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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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19
重重的深藍布幕之後,男人慵懶的倚靠在附有軟枕的長椅上,單手托著腦袋,另一手玩著自己垂在右肩的黑色短馬尾髮絲,由高至下的透過長椅邊的寬大落地窗,俯視著屬於他的王國。

多了那些從長腳家蟻那兒蠶食鯨吞的物資,他的蟻民們生活越加寬裕,儘管還是粗茶淡飯,可至少他能看見的笑容多了不少。

「王上。」

一名身著軍服的黑髮青年走進房內,在他的長椅邊佇立,夾帶著不悅的橙花與松子香氣讓男人富有趣味的瞥了那青年一眼,從髮間突出宛如細黑鐵線的觸角也隨之一動:「嗯?什麼事?」

「您是不是用了不該用的禁物?」

「什麼禁物?」

青年精緻的容顏因隱忍的憤怒而顯得有些鐵青,他很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純粹只是在裝傻,套著黑色半手套的手握起拳頭,觸角也僵硬的繃直,胸前的山形銀徽章因為急促的呼息而晃盪著裝飾性銀鍊子,他用力的把右手捏皺的資料甩在地上,那是關於速生蟻蟎的交易買賣紀錄,也可以說是最確切的證據——那洋洋灑灑的買方簽名,是屬於王上的。

「王上,就算裝傻,也請您裝得像一點!」青年咬牙切齒,拚命忍住衝上前把男人從裸空的落地窗扔出去的衝動,畢竟、對方做的再過分,終究是這個國家的王啊。

男人笑笑,從長椅上坐起,對青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分寸?這東西要是順藤摸瓜的蔓延出去,不只長腳家蟻,王上的蟻民也會受到波及的,王上的舉動、究竟何來分寸可言!?」

只覺得眼前的男人不可理喻、滿口胡言,青年滿腔的怒火卻在男人的目光往外一望時被迫熄滅;男人沒有看著他,而是往外望去,那層層疊疊的紅磚色洋房,是男人這五年不間斷施行荒唐政策的成果,綴著新生嫩芽綠意的瞳孔,溢出了身為王者不該有的悲憫與欣慰,左肩上的短披風因風搖曳,外層的深夜藍和內側的象牙白,彷彿明確顯示了這個披著它的男人,也是同樣的色調。

他還記得,五年前的王國,什麼也沒有,蟻民生活困難,在底層掙扎,只能維持基本需求,能夠三餐溫飽、有個能遮風避雨之處,與鄰近的長腳家蟻國別無二致。自從五年前,王上回來之後,這一切便完全不同了,王上命令所有蟻民拆除原有的木製房屋,重新建造了磚房,衣飾也全面更換成無需過多布料的洋服,王上說、那是他從其他蟲族國家習來的。

為了蟻民,王上做了許多犧牲,包括王上深愛的家人。

「……希望王上真的能把握分寸。」

青年退出了房間,和門外正捧著下午茶過來的金髮男人對上眼,他尚未說話,與他穿著同款軍服的金髮男人已經露出苦笑:「唉呀!你真的氣沖沖地過來質問王上啦?」

「……抱歉。」青年單手摀住雙眼,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知道自己不該對王上不敬,可是、那是無數珍貴的生命,明明我們同樣都是蟻族,為何竟得走到這般田地?」

觸角微微側動,金髮男人露出溫柔的苦笑:「沒辦法呢,畢竟你是從小就被養在離王上最遠的別院,自然無法輕易理解王上的想法。」

「別院又如何?我也是眼看高樓起、眼看高樓塌的人。」

面對青年正氣凜然的反駁,金髮男子只是笑而不語,三兩句安撫的話,就讓青年離開了。

「……還不成熟啊。」金髮男子敲開了門,得到王上的應聲後進入房內。

看過潮起潮落,跟親身在那浪潮中差點溺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

躺滿通鋪屋外整個院落的受染螞蟻,一個一個忙碌著為彼此傳遞著醋水與勺子的侍女,以及在通舖屋入口進進出出的那些雜役,不斷被扛出的、奄奄一息的螞蟻們被安置在各個已經澆上醋水的圈內,可是紅火蟻並沒有看見他想看見的那個人。

「千草子殿下呢?」

「紅火蟻閣下。」其中一個忙得昏頭的侍女總算看見了紅火蟻,連忙過來給他福身行禮:「殿下正在通舖屋裡給那些染了蟻蟎的人做檢查,還活著的就會讓小的們給扛出來,這不、咱們正按著殿下的吩咐,做暫時的救治呢。」

紅火蟻聽了,整個人都僵了,在他被刻意交託查看穀倉與廚房時,他就該想到那只是千草子的調虎離山之計的!

