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在迷失之前-上

本章節 10088 字
更新於: 2022-03-26
當日爍踏進屋內時,他看見千草子一手撐著臉,臉側垂著凌亂而鬆款的兩縷髮絲,連日的風沙將她的面頰吹得微紅,而她閉著雙眼正在假寐,悄聲地走到她身旁,才剛學會收斂的費洛蒙因為睏倦而時濃時淡,忍冬花香與血甜彷彿潮水一般起起伏伏。怎麼就這麼直接在桌上睡了呢?他輕嘆,下意識伸出手想將對方抱起移至後方的寢床去,卻在雙手即將觸及對方時止了動作。

不行,要是就這麼移動殿下,萬一殿下醒來,那就沒法讓她多睡一會兒了。

千草子的性子,絕對是一醒來就接著幹活,在他的思緒裡並沒有「躺到床上小憩一下」這個選項存在,他太清楚了。

在「安置好殿下」與「把殿下吵醒」兩邊糾結一陣,最後日爍收回了手,默默替桌上的茶壺換了熱水,確保對方一醒就能有溫熱的茶水可用,隨後安安靜靜地坐在邊桌,磨墨寫下他在火災現場所見的各種跡象與幾日後出發前往綠洲林的細項安排。

殿下喜靜,且親力親為、不喜人多,考量到作為生物棲息地的綠洲林也不適合一團人風風火火闖進去,跟去的人只要帶必須出現以及必備的嚮導即可,單純充場面的宮人可以全部剔除。因此日爍在紙上提筆落下了幾位已知的人選——代替切葉蟻王出席的副使、作為嚮導的州合郎部以及兩位精兵侍衛。另外,考慮到殿下的身體需要充足休息,出發時間絕不能是明天一早,日爍已想好拖住千草子的理由,就說是隱翅燭龍與石刀兔才出騷動,若他們趕著這時候進入,反而給切葉蟻國帶來更多生物暴走的風險。

依照殿下那外冷心內熱的性子,再怎麼急著出發,為了林中生物與蟻民安寧,她都會嘆一口氣應下的。況且……

方才那情況,他不是看不出來千草子在演戲,只是千草子沒有刻意提出來,他也就繼續保持沉默,探討主子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特別是在兩方性別有異的時候。

一不小心越了界,就是怎麼洗也洗不清了。

千草子殿下雖是召喚者,但仍然是一名雌性,雖然這麼想有點不敬,但若是以最壞的情況去考量,千草子殿下無法在時限內完成長腳家蟻蟻后的請求,導致她必須永遠長居於這個異地的話,那麼她為此奔波勞碌的這段時間的名聲,就會變得彌足珍貴。

由日爍照看殿下的生活起居,說實話並不是最妥善的選擇,這一點日爍也十分清楚。

只是,既然殿下賜給我名字,那麼我想盡全力輔佐她,也是真心的忠誠之舉。

已經不光是只有他能理解召喚者的要求這麼表面的理由了。這僅僅是他的一點私心,也是他明知道應該請求支援雌性官員前來照顧,卻始終沒有這麼做的主因。

想要在她面前,有更多、更多的表現。

興許是筆尖與紙張間的沙沙聲有些擾耳,也或許是那抹已經逐漸習慣的氣味出現的緣故,日爍才寫了第三張紙,觸角就因空氣中突然穩定的費洛蒙微動,抬起綠眸、擱置毛筆,他在千草子清醒的第一時間,便已經倒好兩盞溫度適中的茶水:「殿下醒了,喝點茶醒神。」

見到不知何時回來的日爍隨侍在側,千草子感覺自己已經不會再為此意外了,只是接過瓷白茶杯,稍微動了動肩膀:「……我睡多久?」

「若從在下出去算起,約半個時辰不到而已。」

千草子抬手捏了下脖子:「難得我這姿勢還能睡著。」

感覺撐著這顆頭的右手都要麻痹了,我剛剛是石雕像模式了吧,今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絕對不妙,是落枕的前兆。

