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為誰
本章節 10214 字
更新於: 2022-03-21
筆尖沾著黑墨汁,紙面上一筆一劃,落成還帶著不熟悉感的字跡,看著還有些歪斜的字體,千草子帶著無奈的擰眉,筆尖離紙後,她稍稍拉開了右手袖口,那隱約的白色斑點,即便過了整整三日,依然沒有消退,唯一慶幸的是除去白斑之外,她的身體並沒有出現任何感染症狀,這才不至於被日爍所察覺。
不過這個世界沒有一般的筆,只能用毛筆寫字,真的有點麻煩。
烏雲厚厚的覆蓋著天空,帶著夏日溫度的雨仍在下著,沒有讓任何人替自己撐傘,一手打著紙傘,另一手穩穩端著托盤,背上的翅膀已經脫去,日爍一路從小廚房走了過來,從屋外踏進門檻前,將遮雨的紙傘交給唯一在門口端守的侍女,他捧著一盤新做的圓狀糕餅,金黃色的外皮上布著少許米白芝麻,而在日爍跨過門檻的同時,千草子面不改色的撫好袖子,掩住那些駭人的白斑。
見到千草子還在書案前坐著,日爍暗自皺眉,快步而去。
「殿下,稍微休息一下。」日爍將千草子手中的筆取走,擱在筆架上,又把那瓷盤放到了她面前,快手掩上那寫到一半的本子,放到千草子的左手邊去:「這本子,殿下從午時後就已經盯著了,現在都快到吃夕食的時間,殿下還這般抓著不放嗎?」
千草子瞇起黑眸子,整個人很無力:「我認識你不到一星期,你已經開始讓我覺得你比我媽還囉嗦了。」
「將在下比作殿下的母親,實在惶恐。想必殿下在故鄉的時候,被令堂深深的關愛著吧?」
與其說是關愛,倒不如說是覺得他們父女倆都一個樣,常常埋頭做事忘記時間不吃飯,雖然表現方式都是碎念。
「只是你們在碎碎念這點上很像而已。」
「如果在下的碎念有用,在下會更高興一些。」
抱怨歸抱怨,千草子還是揀一塊咬了一口,在日爍給她泡茶的時候,逕自端著那瓷盤到了吃飯用的圓桌上,見狀,他有些無奈的輕輕嘆息,將新泡好的茶水先遞給千草子,再倒了一杯給自己,於千草子對面落座。
這是千草子的奇怪習慣,如果他不從,千草子會直接繞過他,叫外面一干僕役都進來陪吃,把那群膽小惶恐的螞蟻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沒辦法、為了眾僕役的心理安寧,日爍只好犧牲自己了。
只不過,接下來的話題,可能不是殿下想聽的就是了。
「那些染蟎的宮人,」語音剛落,忍冬花香裡那股子血甜瞬間起了波動,復又歸於平靜,日爍看著面色依然稀鬆平常般的千草子,諒解的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自己未完的話接著說下去:「明日正午,長腳家蟻蟻后便要為他們舉行統一喪儀,殿下、還是不想到場嗎?」
千草子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液,像是沒聽到一樣,眼神完全不與他交會,許久之後,才冒出一句平靜的回覆:「你代替我去就好。」
雖然不知道確切的理由,但是日爍感覺得出來,千草子並非為了那些虛名等理由而不願意去參與那些僕役的葬禮,而是打從心底的不想。他聽那些在西院工作的雜役們說過了,當千草子親手替通鋪大屋門邊那名僕役點上火時,他們第一回親身感受到,總是在他們面前坦然自若、頂多無奈嘆氣的殿下,出現如此強烈的情緒。
