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身側
本章節 10622 字
更新於: 2022-03-20
「……下雨了？」
他抬頭仰望著已經開始落下雨滴的天空，身上的衣料一點一點的被雨的冷意浸濕，鮮紅色的髮絲逐漸增加了雨的重量，漸漸的貼伏在他的耳緣和臉頰上。
啊、髮夾！
連忙把頭頂的髮夾取下，率先吸飽雨水的瀏海落在眉眼間，紅火蟻用尚未浸到雨水的乾燥袖口擦拭了下那枚黑色髮夾，接著仔細地將它收進了衣服夾層的暗袋裡。
「……幸好還沒沾上水。」他撫了撫胸前放著髮夾的位置，揚起微笑。
而這個小心翼翼的畫面，正巧被打開窗戶、準備喊他進屋的千草子撞見了。
那只是個很普通的髮夾。尊貴的紅火蟻先生，請不要用這麼可怕又極端的態度對待它，不要用那種它是鑲金了還是鍍銀了的方式收藏它好不！要是我產生了那只是個十元二十根一包的便宜貨的強烈罪惡感怎麼辦？我再說一次！那只是個便宜貨髮夾！掉了都不會有人特地去找的那種！！
於是她沉默地在心裡一陣瘋狂吶喊後，露出了死魚臉：「你……在做什麼？」
轉頭即見千草子頂著整頭尤濕的長髮從打開的窗戶後探頭，紅火蟻連忙道：「殿下！不將頭髮擦乾不行的，毛巾的話、在下應該放在——嗚！」
未出口的話被鋪面蓋上的毛巾擋了個嚴實，紅火蟻愣愣地將那條毛巾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只見千草子用手甩了甩自己尚淌著水滴的黑色髮尾：「比起我，你更需要毛巾吧？別在外面淋雨了，快點進來。」
別站在外面淋雨好嗎，搞得像是自己被虐待一樣，下雨了就換個地方守門啊。
「……是。」
跟著千草子的腳步進了接待會客的書房，紅火蟻簡易的把頭髮上的水珠拭去，放了信息素通知守在外頭的侍女們送飯過來，端坐於書桌前的千草子用著他所準備的厚重毛巾拍著烏髮，眼凝著擺於桌上的西院草圖。
一股較為強烈的信息素回傳過來，紅火蟻側過頭，透過窗子望向被他限制只能立於長廊上的雜役，綠眸溫和凝視，給了對方一個「知道」的表情，便看著那名雜役快步退下。
聽起來蟻蟎已經被控制住了。
剛才那股信息素，千草子也感應到了，那名雜役說的是「已經無礙」，在這個節骨眼上，唯一有辦法稱得上「無礙」的，除了蟻后，便是那些受到蟻蟎感染的宮人。
「殿下，通鋪屋的人已經全數救治，那些早早被殿下救下的雜役和侍女，都在體力恢復、神志清醒之後一併投入了拔除蟻蟎的工作，因此蟎蟲並沒有擴散出去。」說到這裡，紅火蟻欣慰的笑了：「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受害程度降到最小，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其他地方呢？」
「確認過了，除去西院，其他宮的僕役都沒有受到蟻蟎感染。」
穿越後第一個關卡，以現在的結果來看，似乎是六十分及格的樣子。
輕輕吐了一口氣，千草子用手托著下巴道：「也就是說，這次勉勉強強，有驚無險。」
「與其說是勉勉強強，在下倒覺得是對方完全沒有料想到殿下會出現在這個國家，如果有把殿下考量在內的話，大概就不會使用這種招數。」
沒有人可以預測召喚者出現的時間與地點，千草子殿下正巧落在召喚了自己的長腳家蟻國，這是一個天大的幸運，對於剛被殿下所拯救、暫且逃離了蟻蟎危機的長腳家蟻國，更是如此。
千草子搖了搖頭。
「他們特地挑在你巡視的時候出手，讓蟻后在招待你的時候中毒，蟻后中毒這種事你一定會回國通報，再在你離開之後讓蟻蟎擴散，依照目前這種蔓延的速度，等你回來，這裡恐怕已經成為殭屍帝國了。」畢竟某些涉及陷害跟暗殺的遊戲裡或多或少都有這類的情節，既然會故意選在巡視民情的重要時刻，本意應該就是想讓紅火蟻在回稟女王的時候，言語中以「這個國家價值低廉足以放棄」這樣的負面評價佔多數吧。
只是很不幸的，這一次他們的對手不是軟弱的長腳家蟻蟻后，也不是行動被預測的我，而是無辜被召喚到這個世界裡，對蟻蟎有所認知的千草子殿下。
紅火蟻垂眸道：「沒想到連在下的一切行動也都在他們的算計裡。」
「不過走到這一步，他們的計畫算是全被我們打亂了。」
刺殺蟻后被阻止、蟻蟎也沒從宮中擴散出去，紅火蟻也沒有回國，最糟糕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如果按照正常的遊戲發展，這個時候敵人通常會暫時消停一陣子，所以我應該會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可以自由行動才對。
自由行動的話，當然是先看看這個地方，至少產生點感情交集，做起事來才會比較有動力。
雖然自己到底能不能跟這裡產生什麼感情，這點也是有疑慮的。
這樣想著，千草子將視線移到桌前站得筆挺自然的紅火蟻，微濕的紅髮給那張本就好看的面容捎上些許朦朧的霧氣，在對方狐疑的歪頭之前，她接著說了下去：「既然緊急狀況已經排除，那麼就要想好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殿下有何打算？」
「我來到這裡是為了提高長腳家蟻的地位，所以我應該先去看一看他們到底狀況多糟。」
紅火蟻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她會這麼說：「殿下想親自到宮外去看一看也屬正常，只是殿下的身分恐怕會成為他們掩蓋實際情況的主因。」
「我醒來後還沒出去過，大部分的螞蟻應該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千草子沒想太多：「應該換一下衣服就夠了。」
然而，紅火蟻卻搖頭。
「微服出巡，向來是體察民情的好方法，可殿下目前並不適合這麼做。」
欸？為什麼？不會又是什麼「殿下地位崇高不適合」這種麻煩的理由吧？
彷彿看懂了千草子的表情，殿下似乎忘記了這裡並非她的故鄉似的，很自然地把他們也同化了吧，紅火蟻露出有些為難的苦笑，歪著頭，伸手指了指自己頭頂紅髮間的兩根觸角，還稍微動了動，讓千草子能夠注意到它們。
沉默好一會兒，慢慢用手扶額，千草子發出毫無高低情緒起伏的三個字：「……我忘了。」
微服出巡什麼的，那是建立在長得差不多的情況下啊。自己又還沒演化成為螞蟻，哪來的觸角讓她假裝是蟻族微服出巡啊？而且看了這麼多隻螞蟻，連蟻后都是磐著髮讓觸角直接露出來，可以判定蟻族並沒有以布料、衣物隱藏觸角的習慣。
「在下知道殿下忘了。」留意到侍女已經接近小院，紅火蟻側過身擺手，發出同意她們端菜進廳內的信息，一邊繼續向千草子說明：「殿下不太清楚這兒的種族差異，因此在下在回國時亦向女王求得了殿下身邊的協助權，以防萬一殿下因誤觸忌諱而發生意外。」
「說起來，你回去之後跟女王說了我的事情。」
「女王聽完殿下被召喚來的原因，便同意讓在下從旁協助了。」
真的是很機靈的傢伙……我還沒有開口請求幫助，他就已經自己向女王要了協助權嗎？
「你能幫忙，我是很樂意啦……不過你本來的工作怎麼辦？」總不能全都丟著不管吧。
紅火蟻溫和莞爾：「殿下不必擔心，在下於紅火蟻國的職務並非要職，並沒有那麼繁重，兩三月處理一回也是綽綽有餘。」
並非要職？兩三個月處理一回？這傢伙不是第一皇子的輔官嗎？還是說因為還沒成為蟻王，所以就不算重要了？
