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務所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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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0
黯淡的夕陽將天空染黃。
那一天,米羅斯回到家時,沒有一盞燈點亮。
迎接他的是母親的淡藍色眼睛。
『米羅斯,你報考的學校應該都放榜了吧?結果怎麼樣?』
『......對不起,母親。』
『跟我道歉沒有用。為什麼會沒考上?你剛考完時還滿有信心的吧?』
『是......我有考到預期的分數,但是......我沒有算到加分......』
『加分?Omega的保障加分?』
『是......對不起,母親。』
『我說了,跟我道歉沒有用。我也不打算怪你,過來。』
她的身影坐在一張白沙發裡,背對著一扇畫框般的窗戶,昏黃夕陽照在身後,令她的臉龐只有一片漆黑。
米羅斯走過客廳冰冷的白瓷磚地板,靜靜來到她面前。
母親抬頭望著他,幽暗的臉孔上,只有兩顆淡藍色的瞳孔微微亮著,眨也不眨。
『你長高了。』
『......是的。』
『在學校有學到東西嗎?』
『是的。』
『跟你同班的同學,有幾個是Omega?』
『五個。』
『他們都考上想去的學校了嗎?』
『......是的。』
『Alpha呢?』
『他們也都......都考上了。』
『哦。』
母親的聲音很淡。
她漆黑的臉龐緩緩轉動,舉起同樣漆黑的手掌,將掌心放在白沙發的空位上。
『坐下。』
米羅斯坐下,微微陷進柔軟卻冰冷的皮革裡。
身邊的母親轉過頭來,兩隻淡藍色的眼珠也靠近他的臉邊,昏暗的夕陽光在瞳孔上緩緩閃爍,倒映出他的側臉。
『你的頭腦很聰明。但是個性太笨了,像你父親一樣。』
『爸......父親他......』
『他是我的愛人,我這一生都會保護他。但你不一樣,遲早要離開這個家,獨立生活。』
『是......我知道。』
『你不知道,米羅斯。因為我沒有教你,也以為學校會教給你。』
『母親,您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不知道怎麼在那些人面前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但是,母親,我沒有被......』
『安靜!』
她震怒的聲音猶如利刃,瞬間封住他的話語。
米羅斯立刻閉上嘴,連一點呼吸聲都不敢發出,冷汗從後頸悄悄流下。
『Alpha,接著是Beta,最後是Omega。這是我出生時,所有人都遵守的順序。』
『......。』
『那個時候,只要安安穩穩的做事,就會獲得等量的報酬;考到怎麼樣的分數,就能錄取相應的學校。』
『......。』
『但是現在,環境不一樣了,你沒有獲得應有的結果。』
『......但,那是因為Omega也該有受更好教育的機會......』
『安靜!』
米羅斯倒抽一口氣。
在那張漆黑的臉孔上,兩粒眼珠直勾勾的看著他,瞳孔在落日餘暉裡開始扭曲形狀。
『我不在乎別人。』
一道暗紅的裂痕從母親的臉龐上張開,鮮血般的唾液包裹著舌頭,在尖牙利齒後頭翻滾著,每一個字都像是被切成碎片,充滿憎恨,卻也盡是憐愛:『我只在乎我的孩子!』
『米羅斯,米羅斯......你明明已經努力了,沒有考上想去的學校,卻還和我道歉......』
『我聽得心好痛啊......要道歉的明明是我才對......』
『我沒有教過你,對不起......是我害你沒有想到Omega還有別的武器......』
焦炭般的手掌緩緩舉起,她漆黑的手指伸向米羅斯的臉龐,用十指捧住他的頭顱,掌心貼緊了他的臉頰,體溫冰冷得猶如死者。
米羅斯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屏息,感受到那股滲入骨髓般的低溫正沿著母親的指頭流淌,有如冰河緩慢漂移,把被拇指壓住的耳根結凍。