那個情緒,順著猛然增強的、血的腥甜,附上了一抹連本人都不曉得自己已經釋放出來的信息——不想再幫任何人辦喪事。
僕役們很謹慎,沒有過問,但是當他們聽到日爍表示千草子不會出席喪儀,卻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而他,腦海中浮現了在三日前,第一次看見的、她如此憤怒的模樣。
日爍很確信,千草子當時確實正在憤怒當中。
當文部侍郎尷尬的想說些什麼力挽狂瀾,千草子只是側過臉,對著文部侍郎,於唇邊綻放一朵冰冷的笑顏,那麼冷,那麼涼,連他都差點僵直了身子,只因空氣裡那抹血腥,宛如一條毒蛇攀上了文部侍郎的雙腿,逼得對方跪下,強大的壓迫感,獨獨針對著文部侍郎,日爍卻同樣受到了影響。
恐怖。
恐懼。
想逃。
求生本能這麼告訴他,讓他有了一絲想飛離現場的衝動。
如果我是被殿下針對的那一個……
他無法想像,被盛怒的召喚者以費洛蒙壓制著,身心會是什麼感覺。
「不管花多久時間,請把東西補上。」
略為蒼白的唇瓣開合,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千草子恍若覆蓋了冰雪的神色,讓那張本就沒什麼情緒變化的臉顯得更加駭人。
打開始就缺少的、在中途訛走的、偷天換日的,全部。
顫抖著,連舌頭都打結了,文部侍郎只能機械似的點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難得從巨山蟻國來一趟,我們這邊也準備一份回禮,當作是你、如此盡心的賞賜。」
聞言,他立刻從袖口暗袋拿出了一個小木盒子,放到了千草子朝他伸出的手心裡,一句低聲而沒有冷冽的「謝謝」,讓日爍因為氣氛而緊繃的神經緩和下來,千草子的怒氣很明確,沒有遷怒,分割清楚,對他、千草子還是那樣隨和寬容的模樣。
不過——
賞賜。
這是日爍第一次聽見千草子用這種立判高低的詞彙來說話。
文部侍郎雙手接過了那小木盒,千草子很好心的替他打開了蓋子,盒內的小玻璃瓶被擦拭得晶亮,裡頭泡著一隻死透的白色蟲子,圓鼓鼓的腹部,就像是一顆圓潤的珍珠,沉在淺黃色的醋水裡。當對方看清楚手中捧著的東西是何物,下意識的就要拋出,千草子的手卻將那木盒往文部侍郎的手重重一壓,驚得他不敢動彈。
「記得要收好,」千草子淡淡的勾起嘴角,這抹笑讓文部侍郎再也無法裝作毫不知情,接著木盒的手抖得不像樣,好幾次就要讓木盒落到地上,而千草子壓著他的手,慢慢的道:「這上面承載著四十七條人命……很重的。」
四十七條人命……?
當千草子把這個數目精準的說出來,日爍微微睜大了綠眸,她的眼神被頰邊的髮絲遮擋,使他看不清楚對方,但是從那句話裡,他感覺到了。
沒有表現出來的悲傷。
沒有顯露出來的心痛。
千草子記住了,所有她沒能救到的那些人。
就算只是身分低微、素未謀面的僕役,都被殿下記在了心裡,他們的生命、有了重量。
後來文部侍郎不敢多作逗留,連連保證,向他們說了自己會盡快把東西送來,彷彿逃命一樣的離開了。
面前的千草子看上去很平靜,一口一口吃著他做的點心,喝著他泡的茶,在那張從容不迫的面容下,藏著許多沒有表現出來的情緒;知道千草子並不想被提起這些事情,日爍接過了這層氣氛,直接換了個話題:「今日看殿下寫了這麼久,能否告訴在下,殿下究竟是在寫些什麼呢?」
「稍微紀錄你們的差異,你們的構造跟我認知的昆蟲差很多。」
