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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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26
莫予書話語方出,暮心中便是一驚,以他定力,眼神都出現剎那閃爍,就知道這個消息有多麼令他震驚。暮雖對男人的身分有所預料,卻不曾想洛乙城主竟出自莫閥。

在暮的想法,這洛乙城主誰都好當,惟獨不能是白莫季三閥之人。這想法其實也簡單,四姓可換的昭令一下,四閥可謂是心膽俱顫,唯恐將所有戰區都收歸帳下,時值此刻,假若城主是三閥之人,就算將戰區平分給底下世家也罷,又豈有將戰功平白端到烏閥面前的道理。烏莫兩閥之間本就算不得如何友好,要說兩家暗裡沒有交易,那就是睜眼瞎話了,但至於究竟談妥甚麼條件,竟能讓莫閥甘願在此際放出戰區,各家之間猜疑不斷,早就謠言漫天。

莫予書三字,並沒有勾起暮絲毫記憶,顯然莫予書應是近些年崛起的人物,這才能解釋以男人實力,暮卻對其毫無印象。暮縱然對當年真相心急若渴,卻也明白此刻不是袒露身分的好時機,遂點了點頭,道,「莫城主百忙中前來,應是為共同商議軍事。」

「非也,我此回前來,只是要討要一個說法。」

莫予書徐徐說道,他的眉眼中盡是笑意,但誰都能一眼看出男人豐神如玉的臉上悄然升起的寒霜,那寒霜起初微薄,隨著莫予書話語落畢,暮便下意識緊了緊衣衫,偌大一個議廳竟霎時間冷了幾分。

領域!

那寒意甫才入體,暮便感覺體內虛煙都是一滯,雖仍能調動,但感覺卻比平時生澀上不少,需要耗費更多精力才能運轉如常。須知暮也為將級,體質本就十分抗寒,那寒氣卻能夠令暮感到渾身滯澀,如此霸道的領域如用於對敵,尋常將級中已難有敵手。

暮一時心驚男人的果斷出手,但見那寒氣領域雖然滲人,卻只是略一捎過他皮表便就離去,轉眼就明白莫予書的目標並非是自己。

「慢著!大敵當前,莫城主這是何意!」李天成只覺周身溫度一瞬間拉下,縱然有衣物相隔,卻終究抵擋不住虛煙所化寒氣,片刻就渾身寒顫。李天成此刻就是再傻,都能看出對座之人來意不善。

「你自己幹過甚麼破事,還犯得著我提醒?」莫予書一聲冷叱,手已搭在腰際劍柄上,他眉眼間的笑意也在這一刻湮滅無痕。

李天成見狀心中驀然一凜,不曾想對方孤身一人,竟敢在自己的地盤動手。但他轉念一想,莫予書天縱之才,方晉將級就能斬殺各族成名好手,就算對方身後沒有莫閥暗衛,以他全盛之時對上莫予書也只有自保的份,而如今他重傷未癒,這重軍把守的戰營,他莫城主只要想走,還真沒人能夠攔住。

僅片刻沉思,李天成衣袍就隱隱發光,竟是一層淡藍冰霜凝附在上頭,那冰霜不過寸許,李天成卻感覺身軀莫名沉重,猶如被一層晦暗至極的厚紗籠罩,連呼吸都有些壓抑。他知曉此刻已是生死關頭,目光飛快地瞟了暮和十一一眼,隨即眼中決然之色閃過,厲聲道,「莫閥欲借你之手打壓李家,手段未免太過粗糙。我李天成行事,敢做便敢當!莫城主功力高絕,李某佩服,我技不如人乃是事實,但想以莫須有罪名強加我身,我豈能甘願領死!」

這一招實在太過陰險,加上李天成這一吼已是運足功力,一瞬間就響盪四下,遠至方圓百米之外,都有陣陣餘音。暮就是不想出頭,此刻也已經別無選擇。

「莫城主,李將已是我麾下將員,當殺當斬,可須給我一個說法。」

暮的說法不卑不亢,話裡就是一個含意,要殺我的人,得先說清原由。莫予書身為四閥英傑,行事間少有顧忌,但暮話說至此,莫予書若是再執意出手,就未免過於跋扈,有損莫閥及他本人氣度。