有點放棄去思考這些，千草子盯著紅火蟻頭頂那兩根觸角，既然有空閒、對方也願意幫忙了，那麼她就要來做目前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更新腦袋裡對於蟲子的知識。
異世界的蟲族有哪些、各自的文化是什麼、目前的國際局勢又是什麼，這些重要的資訊她一概不知，然而、唯有正確的理解這個世界，千草子才有可能重返原來的生活。
「殿下，膳食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
清楚的瞧見了紅火蟻停頓了一下，在對方開口說話之前，千草子站起身走到放好菜的圓桌前：「我說過了，我不會用高高在上的方式說話。」
「……在下明白，只是有些不習慣，想必在殿下身邊跟久了，會好的。」
紅火蟻略微困擾又不得不接受的氣味讓千草子決定無視他的停頓，招手示意對方在他正對面的位置坐下，可紅火蟻只是眨了下那雙足以令在場侍女心動的眸子，沒有任何動作，但是千草子也有所應對，她彎了身子、稍稍繞開了擋住視線的紅火蟻，直接對著那排站在門口等待指令的侍女說：「給他準備吃的，現在，快點。」
「殿下、這——」
千草子這回甚至用手比了比外頭的方向，眉頭一挑：「快點。要是慢了，你們都要一起進來陪我吃。」
既然這麼喜歡玩階級制度，那就用階級制度來威脅她們，很簡單的道理。
「……是！奴婢們這就去！」含淚給了紅火蟻一個她們也無法反抗的眼神，所有侍女拎起裙襬急忙跑向廚房，留下有些錯愕而制止不得的紅火蟻，單手捋了捋沾著水氣的額髮，放棄似的嘆氣：「殿下，這於禮不合。」
「我是要聽你講正事。」千草子絲毫不退讓。紅火蟻長這麼高，若是站旁邊說話，她還得一直抬頭看，光想想脖子就已經覺得酸了。每吃一口飯就要抬頭看一眼，紅火蟻身子又比千草子高上一顆頭，讓她整頓飯都這麼辛苦的吃著，這種事她才不做呢。
實在沒辦法，紅火蟻在千草子指定的位置正坐下來：「殿下想知道什麼？」
「從你知道的國家有多少開始吧。」
一頓飯下來，千草子算是惡補了不少知識，在這個世界裡，蟲族不計其數，但是在國際間具有較大話語權的大約六族——佔領大部分天空的蜂族，遍布各地森林據守的螳螂族，作為水域首領的蜻蜓族，行部落分居的獨角仙族，武力至上的蜈蚣族，以及在蟲族之間以國際法院身分存在的蜘蛛族，而蟻族算是近幾年才依靠龐大的族群數量與自給自足的能力，慢慢於國際上擁有一些說話權。
至於雄雌性，就如同千草子認知的男人與女人一樣，並沒有因為本質是蟲子而有所變化，面前的紅火蟻便是最好的例子，在她的世界裡，螞蟻裡面的雄蟻可是除去交配以外都不會出現的存在呢，這個世界卻有著由蟻王而非蟻后統治的國家。
千草子道：「這一點倒是很不一樣。」
紅火蟻補充：「其實由蟻王和蟻后統治，兩者之間還是有差別的。」
由蟻后統治的國家，蟻民會相對安定，數量也比較龐大，一般來說、國家想要穩定成長，都是蟻后為最佳選擇，也因此、像長腳家蟻國和紅火蟻國這兩個習慣以蟻後作為統治者的國家，在擇選下任蟻后的時候，多半是以皇子的皇子正妃為第一首選，若是蟻后並沒有生下皇子，那麼便是由第一皇女、也就是嫡公主繼承。
「那下一任蟻王怎麼選的？」
「各國的皇子中，誰獲得最多蟻民的認同，誰就能安定國家。」紅火蟻簡潔的說明：「蟻王作為統治者的國家，在民心上無法像蟻后制那樣安穩，因此蟻民的認同感，就是他們最重要的依據。」
也就是說，是男人和女人兩邊同時進行的世襲制啊。
聽到這裡，千草子的腦海浮現了疑惑，如果是這樣的話，蟻后基本可以說是失去她原本負責繁衍全巢後代的重責大任了，那以後的工作不就只剩下管理國家而已了嗎？長腳家蟻蟻后那裙襬下的龐大腹部頓時掠過了千草子的腦中，這不太對啊，都已經放給人民自己繁衍了，那個巨大的腹部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單純的符合螞蟻構造？也太純粹裝飾性了吧。
腦內一陣吐槽後，千草子突然深深感覺自己對於蟲子的認知必須大大做些標準上的更改，決定直接把那些已知的事項做為參考，千草子想自己有必要再做一本蟲子的紀錄冊，而且是以這裡的蟲族做標準，那些在原世界裡關於蟲子的常識，她得捨棄掉才行。
潔白的湯匙舀起一杓熬煮得綿密的豆沙，千草子瞧眼前的紅火蟻優雅的叉起盤中最後一口的切塊瓜果送入口中，想起了一件對她而言或許會在日後成為困擾的事情，隨口問了：「……你們沒有名字，對吧？」
相處到現在，千草子唯一喊得出口的也只有蟻後跟紅火蟻，剩下的全都是用「你」或「你們」代替了，但是說實話——
超級不方便，要叫誰都得等對方跟自己對上眼才行。
「是。」紅火蟻放下叉子，正座說：「蟲族之間依靠費洛蒙識得彼此身份，因此並不需要姓名，但是這些年也有些身份貴重的蟲族會給自己取名，這似乎是從已經來到這裡已久的召喚者們流傳出來的。」
「畢竟召喚者本來都是從以姓名作為自我介紹開頭的世界來的，取名字這習慣從他們身上來很正常。」右手輕輕托著下巴，想了一想，千草子側著頭對紅火蟻道：「你沒名字有點麻煩。」
「咦？」意識到千草子的意思，紅火蟻溫和的笑笑：「目前殿下身邊只會有在下一名紅火蟻民，應該是不成大礙的。」
「不對，很麻煩啊！」千草子用湯匙在空中揮了揮，忍不住面無表情的抱怨起當她要單獨傳指名訊息給紅火蟻的時候，自己不知從何說明的尷尬：「萬一你又有事情要回國處理，我要怎麼跟你們那邊的人說，我有急事要找『紅火蟻』，而不是隨便一隻紅火蟻？」
彷彿看見了千草子當時頭頂滿是不知如何解釋的烏雲，紅火蟻一時語塞，想起自己並沒有與千草子做長途聯絡用的費洛蒙連結——何況千草子似乎也並不習慣使用信息素溝通——紅火蟻頓時間還真想不出該怎麼解決千草子所說的這個狀況；見到紅火蟻這番模樣，千草子嘆口氣，不就是取個名字而已，哪有這麼困難。
「你們不會連取名字都有地位高低要求吧？」
「這倒是沒有，只是單純日常不需要罷了。」
「那麼為了我的日常生活著想，麻煩現在給自己想一個名字。」
「可、這突然要在下給自己取名字……」
紅火蟻苦惱了起來，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面臨這種被迫替自己想一個名稱的窘境，雖然取名不分地位高低，但是這種事依照風俗習慣，都是貴為皇族的蟲才在做的事情，他一個輔官給自己取名字，難免會惹來一些閒言閒語，他自己是無所謂，可紅火蟻身為第一皇子的輔官，他不能不為第一皇子的立場著想。
這個味道、聞起來也太糾結了，這傢伙真的非常困擾啊。
空氣中隱約散出一絲墨水香，千草子聞到了那藏於墨水香氣裡的為難，黑眸輕睞，目光滑過紅火蟻那一頭紅髮，總是掛著暖陽般的笑顏，那兩個字便浮現於心頭。
「……日爍。」
微微一怔，紅火蟻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千草子的話，她是在給自己賜名。
「既然名字是為了我喊著方便才要的，那就我取吧。」而且你那個困擾的氣味都有點干擾到我吃飯了。千草子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口團子，「日月日、火樂爍，日爍，這名字如何？」