比如螞蟻的各種生態,還有蟻蟎的存在,提早把這些整理歸納好,對於日後也會有很大的幫助。
千草子簡單解釋了一會兒,日爍聽得很專注,腦筋也轉得很快,在聽完千草子的幾個例子之後,便開口提議讓他也參與其中,方便千草子隨時補充沒有寫上的細節。對於日爍毛遂自薦的建議,千草子並沒有拒絕,她的本意就是要依靠日爍去做這份紀錄,現在只是順水推舟的接受罷了。
「蟻后的狀況好點沒?」
「殿下放心,蟻后已經好轉,明日也會出席。」
「那、她的肚子……」
「已經恢復了。」
會意的日爍笑了笑,對方的信息素隱隱透漏著好奇,遂連帶的問了一句:「如果殿下對蟲族原型態有興趣的話,在下也是可以安排的喔?」
聞言,千草子眼角一抽,腦海閃過曾經看過的蟲型生物恐怖片、昆蟲異變成怪物的災難片,一隻涎著腐蝕性酸液,一張嘴宛如巨型收割機的蟲怪形象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她忍不住雙手抱住自己,斬釘截鐵地拒絕:「別,我沒興趣,等等我看完忍不住開始研究殺蟲劑,這蟻族滅亡的鍋就給你背了。」
從千草子不自覺放出的氣息裡,稍稍感應到了對方連想起的那些電影畫面,日爍勾起唇角,笑語:「那在下會注意別讓殿下看見原型的。」
大部分的蟲族都排斥原型示人,畢竟那模樣並不怎麼好看,蟻族在這方面倒還好,生病時也不會勉強自己維持全人形,平時也會為了行事方便,顯出一部分的蟲型態,比如他的翅膀便是如此,自然也會有極少數時刻會選擇完全恢復原型,但他知道有些外族對於自己的長相十分在意,甚至嚴格到出現了限制族人成年後,只有在新婚之夜才能現回原型的規矩,著實麻煩。
不過千草子在意的並不是這一點。
「你有機會變回原型的話,我大概也沒那餘力去觀察你了。」強大如日爍,要虛弱得被迫恢復原型,她大概也沒什麼機會活命了吧。
「殿下,要變回原型,不一定是受重傷、生重病,也是有些時段,蟲族會以原型示人。」
看著日爍那帶著為難又有些糾結要不要說清道明的容顏,千草子總感覺自己懂了那所謂的「有些時段」是指什麼時候,默默的移開視線,抿了口茶:「算了,我並不想知道你們那啥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會讓我在回去之後,每次看蟲怪電影都浮現奇怪的畫面的。
「殿下啊……」耳沿瞬間紅了,日爍忍不住用手掩面,她這樣直白的挑明,反而讓他不知道怎麼回應了。
「你自己提的,要尷尬的也是我吧?」
「……是在下失言了。」坦然面對錯誤,日爍放下了遮住泛紅臉龐的手,再度跳轉話題:「既然現在蟎疫暫緩,也得到了控制,殿下此後有何打算?」
「是有想做的事,麻煩你幫我問問女王,我能不能到其他國家轉轉。」記得日爍說過,蟻族跟千草子地位相當的人就是女王,對方又是統治整個蟻族的人,於情於理,千草子都該先做好許可確認。
說完,千草子瞧了眼外頭下個不停的雨,不忘提醒:「等雨下完再去啊。」
別接了她的委託就立刻衝出去淋雨,可怕死了。
「在下明白,不過這場雨大約明日清晨便會停止,結束喪儀後在下會返國,於夕食前歸來。」
「……其實你不用那麼趕沒關係。」
「不行,在下若是不在,殿下肯定是一碗白米飯就著醬油蛋結束一餐。」
「很好啊這樣。」
「絕對不行。」
想當然,在這場對於夕食的對抗,終究是由日爍拿下了勝利。
*
「皇子,副將,長侍衛。」