莫予書手腕輕振,一個物件就飛速朝暮拋去,那物件猶在空中,一股奇異清香便即散開,那香氣很似茗香,一下就喚起暮的記憶。

一些重要情報在傳遞之時,總有不慎落入敵手的可能,許多世家為防情報外洩,便生出了一些保險手段,如這茗香即是出自莫閥,既能夠隔絕虛煙探知,而當信封未遵循特定手法開啟時,更會直接將信封溶去,湮滅所有證據。

茗香散開的一刻,男人在暮心中的身分才終於坐實。他一把接過飄到近前的信匣,隨即抽出其中信件查看。那信中內容極為眼熟,竟就是洛乙城近些日子來的戰報,上頭記載內容十分詳盡,與暮稍早收到的戰報幾無二致,由茗香看來,裡面情報應是莫閥暗裡蒐集,而非經軍部之手。

暮的記憶雖隱有恢復,見狀仍不免對莫閥手段感到心驚。他目光輕掠過紙上墨字,不一會兒眉宇間便有陰雲浮上,早時閱看戰報下心中升起的不自然感,終是在此刻找到原因。

洛乙城戰事至今,人族死傷過千,而窮身族傷亡約八百之數,乍看這項數據沒甚麼特別奇異之處,但若將戰區分割來看,則能嗅到一點不尋常的味道。

洛乙城內兩大勢力,即是遠徵兵團與城衛軍,兩方平時間分侍其主,彼此間既談不上信任,也沒有同場對敵的經驗,如此一來,兩軍若要併編,除了必須將原先編制打散外,還得重新培養雙方默契,短期內非但不會提升戰力,反而會拖累彼此腳步。莫予書和李天成都深知這道理,遂而兩邊極有默契的將戰區分做幾塊,各自獨立禦敵。

而莫閥暗裡蒐集情資,彙整而成的戰報上,只見城衛軍死傷海量,足有遠征軍的四倍之多。然而兩者的實力差距不大,就是敵方主將歷次都出沒在城衛軍主持戰區,莫予書的領域也能對里茲發揮起到壓製作用,斷不可能造成如此傷亡。如此懸殊的死傷,已經不是巧合二字能夠簡單解釋。

暮的臉色沉然,縱然滿室茗香,但他眉宇間卻如有鉛雲籠罩,良久不發一語。李天成見狀暗呼不妙,但他話既出口,就失去了轉圜餘地,旋即喊道,「莫城主心中猜疑,李某怎會不知,但李某若真出賣人族,於我又有甚麼好處?莫城主底下傷亡我是知曉,但洛乙城亦是李某多年基業所在,是我無數弟兄用血汗換來!敢問城若失守,我李天成又得了甚麼好處!」

李天成話到後來,竟有浩然正氣,說得暮一時都有些懷疑自己的推斷,但莫予書心志堅決,根本不受他話語影響,只見他目中寒意更盛,望向李天成的目光漠然至極,儼然是在看一具死人。

「關我屁事。」

莫予書淡淡回道,那四個字音量不大,卻盡顯門閥天驕的凜然霸意。李天成自是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回應,預先想好的話語一時堵在嘴邊,然而莫予書根本沒打算再費唇舌,話語方畢,腰際長劍倏忽離鞘而出。

那是一柄年代深遠的古劍,劍才出鞘,便有一股渾厚蒼茫的氣息釋出,那氣息悠遠而深沉,竟壓得在場三人都呼吸一滯。以暮的見識,輕易就看出古劍的來歷非凡,絕非尋常匠人能夠打造。他自認黑刀的品階已屬上乘,但與莫予書手中古劍一比,那還是差之甚遠。

暮卻是不知,以莫閥底蘊,也絕計拿不出第二把古劍,由此也能側面看出莫閥對待莫予書的態度。這古劍自帶雄渾威壓,而莫予書一手寒霜領域又恰能緩人行動,兩相增益下,委實是過於恐怖。

李天成畢竟重傷未癒,是以莫予書不過古劍離鞘,還未出手,他就已有些承受不住,兩道醒目鮮紅瞬間自鼻孔流下。暮並非莫予書目標,自然不清楚李天成此刻承受多大威壓,但看其樣態也知道對方毫無反抗餘力。

古劍威壓與寒霜領域的疊加太過霸道,莫予書就是甚麼都不做,李天成也必須時刻消耗體內煙氣抵禦,如此一來,他的一切算計和殺招都成空想,橫在李天成和死亡面前的,只剩下時間。