「殿下是累了。」

語氣裡夾雜著若有似無的嘆息,在千草子對面的位置落座,日爍簡單的向她說明後續的狀況,包括切葉蟻王因邊界重建事宜無法跟去綠洲林,還有切葉蟻國大致上損害的程度。

切葉蟻王不去的消息果然讓千草子安心不少,她隱約還是想過切葉蟻王跟去會有多可怕的……規矩多,雖然日爍在,但該有的基本禮貌還是要有,小本子上寫的注意事項再少,她都覺得累人。至於切葉蟻國今日所受到的農作損害,依照日爍放眼望去的初步判斷,大約是半個蟻國十來天的食糧份量,已經超過切葉蟻國往年最嚴重的天災損失量了。

閉一閉眼,千草子總覺得頭又疼了起來,心理上的。

如果說現在是遊戲主線或是小說劇情,那麼很明顯,不論是長腳家蟻國的蟻蟎疫害,還是切葉蟻國的生物暴動,百分之百都是有幕後主使者在操控,只是、她現在還沒辦法確定為何對方要對掌握蟻族農產、如此重要的切葉蟻國下手。

依照切葉蟻國近年都有這樣的問題,可以預測他們的目標絕對不止於侵略長腳家蟻國,可萬一維持農作的切葉蟻國倒下,對方的處境肯定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還是說、他們已經擁有可以不受影響的準備?

如果按照一般遊戲安排,到這種程度的話大約是第一次小王吧,腦迴路不需要轉這麼多。

腦子裡列著各種她所能想到的劇情發展線,千草子沉默的來回傾斜手中茶杯,看裡面的茶湯波動,浸潤上潔白的瓷,宛如在杯壁滑出一道又一道圓弧;日爍不清楚眼前的殿下在想些什麼,但是那雙專注的黑眸讓他明白此刻不是打斷她思考的好時機,便靜靜地等著對方開口。

「對了,我們什麼時候去綠洲林?」千草子忽然想起,如果可以,她希望明日一早就出發。

「最快後天便能出發。」

「……不能明天嗎?」

果然。日爍不自覺含起苦笑:「若殿下不擔心驚動那些好容易趕回去的兔子,那麼明日出發也成。」

「啊……這也是問題啊。」死魚眼再度出現於千草子的臉上,她忘了今天早上才把石刀兔趕回綠洲林的。

千辛萬苦趕回去的,再把牠們嚇出來,切葉蟻王更不可能答應她的要求了。

知道千草子已經接受出發時間,日爍接著處理下一件事,他將方才所寫的資料遞給千草子:「因殿下問了,所以在下便去瞧過幾隻隱翅燭龍,上頭確有白斑,而且遍布範圍不小,可上頭卻並不見任何蟻蟎寄生的蹤跡,就連疑似寄生物的痕跡都沒有。」

日爍的字跡有些飄逸卻有力,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不過度方正而強大著,千草子默默感慨幾秒「字如人,人如字,穿越第一抽連字跡都開了掛」,隨即專心在他寫在上面的資訊。

第一、所有的白斑都是不規則且若隱若現的,在隱翅燭龍驚慌亂竄時,不仔細看幾乎不會察覺;第二、白斑遍布的範圍很廣,除去尾尖,其他身體部位都可能是白斑出現的地方;第三、隱翅燭龍身上除了白斑和暴動時建築落下造成的傷口,沒有任何可以判斷為蟻蟎侵入口的外傷;第四、初步檢查,無任何隱翅燭龍是沒有白斑在身的,唯一的差別只在白斑多寡罷了。

「……既然如此,也只能往其他地方猜了。」

不是蟻蟎直接寄生,難道是環境污染嗎?這個連工廠都沒有的蟲族世界,會有環境汙染這種世界性問題,可能性極低。

千草子放下手中資料,若有所思。

「殿下想到了什麼?」

「只是先排除了蟻蟎寄生這個可能性而已,等實際到綠洲林,或許就會有更多線索。」在一切確實的線索尚未明朗之前,她不想像那些小說主角一樣大放厥詞,雖然千草子會用遊戲小說等走向來做基本判斷,這終究不是在玩遊戲,要是之後發現她想的其實大錯特錯,那就真的尷尬至極。

