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水族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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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7
中興39年4月,迴朗縣常夏鎮

「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豔陽下,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紮進卡其褲的金髮碧眼男子,用一口標準過頭的大陸通用語對著眼前三十來個毛躁的孩子和少年們說話。雖然還是春季,常夏鎮不負其名,戶外的氣溫已來到了29度。他頭戴一頂紳士草帽,胸前掛著一條銀色的十字項鍊,手上拿著一支小旗子,上面寫著:聖心兒童少年教養院。他看起來溫文儒雅,身形卻幹練精實。

「約西亞修士,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水族館啦?」一個孩子舉手問,太陽下他額頭上的涔涔汗珠清晰可見。一行人站在一個潔白石子鋪設的廣場上,身後矗立著一棟宏偉亮眼的建築,正是去年開幕,所有學校與孩子進行校外教學的新寵──王立迴朗水族館。

「等大家到齊了,我們就一起進去。」修士再次點了點人頭,看了一下身旁戴著頭巾的修女,「我們現在還缺……梁以真同學。她有點不舒服,去一下廁所,馬上就出來。」

「修士,她一定是懷孕了啦,不要理她。」一個樣子有點痞,理著寸頭的少年用輕佻的語氣調侃。

「對啦,別理她,我們先進去吹冷氣啦。」另一個矮個子的少年附和。

「程漢、吳成典,請安靜。」修女出言制止,「你們想罰寫經文嗎?」

「狗嘴吐不出象牙。」一個站在後排的少年冷冷地說道。他個子不高,一頭亂亂的黑髮,身上從頭到腳的穿著都是黑色的,雙手抱胸,斜眼看著寸頭少年。

「李劭淇同學,你也不要講話。」修士擦了一下汗,看著他。

「噢,我們的護花使者出聲啦。」寸頭少年揚起聲音,「該不會就是你害她懷孕的吧?李劭淇。」

「你不要自己告白被拒絕就惡意中傷別人,程漢。這樣只會讓你看起來更遜。」李劭淇回嘴的語氣依舊冷淡,不見太多情緒波瀾。

「你現在是想跟老子幹架嗎?是不是沒被打過?」程漢舉起拳頭,惡狠狠地看著劭淇。

「夠了!」約西亞修士喊道,「你們再吵,回教養院我就請羅神父罰你們清理舊院區!」

程漢悻悻然地閉上嘴,瞪了劭淇一眼,黑衣少年則只是冷冷回望。聖心教養院廢棄的舊院區鬧鬼是院童之間根深柢固的傳說。

「你們看,以真姊姊回來了!」隊伍中一個小女孩轉向後,指著廣場一旁低矮的公廁。一個矮小的身影緩緩向隊伍走來。

「好了,大家向後轉,兩個兩個一組,小朋友跟著修女,國中以上跟著我,準備進去了。」修士開始指揮眾人,孩子們與少年們乖乖排好隊跟著兩個大人,開始往由潔白磚頭搭建的水族館前進。

「梁以真同學,自動跟上隊伍唷。」修士對著逐漸靠近的女孩喊道。她穿著一件略顯陳舊的灰綠洋裝,繫著一條檸檬綠的碎花髮帶,頭髮齊肩,身材嬌小,皮膚被南國的陽光曬成小麥色。她自動繞到修士帶領的隊伍最末端,填進空著的隊伍位置。身旁正是剛剛的黑衣少年李劭淇。

「有好一點了嗎?」劭淇低聲問。

「還好,這次流比較多血……不過沒有早上那麼不舒服了。」以真回答,「雖然修女有問我要不要乾脆在巴士上休息,但我還是好想看看東瞱第一間水族館長什麼樣子啊。」

「剛剛程漢講了妳很多難聽話。」排在以真前方的少女轉頭,低聲告狀,「不過他被劭淇嗆回去了,超好笑的。」

「哪裡好笑?如果修士不在我就真的跟他打一架!」劭淇翻了個白眼。

「你們別為我跟那種爛人吵了。」以真苦笑,「他畢竟比我們大三歲,要打也很難打贏。再忍幾個月,他就會高職畢業,從這裡離開了,眼不見為淨。」

「誰知道呢?他這種爛成績說不定還會留級一年。如果我是你們,我高中就想辦法考到得住校的學校,離這種人越遠越好。」前排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注意音量,瞥了一眼隊伍前方的程漢和吳成典。