「——日爍……」他立刻起身單膝跪地，胸口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激，千草子肯定是感應到了他在困擾，所以索性替他做了這件事：「多謝殿下賜名，在下很喜歡！」
「好了、快起來……」突然被一個長著觸角的帥哥單膝下跪，她心裡可是會很複雜的啊，自己到底應該要開心還是覺得微妙呢。
「是。」
「既然飯都吃完了，就回西院去吧，稍微看一下他們的狀況。」
「在下立刻安排。」
觸角一動，散發了信息素的他，喚來了等候一陣的侍女收拾碗盤，起身為千草子領路。
日爍。日爍。日爍。
他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這是殿下贈與他的，第二樣的珍貴之物。
第二樣證明他並非一無是處的珍貴之物。
*
重新踏進通鋪屋前的院子，這裡已經在紅火蟻使用信息素聯絡的指令下，變得井然有序，甚至搭起了遮雨用的簡易竹棚子，將宮人區分成輕症、重症分開安置，並且以醋液在通舖屋外圍淋上一圈作為防護，千草子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那三位身穿黑色常服的男人；雖然與身側的紅火蟻——日爍相比，他們的衣飾依舊簡樸太多，但是也看得出來他們三個並非一般的僕役。
「殿下，那三名是宮裡能夠撥出空來的醫官。」
瞧千草子的目光停留，打著傘的日爍開口向她說明自己的規劃，用於染蟎者的醋水，用量以杓為單位做計算，以求不浪費任何的醋，宮裡的醫官只有五名，他留下了平日裡最常給蟻后照護身子的一位，又保留了一位預防其他宮裡有急症，剩下三個全撥到這裡來幫忙；整個西院用通鋪屋作中心，往外畫作三圈，內圈為感染區，已經進到內圈的人不得跨出內圈的範圍，中間的緩衝圈主要作為消毒與檢查是否染蟎的區域，外圈則是與其他宮的僕役領取糧食、藥品與醋的地方，唯有花園裡通往各宮的那條大路可領，其他長廊與小徑皆封鎖，禁止人員通行與逗留，並且在避免蟻蟎竄逃的考慮下，耗費了五大甕，在外圈的邊界以醋畫成了阻擋牠們離開的結界。
日爍的劃分很簡單暴力，直接阻斷了西院內外的人員流動，也阻斷了蟻蟎跑出西院的可能，這樣施行的結果便是蟻蟎傳染的情況被及時控制下來。
知人善用，果然省心省事。面前的雜役與醫官們有條不紊對染蟎宮人進行著照護，千草子很慶幸自己並沒有把阻止蟻蟎擴散這事攬在身上，依照這國家除蟎的重要資源匱乏的前提條件，日爍已經是做得十分完美了。
「你真是辛苦了。」這是聽完一系列安排之後，千草子唯一的感想。
「份內之事。」
雜役與侍女們在見到千草子的第一刻，便會福身行禮，但是他們像是說好了不多作停留，行完禮就會立刻回去做手頭的活，千草子瞥了身側的日爍一眼：「你交代的？」
日爍點點頭：「這是在下能想到最好的方式。」
千草子微微瞇起了眼睛，眼角還抽了兩下，這個做法、該怎麼說呢，雖然說不上完全沒有高低，不過把這禮當作是他們在單純打招呼的話，倒是可以接受。很巧妙的踩在千草子可以接受的底線邊緣，既沒有違背蟻族的禮法，也沒有給她帶來過多的階級感，日爍的辦法很靈活，也很聰明。
只是太聰明了，會讓她有點害怕，自己以後是不是會越來越來呼嚨他了。
瞧著西院已經穩定下來，千草子只是提醒眾人一句「記得休息」，日爍在她踏出竹棚的前一刻迅速的為千草子撐起傘，步伐剛好，不近不遠。
「此刻出宮，較不顯眼。」
雨傘能遮掩視線，何況大雨滂沱，想要比較不顯眼的出門，是最好的時刻。
千草子應聲：「除了外面，順便去一趟領貨的地方。」
略一思索，日爍在腦中安好路線：「那麼、先去茶館和市集，到盡頭時轉條街便是領貨的關門，正好能對上巨山蟻國分送物資的時間。」
出了宮門，外頭人煙稀少，只剩下急匆匆要關上店門的商家，些許還在推著攤販輪車的老闆，見一老伯淋雨奮力的推著卡進新生泥濘中的車，日爍請千草子暫時撐著傘，自己到了雨中，一把將卡住的車輪抬起——另一雙手出現，跟著他一起推著車，綠眸頓時閃過驚異。
「殿下……！？」
千草子將傘給了老伯，並沒有自己呆站在旁邊看著日爍動手，大粒的雨水很快將她打溼，千草子不是很在意，對日爍說：「伯伯說他家在街角而已，動作快點就可以了。」
兩個人一起，動作快得很，到了老伯家，老伯見到沒有觸角的千草子，雖然困惑，但是他們都認得這陣子一直在巡視的日爍，因此還是按著日爍的吩咐，什麼也沒問，只忙碌著和他的老伴要給他們擦拭水珠的毛巾與熱茶，兩位老人家連連道謝，而或許是因為沒有擺架子，老夫妻僅僅在最開始的時候感到緊張，後頭便放開了似的，直接在兩人面前碎嘴表達對彼此的關心，在父母生前便已經習慣的千草子，邊安靜喝著茶，邊聽著老夫妻一言一句的說著日常那些柴米油鹽的事情，腦海裡一一記著那些細微的訊息。
日爍正坐在千草子身側後邊的位置，隱諱地表示著身前之人地位在他之上，也不讓兩位被千草子要求坐下的老夫妻感到過於有壓力，靜靜的聽著，也分神注意著四周警戒著。
待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乾，兩人告別了老夫妻，在幾間尚開著門的店舖之間又轉了幾圈，看到現在，千草子大略明白了這裡的生活其實還沒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不過那股卑微的氣味倒是很濃厚，這大約是日常見了其他蟻族，都沒辦法得到多少尊重的緣故。
更重要的是，物資屢屢被扣這件事。
如果對象不是那對憨厚老實的老夫妻，恐怕他們倆都無法得知物資被扣，方才進門的幾間店，也都有一些零碎的貨品不足。
「日爍，你知道他們的物資會被扣下的事情嗎？」
「巡視時，巨山蟻國也送過物資，在下檢查過清單，送來的東西與名單都能對上，數量也無一缺漏。」日爍一邊引著千草子繞過一處泥坑，一邊回想著當時的情況：「看來他們並不打算讓這件事情曝光，食用醋不足一事，在下認為、並非巧合。」
麵粉、食用醋、鐵器、棉料……全是一些偶爾少給無所謂的東西，可日積月累之下，一旦爆發災難，但凡發生任何一場大旱、大水，甚至蟻蟎蔓延，就足以使這個國家一夕之間覆滅。
由此可知，對方很精細的設想過，知道這點程度，軟弱的蟻后只會得過且過的放行，而只做短期巡視的日爍一時也不會覺察何處不妥，如若沒有千草子誤打誤撞的出現在這裡，這個計畫很可能在蟻蟎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經宣告成功——因為就連物資最為豐沛的宮中，對抗蟻蟎的醋也完全不足，更不要說宮裡多數的人根本不識蟻蟎這東西了。
「藏得很深啊……」
千草子摸著下巴，沒想到連在異世界，這些鉤心鬥角依然存在，她原先還想著這裡可能是以弱肉強食為原則，可照著這個情勢，這已經不只是弱肉強食了，這是極為陰毒的要把長腳家蟻國給送下地府。
既然物資被扣不是第一回，那麼只要往舊有的紀錄找，肯定找得到缺少東西的清單，日爍提議：「殿下，不如先從後門進關，在下將過去幾次的領貨清單都提出來看。」
「範圍再大一些，把去年的都找出來。」
「是。」
想到了什麼似的，千草子停下腳步，「啊」了一聲：「進去之後，請裡面的侍衛幫我找紀錄，你先幫我做一件事。」
聞言，日爍點頭應著：「是。——殿下有何吩咐？」
*