已經不知道是該對千草子的行為生氣,還是該責備自己竟然沒能發現她的心思,紅火蟻沉默了好一會兒。

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他平靜了下自己:「哈啊……所以,殿下在裡面?」

「是。」侍女瞧紅火蟻眉頭緊皺,一副就要往屋子裡闖的模樣,又趕著說:「不過、殿下說您來了肯定會想進去,所以讓奴婢們給您備下了新的一甕醋水,說是進去找殿下之前,您一定要重新淋過。」

「……醋水在哪裡?」

「這兒呢,奴婢給您拿來!」

侍女們扛來的甕盛著半滿的醋水,水面因為晃動出現了一陣陣漣漪,紅火蟻接過勺子,快速的把醋水淋到身上,衣服濕得服貼,儘管是經常於外族交流途中淋雨飛行的他,身為蟲族的本能還是在,說實話不怎麼喜歡總是短時間內一次又一次的變成一身濕,只是他的忍耐力相對比較好罷了。

……但是若不這麼做,便違反了殿下的要求。

赤紅的髮梢滴答著水珠,他隨手一撥,落在衣袖上,紅火蟻將手中的勺子拿給一旁等著的侍女。

「剩下的,你們拿去用吧。」

「是。」

快步繞過了門口那些雜役,紅火蟻微動著觸角,搜尋著那抹忍冬花香的味道,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醋酸味,增加了辨識的難度,只感應得到大致的方向;他一路經過一間又一間的單房,房門有開也有關,關上的那些房間,他沒有費神去打開確認狀況,也沒有那個必要——那些門後那股來自屍體的氣味,已經清晰明白的告訴他門之所以闔上的原因。

門板後,走廊邊,泥土牆壁的透氣孔上,無處不是遍地成屍的蟻蟎,牠們翻著肚子,有些甚至已經被踐踏出黏稠的內臟,混著褐紅色的血漬,每一步踏下去都從鞋底傳來一陣黏稠的噁心觸感,紅火蟻的腦海浮現出圓屋裡那附著在侍衛屍體上的白色圓滾,不自覺便加快了步伐。

如此大量的蟻蟎,究竟是從何而來?一個小小的侍衛,不可能弄得到如此數目的禁物,那個小侍衛背後謀劃的人到底是誰?

「醋水還夠嗎?」

「外面還有呢,馬上就送過來了。」

「下一個房間的人也還有意識,這邊應該快結束了吧。」

「嗯,待會兒去告訴殿下吧。」

忍冬花的氣味越近,他越是能聽見對話聲,僕役們一言一句的交談,卻始終沒有她那清冷又帶著無奈的聲音。

紅火蟻一眼就能認出對方身處哪個房內,房間外的走廊上聚集了三四個僕役,其中一個最靠近他的,在紅火蟻走近時注意到了他。

「閣……」

抬手制止那些門口的雜役對他出聲行禮,紅火蟻站到了雜役紛紛退到旁邊為他讓出來的空間,看到了房間內那個他正尋找的、忙碌著的背影。

千草子手持鑷子,聚精會神地給坐在床邊、仍有些許意識的僕役夾著手臂內側的蟻蟎,烏黑髮絲垂在她的肩上,不時被她隨手的撥起,甩到背後去;紅火蟻安靜的進到房間,伸手示意一旁捧著小甕的雜役退開,一邊無接縫拿過那盛滿醋水的小甕,單膝蹲下頂替那雜役的位置,甕裡滿是浮於水面上的蟻蟎屍體,很快就移開視線的綠眸凝向千草子專注的側臉,對方手裡的動作並沒有因為身邊的人換了而停下。

「跑一趟,知道了什麼?」她開口問,一邊用鑷子夾住蟻蟎的口器,俐落的在旋轉一圈後,將蟻蟎完整的連根拔起,浸進紅火蟻手中的小甕裡,確保蟻蟎會被醋水殺死。

「如殿下所料,目前現有的食用醋並不夠,若是這蟻蟎在這宮裡爆發,那麼這整個宮,恐怕會滅絕。」

滅絕,既然會用到這個詞,醋的存量是真的少得很不妙吧。那個蟻后、該不會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宮裡東西不足吧?