對在教養院長大的孩子們來說,跟著父母去動物園或水族館的經驗付之闕如,而經費拮据也使跨縣市的校外教學、全院旅行這類活動只存在夢想中。對這一批孩子來說,眼前的景象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完成剪票後,一進入室內就是寬廣挑高的大廳,不知幾層樓高的天花板懸掛著鯨魚與海豚的模型,以藍色系為主的壁飾讓整棟建物內充滿了海洋的風情。人群熙來攘往,多是春假出遊的小朋友、一家大小,也有類似聖心教養院這樣整團的孩子們。

「接下來國高中生和小朋友就各自跟著修女和我的腳步,不要走散囉。」約西亞修士提高音量宣布,他逕自帶著少年少女們走向了水生體驗區,那裡放了一組長長的低矮水缸,仿造著河流的生態,展示一些淡水魚與水草類。

「喂,李劭淇,你想不想去看海底餵食秀?」以真拉住了劭淇,和前面的隊伍拉開了幾步的距離。

「餵食秀?」劭淇轉頭,一臉疑惑。

「對啊,我剛剛在門口的招牌上看到的,10點半開始。」

「來不及吧?我們現在這裡整個看完再過去,至少都50分了。」劭淇聳了聳肩。

「誰說要跟著大隊伍一起看的?」以真拉住劭淇的手,「你去跟修士說我要再去廁所,你陪我去。」

「什麼?你也太賊了吧?」劭淇皺起眉頭,「這是全年級第一名的好學生該有的樣子嗎?」

「唉唷,來這裡幾乎是一生一次的機會,拜託幫個忙啦!」以真低聲求道,「你不幫我,我找羅綺恩囉。」

他們前方的女孩似乎聽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過頭來想看看他們講了什麼。劭淇看著全神貫注聽導覽員講解的約西亞神父,再看看其他教養院的同學們,有的專注、有的神情渙散。

「好吧。」劭淇點點頭,他走了幾步上前,拉住修士的衣服。

「約西亞修士。」他靠近修士耳邊低聲說。

「怎麼了嗎?」修士將專注力從導覽員身上移開,稍微屈膝傾向劭淇。

「那個……以真,她說……」劭淇面紅耳赤,有點後悔剛剛沒排練這段謊話。

「她又不舒服了?」約西亞修士看了隊伍後方的以真一眼,露出同情的眼神。導覽員此時開始介紹某種東燁特有的高山淡水鮭魚。

「呃……對。」劭淇說,「我陪她去一趟廁所。」

「咦,你是男生,這種事情找女生比較好吧?」修士的下巴向羅綺恩點了點。

「那個,綺恩想聽導覽,所以,那個……」

「喔,原來是這樣。」約西亞修士看了以真一眼,綁髮帶的少女露出不舒服的表情。

「好吧,你們快去快回吧。」他直起身子,「你真貼心。」

劭淇快步回到以真身邊。

「走了啦。」他低聲說,心中的羞恥感到了臨界值。

以真報以甜甜的一笑。



藍色的波光在孩子們的頭頂閃爍,魚群優游而過,享受著下方人群的仰望與讚嘆。

要觀賞迴朗水族館內人氣最高的餵食秀,首先要通過一條長長的「海底隧道」,由玻璃製成,將人與魚的位置、上與下對調,將天空化作洋海,讓人不禁駐足觀賞。

不過劭淇與以真並未停留太久,他知道女孩的心裡現在只惦記著一件事。

「快,前面就是大洋館了。」以真催促劭淇,兩人穿過人群,走到了一整片的落地玻璃牆前,玻璃的另一頭是湛藍無比的海水,比方才的海底隧道更深邃、更無邊無際。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魚群在裡頭閒逛,悠哉地讓兩人都羨慕了起來。