日爍的聲音傳來,副將髮間的觸角頓時豎直一根,在他身邊的第一皇子與長侍衛也立刻安靜下來,三人同時望向跨進書房門口的日爍,頓時紛紛露出驚喜的表情。
「輔官!!」
「哇啊!你終於回來了!」
一如慣例的,長侍衛在皇子剛剛站起身時就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日爍,日爍笑笑的拍了他的肩,讓他放開自己,跟著三人一起回到第一皇子疊滿文案的桌邊。
「輔官!你也太久沒有消息了!我們三個都很擔心你啊!」副將不免帶著些許責難。當時對方急急忙忙丟下一句「先不要張揚」就飛回長腳家蟻國,他們三個只好聚在第一皇子的書房等著紅火蟻回覆,沒想到這一等直接等過了五日,副將指著桌上剩下唯一一顆還已經被剖半的甜瓜:「長侍衛都把甜瓜啃掉一半了!」
知道是自己理虧,日爍苦笑著道歉:「抱歉,這邊的事太多了,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機找你們說話,剛剛也是先去晉見女王才過來。」
語氣中聽得出紅火蟻肯定又是好一番奔波,副將換成了關切:「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召喚者殿下真的被毒殺了嗎?」
「殿下一切平安,傳那樣的消息只是殿下在向我暗示長腳家蟻蟻后出事,不過也的確發生了麻煩。」日爍腦海浮現剛剛在長腳家蟻國結束的喪儀,綠眸輕輕垂下。
「怎麼回事?」聽出日爍語中沉重,第一皇子歛了神色。
日爍點點頭:「蟻后遇刺,而這名刺客帶來了蟻蟎,幸得殿下協助,我才有辦法全力阻止蟻蟎擴散,也幸好殿下識得這種蟲子,知道如何處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蟻蟎?刺客?」長侍衛用手搔搔頭:「等一下,這信息量太多了,咱們一件件來說行嗎?」
日爍盡量簡潔明瞭的給他們三人交代了事件經過,連帶著千草子的處理方式與事後考量,三人一陣沉默。
即使並非同種,但同為蟻族,知道有人民因此喪命,他們的內心依舊會有所波動,日爍見著喪儀上,那些無辜僕役的家人無語流淚,對於千草子不願出席的心情更加理解,並不是因為憤怒或自責,而是因為知道自己即使在場,也於事無補,索性不到場。
整理好那一抹沉重的情緒,副將開口問:「這蟻蟎可是禁物,連女王宮裡都不見得找得到,刺客是如何拿到的?」
蟻蟎這種連宮裡都稀罕的生物,早在許久以前便被蟻族列為禁止交易的物件,畢竟一旦擴散就可能直接導致滅國,對於群聚於一塊生活的蟻族十分危險,目前也沒聽過有哪個蟲族商人真大膽到敢真的與蟻族之間做蟻蟎生意,那是會引起國際注目的大事。
交易一樣可能會使一整個種族毀滅的物件,要不是腦子燒壞、財迷心竅,要不就是居心叵測、另有所圖。
而依據長腳家蟻國面臨的狀況,對方很明顯就是後者。
「蟻蟎來源連刺客本人都不清楚,還無從追查起,待日後有多一點的線索才能再查。不過起初已將宮人全數隔離,讓感染範圍控制在最先傳出災情的西院,沒有再往外擴散,除去感染過重的四十七人,其餘都已脫離險境,好生歇息幾日便成。」
也就是有四十七人死亡嗎?閉一閉眼,第一皇子追問:「刺客呢?」
「按照殿下的安排,我把他私下放走了。」千草子在查閱過往清單時,讓他回去做的主要任務,便是把地牢的門給換了,說是去換門,實際上就是讓日爍製造機會給刺客自行脫逃,後頭便是去拿蟻蟎屍體裝進玻璃罐。