「既然如此,殿下先行休息吧,在下去備水。」日爍站起身:「這些天,殿下都沒什麼機會好好淨身,趁著這兩日還在宮裡,殿下好好放鬆一下也好。」

「說的也是。」伸了伸懶腰,想起自己確實沒有好好泡過洗澡水了,也因為切葉蟻國身處沙漠,身上也總是感覺有沙子的觸感,實在不是很舒服,於是千草子真心應道:「麻煩你了。」

聽到千草子如此乾脆,日爍忍不住苦笑著走出門。

要是殿下用膳時也能這麼配合就好了。

*

天才微微濛亮,院子在點點晨光中瀰漫著一片寂靜,醒來時,她抬眼就見到不熟悉的床板,腰和背隱隱約約傳來痠疼腫脹,暗自感慨著自己認床的功力未免太好了些,即便不是躺在車廂上那張總伴隨些微顛頗的軟榻,老老實實在正常的床上睡了一覺,都沒法躲過這腰痠背痛的命運。

不過,或許是確實熟睡的緣故,右手不再傳來微妙的抽痛感,讓她著實鬆了口氣。

拜託了,別像上次一樣在緊要關頭出事。

要是真的出事的話,那她不就完完全全變成漫畫裡那種在危急關頭突然腳一歪,給男主或男二製造英雄救美機會的腳底生油系列女主角了?

我才不要,想到就雞皮疙瘩。

望著自己的右手低哼一聲,千草子安靜的下了床,用床邊早已涼透的水盆梳洗,對著鏡子隨意束起頸後的低馬尾,更加細緻地收起自己的費洛蒙,不打算吵醒任何人,默默地走出去,卻嗅到了那一抹淡淡散逸在空氣中的藥草香。

……日爍?

跟隨著聲音來到了走廊盡頭的小廂,此時她才發現那兒是間廚房,那個氣味的主人已經穿戴完整,瀏海照舊被她送的黑色髮夾向後高高固定著,一身繡銀藍花邊的深藍常日武服,袖子攏起捲到手肘,這樣冷色系的衣著,千草子倒是第一次見,平日他都是一身暗紅武官服。

想了想,大約是那身武官服給人洗了去,千草子沒多想,跨步進了房,邊散出腦海中約一格的信息素。

「……——殿下?」赤色觸角動了兩下,日爍即刻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過身來,對她揚起略為驚訝的神情。

方才她傳的信息是——早安。

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日爍仔細的觀察起面前的殿下:「現在才不過五更,殿下怎麼就起了?是否睡不習慣?」

「還好,我以前就常在這時間醒來。」做社畜的時候遇上季中,連起床這個詞都不見得出現過,大家都頂著殭屍臉通霄到早上。瞧著日爍砧板上那一塊已經從紗網取下的奶白色方形塊,淡淡奶香中帶著清香甜味,千草子歪著頭,黑色藤蔓似的髮絲輕輕垂落在她的肩上,問:「在做早餐還是點心?」

「這就要看殿下希望早膳用,還是午後用了。」邊應答,日爍邊側過身給殿下靠近料理檯。

千草子盯著那表面精緻的方形塊,一臉淡然。

能打架、能縫紉、能下廚、能翻譯、能寫企劃、能蓋房子……我的穿越第一抽,技能樹已經不是有一點廣泛可以形容的了……

比便利還便利,比萬能還萬能,完美的工具人就在我身邊……幫我做點心。

這放到現實生活中,她嚴重懷疑自己會遭天譴。

察覺千草子此時並不在意何時吃,他彎了彎眉眼,拿起一旁的長刀,自奶白色方形塊邊緣一刀刀精準切下,將它劃分成完美無缺的正方塊糕體。它們微微冒著霧白熱氣,被撒上了米黃色的粗粉粒,又被放進篩子裡滾了滾,確保每一面都沾上了粉粒,才被筷子小心翼翼地夾取,在陶盤上疊出了一個四層小塔來。

