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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270 字
更新於: 2018-09-07
「我爸媽?」男人抬起眉頭。
「他們不會想說『你這米蟲,快給我找點事情來做!』嗎?」小男孩裝作生氣的模樣,配合說話的語氣舉起拳頭稍微用力地晃呀晃。
「哈哈,你從哪裡學到這種話的啊?電視嗎?」
小男孩沒有回答。
男人乾笑了幾聲後,又繼續說下去。
「我爸媽啊……他們對我很好。」
男人的爸媽只有他這個兒子。從小到大,只要是他的要求,除非那是會傷害到他的事情,他們都會盡量幫他達成。
男人的爸爸不會過問他太多事。不會問他在學校過得怎麼樣,也不會問他為什麼放假不跟朋友出去玩,如果男人要去什麼地方,他的爸爸都會開車載他去。
男人的媽媽則是會默默幫他做好所有的事。幫他煮飯、洗衣服、切水果、丟垃圾、打掃……所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男人並不需要管這樣,就有人幫他弄好好。
起初男人覺得這是他們的體貼,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反而讓他覺得很輕鬆。
但就是在那段終於從書中解放了的日子,他突然驚覺。
「這樣不對吧?明明都已經十八歲了,居然還要爸爸開車載我去外面,居然還要媽媽替我洗衣煮飯,這樣怎麼想都不對吧?」
男人雖然有這種自覺,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已經在腦中模擬過千萬次跟父母攤牌的舉動,但他卻沒有一次真正做出來。
他一直以來都很被動。他也認為,自己會一直呈現這種狀態直至死去。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沒被逼到絕境吧。如果我擺爛,我父母也跟著擺爛,我一定是先振作起來的那個。」
男人和他父母的關係就像是壞掉的天平的兩側。如果有一方變重的話,這個天平就會炸開。
如果有一方說出實話的話,這個家就會破裂。
所以男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他所認為的平衡。
他認為這是體貼。他覺得讓父母有機會擔心他也是一種體貼。
「我知道我父母需要我。他們肯定需要我。但我需要他們嗎?那倒未必。」
於是他繼續過著被父母照顧的,問心無愧的日子。
「反正我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
但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的心裡卻出現了疙瘩。
他對這樣無窮無盡的生活的耐心只有一公分蠟燭的熱度和持久力。就像玩遊戲時那樣,他發現自己果然是個意志不堅、無法專心一意的人。
他終歸還是覺得這樣不行。不能一直靠父母活著。
「我可不是什麼能擁有這樣特權的天才或白癡。」
然後,青鳥來了。
在風光明媚的早晨,飛入了陽光照不進的、充滿了男人的嘆息和廢氣的房間。
青鳥發現男人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於是他用喙戳了戳他油膩的臉頰。
男人感受到了臉上的不適,一邊抽著臉頰,一邊睜開眼睛。
然後他看見的是擁有像寶石般圓滑閃亮的黑色眼珠。
男人嚇了一跳,馬上彈了起來把背貼到了後面的牆上。
他許久不曾劇烈跳動過的心臟此時彷彿像allergro般每分鐘打著一百五十個節拍。他感到呼吸困難,睜大眼盯著眼前的藍色的鳥。
他爬到床的另一邊去,把拖鞋套到腳上,迅速地跳下床走到門邊。
──你想打破現狀嗎?
他聽見青鳥這麼說。
他定住身,轉過頭去,用手指摳了摳耳朵,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幻聽還是什麼的。
──你想打破現狀嗎?
青鳥又再說了一次。
他的心跳突然變得平靜許多。
──…………想。
男人回答。
青鳥聽見男人的回覆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然後,隔天。
男人的家失火了。
火勢一路從大門口直奔屋裡,當時所有人都在睡覺。
首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男人的母親。
她對枕邊人說:你有聞到奇怪的味道嗎?好像有人在燒橡膠……
男人的父親被叫醒後,他立刻提高警覺。
他牽著她的手打開房門,兇猛的火焰立刻映入他的眼簾。
他嚇得鬆開了她的手,隨後看到情況的她也嚇得大叫一聲。
然而那並沒有持續很久。他們花了幾毫秒對看了一眼,再花幾秒鐘跑到男人的房間,叫醒他。
火攻到廚房了。男人的父母的房間則早已淪陷。
廚房和他的房間之間,只隔著浴室和儲藏室。
男人從夢境中被喚醒,模模糊糊地張開雙眼。他看見母親正擔心地看著他,父親則拚命地想拉開他房間裡的窗戶。
失火了!母親大喊,我們快點逃!