當他發現日爍真要放走自己時,刺客的表情簡直寫滿了疑惑,但是偏偏又想不出來為何他們要這麼做,這明明對千草子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但日爍什麼也沒有說,準確的執行完千草子的要求,他便離開了,後面再追問,地牢裡已經空無一人,刺客果然已經逃走,只是究竟是順著文部侍郎的隊伍離去,還是真考慮了千草子的提議,打算隱姓埋名生活,日爍也無從得知。
「為什麼不多問些再放走?」長侍衛不解,順手塞了一塊甜瓜到嘴裡:「他應該知道很多內情吧?」
日爍搖頭,儘管自己也無法完全猜透,但日爍相信千草子不是那般大意之人,何況他已經決定了要協助對方,就算真出了什麼差錯,他也會去彌補的,因此他才決定照著千草子的指令去做:「這是千草子殿下的考量,殿下似乎別有計策,如此簡單的放走刺客,也是計畫中的一步。」
「如此,那我們也能安心一些了。」既然是在計畫中,那麼他們多想也無用,第一皇子稍微緩和了氣氛:「那麼這次回來,除了向我們報告近況,還有其他任務嗎?」
「嗯,殿下想往其他國家視察,上回來不及向你們拿通行證,這次便特意回來取了,另外、也是有件好事想跟你們分享。」日爍對著面前的三位摯友揚起柔和的笑意:「殿下給我取了名字。」
三人皆是一驚:「名字?!」
長侍衛好奇的追問:「是什麼名字?」
拿了桌上的一張紙,提筆在上頭寫下「日爍」二字,三人湊在日爍身邊瞧,第一皇子恍然大悟的頷首,副將和長侍衛一臉稀奇,他們第一次遇到有召喚者親自賜名的,傳聞中那些有名字的蟲族,大多都是被召喚者要求自己取,或是有樣學樣的取來彰顯地位,但是日爍卻不一樣,他是千草子替他取的呢!
「紅日爍目,確實是個好名字。」深海藍的雙眼透著純粹的喜悅,對於自己的摯友被召喚者如此重視,第一皇子深感高興:「你放心,通行證早已經備好了,就等你開口。」
這樣一聽,長侍衛確有些寂寞了:「唉——這樣你又要出遠門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一趟。」
副將拍拍長侍衛的肩安慰:「日爍受到重用是好事,我們該替他高興才對。」
日爍苦笑:「何況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依照千草子殿下這時常靈機一動的性子,我大概隔三差五就得回來一次。」
「需要什麼盡管說,這次記得備好再走。」
「嗯,多謝了。」面對三人的支持,日爍無限的感激,同時也有些愧疚,他望向第一皇子,真誠的道歉:「只是……抱歉,我暫時、沒辦法再繼續幫你了。」
原本是第一皇子的輔官,現在因為他要跟在千草子身邊的緣故,以後反倒可能會變成第一皇子他們要時常給他援助,日爍想著就覺得過意不去。
明明從以前開始,就是他們三人支撐著他一路走來,日爍也打定了主意,要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協助第一皇子,助他掌權、抵禦來自其他皇子女的構陷,沒想到、卻有千草子這個意料之外的召喚者出現。
第一皇子搖搖頭,他一點也不介意:「小事,別放心上,再說、你去幫助千草子殿下,便是在幫助我建立形象。」