「這叫奶方塔,又叫白玉塔,殿下可要嚐一塊?」

沒在客氣,千草子接過日爍遞去的銀筷,夾了一塊,淺嚐一角,類似於鮮乳的香氣伴隨著外邊沾著的粉粒帶來的清爽口感,倒是不怎麼甜,就是一股淺淺的甘味在舌後蔓延。

見到千草子微微眨了下眼,便把整塊送進口中,他便知道自己調整過的甜度是正確的。

「你在長腳家蟻國沒下廚過吧?我還以為這裡也是君子遠刨廚的觀念。」

日爍淡笑:「在下還小時,舍妹喜食糕點,可年紀尚小,不適合碰火,在下便學著做些,久了也就慣了進廚房,也算做出了趣味,先前在第一皇子身邊當差,也少有機會碰這些,托殿下的福才又重新溫習了這些功夫。」

當然,大部分的雄性蟲族,還是不太喜歡進廚房的,特別是那些已有家眷的,更不喜歡。日爍補充道。

千草子點點頭。畢竟是蟲族嘛,對用火還是會謹慎些的,何況日爍的職位一聽就知道絕對不輕鬆,要有時間拿起菜刀下廚,肯定很難,再喜歡也沒有用。而且她也隱隱約約感覺得出來,蟻族的生態並非完全屬於她認知的母系社會,大概還帶著一點男尊女卑,切葉蟻王這樣的雄蟻能坐上這麼高的位置,以及日爍話中所指的「有家眷不進廚房」,就是最好的佐證。

不過,這世界的牛奶……是什麼樣的生物產的?是長得有些奇形怪狀的牛嗎?還是像馬陸那種沒演化成人形的蟲族?

隱約感應到對方那一絲好奇與疑惑,日爍將那盤白玉塔罩上一個圓紗網,含著一抹無奈的苦笑:「想來殿下今日也沒什麼安排,不如用過膳後,在下帶殿下去瞧瞧這兒的奶牧場?」

「欸?這裡也有牧場嗎?」

「自然,切葉蟻國雖是農產大國,但它同時也是牧業發達之處。」他說。

然而千草子不太習慣早早進食,平時都是忙到中午才匆匆啃幾口飯,將早膳延後的日爍便領著千草子一腳跨進了那座佔地頗大的牧舍,牧舍是一整間寬大的木頭建成,僅兩面長邊有附窗泥牆,寬邊直接空著做通風和出入口,中央便是圈養的圍欄,可她並沒有聞到預料中牧場都會有的難聞臭味,反倒是瞧見了一排寬鬆的圍欄後,一隻隻宛如乳牛般大的翠綠色半圓體在灑滿乾草的欄中緩慢的爬動著,仔細一瞧,還能看見牠們圓潤的外背殼上有著討喜的金色大理石紋路,與巨大的身體成對比,牠們的頭小小的,藏在外殼下,只露出一根斐綠的觸角,晃釣竿似的搖擺,探測著空氣是否有危機或者食物出現。

「這是金紋奶蚜。」日爍蹲下身子,伸手探進圍欄裡,輕輕撫摸著其中一隻奶蚜的外殼:「牠們產的奶算是品質穩定又平價的,嚐起來的味道也香醇,因此不論平民還是貴族,都很喜歡。」

「這樣啊。」眼前的景象彷彿套上了一層某知名XX牧場的既視感,跟著蹲了下來,千草子盯著眼前的奶蚜,她所知道的蚜蟲也是負責給螞蟻產蜜液吃,突然覺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手上的撫摸動作更加輕柔了一些,也許是因為這樣,那隻奶蚜的觸角停止了晃動,緩緩停在千草子的手背上,頂端泌出一滴金黃色的液體。