厚厚數疊的領貨清單幾乎掩埋了千草子的身影，旁邊的四位侍衛無不戰戰兢兢的，因為方才他們收到了日爍的交代，眼前這位召喚者殿下的命令與指示務必要遵守，每個人都挾著不安與緊張，這是他們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召喚者啊！聽說召喚者個個都很難相處，不知道千草子會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他們會不會說錯一句話、一個小舉動就惹怒了她呢？
專注在檢查清單內容的千草子，下意識地想要拿起筆作紀錄，一停頓，發現這裡並非自己的書桌，右手邊只有一疊已經看過的清單，愣了一會兒，準備自己動手清理出一個空間、再向侍衛要紙筆時，一雙手伸出，將那疊清單挪走，並且擺上了一本翻開的空白名冊，遞了一枝已沾墨的小楷用毛筆給她。
「殿下，」日爍微微彎著腰，在千草子的身側望著她，「可是看出什麼了？」
千草子接過那枝筆，直勾勾的回視日爍：「你動作、真快啊。」
她記得自己請日爍幫忙的事情，地點應該離這裡挺遠的啊？
日爍淡淡一笑，背後的雙翅輕輕一振：「殿下過譽。」
看到日爍示意般的振下翅膀，千草子眨巴了下那雙黑眼，理解的點點頭。她都忘了對方能飛這事了。
「……所以你淋雨飛過去的嗎？」
「一點小雨，不成問題。」溫和的笑意浮上唇邊，知道千草子大概會問，他甚至把身上與髮裡的水珠都擦乾，將瀏海重新往後夾起才過來的。
說的也是，紅火蟻本來就是可以抵禦洪水的物種，區區的滂沱大雨，怎麼可能會對這傢伙造成問題呢。
掃視一回，看日爍身上的確沒有濕淋淋的，千草子就不再多問：「總之，我先把它們寫下來。」
「是。」
很自然的，日爍拿起了墨條，在千草子身邊靜靜的磨起墨來，千草子也沒理他，聚精會神地寫著自己的東西，日爍綠眸一抬，溫和的用眼神讓侍衛們都先下去休息，那四個侍衛立刻悄無聲息地離開，連關門都沒發出一絲聲響。
過了好一陣子，紅髮間的觸角輕輕擺動，日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而千草子沒有抬眼，似是還在專心於紙上的內容，在門被緩緩打開時，侍衛小心翼翼的用信息素確認自己可否出聲，日爍微一搖頭，對方便再傳了一回信息。
——信息裡是「巨山蟻國的人來了」。
在侍衛闔上門板後，日爍一直等到千草子停筆，才開口提醒對方：「殿下，他們到了。」
因為他知道，千草子肯定也有感應到信息，不做應答，只是有其他打算。
「嗯——去見見他們。」
停筆的瞬間，日爍接過了毛筆，替千草子擱置在硯臺旁的筆架上，順手將已寫了字的名冊攜上，邁步替起身的千草子開門。
在走去清點貨物處時，千草子木著表情說了一句：「……你做得太細緻了。」
日爍有些困惑，側過臉問：「殿下此話何意？」
「感覺你都知道我下一個動作要做什麼……」千草子瞇起眼經，汗顏道：「有點詭異啊這個，可不可以剛好就好？」
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的大腦裡被你安裝了什麼感應程式！不要讓我再對你的能幹刷出更高一層的羨慕忌妒恨了！要是我在公司裡也有像你這樣的組員，我的工作絕對可以少八成以上！八成！！
然而日爍只是苦笑：「殿下所說、那所謂『剛好』，是以殿下的標準，還是以在下的標準？」
「……我的。」
「在下會盡力。」
說歸說，你還不是伸手幫我開門了。
千草子默默眼角抽動，死魚眼的嘆氣後，跨進了那道日爍替她開好的門，對於日爍這明擺著沒有要配合的舉動，千草子決定當作沒看見，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日爍牽著鼻子走了，只要不是太超過，連換衣服什麼都要侍女幫忙的話，她還是勉勉強強可以忍耐的。
房內，四名侍衛正在和巨山蟻國的人說話，那衣服一瞧便知道對方非本國人——長腳家蟻國的衣飾是東方古裝風格，日爍身上亦同，然而那一位巨山蟻民卻身穿著宛如西方士兵一般的白色軍服，一條橙色系帶自左肩斜配至右邊腰間，與侍衛的褐色武服相較，明顯精細不少。
「紅火蟻閣下！」
對方先注意到了這邊，立刻笑容滿面的朝兩人邁步，然而日爍眉頭輕輕皺了下，掛著沒有溫度的表面功夫笑容迎著他的視線，同時語氣溫和的對身邊的千草子介紹道：「殿下，這位是巨山蟻國負責分派物資的文部侍郎，前幾次送物資時，在下見過面。」
千草子一點頭：「初次見面。」
見日爍第一時間竟不是與自己對話，文部侍郎這才把目光放在千草子身上，瞧她沒有觸角，身上衣著比起自己還有些精緻，而且那費洛蒙……雖是平穩的忍冬花，卻隱約有著一股血氣，種種跡象顯示眼前的女子身分不簡單，這才連忙對她行禮：「小官有眼無珠，敢問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這位是千草子殿下，是前幾日才來到這裡的召喚者大人。」一旁的千草子黑眸閃動，正觀察著眼前的文部侍郎，日爍便開口替她做了介紹。
召喚者？文部侍郎閃過一抹震驚，但久經官場使他沒幾秒便掩去了那失禮的神情，堆起滿滿的笑容：「原來是召喚者殿下！小官失敬！小官是巨山蟻國的文部侍郎，專門負責長腳家蟻國的物資派送。」
千草子問：「嗯，那麼我可以看一看這次的物資嗎？」
「這個當然，殿下這邊請——」
文部侍郎帶著兩人到了堆成山的木箱前，頗有自信的一擺手道：「這邊便是這次送予長腳家蟻國的物資。」
仰頭望著高塔般的木箱子，千草子歪頭給日爍遞了一個眼神，日爍無聲領會，直接伸手抽走了文部侍郎手中的清單，在對方吃驚的呼聲中振翅飛到空中，開始核對起清單內的物品。
跟著抬眼瞧日爍在木箱間穿梭飛行的身影，文部侍郎揚起自信燦爛的笑容，要知道，面對這種情況，他可是早有準備，知道這次計畫會有紅火蟻國的人來巡視，這次的物資全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他自然是數量全對上才送來，斷然不會給予任何被逮住自己國家擅自扣留物資的機會。
就算是召喚者，只不過是前幾天才來到這裡，想必過不久就會因為蟻蟎爆發而被紅火蟻副官帶回紅火蟻國去，他根本不必擔心事跡敗漏。
日爍優雅的降落在千草子身側，把手中的清單遞給千草子：「在下核對完，確實無一缺漏。」
「這麼多的東西，能夠數量齊全又沒缺少，你的能力很好。」
「非常感謝殿下的稱讚，這都是小官該做的。」
聞言，文部侍郎欣喜的對著稱讚自己的千草子漂亮的躬身作禮，看來自己似乎有機會取得召喚者青眼，文部侍郎笑得更加迷人：「萬一殿下有任何需求，也都能夠與小官說，小官必定盡力完成。」
聽到這句話，千草子輕輕眨了下眼，似笑非笑的開口：「這樣啊，那我的確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不管是什麼，小官都會為殿下完成。」
千草子點點頭，而日爍則拿出了那本名冊，遞給了文部侍郎：「那這些——可以麻煩你盡快幫我們送來嗎？」
「這當然……」笑著翻開名冊的文部侍郎，越是察看裡頭的項目，笑容就越是僵硬，那些東西、那些東西……
「我的故鄉有句話，叫『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當他僵笑著望向千草子的時候，千草子只是雙手背在身後仰望著那層層疊疊的木箱，而她身側的日爍，正把手輕輕放在腰間的劍把上，對著他露出毫無溫度的微笑。
