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 那年夏天,羽毛球化作逸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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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0
混雙決賽,二樓看台的觀眾比半決賽更多,將本就狹窄的通道擠得水洩不通。人們靠在欄桿上,引頸以盼。
作為校際比賽第一次混雙比賽的決賽,這場比賽註定不凡。
我和雨彤出場的時候,巨量的人聲從上方傳來,幾乎比我半決賽贏球還大聲。
我心中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我能為學姐取得這場比賽的勝利,那學姐的手術一定沒問題吧!但如果輸了,那學姐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這種想法並沒有什麼邏輯可言。
然而,這種毫無根據的迷信化作緊張感,籠罩在我的心頭,我的手心因此而滲出汗水。
雨彤突然牽起我的手,嚇得我肩膀猛地一抖。
我朝雨彤看去,發現她溫柔地凝視著我。這時,我才察覺到雨彤的手心跟我一樣冒著汗,因此笑了一聲,將緊張感壓了下去。
當我們走入羽毛球場後,對手也從入口緩緩走出。
比我們進場時大上好幾倍的歡呼聲,瞬間從我們頭頂蔓延開來,鋪天蓋地的聲浪灌注在運動場的每一處角落,讓人耳朵發疼,連雨彤都摀起了耳朵。
我不禁對雨彤搖頭嘆道:
「他們的歡呼聲比我們高好多。」
「畢竟是那間學校⋯⋯」
雨彤說的那間學校,正是北市第一羽球強校。
來自這所學校的球員,絕對不會弱!
因此,他們得到的歡呼聲更多是正常的。對手是全台灣校際羽毛球賽的焦點,反之,我們只是陪襯,沒有人會期待我們贏。
我們的對手是一個身高一米八,高高瘦瘦的男球員,配上一個跟搭檔差不多身高,渾身肌肉的女搭檔。
雨彤一邊從球拍袋中拿出球拍,一邊說:
「對方的男球員我想你認識了。」
文海希,我以前單打比賽偶爾都會碰見他,算是老對手了。雖然進攻也不弱,但他更擅長防守反擊的選手,接殺球跟平推都處理得很好。
雨彤繼續補充道:
「那個女球員叫武天擎,人稱武猩猩……」
「母猩猩?」
「是『武猩猩』。是校際女雙裡面出彪悍勇武,進攻凌厲的很有名的球員。」
我聽完暗暗點頭。原來如此,一文一武嗎?
不知道對方會在比賽中使出什麼戰術呢?
話說武天擎的膝蓋上纏了兩個厚厚的護膝,難道她受傷了嗎?
不知道呢⋯⋯
在比賽開始之前,文海希走到網前,很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柳逸星,之前其他比賽一直見不到你,沒想到你回來打混雙了。」
「其實我有一段時間沒打球了,最近才回來打球。」
「原來是這樣啊?那讓我們好好享受這場比賽吧!」
他友好地向我伸出手,欲要跟我握手,我也握了上去。
以前文海希不是這樣的,他是一個輸球後會說出「可惡的柳逸星,給我走著瞧。」這種反派台詞的人。
或許是人變成熟穩重了。
但比起人更成熟,更明顯的是他人變得自信了。
他的眼神就好似堅信著自己的勝利。或許他跟我打招呼,也只是門面上的敷衍,其實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也說不定。
但是,我也不會輸。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要跟雨彤一起,為學姐拿下這場比賽的勝利,以此作為祝福,然後等待學姐從手術室平安出來。
零比零
雨彤發球,由文海希接發球。
羽毛球從雨彤的球拍彈射出去,比賽隨即拉開序幕。
白色的弧線相當貼網,理應難以下壓,文海希的嘴角卻抽動起一抹邪笑,整個身體往前推進。
文海希搶網成功,球被他以略為向下的弧度壓到我反拍後場。
我臨急之下以反手用力大抽,抽出一個直線高球,但是球不是很到後場。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雨彤回守中場,馬上跟她平排站準備防守。
我以為文海希會退到後面殺球,沒想到現在殺球的是武天擎,文海希守在了前場。
武天擎的身體高高騰起,以簡直就是頂尖男球員的姿勢,在空中完成形如流水的原地跳殺動作。
她的重殺,宛如一道轟雷。
那球居然沒有追殺雨彤,而是直直朝我殺來。
我慌忙提起球拍,用反拍勉強擋住殺球。拍線觸碰到羽球球托時,我能感覺到球線吸收了巨大的動能,連手臂都險些麻痺。
天啊!這真的是混雙的女球員嗎!?