綠眸與黑眸同時睜大,卻是因為不同的原因。

「……解釋一下。」儘管手背上傳來濕黏的觸感,她也沒有挪開手,只是淡然的開口。

「殿下——這是牠覺得安心的意思,」因為瞧見對方略為困惑的模樣,日爍掩嘴藏笑,語氣輕快:「當奶蚜真正覺得安心放鬆的時候,觸角會分泌出這樣一滴金黃色的蜜,這種蜜十分珍貴,一滴可比萬升高品質蚜奶。」

「拿來吃的?」

「不只,這既能食用,亦能做為醫藥用途,能癒合不過深的大型傷口、緩和營養不良或長期勞累帶來的不適,極適合入藥,是一種高級藥材。」日爍邊解釋,邊扶著奶蚜的觸角,讓千草子的手得以解脫:「殿下可以試著嚐一口,或者在下將它裝瓶,以備綠洲林中不時之需。」

沒有猶豫,千草子把手背轉向了日爍:「裝吧。」

牠們自己給的高級藥材,直接吃掉也太浪費了!

聞言,日爍笑了笑,他大概猜到千草子會是這個反應:「——是。」

輕輕沾取千草子手背上的黃金蜜,日爍將它刮進了手中的小玻璃瓶罐裡,安上木塞子,將它和擦手的方帕一塊遞給她:「殿下,擦擦手吧。」

「感謝。」

面前的奶蚜似乎還不滿足,觸角晃啊晃的伸出圍欄外,散發著想找到千草子的微弱信息,見狀,千草子默默的退了一些,雙眼瞇成一條線似的,日爍彷彿看見一滴無形的冷汗自她的右頰滑下,不覺淺笑出聲,伸手代替她摸了摸奶蚜的觸角,安撫牠的同時也放出了一道溫和的鎮定指令。

——抱歉,殿下還不是很適應這兒,有機會再說吧。

收到指令,奶蚜緩緩地收回了觸角,淡淡的難過氛圍自牠身上傳來,千草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越過欄桿,拍了拍奶蚜巨大圓潤的背:「……下次再說,下次。」

謝謝你給了黃金蜜,但是下次這種重要的東西可不要隨便給陌生人啊。

彷彿受到了鼓舞,被千草子拍背的奶蚜登時豎起了那根觸角,劇烈地左右搖晃,整個牧場裡頓時飄起了一股柔和的奶香,收到費洛蒙的所有奶蚜竟群起緩慢的朝著這裡爬了過來,這景象令千草子僵硬的眼角一抽,而日爍則忍不住側過了頭,單手握拳掩住了嘴,肩膀不時微微抖動著。

「……日爍。」

「……在。」

「……這是怎樣?」

「……咳、這是殿下相當受到牠們喜愛的意思……」

「討摸,是會一傳十十傳百的嗎?」

「照理說不會……」

終於忍不住了,千草子死魚眼的望向旁邊那個很怒力要憋住笑聲維持恭敬、卻側過身子連正臉都不敢給她看見的紅髮男人:「……你可以再笑得明顯一點沒關係。」

我終於知道你的技能樹缺哪裡了,你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憋笑!

「噗呵!」總算笑夠了,日爍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的淚,總算轉過臉來道:「在下失儀,請殿下寬恕。」

「這個、會自己退下去吧?」

「是,大約一會兒就退了,殿下寬心。」

日爍帶著千草子稍微繞了下整座牧舍,連帶解釋奶蚜的習性,牠們個性溫馴,幾乎沒有任何攻擊性,唯一擁有的自保方式就是把自己縮在外殼下,但是牠們的身體構造並沒有那麼堅硬,因此這項自保能力也相當於沒有了,所以奶蚜多半會極大群體一起生活,以確保族群遭遇危險時,能夠以犧牲少數來保全多數,面前這一座牧舍的數量,已經是奶蚜群體規模算小的了。

同時因為牠們十分弱小的緣故,野外時牠們會去依附在大型生物的領地附近生存,藉此減少群體可能遇到的天敵,這項本能在飼養時尤為明顯,奶蚜們會去尋找強大的生物庇護自己――因此才有了方才的產蜜與群聚討拍狀況。

「我……算強大的生物?」她昨天可是被隱翅燭龍差一點毀容喔?