『這個社會從來都不是公平的,米羅斯......你要記住這件事情,社會是不公平的,而且對Beta來說,只會越來越不公平。』
『Alpha永遠都是對的,沒有人敢動搖他們。』
『Omega永遠都是無辜的,所有人都該為他們的生存做出讓步。』
『所以在這個世界,生為Beta就要承擔所有錯誤。』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對淡藍色的眼睛,像是一對飄浮在黑暗裡的幽靈,瞳孔裡的漆黑逐漸擴大,與整張臉孔融為一體。
母親血淋淋的嘴巴張得更大了,用雙手捧著他的頭顱,指甲開始慢慢刺入他的臉皮,耳根感受到的寒冷,像是凍傷一般,開始變得滾燙起來。
疼痛變得越來越鮮明,怨恨伴隨著低語,流淌在他耳邊,在血液裡溶解出劇毒。
『不能拒絕他們。』
『不能冒犯他們。』
『不能讓他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對不起,米羅斯,你會過得很痛苦......但是只有這樣,你才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
米羅斯緩緩張開眼睛,看見灰濛濛的天花板,是自己熟悉的色調,與事務所的天花板是同個顏色。
躺在包著素色被單的床鋪上,他往旁邊轉頭,看見滿地放置、卻堆疊整齊的過期雜誌與書本,房間中央有一張架著電腦的方桌,椅子卻不見了,深藍色坐墊與好幾個鯨魚靠枕散落在地板上,一隻巨大的紫色章魚布偶歪歪斜斜倒在桌腳邊。
他把目光慢慢收了回來,發現電腦桌的木頭椅子原來就在床邊,上頭放著另一隻雪白色的大章魚布偶,用鈕扣縫成的笑臉正對著自己,開心的微笑。
注視著大章魚的臉孔幾秒,米羅斯慢慢爬起身,任由棉被從身上滑落,轉頭望向這房間。
「這裡......是我家吧......」
他的嗓音極為沙啞,才剛開口就止不住的咳嗽起來,乾燥的喉嚨陣陣發疼,舌頭和嘴唇也像是要裂開似的,連一點唾沫都沒有。
米羅斯掀開剩餘的棉被,慢慢從床裡起身,踏在有些冰涼的地板上,繞過迷宮似的雜誌與書籍,往房間另一頭的廚房走去。
經過電腦桌邊,他在桌上看見了自己的手機,也在電腦漆黑的螢幕上看見自己的倒影,腳步不禁停頓了下,低頭看向身上衣物,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穿上了一套黑色睡衣,長袖長褲的材質都極為柔軟,舒適得令人陌生。
「我為什麼會穿著這個?」米羅斯皺起眉頭,抬起手臂,檢查著縫著鈕扣的袖口。
「喀啷!」一聲厚實的碰撞聲響起,從廚房裡傳來,響徹整個房間。
「......。」他的動作停住了,慢慢放下手,往廚房踏出腳步。
電飯鍋發出嗶聲,清淡的米香隨著熱氣升起,飄在廚房明亮的燈光下。
藍色的瓦斯爐火跳動著,炒鍋裡的薄油已經熱了,劈劈啪啪清脆作響,隨著喀嚓一聲,被敲出裂痕的雞蛋被單手輕巧打開,微微透亮的蛋清滑入鍋裡,蛋黃隨之滾落。
「滋......」煎蛋的熱香傳來,木頭鍋鏟把它稍微推開,讓出位置後,第二顆雞蛋也滑落鍋裡,填滿熱油跳動的縫隙,泛起誘人的白色。
舉手灑落一撮細鹽,艾路將滋滋作響的炒鍋留在原位,讓爐火繼續煎熟,轉身將手沖洗乾淨,抽出一柄切菜刀,將砧板上的小白菜切成好幾段,撥入準備好的空盤,與一碗切成片的黃薑擺在一起。
米羅斯站在廚房門邊,腳邊是成疊的微波餐空盒,愕然看著廚房裡的場景,許久說不出話來。
再度回到爐邊,艾路拿起熱騰騰的炒鍋,用鍋鏟繞著煎蛋輕輕戳刺,很快就將兩顆白裡透金、邊緣鑲著微微焦色的煎蛋託了起來,放進盤子裡。
他回過身,將煎蛋放到流理台另一頭,抬頭看見了廚房門口的米羅斯,頓時張大眼,手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終於醒了?」
「......嗯。」米羅斯點點頭,看著他轉熄了瓦斯爐的火焰,一邊將手在圍裙上擦乾淨,一邊往自己走來,眼底仍然忍不住升起疑惑:「你在我家做什麼?」
「煮晚餐,看不出來嗎?」艾路聽起來有些不耐,像是以前一樣皺著眉頭,腳步停在他面前,用還有些熱烘烘的手掌按上他的額頭,眼神倒是透出一抹思慮:「......嘖,至少已經退燒了。你煎蛋要加鹽還是醬油?」
