子還在客氣個什麼勁哪?這性子和悅命還真是相似。
「前輩所做的『九歌』可否借裴晞拜閱數日?」
九歌是靈均為天上九位大神所寫的辭,每有新人登位,靈均都會再賦一首,累積下來,已經有十餘首了。
「可以啊。」靈均由櫃上取下一本泛黃的書冊。「記得二年前,我才為新任的大司命賦上一首,兩年後,就輪到了少司命啦。司命一職果然艱苦,看著這麼多的死生與離別,若非是薄愛寡情之人,肯定不能忍受的。」
「嗯……」裴晞不以為意,同樣的話早在父親那兒聽過不下數萬次。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
「此外,前輩,您知道現任的大司命大人是個怎麼樣的人嗎?」
司命宮、司命府是相連相依的兩處組織,宮府之間沒有壁、室相隔,平日辦公、棲睡都在同一區域裡,於此,裴晞自然有必要先打探一下「鄰居」的為人。
不料靈均卻甩著頭,一副不想提起的樣子。
「你說飄風嗎?唉唉,這小子啊……一點都沒有司命的樣子,他要是當個月老可能還合適些。」
「啊?」裴晞很是驚訝。「除此之外呢?」
「啊,糟啦!裴晞,這話你可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飄風是湘夫人所薦舉的,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當然啦,他正事還是會照辦,本人也是挺能幹的,可惜……好玩了點。」
「好玩?」
「是啊,好玩。大家都在猜,也都在看好戲,看這樣的傢伙能打拚到什麼時候,會不會哪天生出什麼大亂子。他原先是『七情之神』,感情豐富得很,可你知道啦,大司命主管人類生死禍福,這是很嚴肅的。話雖如此,這兩年多來一點兒紕漏也沒出,算是很難得了。」
「這樣呀……」不知道自己與他合不合得來呢?裴晞心想。
「對啦,說到這九歌才讓我感到生氣呢。他當年皺著眉頭對我說:『這辭真的是送給我的嗎?我看一點都不像我啊。』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又不曉得他是什麼樣的人,加上歷代的司命往往冷漠不茍言笑,唉唉……」
裴晞打開書冊的後面幾頁,一首名為「大司命」的辭就在上頭。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總紛紛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註2】
氣勢懾人,雄偉壯闊,怎麼看都與一個好玩的人的形象不搭。
「你看吧,這辭哪裡配得上飄風呢?事後我原先打算再為他寫上一曲,他卻對我說:『免啦,這東西我看了就頭痛,我只愛猜謎、打油詩那種俏皮的玩意兒。』你說吧,裴晞,氣不氣人哪?」
「嗯,的確氣人。」裴晞微笑。對於這位司命、這位比他位高一籌的司命宮主,裴晞的心裡已有了譜。
※ ※ ※
告別辭仙靈均後,接下來得把邀請信送至月老祈修的居處。
八位大神那兒父親已經安排好了,輪到自己忙的,只有父親的屬下和過去的至交。
祈緣居隸屬於司命府,掌管人間姻緣的月老,行事前必須先交由少司命定奪。一般情況,司命會放手讓月老自行處理,除非是過於不合常理的姻緣。
現任的月老祈修,傳聞是個風趣幽默的老頭兒,事實上亦是如此。他自小看著裴晞長大,悅命事忙,總把自家兒子託給底下的閒官去照顧。
這些年來,人間正處於戰國時期,亂得很的時刻人人只想求個溫飽,月老自然成了閒差。
裴晞老早見識過這位月老的性子,他皮得很,總是不顧父親的旨意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知為何,父親原先還為了許多樁不合理的姻緣與他爭論,後來也就慢慢地順著他的意了,這或許是對老者的一種敬重吧?