「殿下忘了自己是召喚者了嗎?」

「啊、單純的感應費洛蒙而不管實戰的那種啊……」

「是。」

姑且不論會不會戰鬥,召喚者在這個世界多是強大的存在,因此奶蚜親近千草子的本能反應是很正常的。而說到戰鬥,千草子輕嘆,她似乎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自己連施放費洛蒙都還沒什麼手感,更遑論要像切葉蟻王那樣拿來戰鬥。

更別說她的右手,現在還是個未爆彈狀態。

「日爍,你對其他的召喚者了解有多少?」

「目前在下所知的召喚者僅殿下一人,其他的都只是傳聞,也不知現在是否在世。」

「連你也不知道嗎……」

她抬頭仰望著牧舍的天花板,上頭的木頭紋路間交叉著覆蓋在屋頂的乾草,晨光已經照進牧舍,在地上映出薄霧般的光線,帶著幻影般的虹圈,讓人看不清圍欄內的奶蚜,如同她面前那還沒摸清目的與底細的敵人,始終藏在那張明面的牌下,不肯真正顯露全貌。

不知道目的,就會無從防起,更何況嚴格來說,她除了日爍,可以說是沒有其他可靠的外援了。

一旦日爍被抽離她身邊,自己就是一個能夠被輕易殺死的對象,她不可能永遠都期許能用召喚者的強大費洛蒙壓制敵人。

現在這個情況,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蟻族除了她沒有其他的召喚者,然而她越晚學會使用費洛蒙的方法,遭遇危險的風險就越大,會問其他召喚者的事情,也是想確定他們大多花多久時間掌握這項技能。但是千草子的客觀科普來源是日爍,如果日爍不曉得,她也很難再去找其他人詢問……做過召喚儀式的長腳家蟻蟻后或許會知道一些,但是千草子並不抱太大期望,因為她很可能只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執行儀式,可能根本沒調查過多少事情。

察覺千草子若有所思,忍冬花的香氣隱隱浮動,是略為焦躁之相,於是他開口:「殿下何出此問?」

「……沒什麼,只是隨口問一句。」既然現在自己只能像脆弱的奶蚜一樣依附著日爍,那麼就只能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然後想辦法讓自己像小說動漫裡那些主角一樣,努力掌握這個異世界的生存能力,一步一步變強。

但是目標也要實際一點,過於理想化只是自尋死路。

因此千草子的第一個目標,是讓自己在少了日爍的時候也能討個落荒而逃。

一旁的日爍直迎著千草子的視線,微微歪了頭:「嗯?」

她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那些暫且急不來的煩心事,逕自朝著小院的方向邁開步伐:「沒事,回去吃早餐吧。」

「是,在下準備了雜菜燴和紫葉涼豆腐,殿下早膳通常食不多,因此主食是小巧好入口的荷花包,甜品則是爽口的三色冰仁飲。」

「我說……剛剛怎麼就沒看見你說的這些東西?」聽著日爍這一串流暢如早已預備好的早膳內容介紹,千草子死魚眼更加深沉了。她記得自己踏進廚房時,日爍跟前的料理檯上明明只有還尚未切好的奶方塔啊!那些個雜菜燴、涼豆腐跟荷花包又是從哪裡生出來的?鼻子嗎?!

日爍抿嘴一笑,半提醒的說:「殿下,這兒是切葉蟻國,廚房可不只一個。」

聞言,她忍不住扶了扶自己再度心理性發疼的太陽穴:「……是我忘了。」

不是、就算切葉蟻國比長腳家蟻國多了一百間房子可以蓋一百間廚房,你也別佔用人家兩個廚房給我做飯啊!這是侵佔好嘛!侵占罪!!