一般混雙,殺球都會往女球員身上殺。她該不會是為了誇耀自己的攻擊力,才故意殺我吧?
羽毛球被我彈射到對方後場,而他們也沒有放棄進攻。
武天擎用殺球在後場連番砲擊,文海希則守在網前伺機而動。正常的混雙,女主前男主後,但他們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文海希進攻已經有男球員應有的水準,武天擎進攻居然更強——她殺球的威力甚至不輸給我全盛時期的殺球。
我們艱難地抵擋了幾球之後,回球越來越疲軟,武天擎因此向前跟進,文海希也順勢回到後場跟武天擎完成半個輪轉。這也是在混雙鮮少見到的走位。
十幾球後,文武組合完成了一個輪轉,武天擎又回到了後場,大喝一聲高高跳起,在空中甩出長滿肌肉的手臂,使出電閃雷鳴般的重殺。
白色的閃電擊中雨彤的額頭,雨彤也應聲摔到了地上。
「雨彤!」
我連忙跑去雨彤身邊,關心她的情況。
「他們好強⋯⋯」雨彤的額頭上出現一個硬幣大小的紅印,她按著額頭苦笑道:「學長,看來我們要加把勁了呢!」
我心痛地扶起雨彤,之後把球拋給對面,和雨彤一同準備好接球。
自從對方拿了第一球,戰局就徹底進入了對方的步調。
這兩個人的混雙,真的打得跟男雙一樣。兩個人都能進攻,還能再進攻中輪換。
暴力的極致!
其實決賽前我也有稍微看過他們比賽,雖然沒有很仔細看,也是完虐對手。實際下場才發現是如此誇張。
這一場,我們被徹底完虐。
比分是九比二十一。
對手太強了。不論是男、女球員扣殺的威力、進攻的連貫性、防守的堅韌度、身體能力都甩開我們幾條街,更不要說對方幾乎是把混雙當男雙在打。除了雨彤的網前技術比他們稍微好一點點(對手網前絕對不弱),我們就絲毫沒有半點優勢了。
我們陷入了絕對的劣勢……
第二局。
武天擎發球,我接發。
球場上方的歡呼聲依然盛大。
我不由得朝上東張西望起來,心跳本就因為緊張感而劇烈,這股聲浪更化做震波,直接撼動的我狂跳的心臟。
這顆心臟,彷彿能感覺到在遙遠的地方做著手術的學姐的心跳⋯⋯但是這種感覺一閃即逝。
我從背後輕輕摟住了雨彤的脖子,感受她的溫度,好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她沒有反抗。
「這時候問這個或許有點卑鄙。學長,你現在心裡想著的是我還是學姐?」
雨彤突然開口,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在我的嘴巴因為吃驚而開合之時,雨彤繼續說:
「學長,請你在比賽時間盡情想著學姐吧!前場交給我就行了。以後的事情就以後再說吧!」
雨彤從我的環抱中轉過身,我因此鬆開了手。
「你打起精神啦!我們才輸了一場不是嗎?」
雨彤用力捶打我的胸膛鼓勵我,讓我稍微振作了起來。
是啊,現在還不是垂頭喪氣的時候,學姐還在手術室奮鬥著呢!
我閉上眼睛開始沉思,讓意識與外界斷絕,此時連人群的喧鬧都都遠離了我的意識。
意識開始下沉,下沉,下沉,直到記憶的深處。
為了跟與絕症生死搏鬥中的學姐取得某種連結,我努力在記憶的迷宮中搜索關於學姐的記憶,並思考起如果是學姐會怎麼應對這個情況。
學姐打羽毛球的時候,她的身姿非常優美,簡直就像是舞者,提起球拍宛如蝴蝶一般在球場上翩然起舞,找准時機後,又會如蜜蜂般打出精準的點殺或扣殺。
如果不是身患癌症,以學姐的天份,說不定還有機會當職業球員。
其實我很弱。如果我自己去單打,可能會內賽都進不了!
但是,我能感覺到羽毛球社的大家的都在我背後支撐著我,雨彤在前場支撐著我,而正在與死神決鬥的學姐也隱約守護著我。
漸漸地,我開始感受到了遠在手術室的學姐。
不知名的儀器發出規律的聲響,在手術燈的照耀下,醫生用刀子劃開學姐的身體,學姐緊閉著雙眼,用嬌小的身軀頑抗病魔。
說到底,我早就知道決賽的對手的實力很強,我們難以取勝,正如學姐的手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成功率不高。
但是,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刻!