說是這麼說,整個家裡,尚未被火吞噬、能夠逃出去的地方只剩下男人房間裡的窗戶而已。
喂!打不開啊!父親著急的喊聲使母親緊張地撲過去,跟著一起把手放在窗戶的執手上使勁地拉。
但窗戶就像是被強力膠黏住般動也不動。
他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額角處不停滲出汗水。
我去找能打破窗戶的工具!母親說著,奔出了房外。
父親仍在和窗戶搏鬥。男人終於意識到事態有多嚴重,也開始在房內找尋能夠破壞窗戶的事物。
然而,沒有。男人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具破壞性的東西。
於是他只能呆立在原地。心想著或許今天就要死在這了吧。
他彷彿聽見什麼東西倒下的聲音。
父親仍在努力拉扯窗戶。男人心裡卻想著:欸,別再拉了,乾脆一點接受死亡不是比較好嗎?就算再怎麼努力,我們最後也不過就是新聞報紙上一篇拿來湊版面的報導而已啊。
父親彷彿聽見了他心底的話,停下了動作。
他轉過身走到門邊,想打開門到外面去,然而當他的手一握上門把的瞬間,他卻像含羞草般迅速地縮回了手。
看來火已經在門外打算要破門而入了。
父親愣了幾秒,隨即飛快地跑到窗邊。
──下一秒。
他開始不顧一切地用右手敲打窗戶玻璃。
一開始,他用的是拳頭。
他一直敲一直敲一直敲,就算整隻手都腫起來了還是一直敲。
男人在一旁看傻了眼。他看見他父親的拳頭滲出了血,小拇指和無名指往不正常的方向扭去,但那團肉塊仍不斷地撞上毫無破損的玻璃。
然後,他發現所有的手指都斷光光了,於是他開始使用手肘。
最後,就連手肘也敲壞了,關節毀損,他的右手就像是被拔掉螺絲釘般,掛在肩上搖搖晃晃。
不過沒關係,還有左手。
他眼睛爬滿了血絲,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他只是一直敲一直敲。
男人也只是冷靜地看著他一直敲。
幸好,在整隻左手報廢以前,玻璃就被他弄出一個洞。
這時火已經燒進房內,把男人用了十二年、放了許多課本及參考書的書櫃當成飼料吃得一乾二淨。
你快逃!男人的父親睜大他發狂的眼說,你快逃!
他用他僅存的左手把男人推到窗邊,示意男人跳下去。
男人的房間位在二樓。不管怎麼樣,從這樣的高度往下跳,活命的機會也比待在這裡大。
他看了一眼父親的手臂,然後毫不猶豫地從洞口往下跳。
他用之前在書上看到的五點著陸法著陸,因為從來沒有做過,所以還是把小腿給弄骨折了。
他倒在地上,抬頭看向窗戶──
窗戶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瘋狂起舞的火焰。
搖晃的火在男人迷濛的雙眼中形成美麗的影像。
周遭響起了消防車刺耳的鳴聲,和湊熱鬧的人所發出的吵雜聲和在一起,就像是電影裡頭會出現的廉價罐頭聲音。
但這些都傳不進他的耳裡,男人只是癡迷地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房子。
他的父母剛剛死了。一個被重物壓死,一個則是被火燒死。兩個都是為了救他而死。
他們死了,男人卻活下來了。
他心想為什麼。為什麼沒用的自己活下來了對社會有用的他們卻死了。
他腦中其實有著千百種答案,但沒有一種是社會要的。
驀地,他瞥見房子屋頂上有一抹天藍色。
是青鳥。
他襯著漆黑的夜色,天空彷彿以他為中心破了一個洞,透出了在後頭待命的藍色布幕。
在他的眼睛直視到青鳥的剎那,青鳥就消失不見了。
在那一瞬間,他全都了解了。
青鳥幫他解決了現狀。幫他清除了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的絆腳石,同時也截斷了他身後的路。
他把他逼到了絕境。
他突然很想笑。
並不是像自嘲那樣的苦笑硬笑,而是打從心底了解到一切都變得明朗、變得可以掌握了的那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笑。
他開始扯開喉嚨,瘋狂地大笑。
他才不管腳上有傷,反正有保險金可以付醫藥費。
「我那時候滿腦子都想著:『終於有人願意把我逼到絕境了!在這樣的絕境裡,我一定會成為更好的人。』」
之後消防隊成功滅了火,警察也隨後趕到現場勘查,發現了兩具焦黑的死屍,以及在家旁摔斷腿的男人。
男人被送到急診室,治療了傷口,在醫院躺了幾個月。
在火災發生後隔天,這起「意外」就上了各大新聞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