「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們,我們的海底餵食秀馬上就要開始囉。」一位工作人員配戴著耳掛式麥克風,對所有人說道。劭淇這才發現他們周遭已聚滿了人,眾人皆用期盼的眼神看向無邊無際的水缸內。

魚群像是早就習慣流程一樣,默默開始向玻璃前聚集。觀看的人群一片安靜,屏息等待下一步。接著一陣泡沫飄過水缸,一個人影慢慢從上方下潛進入魚群中。他揹著氧氣筒,著貼身的潛水服,提著一袋開口封起來的竹籃,他的出現引起觀看者一陣興奮的竊竊私語,幾乎要淹沒講解員這時開始的解說。而四周的水族類顯然比孩子們更興奮,開始圍繞著潛水員打轉。

劭淇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看向水裡被魚群環繞的潛水員,似乎想起了什麼。他面色難看地低下頭,扶住自己的額頭。

「你怎麼了?還好嗎?」即使專心看著餵食秀的進行,以真仍注意到了他的異樣。

「沒事、沒事,你繼續看。」劭淇深呼吸,剛剛他的腦海裡像是被灌入了無數的記憶碎片,好似想起了曾經遺忘的夢魘,又像是回想起無意間翻閱過的哪本恐怖小說,無法確認這些存在於意識之洋裡的破碎片段是自己真實的經歷,抑或只是幻想。

他整理一下呼吸,再次抬起頭看像水缸內。潛水員以優美的姿勢搖擺,不疾不徐地一條接一條魚餵食,彷彿周遭亂竄的魚群是排隊領餐的乖巧學生,講解員開始介紹每一種魚以及牠們的特性。

劭淇定睛看著水中,接著閉上眼。他感受到自己被水環繞著、擁抱著,身體像是漂浮在無重力的虛空之中,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遙遠處傳來步步逼近的熾熱……

他再度睜眼。嘈雜的歡呼聲與掌聲環繞,潛水員上浮、魚群散去。表演在觀眾的亢奮中結束。以真轉頭看向他,兩眼發光、充盈著欣喜。

「沒想到這一生可以有機會看到。」她笑得合不攏嘴,「像是夢一樣!」

「嗯。」劭淇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思緒仍沉浸在方才的奇異體驗中。這只是我腦內的幻想嗎?還是真實存在我身體裡的記憶呢?

「快點回去吧,被修士發現就不好了。」以真和劭淇快步往回走,一路和人群逆向,經過海底隧道,來到了珊瑚區──一個豎立著數個圓柱水缸的大廳,水缸內是滿滿的珊瑚生態系生物。人群在這裡開始變得稀疏,大概是都已經擠往方才結束餵食秀的大洋館了。

以真陡然停下腳步,僵在原地。劭淇跟著煞車,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再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斜前方,一個寸頭少年帶著三個男孩,正是程漢、吳成典一夥人。

「果然在這裡幽會啊?」程漢用吊兒啷噹的語氣說,「就說他們兩個有姦情。」

「你嘴巴最好乾淨一點。」劭淇冷冷回道,「再說你們也沒跟著大隊伍,不是嗎?」

「我們就是看你們偷跑才來抓你們回去的啦!」一旁矮小的吳成典嗆聲。

「別開玩笑了,修士會信任你們這種放牛班的來當糾察隊嗎?肯定也是找個什麼理由脫隊的吧?」以真翻了一個白眼。

「我、就、是,」程漢咬牙切齒地說道,每說一個字就往前迫近一步,「看妳這種假仙的好學生不順眼,知道嗎?」

吳成典與其他兩個小嘍囉也跟著向前,對著劭淇和以真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圍網。以真慢慢後退,靠向其中一座圓柱水缸。劭淇一步向前,擋在了程漢與以真中間。

「這是老子跟那個女的的問題,李劭淇,你如果跟她沒有姦情,就讓開讓我們自己解決。」程漢陰沉地威脅道。附近僅剩的遊客見狀紛紛遠離,偌大的展廳除了對峙的雙方以外沒剩下幾個人。