當我再次睜開眼,我覺得自己有某些地方不一樣了,有一股力量在血管裡奔湧著。
我再接發線擺好架勢。雨彤轉過頭看我準備好之後,舉起了拍子做好接發動作。
武天擎對我發了一個偷襲後場。
明顯是看不起我。
我學著學姐的姿勢,邁出輕盈的步伐。
一個交叉步,往後跳躍,武天擎的發球被我重重蓋了下來。
這種球當然打不死對方,但順利變成了對我們有利的進攻局勢。我真的徹底把網前交給雨彤了,因為我信任著她——那個在我最消沉的時候,一直支撐著我的少女。
對手開始用刁鑽的球路推動我的兩邊,但是我的步伐比上一局還要輕盈許多,總能把球保持著攻勢打回去。
我並不急於一球打死對方,只是一直保持著進攻,然後把球銜接下去。如果對方稍有不慎打出低品質的網前球,雨彤就抓住機會網前封網。
優雅似蝴蝶,螫刺若蜜蜂。
起舞吧!
文海希和武天擎的回球都算合理,他們的防禦力也絕對不弱,但他們還是無法打斷我進攻的步調。
有了雨彤這個最強網前的加成,我踏實地保持著自己的優勢。
二十一比十九。
我們從超強的對手手中拿下了一局。
對方氣急敗壞了,武天擎大罵髒話,一開始還很有禮貌跟我握手的文海希憤怒摔拍,然後雙眼中充滿著憎恨地瞪著我。
我跟雨彤高興地擊掌。
學姐,身在手術室的妳能感覺到嗎?
我已經看到了一絲曙光。
對方的教練把文武二人組叫出場外,把兩人訓斥了一頓。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能看到對方的教練凶神惡煞,比手畫腳。
被自家教練教訓完之後,他們兩人的眼神和氣場變了。
「哈哈哈哈哈!」文海希發瘋似地狂笑起來。「柳逸星,你們完蛋了!武天擎要動真格了!」
文海希說畢,武天擎摘下了剛剛兩場下來一直戴著的護膝,高高拋到空中。護膝快速墜落,撞在地上發出沉甸甸的聲音。那一刻我才知道護膝的真面目——
「那是⋯⋯沙⋯沙包?」
雨彤的聲音明顯動搖,代替我說出了口。
難以想像,剛剛能夠完成流暢雙腳跳殺,在球場上靈活走動的武天擎,居然一直帶著沙包跟我們決賽。
我不禁苦笑,我們完全被小瞧了嘛⋯⋯
難道是傳說中的第二形態嗎?開始有一種在打終BOSS的感覺了。
但是,我身上與學姐之間的連結還沒斷開,而雨彤也仍然會守著前場,所以我依然有信心。
這股信心,很快就被對手的攻勢撕碎了。
對手的攻擊瞬間比第二局迅猛許多,不論我怎麼進攻,對方都能迅速把球打到最刁鑽的位置,不知不覺中就會陷入了對方的攻勢之中。
好不容易抓到對方的空隙,武天擎居然能做出魚躍救球這種不輸給跳殺的高級技術——當然文海希也辦得到。
我自認為自己已經算是在球場上起舞,而雨彤也盡了混雙女球員的職責,乖乖守好網前。
但是對方不僅是強悍的男雙打法,而且遠比第一二局要強悍太多。
我感受到,前方是一堵無論如何都無法攻破的高牆,我的殺球在對方的面前,只像是在扔雞蛋,與高牆碰撞之後自己粉身碎骨,牆面上卻連一絲裂縫都沒有出現。
毫無破綻。
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頻頻失誤,而雨彤也似乎受到我的影響,連自己擅長的小球都不過網。
恍惚中,我又一次感覺到學姐所在的手術病房。病房內的空氣無比凝重,不知名的儀器鳴聲大作,醫生們的神色也變得非常緊張。
學姐,一定要撐過去啊!
十三比二十分。
武天擎發球,雨彤接發。
只要這分贏了,雖然還落後很多分,但是我們還有機會苟著最後一條命繼續打。
輸了這一分,比賽就徹底結束了。
天空突然降下大雨。雖然這裡是室內,但可以清楚聽到雨點猛烈拍打屋頂的聲音。
武天擎發球之後,雨彤選擇放網,在最擅長的領域給我製造機會。
在網前交鋒數球後,武天擎把球高高挑到空中。我不覺得那是武天擎網前失利了,反而是從容不迫,對自己的防守有著絕對自信,才把球挑給我讓我殺。
證據就是,這球幾乎壓到底線去。
正合我意!