彷彿聽見了她心裡的吐槽,日爍淺淺得含了一抹笑意:「殿下放心,在下只用了小院的三個廚房,對切葉蟻國宮內不成問題。」

「……三個?」千草子橫了身邊那個紅髮男人一眼:「還只用?」

「是。」

只用個毛!做她的早餐不需要那麼多灶口!!她又不是每一餐都吃滿漢全席,一百道菜要流水一樣五分鐘內全上桌,不、需、要!!

她掩面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你饒了我吧……」

「在下是為了殿下的飲食著想。」

兩人一來一往的言語聲,伴隨著已經甦醒的切葉蟻宮殿,緩緩地自牧舍離去。

此時,另一頭的切葉蟻宮殿,有人燃燈通霄,迎接了晨光。

當副使踏進書房之時,那張桌腳皆爬滿了綠色枝枒的書桌上,朦朧夜燈裡的蠟燭已經冷滅許久,芯都燒成了黑,融在米黃的蠟油中,書桌後的切葉蟻王還握著筆,對著面前的平均年收單、受損區域圖和往年補償措施等等檔案凝神,副使嘆了口氣,抱著一疊昨夜王上要他晨起再找的歷年災害記錄檔到了書桌邊。

「王上,為了重建之事,您已經整夜未闔眼了,這天都亮了一半,您好歹躺一會兒,兩個時辰後,屬下會來提醒您的。」

將資料安放在書桌邊,副使忍不住開口勸著,但切葉蟻王恍若未聞,只是迅速在紙張上圈下幾處紅筆,才大大地吐出肺裡所有的空氣,放鬆似地靠上椅背
表情卻沒有半分鬆懈,只見疲憊與一絲冷然。

跟在切葉蟻王身邊也好段時間,副使自然看出了這副模樣背後的情緒,給對方倒了一杯微微冒煙的茶:「王上,您想到什麼了?」

「在想……千草子殿下所言極是。」切葉蟻王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想驅散腦中那種煩悶,卻又清楚這麼做徒勞無功的放下了手:「誰想、對方算計了本王這麼久,本王竟一無所知,還得依靠一位一無所知、對切葉蟻國理解不深的召喚者殿下,才能察覺這個深藏不漏的陰謀。」

本王真是許久沒有體會到這般羞愧了。他感慨著。

「王上,千萬別這麼說,若有任何的錯失,那也肯定是屬下的,千錯萬錯,絕不會是王上的錯。」照護蟻民、對外經營,切葉蟻王投入了全部的自己,期間有多麼認真與用心,副使跟在身邊,都是看在眼裡的,因此這些話他說得真心誠意。

一抹欣慰的笑意浮在他的唇邊,切葉蟻王伸手大力地揉亂了副使的頭髮,猝不及防被「攻擊」,副使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一步:「哇啊!王上!別揉了!屬下頭髮都亂了!」

「本王是提醒你,就算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那也是官方說法,本王還是得檢討自己的。」收回手,切葉蟻王把他方才所寫的紙遞給副使,兩人根據上頭的紀錄開始一一分析起來。

石刀兔暴走第一次出現是在三年前,這三年期間,斷斷續續,幾乎都發生在綠洲林旱期,起初也派人去綠洲林探勘過,可始終一無所獲,幾次發生下來,因著也沒有多少損失,切葉蟻王也就當作是因為旱期缺水少食,食刀兔才這般不安定,就自動把它列成天災來處理了。

可如果真是因為旱期,為什麼這現象在三年前從未出現過呢?