鬆開手,他轉身又走回廚房裡,把手伸向瓦斯爐。
「醬油......」米羅斯愣了幾秒,才再度開口:「艾路,我問的是,你為什麼會在我家煮晚餐?塔茲涅先生的狀況呢?我自己發生什麼事情了......」
「吵死了,給我滾回去床上,我等一下就弄完了。」一手把爐火重新轉開,一手往鍋裡補上橄欖油,艾路往他多瞄了眼,看見米羅斯已經開始緊繃的表情,不禁皺起眉,語氣終於放緩了些:「大叔的事情不用擔心,他已經沒事了。其他的事情我之後會解釋,所以你先去前面等著,準備吃飯就行了。」
「......。」米羅斯站在廚房門邊,沉默了幾秒,慢慢轉開眼神。
這頓晚餐稱不上豐盛,卻有熱騰騰的香氣,淋上醬油的煎蛋閃爍著微微油光,小白菜嫩綠的葉片與深色薑片拌炒在一起,淡金色的湯汁圍繞在菜葉旁,冒著隱約熱氣。
在兩碗白米飯邊,一盤秀珍菇炒雞丁也被擺上了電腦桌,米羅斯坐在床舖上,安靜的看著艾路從廚房裡進進出出,最後戴著隔熱手套,把一個貓耳朵鍋蓋的陶鍋也端了出來。
「叩咚」一聲,陶鍋被放在幾個菜盤旁邊,壓在木頭隔熱墊上,鍋蓋上的小孔緩緩飄出一縷清淡豆香。
「可以了。」艾路拍拍戴著隔熱手套的雙手,轉頭看向他:「吃飯吧。」
「謝謝。」米羅斯嗯了聲,這才起身走向桌子,聲音還是有幾分不解:「我家冰箱應該沒有食材才對,還有這些餐具和鍋子......你是從哪裡拿來的?」
「我家啊!」沒好氣的回過來一聲,他隨便夾了幾筷子的菜,塞進自己的碗裡,轉身往地板坐下,挾起一團白飯:「食材是到附近的市場買的。真是的,冰箱裡沒有能吃的東西就算了,廚房裡居然連鍋子都沒有,這種狀況我第一次遇到。」
「我平常沒有時間自己做飯。」米羅斯只能回答這句話,看著圍繞在電腦與鍵盤邊的幾盤菜色,再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艾路,也端起飯碗,學著他先夾了菜,再席地而坐。
「你有椅子吧。」他橫過來一眼。
「這樣就好了。」他認真回應。
「嘖......」艾路發出不高興的聲音,端著碗筷的姿勢卻還是一樣端正,直視前方眼神像是在思考,卻也透著幾分惱怒。
直到咬開了半熟的煎蛋,讓金澄澄的蛋黃流淌在飯上,與琥珀色的醬油裹在一起後,他才終於再度說話。
「——大叔那邊,在送醫之後就穩定下來了,接下來幾天就照正常發情期的方式過,之後就能恢復正常生活。」
「......。」米羅斯夾起一口小白菜,緩緩放進嘴裡,淡藍色的眼裡終於透出一絲放心。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見到他的眼神,艾路露出了複雜而不悅的表情,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聲音聽起來更加生氣:「米羅斯,你自己不記得嗎?你突然流鼻血,然後就倒下去了,所有人都嚇到了!」
「是這樣嗎?」眼裡露出些微訝異,米羅斯的手停了下,筷子上還夾著一塊秀珍菇:「我真的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應該是在走廊旁邊,陪著塔茲涅先生等救護車才對。」
「我是被伊耳先生通知,從片場趕去醫院的。」艾路一邊說著,一邊再次起身,從桌上夾了幾筷子配菜,接著嘴巴撇了撇,索性直接把盤子從桌上端了下來,擺在地板上:「Alpha那時候全都在戶外區,根本不知道攝影棚裡發生了什麼事,聽到連你都出事了,我......」
他的話語停住了,卡在喉嚨裡許久,緊皺著眉頭,眼神閃爍著猶豫,到最後卻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米羅斯抬起眼,凝視著他。
「......我很擔心。」艾路最後吐出有些低的聲音,目光向下垂去,眼神卻慢慢往旁偏開了,避開他的視線:「只是藝人擔心搭擋經紀人的程度而已。」
「......是嗎?」淡藍色的雙眼也轉開了,米羅斯再次看向自己手裡的飯碗:「謝謝你。醫院有說我為什麼會昏倒嗎?」
「壓力太大了。」
「啊?」
他愣愣的抬起頭,筷子上的薑片又掉回了碗裡。