暮看著眼前一幕,糾結之色全寫臉上。這倒不是他完全聽信李天成所言,李天成為人姦猾,就算他的自白再怎麼大義凜然,也沒幾分可信度,這樣的人既敢禍害同族,留在身邊只是禍患,隨時可能被反咬一口。若非十一曾有意保全李天成性命,暮在看清戰報的一刻,李天成就該沒了呼吸。

暮反覆思量,最終還是拿不定主意,遂輕聲向身旁問道,「李天成能死嗎?」

十一面色不變,聞聲即不假思索得答道,「能,但是麻煩。」

究竟是何麻煩,暮當然不知曉,但十一的答案已經表明立場。暮聽到答覆,縱然心知救下李天成的後果必會得罪莫予書,但仇能冰釋,李天成身死卻是不能復生,兩相權衡,倒也不難決斷。

暮的身影驀然閃動,其身軀方有動作,寒霜領域就彷彿受到驚擾,立時有滲人寒氣向暮追擊,顯然莫予書在對付李天成之時,也從未放下對兩人的關注。暮見狀臉色略沉,腳步卻絲毫不敢緩下,單看李天成的狀態,誰都明白被寒氣纏上會有甚麼下場。

「莫少,慢著!」

暮一聲喊罷,就見莫予書雙眉一軒,遙視向暮的視線漠然無溫,就連出口的話語都令人遍體生寒。

「理由我給過烏少,但想要莫某收手,烏少可還沒那個臉面。」

莫予書言詞中,解釋緣由已經是給足暮尊重了,這旁人講來猖狂至極的話,在莫予書口中卻不見絲毫違和。暮就是有預想對方不會就此停手,也不曾想得到如此不留情面的回應,值此之際,寒氣已然追上他的身後。

暮臉色一沉,腳尖觸地的一刻御重術驟發即收,他身子倏忽矮落,腳下硬石砌成的地磚此刻彷彿都承受不住他一踏之力,一聲巨響中碎成無數粉塊。當莫予書瞳中的倒影方才出現一絲龜裂,那張冷峻無溫的面孔就猛然色變,剎那間他渾身寒毛直豎,一股極為強烈的危機感籠罩心頭。莫予書可是當世罕有天才,戰鬥經驗何其豐富,那危機感驟生的一刻就已身退半步,然而他身形才有一絲模糊,就忽然止住。

只見莫予書微微偏頭,清冷目光注視著頸側數寸的黑色刀刃,道,「看來烏少似還有話想說,我就姑且聽之。」

這一前一後,莫予書態度轉變之大,看似不尋常,究其原因卻也簡單。烏暮生一名是近日間才有些風聲,莫予書的最初恭維不過是看在烏閥面子上,以莫予書的名聲和傲氣,肯給暮一個理由已經算給足面子,若換作尉遲珩在此,李天成現在早就應該嚥氣多時。

世間本就崇尚強者,信仰力量,名聲權望雖能引人妒忌,但最終只有強悍的實力能夠贏來敬重。李天成的示軟如是,莫予書的態度亦然,在暮展現真正實力之前,烏閥盛名不過能換一個面子,想得到更多東西,終是需要與之相配的實力才行。

暮只一瞥李天成狀態,便知道莫予書所言非虛,絲絲煙氣雖圍繞著李天成身周打轉,卻只起到牽製作用,真正施加李天上身上的只剩下古劍威壓。暮點了點頭,便將黑刀收起。若真將一切戰力加總,莫予書寒霜領域凌厲之至,加之有古劍在手,暮就算身懷奇招,也未必是其對手。暮心中清楚,莫予書此時雖然態度轉變,但只看男人看待身旁利刃的輕鬆神態,就知道這一刀揮下,多半不會對他造成多大威脅。

「莫城主心中哀痛,我能感同身受,李天成若真出賣了我方情報,自當萬死難辭其咎,但此際乃是四閥存亡之時,李將一死,遠征軍群龍無首,那麼這仗就也不必打了。莫少性情中人,我自敬佩,但你解了一時快意,可有想過城裡百姓的下場?」暮直視著莫予書雙瞳,後面的話不必多說,誰人都心知肚明。。