「因此千草子殿下才說事有蹊蹺……」副使幾乎汗顏。這召喚者才踏進他們國土不到一日,竟然就能察覺這般異狀,足見她的觀察與分析能力有多強。

切葉蟻王抿了一口茶,讓茶湯潤了潤有些乾澀的唇:「或許也不能過度神化殿下,畢竟這樣的事情,放到任何一個並不長期住居住於此的人,都可能察覺其中關竅。」

長期居住在切葉蟻王的人,第一次暴走會重視,第二次來襲會防範,第三次成功擋下會小有成就感,接著第四次、第五次……就再也不會覺得它突兀,所有人都會把這件事當成是一種「旱期的特例」,便不會再有人去思考暴走發生的原因了,這便是溫水煮青蛙的道理。

「可是……這究竟是誰在算計?」副使不解的問:「切葉蟻國幾乎掌握所有蟻族的糧食,照理來說,毀了切葉蟻國,就等同於給自己斷糧,誰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的確,所以本王可以假定,對方根本不在乎這些。」

「不在乎什麼的、真的可能嗎?」

「不管可不可能,對方這麼做了是事實。」切葉蟻王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邊,抬首仰望著已經翻出魚肚白的天空,風吹起他頰邊的髮絲,捎走了他那一抹承載著憂心的杜松子酒香。

「只希望千草子殿下與日爍閣下這趟前往綠洲林,能真的替本王找到真相。」他說。

*

黃土沙丘上,一對圓滾的眼睛直直的盯著他們,虹膜上清晰的映照出他們幾人的身影,黏膩的長舌彎彎繞繞的舔舐著裸露在外面的整排鋸齒尖牙,金黃色的鱗片上透著斑駁的赤紋,漆黑的尖爪攀在砂岩上,輕易便劃破了岩壁,碎石滾滾落下,而那粗壯的長尾竟有兩條,纏在牠攀附的岩石上。

「糟糕了啊……」千草子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一滴冷汗滑下她的側臉,實在忍不住說出心裡藏了些時間的吐槽:「為什麼明明是蟲子當道的世界,卻有著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兔子就算了,隱翅燭龍的大小也勉勉強強還能當作是大型鬣蜥,可是面前這頭「蜥蜴」的體型——實在不可能用她認知中的「蜥蜴」來稱呼啊!隱翅燭龍跟這條「蜥蜴」是不是名字被哪個有毛病的取相反了?——這不管怎麼看、眼前這個龐然大物才是「龍」吧?!

隱約聽見了召喚者的吃驚吐槽,翡眸染上笑意,日爍傾身站在千草子跟前。

「就跟殿下的世界裡有蜥蜴同理。」在他說話間,頰邊的紅色髮絲也因為那兩條尾巴不停上下甩動產生的風而微微搖曳,他在護著千草子的同時拔劍解釋:「只是大小互換、立場不同了而已。」

「你跟我說笑的吧?」黑眸裡映出那遠比他們大上兩三倍的巨大生物,千草子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我的世界裡才沒有龍呢!」

至少現存活著的恐龍是不存在的!就算科學家很想製造出侏儸紀X世代來當觀光景點,那也只是電影裡才做到的事情,現實才沒有殘酷到要人類退化成恐龍的糧食!

聞言,日爍微微彎了眉角,側臉迎向千草子的視線,語氣中帶著笑意:「那麼殿下可要在下活捉一隻回去做賞玩之用?」

騎著「龍」到處走可是很神氣的一件事,儘管牠名字其實是蜥蜴,但只要召喚者執意這樣稱呼,整個蟻族都會跟著殿下這般叫牠的。

沒有聽出日爍話語裡的認真,千草子只覺得日爍的風涼話是越講越順口了——於是千草子的死魚眼怨念深重地瞪了他一回:「你倒是開始會調侃我了啊?快點閃過牠走人。」

「是。」日爍輕笑,但回過臉來,神情裡滿是警戒:「還請殿下盡可能待在不會遭受波及的地方,在下會儘快處理的。」

「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從我們的路線上趕走就好了。」

說到底,他們這邊才是入侵對方地盤的人,侵門踏戶還殺了對方並不厚道。

「是。」

日爍應聲,蹬地濺出一片沙,往那頭渾身尖刺的褐黃長頸刺蜥輝下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