「你有在意過自己的聲譽嗎?」那怎麼在做那些政策推廣的時候,就半點看不見皇子注意過形象聲譽這些東西?他可是記得第一皇子為了體察民心,還扮過流氓,故意砸了好一些倒賣爛貨的店鋪,到處「闖禍」讓他收拾。
日爍苦笑著質疑,但第一皇子並不打算繼續糾纏在這點上,很快的帶過了話題,四人在確認完日爍所需的重要物件之後,又陪著他走到了起飛點,目送他展翅飛上逐漸染上橘紅雲彩的傍晚天空。
「你是希望日爍別再回來了吧?」一眼識破第一皇子的心思,長侍衛兩手插在腰上,凝視著天空中那個漸飛漸遠的身影:「只是希望日爍可以就此脫離這一片吃人的皇宮,跟著明顯很重視他的召喚者殿下便好,於是只好說了一個小小的官方謊言。」
聞言,副將也跟著笑了:「真是好拙劣的謊言啊。」
眉頭微微皺起,第一皇子的雙頰隱約泛紅:「就你們廢話多!」
「不過真好啊!居然被賜名了。」長侍衛有些羨慕:「這樣代表那位千草子殿下很信任日爍吧!」
副將道:「那是當然,咱們日爍可是無所不能的副官!」
打從心底泛起欣慰,卻參雜著點點憂心,第一皇子遙望著已經沒有了日爍身影的晚霞,期盼著對方能藉此找到一個理由、讓日爍能單純的為了他自己而活。
「這一去,大約是好幾個月才能再見了吧。」第一皇子邊回身走回宮,邊道。
「是啊,畢竟這次要去的是那麼遠的地方。」長侍衛也跟著邁動步伐,跟在第一皇子身後,想起了日爍要他幫忙查找的通令是哪個地點,副將也忍不住低語了一句:「畢竟,那個國家是在蟻族的最邊界。」
「沒問題的,我去過那裡。」聞言,第一皇子淡淡笑了:「——那個國家的人很可愛的。」
*
一名侍女捧著午點,一路漫步到了槴華殿內,蟻后見了她便略微焦急的招手,讓侍女來到自己的面前:「——如何呢?紅火蟻閣下和千草子殿下那兒可有什麼消息?」
「娘娘,您就放寬心吧,閣下和殿下二位都是極為優秀的,將事情交與她們是最好的打算。」侍女將一碗桂花豆沙團子放到蟻后憑倚的矮桌上,連言安撫:「何況以娘娘現在這副身體,就算去了西院,恐怕也只會給兩位大人,增添麻煩啊。」
蟻后輕輕嘆息,手指捲著她垂在桌邊的髮絲:「妳說的這些,本宮也知道……可讓本宮什麼也不做,那也說不過去啊。」
突然一道影子,走到寢殿外的侍女手裡捧著蟻後用畢的茶點,對著來人緊趕的行了個端正的禮:「殿下金安。」
千草子散著髮,一身輕裝地踏進寢殿。她原本是有些事情要提醒蟻后才來的,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一番話,病人就有躺平的權利,勉強自己並不是好事,雖是輕微,但中毒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千草子只怕蟻后顧忌太多,結果想幫忙不成變成扯後腿,那她不就又有差事要做了嗎。
所以拜託妳,乖乖的就好,乖乖的、躺好。她忍不住心裡棒讀著。
侍女們一陣騷動,蟻后更是驚訝地望向大步走進自己寢殿的千草子:「千草子殿下!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千草子很直接的在蟻后對面的位置坐下,一旁的侍女連忙伸手想給她上茶,她抬手制止了對方,自己動手隨性的拿起桌上的小杯子倒了一盞,毫不客氣的開口:「趁著牢頭不在出來放風的。」
「牢頭……?」
蟻后困惑的歪頭,她的宮裡、不、放眼整個國家,應該沒有任何一個人敢限制身分貴重的召喚者出入自由才對,「牢頭」一稱又是何來的呢?