「程漢,我早就說過了,我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我拒絕你告白後,你總是要找我麻煩呢?身為學長,可不可以稍微成熟一點啊?」以真表情無奈,「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就是要在修士面前揭穿你的假面,因為老子就是看你這種表面清純的破麻不爽!」程漢大吼,威嚇地向前多走了兩步。緊接著卻發生了他也料想不到的事。

劭淇衝向前,一拳砸在程漢的臉上,將他擊倒在地。不良少年坐倒在地,似乎還難以相信方才發生的事,以真摀住嘴發出驚呼。

吳成典怒喝一聲,撲向劭淇試圖為老大討回公道,下一秒他們已扭打成一團。其他兩個小弟陸續加入戰局,一左一右將劭淇壓倒在地。他在三人的壓制中奮力掙扎著,吳成典向他的臉上重擊兩拳,大喊:「竟敢偷襲老大!」

「你們別再──」以真語音未落,劭淇忽然使出意料之外的力氣,雙手分別將成典以外的兩人甩掉,再將成典從身上猛力推開,站了起來。

成典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神力,以及兇狠的氣勢震懾,退後了一步。

「夠了沒?」劭淇心中一股強烈地情緒湧上,「你們在學校裡搞幫派不夠,回到教養院還要欺負我們這些國中生。我們到底要忍受你們到什麼時候?」

「院長、約西亞修士、修女們幾年前看你們只有生病的阿公或阿嬤照顧,好心收留你們,結果你們反而鳩佔鵲巢,把這裡搞得烏煙瘴氣,還只會挑比你們年紀小、體格弱的國中、國小生、女生去騷擾,丟不丟臉啊?」劭淇的呼吸變得濁重,四周的空氣似乎凝結了起來,安靜之餘只聽到細細的水聲。以真看向四周,隱約感到狀況不太對勁。

「你有本事,也可以來當教養院的老大啊。」成典挑釁地說,「你現在要強出頭保護這個假仙破麻,有本事就二十四小時都當她的跟屁蟲,否則別怪我們搞她。」

「等等,阿典,你先退後……」程漢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也聽到原本不存在的水聲。

以真回頭一看,她背後的珊瑚水缸已無水族類悠遊,全部躲回了珊瑚叢中,而以真也馬上發現了原因:水中的氣泡組成了極細小的漩渦,開始繞著圓柱水缸打轉。

「如果你們敢動以真一根汗毛,」劭淇的雙眼彷彿要噴出火來,水中的漩渦變成亂流在水缸中橫衝直撞,彷彿水有了生命一般,「我會打得你們滿地找牙!」

「哎呀,這是我們神父和修士眼中的善良乖小孩李劭淇會講的話嗎?」成典似乎並未注意到水缸的變化,只是看著劭淇脹紅的臉繼續嘲諷,「上主的愛心呢?當你左臉被打右臉也要被打的犧牲奉獻呢──」

成典的話並未說完,只聽「碰」的一聲,水缸頂端原本厚重不已的玻璃應聲破裂,強力的水流挾帶碎掉的玻璃衝出,直直射向他。

「阿典!」程漢衝了過去,卻也被水流的尾勁擊倒在地。

水柱化為水流,最後緩了下來,只見吳成典昏倒在地,滿身是血,一旁散落著碎玻璃和幾隻被連根拔起的海草。大廳內所剩無幾的人驚慌失措,劭淇則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劭淇,發生什麼事了?」以真跑向劭淇,抓著他的肩膀。她抬頭一看,注意到方才自己正在水缸破口的正下方,身上卻乾爽地一滴水也沒有。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劭淇看向眼前的混亂,喃喃自語。記憶的碎片再度向他襲來:從屋內各處飄起的水流,溫柔地包覆住他,像是回到母腹中的羊水一樣,使他緩緩升起,雖然外面是不斷逼近的火舌與濃煙,但他卻像是睡著的嬰兒一樣平靜,安穩地感受這幻夢之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那真的是,夢嗎?

他呆滯的目光中,約西亞修士與幾個館內工作人員大喊著衝了過來,圍觀的群眾也越來越多,幾個年紀較小的教養院童看到成典的樣子,被嚇到忍不住哭了起來。

是吧?是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