「所以——借了你們的東西，麻煩你想個辦法，盡早還回來才好喔。」千草子說。
他抬頭仰望著已經開始落下雨滴的天空，身上的衣料一點一點的被雨的冷意浸濕，鮮紅色的髮絲逐漸增加了雨的重量，漸漸的貼伏在他的耳緣和臉頰上。
啊、髮夾！
連忙把頭頂的髮夾取下，率先吸飽雨水的瀏海落在眉眼間，紅火蟻用尚未浸到雨水的乾燥袖口擦拭了下那枚黑色髮夾，接著仔細地將它收進了衣服夾層的暗袋裡。
「……幸好還沒沾上水。」他撫了撫胸前放著髮夾的位置，揚起微笑。
而這個小心翼翼的畫面，正巧被打開窗戶、準備喊他進屋的千草子撞見了。
那只是個很普通的髮夾。尊貴的紅火蟻先生，請不要用這麼可怕又極端的態度對待它，不要用那種它是鑲金了還是鍍銀了的方式收藏它好不！要是我產生了那只是個十元二十根一包的便宜貨的強烈罪惡感怎麼辦？我再說一次！那只是個便宜貨髮夾！掉了都不會有人特地去找的那種！！
於是她沉默地在心裡一陣瘋狂吶喊後，露出了死魚臉：「你……在做什麼？」
轉頭即見千草子頂著整頭尤濕的長髮從打開的窗戶後探頭，紅火蟻連忙道：「殿下！不將頭髮擦乾不行的，毛巾的話、在下應該放在——嗚！」
未出口的話被鋪面蓋上的毛巾擋了個嚴實，紅火蟻愣愣地將那條毛巾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只見千草子用手甩了甩自己尚淌著水滴的黑色髮尾：「比起我，你更需要毛巾吧？別在外面淋雨了，快點進來。」
別站在外面淋雨好嗎，搞得像是自己被虐待一樣，下雨了就換個地方守門啊。
「……是。」
跟著千草子的腳步進了接待會客的書房，紅火蟻簡易的把頭髮上的水珠拭去，放了信息素通知守在外頭的侍女們送飯過來，端坐於書桌前的千草子用著他所準備的厚重毛巾拍著烏髮，眼凝著擺於桌上的西院草圖。
一股較為強烈的信息素回傳過來，紅火蟻側過頭，透過窗子望向被他限制只能立於長廊上的雜役，綠眸溫和凝視，給了對方一個「知道」的表情，便看著那名雜役快步退下。
聽起來蟻蟎已經被控制住了。
剛才那股信息素，千草子也感應到了，那名雜役說的是「已經無礙」，在這個節骨眼上，唯一有辦法稱得上「無礙」的，除了蟻后，便是那些受到蟻蟎感染的宮人。
「殿下，通鋪屋的人已經全數救治，那些早早被殿下救下的雜役和侍女，都在體力恢復、神志清醒之後一併投入了拔除蟻蟎的工作，因此蟎蟲並沒有擴散出去。」說到這裡，紅火蟻欣慰的笑了：「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受害程度降到最小，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其他地方呢？」
「確認過了，除去西院，其他宮的僕役都沒有受到蟻蟎感染。」
穿越後第一個關卡，以現在的結果來看，似乎是六十分及格的樣子。
輕輕吐了一口氣，千草子用手托著下巴道：「也就是說，這次勉勉強強，有驚無險。」
「與其說是勉勉強強，在下倒覺得是對方完全沒有料想到殿下會出現在這個國家，如果有把殿下考量在內的話，大概就不會使用這種招數。」
沒有人可以預測召喚者出現的時間與地點，千草子殿下正巧落在召喚了自己的長腳家蟻國，這是一個天大的幸運，對於剛被殿下所拯救、暫且逃離了蟻蟎危機的長腳家蟻國，更是如此。
千草子搖了搖頭。
「他們特地挑在你巡視的時候出手，讓蟻后在招待你的時候中毒，蟻后中毒這種事你一定會回國通報，再在你離開之後讓蟻蟎擴散，依照目前這種蔓延的速度，等你回來，這裡恐怕已經成為殭屍帝國了。」畢竟某些涉及陷害跟暗殺的遊戲裡或多或少都有這類的情節，既然會故意選在巡視民情的重要時刻，本意應該就是想讓紅火蟻在回稟女王的時候，言語中以「這個國家價值低廉足以放棄」這樣的負面評價佔多數吧。
只是很不幸的，這一次他們的對手不是軟弱的長腳家蟻蟻后，也不是行動被預測的我，而是無辜被召喚到這個世界裡，對蟻蟎有所認知的千草子殿下。
紅火蟻垂眸道：「沒想到連在下的一切行動也都在他們的算計裡。」
「不過走到這一步，他們的計畫算是全被我們打亂了。」
刺殺蟻后被阻止、蟻蟎也沒從宮中擴散出去，紅火蟻也沒有回國，最糟糕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如果按照正常的遊戲發展，這個時候敵人通常會暫時消停一陣子，所以我應該會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可以自由行動才對。
自由行動的話，當然是先看看這個地方，至少產生點感情交集，做起事來才會比較有動力。
雖然自己到底能不能跟這裡產生什麼感情，這點也是有疑慮的。
這樣想著，千草子將視線移到桌前站得筆挺自然的紅火蟻，微濕的紅髮給那張本就好看的面容捎上些許朦朧的霧氣，在對方狐疑的歪頭之前，她接著說了下去：「既然緊急狀況已經排除，那麼就要想好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殿下有何打算？」
「我來到這裡是為了提高長腳家蟻的地位，所以我應該先去看一看他們到底狀況多糟。」
紅火蟻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她會這麼說：「殿下想親自到宮外去看一看也屬正常，只是殿下的身分恐怕會成為他們掩蓋實際情況的主因。」
「我醒來後還沒出去過，大部分的螞蟻應該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千草子沒想太多：「應該換一下衣服就夠了。」
然而，紅火蟻卻搖頭。
「微服出巡，向來是體察民情的好方法，可殿下目前並不適合這麼做。」
欸？為什麼？不會又是什麼「殿下地位崇高不適合」這種麻煩的理由吧？
彷彿看懂了千草子的表情，殿下似乎忘記了這裡並非她的故鄉似的，很自然地把他們也同化了吧，紅火蟻露出有些為難的苦笑，歪著頭，伸手指了指自己頭頂紅髮間的兩根觸角，還稍微動了動，讓千草子能夠注意到它們。
沉默好一會兒，慢慢用手扶額，千草子發出毫無高低情緒起伏的三個字：「……我忘了。」
微服出巡什麼的，那是建立在長得差不多的情況下啊。自己又還沒演化成為螞蟻，哪來的觸角讓她假裝是蟻族微服出巡啊？而且看了這麼多隻螞蟻，連蟻后都是磐著髮讓觸角直接露出來，可以判定蟻族並沒有以布料、衣物隱藏觸角的習慣。
「在下知道殿下忘了。」留意到侍女已經接近小院，紅火蟻側過身擺手，發出同意她們端菜進廳內的信息，一邊繼續向千草子說明：「殿下不太清楚這兒的種族差異，因此在下在回國時亦向女王求得了殿下身邊的協助權，以防萬一殿下因誤觸忌諱而發生意外。」
「說起來，你回去之後跟女王說了我的事情。」
「女王聽完殿下被召喚來的原因，便同意讓在下從旁協助了。」
真的是很機靈的傢伙……我還沒有開口請求幫助，他就已經自己向女王要了協助權嗎？
「你能幫忙，我是很樂意啦……不過你本來的工作怎麼辦？」總不能全都丟著不管吧。
紅火蟻溫和莞爾：「殿下不必擔心，在下於紅火蟻國的職務並非要職，並沒有那麼繁重，兩三月處理一回也是綽綽有餘。」
並非要職？兩三個月處理一回？這傢伙不是第一皇子的輔官嗎？還是說因為還沒成為蟻王，所以就不算重要了？