不暇多想,裴晞將祈緣居的大門輕啟。
童子領他來到一處清幽的花徑入口,隨後就揖身退下了。
裴晞原想走入,但還是作罷了,月老正和一位年輕男子在裡頭品茗聊天。
那男子的年歲大概比自己長個一兩百左右,若換算成人類的年齡,約莫有三四歲。
東君羲和的光照打落下來,使他的長髮顯得格外燦亮。風神飛廉一旦拂過,那更是說不出的飄逸秀雅。
裴晞瞧了瞧他,不由自主地羨慕起那舉手投足間的自信與神采。垂眸再望了眼自己,唉,已經成年啦,也即將成為司命,可……無論是外表或者風采,怎麼看都不配登於九位大神之列。雖然,他並不知道男子的主子是九位大神中的何人,他又是哪一官階的人物。
「唉……」裴晞偷偷瞅著男子,從他的角度只能見到半張臉,另一半則隱在樹叢和繁花之中。
他自嘆自哀的情緒沒有維持太久,因這兩人的談話主題,已經由原先東君羲和與雲中君屏翳間的微妙情愫落到這次的登官宴上了。
原來,男子是為了打探自己的事情前來,而月老似乎也早已了解他的來意。
「呵呵,您找問我裴晞的事情嗎?不瞞您說,前陣子他才在打聽有關大司命大人的事呢。」
「喔,您是怎麼告訴他的呢?」
「我只道大司命大人是個爛漫不羈的美青年,很好相處。」
「真的嗎?希望他能就此相信,別再詢問他人的好。」男子笑道。
「耶?您說的他人指的是辭仙靈均嗎?」月老問。
「是的,正是他沒錯。」
「可裴晞今早好像打他那兒去啦,是主子交代他去辦事的。」
「這樣啊,唉。」男子的口氣有些哀怨,但隨即又將笑容掛回顏上。「無妨,我已經等不及想會會這位司命了。」
「哈,正好呢。登官宴的邀請函還沒送到我手上,您再稍坐片刻,我想人應該就快到了才是。」
「啊!」裴晞一驚,不經意地短呼了聲,旋即吸引二人的注意。
在還沒想好要用什麼樣的姿態面對世人之前,他絕不能以「少司命」的身分現身。方才在市集中的表現,不過為了是懲戒狂妄之徒罷了。更何況,他道得極快,語畢後便跑得不見蹤影,料想那二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匆匆將邀請信函塞至童子的手中後,裴晞隨即快步地飛奔離去了。
月老與男子適才打裡頭走出,便見到一臉茫然、呆立在原地的童子。
「裴晞方才來過嗎?」月老問。
「他走了,留下這個。」童子雙手將信函遞上。
「唉,想必是聽見對話,知道您想見他了。」
「嗯?我有這麼可怕嗎?何必逃走。」男子無奈地聳了聳肩。「無妨,也不急於一時,我就耐心再等個一周吧。」
嗯,怕羞的少司命、市集裡強悍的少年……看來今年的登官宴,還頗令人期待的嘛。
男子遠望著東君羲和那抹映紅了大地的光,一旁的雲氣簇擁著緋紅夕陽,道盡無限的情愫與相思。
那是雲中君屏翳打雲河那兒投寄過來的慕情啊。
「說不定,司命宮裡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喲。」男子笑得開懷,而一旁的月老不發一語,凝視著手裡的半捆紅線,笑靨在雙頰間緩緩漾開。


【註1】取自<九歌•少司命>:秋蘭與蘼蕪,並列生長在門堂之下。綠葉與白花,散發出陣陣襲人的香氣。人們自有好子孫,你何必為其感到愁苦?青翠的秋蘭與其美麗的枝葉,以及滿室的美人兒,你就只與我一人眉目傳情。進來不說一句話,出去也不告辭,你乘著旋風而來,又載著雲旗歸去。最可悲的事莫過於生死別離,最快樂的無非是認識你這個知己。
【註2】取自<九歌•大司命>:廣開著天門,我乘著眾多黑雲,命旋風在前方引導,又讓暴雨清洗通道。你盤旋著降臨人間,我便越過空桑山去追隨你的腳步。如此廣大、人口眾多的普天之下啊,為何壽命的長短都在我的掌握之下?在高空中慢慢地翱翔,乘著天地清和的陰陽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