千草子也沒打啞謎,直接公布答案:「日爍回紅火蟻國一趟。」
「日爍……啊、是說紅火蟻閣下吧!妾身已有耳聞,殿下給紅火蟻閣下賜了名字。」恍然大悟的蟻后點點頭,當她聽到這個消息時,還真是嚇了一跳,這才多久的功夫,日爍便已經如此受到重用,連名字都給賜下了:「現在得改稱為日爍閣下了呢。」
紅火蟻族能力出眾,被召喚者提拔是可以料想的,但是沒有人會想到居然這麼快罷了。
「嗯?看他自己的決定,你們平常是用費洛蒙認人,名字這些只是我自己喊著方便而已。」千草子不是很在意,她單純只是為了自己稱呼上的便利性,就算日爍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這個名字,千草子也是無所謂的。
「殿下實在太過於小看自己的地位,對於妾身這些蟻族,不、對於整個蟲族而言,您都是十分重要的人物。」蟻后的眼眸變得柔和而充滿感激:「即便是妾身害了您,您也願意不計前嫌的幫助妾身的子民度過難關,蟻蟎一事,若非殿下和日爍閣下傾盡全力,妾身的宮裡恐怕早已屍橫遍野。」
蟻後有些無力的笑了笑:「說來慚愧,作為一國之主,妾身並沒有處理這種事的能力,這點……妾身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說到不擅長的事情,千草子自己就說得出一大堆來,因此面對蟻后的自暴自棄發言,她不假思索地開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跟不擅長的事情,妳只是比較倒楣,坐上了這個位置,變得好像什麼都得會,什麼都得妳做決定,底下的人根本不會過問妳會不會這些事、會不會怕、會不會累,因為那是妳的職責。」
千草子將那碗桂花豆沙團子緩緩推向了微微睜大雙眼的蟻后,只見蟻后停頓數秒後,趕著揮揮手讓身邊的侍女都離去,待門闔上的聲音很輕的響起,蟻后才讓眼眶裡的水珠落在手掌心裡,千草子默默地喝著茶,全當眼前的梨花帶雨和自己無關。
「殿下……總是突然說些讓人意外的話呢……」
「那是你們觀念太古早了。」而且妳的心結也太好猜了,單純又有點傻呆的人一旦被逼坐上高位、掌大權,大多都是這種心境,也沒什麼值得猜的。千草子默默轉了下眼色,要是現在是戀愛攻略遊戲的劇情,千草子有把握自己剛剛那一段話,大概已經把蟻后這位腳色的好感度刷出一陣新高了吧。
為了收拾這個被自己弄得有點微妙氣泡冒出的局面,千草子坦承的說:「何況我幫你們解決蟻蟎,也是為了自己,要是你們因為這點小事就滅掉,我就真的回不了家了,我只是在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動。」
我沒有真做什麼足夠讓你們感激涕零的事,所以把那張感動到快讓人誤會的臉收起來。
蟻後端起那碗豆沙團子,用湯匙輕輕攪拌著,沒有擦去的淚珠還掛在她的眼睫上,但是已經沒有方才那般激動,抿了一抹笑:「那是殿下謙虛……以結果而言,殿下終究是救了妾身、救了那些本該因為妾身的無能死去的無數蟻民。」
「唉、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抬手扶額,千草子決定放過自己,轉移注意力到自己來這一趟的另外一個目的上:「等日爍回來之後,我會跟他一起出趟遠門,雖然我姑且是對對方做了牽制,短期按理不會再有任何動作,不過妳自己在這裡還是要留心一些。」
「比如說、別因為好奇所以吃了誰的早飯之類的。」
千草子邊說,還邊用手指比劃,聽到這裡,蟻后忍不住紅了小臉:「噯!這事兒能請殿下您別再提了嘛!放過妾身吧!妾身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我這不是好心提醒妳嗎?」
「殿下——!」
這樣就可以了吧。
千草子只希望這位單純到讓人頭疼的蟻后不要在她和日爍出門的時候把自己弄死了,不要亂吃臉生的宮女僕役給的食物,不要隨便踏到蟻蟎所感染的宮院,不要糊里糊塗就信了沒有她跟日爍做記號的人給的消息。雖然並沒有把蟻后當作小孩子看待,千草子總覺得自己有股莫名的錯覺:要把蟻后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女生放到溫室裡才正確的錯覺。
明明是一國之主,為什麼會這樣呢?