有點放棄去思考這些，千草子盯著紅火蟻頭頂那兩根觸角，既然有空閒、對方也願意幫忙了，那麼她就要來做目前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更新腦袋裡對於蟲子的知識。
異世界的蟲族有哪些、各自的文化是什麼、目前的國際局勢又是什麼，這些重要的資訊她一概不知，然而、唯有正確的理解這個世界，千草子才有可能重返原來的生活。
「殿下，膳食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
清楚的瞧見了紅火蟻停頓了一下，在對方開口說話之前，千草子站起身走到放好菜的圓桌前：「我說過了，我不會用高高在上的方式說話。」
「……在下明白，只是有些不習慣，想必在殿下身邊跟久了，會好的。」
紅火蟻略微困擾又不得不接受的氣味讓千草子決定無視他的停頓，招手示意對方在他正對面的位置坐下，可紅火蟻只是眨了下那雙足以令在場侍女心動的眸子，沒有任何動作，但是千草子也有所應對，她彎了身子、稍稍繞開了擋住視線的紅火蟻，直接對著那排站在門口等待指令的侍女說：「給他準備吃的，現在，快點。」
「殿下、這——」
千草子這回甚至用手比了比外頭的方向，眉頭一挑：「快點。要是慢了，你們都要一起進來陪我吃。」
既然這麼喜歡玩階級制度，那就用階級制度來威脅她們，很簡單的道理。
「……是！奴婢們這就去！」含淚給了紅火蟻一個她們也無法反抗的眼神，所有侍女拎起裙襬急忙跑向廚房，留下有些錯愕而制止不得的紅火蟻，單手捋了捋沾著水氣的額髮，放棄似的嘆氣：「殿下，這於禮不合。」
「我是要聽你講正事。」千草子絲毫不退讓。紅火蟻長這麼高，若是站旁邊說話，她還得一直抬頭看，光想想脖子就已經覺得酸了。每吃一口飯就要抬頭看一眼，紅火蟻身子又比千草子高上一顆頭，讓她整頓飯都這麼辛苦的吃著，這種事她才不做呢。
實在沒辦法，紅火蟻在千草子指定的位置正坐下來：「殿下想知道什麼？」
「從你知道的國家有多少開始吧。」
一頓飯下來，千草子算是惡補了不少知識，在這個世界裡，蟲族不計其數，但是在國際間具有較大話語權的大約六族——佔領大部分天空的蜂族，遍布各地森林據守的螳螂族，作為水域首領的蜻蜓族，行部落分居的獨角仙族，武力至上的蜈蚣族，以及在蟲族之間以國際法院身分存在的蜘蛛族，而蟻族算是近幾年才依靠龐大的族群數量與自給自足的能力，慢慢於國際上擁有一些說話權。
至於雄雌性，就如同千草子認知的男人與女人一樣，並沒有因為本質是蟲子而有所變化，面前的紅火蟻便是最好的例子，在她的世界裡，螞蟻裡面的雄蟻可是除去交配以外都不會出現的存在呢，這個世界卻有著由蟻王而非蟻后統治的國家。
千草子道：「這一點倒是很不一樣。」
紅火蟻補充：「其實由蟻王和蟻后統治，兩者之間還是有差別的。」
由蟻后統治的國家，蟻民會相對安定，數量也比較龐大，一般來說、國家想要穩定成長，都是蟻后為最佳選擇，也因此、像長腳家蟻國和紅火蟻國這兩個習慣以蟻後作為統治者的國家，在擇選下任蟻后的時候，多半是以皇子的皇子正妃為第一首選，若是蟻后並沒有生下皇子，那麼便是由第一皇女、也就是嫡公主繼承。
「那下一任蟻王怎麼選的？」
「各國的皇子中，誰獲得最多蟻民的認同，誰就能安定國家。」紅火蟻簡潔的說明：「蟻王作為統治者的國家，在民心上無法像蟻后制那樣安穩，因此蟻民的認同感，就是他們最重要的依據。」
也就是說，是男人和女人兩邊同時進行的世襲制啊。
聽到這裡，千草子的腦海浮現了疑惑，如果是這樣的話，蟻后基本可以說是失去她原本負責繁衍全巢後代的重責大任了，那以後的工作不就只剩下管理國家而已了嗎？長腳家蟻蟻后那裙襬下的龐大腹部頓時掠過了千草子的腦中，這不太對啊，都已經放給人民自己繁衍了，那個巨大的腹部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單純的符合螞蟻構造？也太純粹裝飾性了吧。
腦內一陣吐槽後，千草子突然深深感覺自己對於蟲子的認知必須大大做些標準上的更改，決定直接把那些已知的事項做為參考，千草子想自己有必要再做一本蟲子的紀錄冊，而且是以這裡的蟲族做標準，那些在原世界裡關於蟲子的常識，她得捨棄掉才行。
潔白的湯匙舀起一杓熬煮得綿密的豆沙，千草子瞧眼前的紅火蟻優雅的叉起盤中最後一口的切塊瓜果送入口中，想起了一件對她而言或許會在日後成為困擾的事情，隨口問了：「……你們沒有名字，對吧？」
相處到現在，千草子唯一喊得出口的也只有蟻後跟紅火蟻，剩下的全都是用「你」或「你們」代替了，但是說實話——
超級不方便，要叫誰都得等對方跟自己對上眼才行。
「是。」紅火蟻放下叉子，正座說：「蟲族之間依靠費洛蒙識得彼此身份，因此並不需要姓名，但是這些年也有些身份貴重的蟲族會給自己取名，這似乎是從已經來到這裡已久的召喚者們流傳出來的。」
「畢竟召喚者本來都是從以姓名作為自我介紹開頭的世界來的，取名字這習慣從他們身上來很正常。」右手輕輕托著下巴，想了一想，千草子側著頭對紅火蟻道：「你沒名字有點麻煩。」
「咦？」意識到千草子的意思，紅火蟻溫和的笑笑：「目前殿下身邊只會有在下一名紅火蟻民，應該是不成大礙的。」
「不對，很麻煩啊！」千草子用湯匙在空中揮了揮，忍不住面無表情的抱怨起當她要單獨傳指名訊息給紅火蟻的時候，自己不知從何說明的尷尬：「萬一你又有事情要回國處理，我要怎麼跟你們那邊的人說，我有急事要找『紅火蟻』，而不是隨便一隻紅火蟻？」
彷彿看見了千草子當時頭頂滿是不知如何解釋的烏雲，紅火蟻一時語塞，想起自己並沒有與千草子做長途聯絡用的費洛蒙連結——何況千草子似乎也並不習慣使用信息素溝通——紅火蟻頓時間還真想不出該怎麼解決千草子所說的這個狀況；見到紅火蟻這番模樣，千草子嘆口氣，不就是取個名字而已，哪有這麼困難。
「你們不會連取名字都有地位高低要求吧？」
「這倒是沒有，只是單純日常不需要罷了。」
「那麼為了我的日常生活著想，麻煩現在給自己想一個名字。」
「可、這突然要在下給自己取名字……」
紅火蟻苦惱了起來，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面臨這種被迫替自己想一個名稱的窘境，雖然取名不分地位高低，但是這種事依照風俗習慣，都是貴為皇族的蟲才在做的事情，他一個輔官給自己取名字，難免會惹來一些閒言閒語，他自己是無所謂，可紅火蟻身為第一皇子的輔官，他不能不為第一皇子的立場著想。
這個味道、聞起來也太糾結了，這傢伙真的非常困擾啊。
空氣中隱約散出一絲墨水香，千草子聞到了那藏於墨水香氣裡的為難，黑眸輕睞，目光滑過紅火蟻那一頭紅髮，總是掛著暖陽般的笑顏，那兩個字便浮現於心頭。
「……日爍。」
微微一怔，紅火蟻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千草子的話，她是在給自己賜名。
「既然名字是為了我喊著方便才要的，那就我取吧。」而且你那個困擾的氣味都有點干擾到我吃飯了。千草子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口團子，「日月日、火樂爍，日爍，這名字如何？」
「——日爍……」他立刻起身單膝跪地，胸口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激，千草子肯定是感應到了他在困擾，所以索性替他做了這件事：「多謝殿下賜名，在下很喜歡！」