我回想起半決賽最後那一球的感覺。
那一球也是學姐進手術前最後看到的球,我決定重現這一球,為學姐取得勝利。
雙腳並步快速跑到球的下方。
學姐啊!請再一次把力量借給我吧!只要我贏了這場比賽,那妳的手術就能一帆風順了,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抱著非贏不可的決心,我跳上了空中。
如果上兩週我有好好練跳殺就好了,可惜我的時間是有限的,正如學姐的時間也如此有限。
但是,正因為有限,才能在瞬間綻放永恆。
來吧!我已經做好覺悟!
空中轉體,收腹,抬肘,內旋,揮拍,一切一切都跟半決賽那球一模一樣。
拍桿在揮舞之時劇烈彎曲,拍頭重重地砸向羽球,羽球被拍線的甜蜜區緊緊咬住,然後在拍網中極短暫逗留後高速飛射出去!
頭頂傳來清澈的殺球聲!
手感很棒。
就是這一球了,這宛如流星的殺球,為我取得了半決賽的勝利!
羽毛球朝武天擎和文海希的中間飛去,但他們兩人面對這一球沒有半點反應。
是被我嚇怕了嗎?
不,有點不對勁。
他們對我的殺球不屑一顧,眼睜睜看著球從兩人之間溜走。不知是因為覺得自己優勢太大,丟一兩球也無所謂,抑或是⋯⋯
球朝羽毛球場最底端的白線飛去。
球落地後又彈跳了幾下。
司線員做出了審判!
他張開雙手。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手勢,一時忘了這個手勢代表什麼意思。
「哈哈哈哈哈!柳逸星,你這球是出界啊!笑死我啦!」
文海希在對面嘲笑我,但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巨大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但好像離我非常遙遠。我覺得自己的意識遠離了身體,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像是個局外人看著自己。
緩了好一陣子之後我終於理解了。啊!我輸球了,這些歡呼聲不是給我的⋯⋯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的比賽輸了,該不會學姐的手術也一起失敗了吧?
一股惡寒與被汗水濕透的衣服融在一起,貼附在我全身的皮膚。
我連忙衝去給思晴打電話,一連打了幾通都沒有反應。
完蛋了!一定是學姐的手術不容樂觀——甚至失敗了——思晴太過悲傷,沒有空管我的電話。
我彷彿能感覺到手術室裡的學姐,她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最終,手術室的生理監視器發出心跳歸零的長響,我腦海中的一切都沉入了一片虛無之中——
鮮明而恐怖的想像讓我頓時崩潰。我頭也不回地跑出賽場,在暴雨之下奔跑,吶喊,最後絕望地跪在地上,膝蓋因為衝撞水泥地而劇痛,拍打在身上的雨水無比冰冷。
雨彤也不顧風雨追了出來,抱緊了在跪在地上肆意哭喊的我。
我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說:
「剛剛我打給學姐的妹妹,問學姐的手術情況⋯⋯她沒有回我的電話⋯⋯該不會⋯學姐已經⋯⋯」
「如果手術結束了,不管成功失敗都一定會聯絡我們。她不回你電話,不就說明學姐還在做手術嗎?」
「我對不起學姐⋯⋯我連⋯我連這為了學姐⋯⋯謀求祝福的比賽⋯⋯都輸得那麼難看⋯⋯」雨水和眼淚攪和在一起,我的視野變得模糊不清,「可惡⋯⋯都怪我⋯沒有為學姐取得勝利⋯⋯這樣太不吉利了⋯⋯我⋯學姐的手術一定會被我連累的⋯⋯」
「學姐手術的成敗,跟學長有沒有贏比賽一點關係都沒有。」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面對學姐的疾病⋯⋯我根本除了祈禱⋯無能為力⋯⋯打羽毛球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但我連這都⋯⋯」
「學長,這場比賽你已經盡力了,身為你的搭擋我最清楚了。學長在球場上的身姿很帥,我最喜歡這樣的學長!」
雨彤溫柔撫摸著我被雨水沾濕的頭髮,
「所以學長,我們已經把一切可以做的事情都做了。請你冷靜下來,跟我一起慢慢等待學姐的手術結果。」
我把腦袋埋進了雨彤的胸口,傾聽暴雨的嘶吼。
雨彤鼓動的心跳在暴雨聲的環繞下依然清晰可聞,就像是時間的刻度,每跳一下,時間便多流逝一點。
我希望時間永遠停止在這一刻。那我就可以一直躺在雨彤的胸口,永遠都不會聽到學姐手術失敗的噩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