嘛、要是她很伶俐的話,自己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傍晚時分,當千草子從整個宮裡晃了一圈回來小院,那股已經有些熟悉的香草藥氣味便隱約浮動,她抬頭望向已經有些零碎星影的漸層天空,果不其然的看見日爍的身影由小至大的出現,隨即輕盈的降落在她的小院門前。
「殿下這是剛從其他地方回來嗎?」
「嗯,趁著牢頭不在去放風,」她看著日爍,意有所指地說:「可惜現在牢頭回來了。」
「即便在下說會半步不離,實際上殿下卻時常讓在下去執行一些地點在十里之外的差事呢。」聰慧如他怎麼可能察覺不到殿下的用意,這麼乾脆就把他派回國去,自然是嫌他在旁邊耳朵疼啊。只不過這並不打緊,因為很不巧的,長腳家蟻國到紅火蟻國之間的距離,是個只要全速飛行就能一日內來回的地方。日爍振振翅膀,笑的彷彿春風撫面,說的話卻讓千草子打了個冷顫:「聽說殿下的午食,只吃了一碗白稀飯配著皮蛋和甜豆絲,在下果然還是應該與殿下保持著相隔半步的距離才好?」
原來這傢伙是明知道我打著什麼主意讓他做那些差事,卻還那麼老實的去做啊?!
「……不用了謝謝,你這番好意我心領就可以了。」
千草子舉起雙手,徒勞無功的擋住了日爍笑咪咪的俊顏,這張臉好看歸好看,架不住那黑壓壓的壓迫感令人發顫啊!她的目光隨即瞥向了那些躲在角落與長廊裝忙的侍女,知道肯定又是她們用信息素提早跟日爍通風報信。
這點事情不要老是鉅細靡遺的跟這傢伙說啦。千草子面如死灰的表情如是說。
我們這邊也只是聽令行事啊!殿下您別為難我們了!侍女們用以掃把遮住的面孔回答著。
畏畏縮縮的侍女們有點尷尬又有點羞澀地躲避著千草子投去的眼神,她當然知道日爍的階級比她們高,她們聽話是很正常的,但是她的話呢?!放哪裡了!全都被日爍那張美顏抵銷掉了是吧?!
「殿下請放心,夕食會由在下親自準備。」
「可以不要嗎……」日爍點名讓小廚房準備的菜又多又複雜,不吃完又覺得很浪費,他這個傢伙肯定是存心要讓她飽到連喉嚨裡都是飯。
「為了殿下的玉體安康,在下定會盡心盡力。」
一邊進行著夕食的抗爭,千草子踏進了小院,日爍跟在後頭,沒多久,紙窗後出現了日爍點上燭燈的影子,千草子的倒影拿起了筆,點好燈的日爍,影子移動到她的身側,嫻熟的替那倒影磨起了墨,兩人說話聲還在持續,千草子沒幾句還是敗下陣來,聽到日爍苦笑說會斟酌菜式數量時,侍女們相視而笑,低下頭繼續著自己手裡的活兒。
不是爭不過,而是因為嗅到了對方的關心而無法去嚴厲拒絕。
不是不遵從,而是因為知道對方將他人置於自身之前才堅持。
儘管在蟻后那兒說了自己是為了回家才這般努力,可若真是如此,千草子大可以對宮人頤指氣使,召喚者的地位就放在那裡,他們沒有能違抗她的力量,就算她想欺壓眾人,也不會有人敢吭一聲的。但殿下不這麼做,平日裡老是讓她們自在點,老是說自己隨便就好,不也是為了讓她們這些僕役日子好過些嗎?
遇到的是千草子這樣的召喚者,真的是她們這個國家的一大福氣。
「明日殿下就要出遠門了吧?」
「少了殿下,這座小院大概會變得十分冷清呢。」
「冷清是肯定的,不過只要想到殿下很快就會回來,就會覺得要時刻維持好這兒的乾淨才是。」
「說的也是,殿下為了咱們這些奴婢,那可是真貼心了。」
閒聊到一半,她們觸角同時感應到從小院屋裡傳來的信息,觸角擺動之餘,也會心一笑,紛紛擱置下手中的用具,往小院專屬的廚房去了,那兒的廚娘大約正愁該為千草子準備些什麼菜色,她們得快些把日爍所下的信息傳遞過去才行。
啊啊、明天這樣的日常就會暫時消失了,還真是有些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