「好了、快起來……」突然被一個長著觸角的帥哥單膝下跪，她心裡可是會很複雜的啊，自己到底應該要開心還是覺得微妙呢。
「是。」
「既然飯都吃完了，就回西院去吧，稍微看一下他們的狀況。」
「在下立刻安排。」
觸角一動，散發了信息素的他，喚來了等候一陣的侍女收拾碗盤，起身為千草子領路。
日爍。日爍。日爍。
他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這是殿下贈與他的，第二樣的珍貴之物。
第二樣證明他並非一無是處的珍貴之物。
*
重新踏進通鋪屋前的院子，這裡已經在紅火蟻使用信息素聯絡的指令下，變得井然有序，甚至搭起了遮雨用的簡易竹棚子，將宮人區分成輕症、重症分開安置，並且以醋液在通舖屋外圍淋上一圈作為防護，千草子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那三位身穿黑色常服的男人；雖然與身側的紅火蟻——日爍相比，他們的衣飾依舊簡樸太多，但是也看得出來他們三個並非一般的僕役。
「殿下，那三名是宮裡能夠撥出空來的醫官。」
瞧千草子的目光停留，打著傘的日爍開口向她說明自己的規劃，用於染蟎者的醋水，用量以杓為單位做計算，以求不浪費任何的醋，宮裡的醫官只有五名，他留下了平日裡最常給蟻后照護身子的一位，又保留了一位預防其他宮裡有急症，剩下三個全撥到這裡來幫忙；整個西院用通鋪屋作中心，往外畫作三圈，內圈為感染區，已經進到內圈的人不得跨出內圈的範圍，中間的緩衝圈主要作為消毒與檢查是否染蟎的區域，外圈則是與其他宮的僕役領取糧食、藥品與醋的地方，唯有花園裡通往各宮的那條大路可領，其他長廊與小徑皆封鎖，禁止人員通行與逗留，並且在避免蟻蟎竄逃的考慮下，耗費了五大甕，在外圈的邊界以醋畫成了阻擋牠們離開的結界。
日爍的劃分很簡單暴力，直接阻斷了西院內外的人員流動，也阻斷了蟻蟎跑出西院的可能，這樣施行的結果便是蟻蟎傳染的情況被及時控制下來。
知人善用，果然省心省事。面前的雜役與醫官們有條不紊對染蟎宮人進行著照護，千草子很慶幸自己並沒有把阻止蟻蟎擴散這事攬在身上，依照這國家除蟎的重要資源匱乏的前提條件，日爍已經是做得十分完美了。
「你真是辛苦了。」這是聽完一系列安排之後，千草子唯一的感想。
「份內之事。」
雜役與侍女們在見到千草子的第一刻，便會福身行禮，但是他們像是說好了不多作停留，行完禮就會立刻回去做手頭的活，千草子瞥了身側的日爍一眼：「你交代的？」
日爍點點頭：「這是在下能想到最好的方式。」
千草子微微瞇起了眼睛，眼角還抽了兩下，這個做法、該怎麼說呢，雖然說不上完全沒有高低，不過把這禮當作是他們在單純打招呼的話，倒是可以接受。很巧妙的踩在千草子可以接受的底線邊緣，既沒有違背蟻族的禮法，也沒有給她帶來過多的階級感，日爍的辦法很靈活，也很聰明。
只是太聰明了，會讓她有點害怕，自己以後是不是會越來越來呼嚨他了。
瞧著西院已經穩定下來，千草子只是提醒眾人一句「記得休息」，日爍在她踏出竹棚的前一刻迅速的為千草子撐起傘，步伐剛好，不近不遠。
「此刻出宮，較不顯眼。」
雨傘能遮掩視線，何況大雨滂沱，想要比較不顯眼的出門，是最好的時刻。
千草子應聲：「除了外面，順便去一趟領貨的地方。」
略一思索，日爍在腦中安好路線：「那麼、先去茶館和市集，到盡頭時轉條街便是領貨的關門，正好能對上巨山蟻國分送物資的時間。」
出了宮門，外頭人煙稀少，只剩下急匆匆要關上店門的商家，些許還在推著攤販輪車的老闆，見一老伯淋雨奮力的推著卡進新生泥濘中的車，日爍請千草子暫時撐著傘，自己到了雨中，一把將卡住的車輪抬起——另一雙手出現，跟著他一起推著車，綠眸頓時閃過驚異。
「殿下……！？」
千草子將傘給了老伯，並沒有自己呆站在旁邊看著日爍動手，大粒的雨水很快將她打溼，千草子不是很在意，對日爍說：「伯伯說他家在街角而已，動作快點就可以了。」
兩個人一起，動作快得很，到了老伯家，老伯見到沒有觸角的千草子，雖然困惑，但是他們都認得這陣子一直在巡視的日爍，因此還是按著日爍的吩咐，什麼也沒問，只忙碌著和他的老伴要給他們擦拭水珠的毛巾與熱茶，兩位老人家連連道謝，而或許是因為沒有擺架子，老夫妻僅僅在最開始的時候感到緊張，後頭便放開了似的，直接在兩人面前碎嘴表達對彼此的關心，在父母生前便已經習慣的千草子，邊安靜喝著茶，邊聽著老夫妻一言一句的說著日常那些柴米油鹽的事情，腦海裡一一記著那些細微的訊息。
日爍正坐在千草子身側後邊的位置，隱諱地表示著身前之人地位在他之上，也不讓兩位被千草子要求坐下的老夫妻感到過於有壓力，靜靜的聽著，也分神注意著四周警戒著。
待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乾，兩人告別了老夫妻，在幾間尚開著門的店舖之間又轉了幾圈，看到現在，千草子大略明白了這裡的生活其實還沒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不過那股卑微的氣味倒是很濃厚，這大約是日常見了其他蟻族，都沒辦法得到多少尊重的緣故。
更重要的是，物資屢屢被扣這件事。
如果對象不是那對憨厚老實的老夫妻，恐怕他們倆都無法得知物資被扣，方才進門的幾間店，也都有一些零碎的貨品不足。
「日爍，你知道他們的物資會被扣下的事情嗎？」
「巡視時，巨山蟻國也送過物資，在下檢查過清單，送來的東西與名單都能對上，數量也無一缺漏。」日爍一邊引著千草子繞過一處泥坑，一邊回想著當時的情況：「看來他們並不打算讓這件事情曝光，食用醋不足一事，在下認為、並非巧合。」
麵粉、食用醋、鐵器、棉料……全是一些偶爾少給無所謂的東西，可日積月累之下，一旦爆發災難，但凡發生任何一場大旱、大水，甚至蟻蟎蔓延，就足以使這個國家一夕之間覆滅。
由此可知，對方很精細的設想過，知道這點程度，軟弱的蟻后只會得過且過的放行，而只做短期巡視的日爍一時也不會覺察何處不妥，如若沒有千草子誤打誤撞的出現在這裡，這個計畫很可能在蟻蟎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經宣告成功——因為就連物資最為豐沛的宮中，對抗蟻蟎的醋也完全不足，更不要說宮裡多數的人根本不識蟻蟎這東西了。
「藏得很深啊……」
千草子摸著下巴，沒想到連在異世界，這些鉤心鬥角依然存在，她原先還想著這裡可能是以弱肉強食為原則，可照著這個情勢，這已經不只是弱肉強食了，這是極為陰毒的要把長腳家蟻國給送下地府。
既然物資被扣不是第一回，那麼只要往舊有的紀錄找，肯定找得到缺少東西的清單，日爍提議：「殿下，不如先從後門進關，在下將過去幾次的領貨清單都提出來看。」
「範圍再大一些，把去年的都找出來。」
「是。」
想到了什麼似的，千草子停下腳步，「啊」了一聲：「進去之後，請裡面的侍衛幫我找紀錄，你先幫我做一件事。」
聞言，日爍點頭應著：「是。——殿下有何吩咐？」
*
厚厚數疊的領貨清單幾乎掩埋了千草子的身影，旁邊的四位侍衛無不戰戰兢兢的，因為方才他們收到了日爍的交代，眼前這位召喚者殿下的命令與指示務必要遵守，每個人都挾著不安與緊張，這是他們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召喚者啊！聽說召喚者個個都很難相處，不知道千草子會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他們會不會說錯一句話、一個小舉動就惹怒了她呢？