「壓力太大了。」艾路轉回目光,以為他還沒聽清楚,直視著他的雙眼,再說了一遍,眼神專注之餘,卻隱約有著糾結:「你平常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已經壓到超過負荷了,所以一鬆懈下來,就全部都爆出來了。」
「我......」米羅斯端著飯碗,茫然了好幾秒,才微微蹙起眉頭:「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這次是流鼻血和輕微發燒,但已經夠嚴重了。」臉上露出不高興的表情,艾路舉起筷子,將最後一塊炒雞丁推向他,嗓音不悅:「醫生有警告,要是不好好處理的話,之後會越來越嚴重,所以最好跟身心科......喂,你在聽嗎?」
「嗯,我有在聽......」呆呆的坐著,米羅斯的表情沒有變化,雙眼緩慢的眨著,聲音卻變小了,輕聲喃喃:「所以,哥哥那時候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伊耳先生?他說了什麼......米羅斯?」艾路也有些詫異,卻還沒來得及多問,那個人已經放下了碗筷,站起身來,腳步微微搖晃一下,往家門走去。
他連忙也站了起來,快步趕上米羅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人給拉住:「你才醒沒多久,還想去哪裡?」
「頂樓。」
「啊?你要上去頂樓做什麼?」
「想一下事情而已,讓我自己一個待著好嗎?」
「那你待在這裡就可以了,我出去繞一圈再回來......」
「我需要吹風。」
米羅斯的聲音淡淡的,視線終於轉了過來,淡藍色眼睛直直的仰望他,沒有退讓之意。
「就算是這樣......」艾路焦躁的皺著眉,與他對視了好幾秒,終於重重的嘖了一聲:「我知道了,如果又不舒服了要快點下來!」
「嗯。」點點頭,米羅斯往前踏出一步,又回過頭來,再次望向他的眼神溫和了一點,嘴角微微彎起:「我還沒有喝到湯,會在冷掉之前回來的。」
「你......」艾路愣了下,目光迅速瞥了一眼地板上的貓耳朵陶鍋,再看向他開門出去的背影,不高興的哼了一聲:「我可不會拿去保溫!」
米羅斯向後輕輕擺手,踏入門外幽暗的樓梯間。
電燈沒有點亮,老舊的事務所建築裡一片深沉夜色,只有轉角的窗戶透出幽微的馬路燈光,米羅斯走過樓梯間的彎處,向外看了一眼,繼續向上走。
在二樓的走廊上,「摩哈娛樂經紀公司(西區事務所)」的招牌靜靜鑲在牆面上,在灰暗的水泥前,顯得有些黯淡蒼白。
事務所的防盜鐵門依舊緊鎖,米羅斯從門前走過,腳步稍微停頓了下,聽見門裡細微的窸窣聲,嗅到一縷微弱的玫瑰香氣,沒有之前那樣苦澀,只是悠悠飄在空氣裡。
「塔茲涅先生沒有回去嗎?」他望向門板一眼,輕聲自語,眼裡有幾分遲疑,過了一會才再度踏出步伐,沿著樓梯往上走去:「既然艾路說過沒事了,那我就別吵他吧。」
事務所的三樓就是頂樓了,曬衣場上吹著風,將衣架與曬衣夾吹得翻動不止,在夜裡互相碰撞著,發出低微的喀啦聲。
米羅斯推開冰涼的鐵鋁門,一陣夜風發出呼嘯撲來,從他身邊捲過,翻飛捲動頭髮與衣褲,力道強得差點令人摔倒。
「呃......」他低呼一聲,抬手緊了緊領口,不讓冷風直接灌進去,才繼續向前走,將鋁門在身後關上,抬頭望向前方。
老舊的城市西區籠罩在夜裡,緩緩閃爍著燈火,寂靜而幽暗,附近的房屋都與這裡差不多高度,漆黑的樓頂彼此相鄰,彷彿一片綿延悠長的黑色丘陵。
街道宛如黑河,只是連水聲也沒有,兩側的路燈佇立而亮,入夜後的行人不多,只偶爾有亮著頭燈的汽車經過,車殼微微倒映城市光影,猶如漣漪波浪。
米羅斯走向樓頂邊緣的水泥圍牆,在夜風低低的吹襲裡,將雙手搭在牆頂,眺望眼前的景色,淡藍色瞳孔在夜裡也染上靜悄悄的黑影。
「壓力太大......是因為我一直在忍耐嗎?」凝視著黑夜裡靜謐的燈火,他抬起手,輕輕觸碰鼻子,依然一點都想不起來艾路說他流鼻血時的記憶。
彷彿是不自覺一般,米羅斯的手往旁邊移動,手指摸到自己微涼的耳根,以及銀灰髮絲下的後頸。
「所以,本來應該不會痛的,是嗎?」他慢慢垂下眼,嘆息了一聲,肩膀也無聲的向下垂:「繼續下去的話,會再影響到艾路和塔茲涅先生的吧。」
「我不想要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