他此話雖是為說服莫予書,但也句句發自肺腑。臨戰折將,對軍心的打擊可謂劇烈,軍心渙散尚不致命,但莫予書的手上可是沾有李天成鮮血,遠征軍若是因此懷恨,那麼不用等窮身族殺來,洛乙城頃刻就會沉入血海。

「聽烏少之意,是想先放過李天成這條狗命,擇日再殺?」莫予書雙眉一軒,眼中便有隱隱雷光閃動,李天成哪裡聽不出對方話中殺機,但就是聽出,他也不敢再說上一句,唯恐一個字就引來男人滔天殺意。

「此戰大捷時候,就是他身死之時。」

莫予書聞言默然不語,顯是心中正衡量暮的一番話語。莫予書雖然出生尊貴,對待手下卻視如己出,並非會草菅人命之輩,這點由他孤身一人殺入遠征軍營的背後緣由,便能看出端倪。莫予書前一刻還殺意盈心,但他畢竟是玲瓏心思,暮的一席話在他聽來雖有破綻,卻大抵正確,神色變幻間,他目中的冷色也淡了幾分。

莫予書沉默良久,久到李天成面上的寒霜都有些化了,他才緩緩抬頭說道,「我怎麼知道,李天成不是你烏閥指使?」

莫予書的聲音清淡無波,面色也毫無變化,然而隨著他話語說畢,滿室寒氣立時湧動如潮,隨莫予書手腕一振,千百道寒氣倏忽間掉轉目標,遙遙將暮鎖定。僅這一手,就能看出莫予書對虛煙的操縱已如臂使,近乎達到隨心而動的境界,那寒氣勢態驚人,暮只是瞧上一眼就有被凜冽寒意刺傷的錯覺。

到這一刻,李天成才明白莫予書的實力實在恐怖至極,世人都以為這位莫閥公子的戰績是仗著古劍犀利,卻少有人知曉莫予書在領域一道上的驚人造詣。在那數百道目視就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氣面前,李天成不由喟然一歎,他的目光中既是憤恨,又有欣羨,可說複雜至極。

面對莫予書言詞犀利的提問,暮臉上罕有地浮現難色,但那點為難並不持久,只見他雙眼中忽有精光閃現,接著便道,「莫少有此懷疑,也是正常。要證明這點說難不難,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莫少若有意,趁著談話時間,我這恰好有些幽冥木和棘天槐的雛葉,雖然受限於器具,但氣味還是勝過尋常茶種的。」

暮口中所說幽冥木與棘天槐並不稀罕,幽冥木一般用為興奮劑的主料,而棘天槐在中品世家中也屬常見,效用是小幅提升食用者體內煙氣的容量上限。然而這兩株草藥都是取莖幹部位入藥,未曾聽說過雛葉有何效用,加上二者都是藥性強烈,根本沒人想過要將其沖泡成茶。

就算真有此法,那又如何,李天成可壓根不記得這位城主有嗜茶的愛好。

與李天成的滿臉狐疑相比,莫予書的神情可就過於精彩。他先是微微一怔,雙眼倏睜之時,身周煙氣都出現劇烈扭曲,但莫予書立即察覺到自身失態,旋即就恢復了鎮定,轉眼陷入沉思。莫予書雖然神態靜默,但臉上肌肉的微弱顫動依然出賣了他此刻心性。

李天成老道成精,自然不可能看漏莫予書臉上異樣,見狀都不禁懷疑那茶究竟有何厲害之處,竟讓莫閥公子都有些動心。莫予書沉吟片刻後,才道,「莫某見識淺薄,不曾聽聞,但想來幽冥木和棘天槐都是藥性強烈,應該得用涼水中和藥性。」

暮微微一笑,道,「有些不妥,如此沖泡,就失其氣味了。」

莫予書聽聞此話,點了點頭,驀然間收劍入鞘,古劍威壓一去,李天成頓時感到渾身一鬆,他此刻體內虛煙都欲耗盡,若是兩人談話再長上片刻,他可能都會支撐不下。饒是此刻莫予書目光都在暮的身上,在見識過對方本領後,李天成心中也興不起半點逃跑的念頭。

莫予書分毫不關心李天成心中想法,他心念一動,浩渺煙氣就盡數歸於體內,臉上寒霜也如同殘雪逢春,消融大半。莫予書淺淺一笑,注視向暮的目光透露出一點莫名意味。

「烏少如此盛情,我也不好推卻。李天成的生死就放在言談以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