專注在檢查清單內容的千草子，下意識地想要拿起筆作紀錄，一停頓，發現這裡並非自己的書桌，右手邊只有一疊已經看過的清單，愣了一會兒，準備自己動手清理出一個空間、再向侍衛要紙筆時，一雙手伸出，將那疊清單挪走，並且擺上了一本翻開的空白名冊，遞了一枝已沾墨的小楷用毛筆給她。
「殿下，」日爍微微彎著腰，在千草子的身側望著她，「可是看出什麼了？」
千草子接過那枝筆，直勾勾的回視日爍：「你動作、真快啊。」
她記得自己請日爍幫忙的事情，地點應該離這裡挺遠的啊？
日爍淡淡一笑，背後的雙翅輕輕一振：「殿下過譽。」
看到日爍示意般的振下翅膀，千草子眨巴了下那雙黑眼，理解的點點頭。她都忘了對方能飛這事了。
「……所以你淋雨飛過去的嗎？」
「一點小雨，不成問題。」溫和的笑意浮上唇邊，知道千草子大概會問，他甚至把身上與髮裡的水珠都擦乾，將瀏海重新往後夾起才過來的。
說的也是，紅火蟻本來就是可以抵禦洪水的物種，區區的滂沱大雨，怎麼可能會對這傢伙造成問題呢。
掃視一回，看日爍身上的確沒有濕淋淋的，千草子就不再多問：「總之，我先把它們寫下來。」
「是。」
很自然的，日爍拿起了墨條，在千草子身邊靜靜的磨起墨來，千草子也沒理他，聚精會神地寫著自己的東西，日爍綠眸一抬，溫和的用眼神讓侍衛們都先下去休息，那四個侍衛立刻悄無聲息地離開，連關門都沒發出一絲聲響。
過了好一陣子，紅髮間的觸角輕輕擺動，日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而千草子沒有抬眼，似是還在專心於紙上的內容，在門被緩緩打開時，侍衛小心翼翼的用信息素確認自己可否出聲，日爍微一搖頭，對方便再傳了一回信息。
——信息裡是「巨山蟻國的人來了」。
在侍衛闔上門板後，日爍一直等到千草子停筆，才開口提醒對方：「殿下，他們到了。」
因為他知道，千草子肯定也有感應到信息，不做應答，只是有其他打算。
「嗯——去見見他們。」
停筆的瞬間，日爍接過了毛筆，替千草子擱置在硯臺旁的筆架上，順手將已寫了字的名冊攜上，邁步替起身的千草子開門。
在走去清點貨物處時，千草子木著表情說了一句：「……你做得太細緻了。」
日爍有些困惑，側過臉問：「殿下此話何意？」
「感覺你都知道我下一個動作要做什麼……」千草子瞇起眼經，汗顏道：「有點詭異啊這個，可不可以剛好就好？」
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的大腦裡被你安裝了什麼感應程式！不要讓我再對你的能幹刷出更高一層的羨慕忌妒恨了！要是我在公司裡也有像你這樣的組員，我的工作絕對可以少八成以上！八成！！
然而日爍只是苦笑：「殿下所說、那所謂『剛好』，是以殿下的標準，還是以在下的標準？」
「……我的。」
「在下會盡力。」
說歸說，你還不是伸手幫我開門了。
千草子默默眼角抽動，死魚眼的嘆氣後，跨進了那道日爍替她開好的門，對於日爍這明擺著沒有要配合的舉動，千草子決定當作沒看見，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日爍牽著鼻子走了，只要不是太超過，連換衣服什麼都要侍女幫忙的話，她還是勉勉強強可以忍耐的。
房內，四名侍衛正在和巨山蟻國的人說話，那衣服一瞧便知道對方非本國人——長腳家蟻國的衣飾是東方古裝風格，日爍身上亦同，然而那一位巨山蟻民卻身穿著宛如西方士兵一般的白色軍服，一條橙色系帶自左肩斜配至右邊腰間，與侍衛的褐色武服相較，明顯精細不少。
「紅火蟻閣下！」
對方先注意到了這邊，立刻笑容滿面的朝兩人邁步，然而日爍眉頭輕輕皺了下，掛著沒有溫度的表面功夫笑容迎著他的視線，同時語氣溫和的對身邊的千草子介紹道：「殿下，這位是巨山蟻國負責分派物資的文部侍郎，前幾次送物資時，在下見過面。」
千草子一點頭：「初次見面。」
見日爍第一時間竟不是與自己對話，文部侍郎這才把目光放在千草子身上，瞧她沒有觸角，身上衣著比起自己還有些精緻，而且那費洛蒙……雖是平穩的忍冬花，卻隱約有著一股血氣，種種跡象顯示眼前的女子身分不簡單，這才連忙對她行禮：「小官有眼無珠，敢問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這位是千草子殿下，是前幾日才來到這裡的召喚者大人。」一旁的千草子黑眸閃動，正觀察著眼前的文部侍郎，日爍便開口替她做了介紹。
召喚者？文部侍郎閃過一抹震驚，但久經官場使他沒幾秒便掩去了那失禮的神情，堆起滿滿的笑容：「原來是召喚者殿下！小官失敬！小官是巨山蟻國的文部侍郎，專門負責長腳家蟻國的物資派送。」
千草子問：「嗯，那麼我可以看一看這次的物資嗎？」
「這個當然，殿下這邊請——」
文部侍郎帶著兩人到了堆成山的木箱前，頗有自信的一擺手道：「這邊便是這次送予長腳家蟻國的物資。」
仰頭望著高塔般的木箱子，千草子歪頭給日爍遞了一個眼神，日爍無聲領會，直接伸手抽走了文部侍郎手中的清單，在對方吃驚的呼聲中振翅飛到空中，開始核對起清單內的物品。
跟著抬眼瞧日爍在木箱間穿梭飛行的身影，文部侍郎揚起自信燦爛的笑容，要知道，面對這種情況，他可是早有準備，知道這次計畫會有紅火蟻國的人來巡視，這次的物資全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他自然是數量全對上才送來，斷然不會給予任何被逮住自己國家擅自扣留物資的機會。
就算是召喚者，只不過是前幾天才來到這裡，想必過不久就會因為蟻蟎爆發而被紅火蟻副官帶回紅火蟻國去，他根本不必擔心事跡敗漏。
日爍優雅的降落在千草子身側，把手中的清單遞給千草子：「在下核對完，確實無一缺漏。」
「這麼多的東西，能夠數量齊全又沒缺少，你的能力很好。」
「非常感謝殿下的稱讚，這都是小官該做的。」
聞言，文部侍郎欣喜的對著稱讚自己的千草子漂亮的躬身作禮，看來自己似乎有機會取得召喚者青眼，文部侍郎笑得更加迷人：「萬一殿下有任何需求，也都能夠與小官說，小官必定盡力完成。」
聽到這句話，千草子輕輕眨了下眼，似笑非笑的開口：「這樣啊，那我的確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不管是什麼，小官都會為殿下完成。」
千草子點點頭，而日爍則拿出了那本名冊，遞給了文部侍郎：「那這些——可以麻煩你盡快幫我們送來嗎？」
「這當然……」笑著翻開名冊的文部侍郎，越是察看裡頭的項目，笑容就越是僵硬，那些東西、那些東西……
「我的故鄉有句話，叫『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當他僵笑著望向千草子的時候，千草子只是雙手背在身後仰望著那層層疊疊的木箱，而她身側的日爍，正把手輕輕放在腰間的劍把上，對著他露出毫無溫度的微笑。
「所以——借了你們的東西，麻煩你想個辦法，盡早還回來才好喔。」千草子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