怎麼已經聞到了一絲世紀陰謀的氣息?應該是錯覺吧,希望是。

「大廚房跟穀倉都不夠嗎?」

「是,在下確認過了,穀倉與大廚房現存的醋,不過十五、六甕,沒有辦法支撐全宮裡的人都接受一回藥浴。」

要能夠調配出符合比例的醋水供全宮裡的人作沐浴,最少也要五六十甕,十幾甕的量完全不足,如今也不清楚這波蟎疫會持續多長時間,可現在卻連保證千草子和長腳家蟻蟻后能夠有一定的量做替換使用都不見得辦得到。

掀開面前的僕役下一隻手臂的袖口,千草子面不改色的點頭:「嗯,那麼如果這個時候,你回國尋求支援,通常會發生什麼事。」

跟前的千草子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明知故問,也沒有下令讓身邊的雜役退開到聽不見兩人對話的門外,或許是對方根本不在意雜役們會聽到這件事,也或許是沒能想到這些細節,但紅火蟻仍舊遵從他的立場,給出了他的答案:「……長腳家蟻國會被封國等待滅亡,而在下會被女王命令,在封國之前,將殿下帶回紅火蟻國避難,而殿下、也將會徹底失去返回原世界的機會。」

此話一出,氛圍就變得有些不同了,紅火蟻可以感覺到,身邊那些僕役的氣息已經略微急促了起來。

嗯,跟預想的差不多。千草子繼續著手上的細活,還沒開口,身邊捧著甕的紅火蟻卻道:「殿下,可有想過同在下一同返國避難?」

這樣的提案確實有些無情,是要她放棄這群近在眼前的生命。

但是,自己的職責是保護召喚者,這是紅火蟻的第一首要目標。

不管長腳家蟻國的處境有多艱難,這都是不變的事實。

雜役們的氣息瞬間夾雜了一抹緊張,那是害怕自己會被召喚者和高階蟻種拋棄的不安。

自然,他們也知道。

前往紅火蟻國生活,放著他們自生自滅,這是對召喚者最安全的選擇。

雖然會導致千草子無法返回故鄉,但至少不會在這裡,承受著被蟻蟎寄生的風險,在連醋水都不夠用的情況下白白送死。

然而,聽到這句話的千草子,手中的動作停頓了。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他說的是一起回國嗎?是指要我跟他一起回去嗎?要我像公司裡那些一遇到麻煩事就逃走的那些領乾薪混帳一樣嗎?

鮮血的氣味湧現,甚至有些蓋過了那醋酸的味道,眾人一陣僵硬。

面前的這個人,這個召喚者——正在慍怒。

「我說你……再怎麼有階級觀念,都給我適可而止。」她側過臉看向紅火蟻,面無表情,一字一句的說:「現在最重要的是遏止蟻蟎的擴散,剛才的話絕對別再讓我聽到一次。」

而被那雙漆黑如夜空的眼眸直視著的紅火蟻,嘴角微微的揚起了弧度。

——殿下是很特別的。

「……在下明白了。是在下失禮了,說了多餘的話,請殿下恕罪。」

「我負責解決蟻蟎感染的人和醋的問題,至於阻止擴散這件事,你幫我想辦法吧,這樣分開處理,效率最高。」千草子把臉轉了回去,隨後又補了一句:「要不要回國求助、怎麼求援,你視情況而定,真沒辦法,也只能靠你回去搬救兵跟資源。」

說是說了,不過她也已經找到暫時能夠大幅減少醋水用量的方法,所以她的蟻蟎工作也算是快結束了。

「在下知道了,那麼關於醋的缺乏問題,殿下有何打算?」

聞言,千草子從他手中捧著的小甕裡夾出一隻已死的蟻蟎:「這種蟻蟎和我見到的不太一樣,牠們並非咬出一個洞之後再吸食,而是像扎針一樣,把嘴刺進宿主體內,這樣既可以最快吸食血液,又能避免宿主因為噬咬的疼痛而過早發覺自己的存在。」

「另外,牠們的嘴也十分平滑,就像針管子一樣,沒有固定用的倒鉤,大概是為了快速移動到下一個宿主身上,像這樣的構造只要有技巧的把牠們的嘴拔出來,就不會讓牠們的嘴斷在皮膚裡,也能阻止牠們繼續侵蝕宿主。」把蟻蟎屍身放回甕內,千草子繼續著自己手上的活:「把泡澡改成這樣的方法,需要醋水的量,便只剩下這群硬要跟著我的傢伙、這個專門用來泡蟻蟎的甕,還有要去處理擴散這回事的你。」

「原來如此,此法極好。」

聽完對方詳盡的說明,紅火蟻理解的頷首,內心透出欣喜之情,按照千草子的安排去做,這救命醋水的需求量的確大幅減少了,甚至有可能可以多出一些挪給預防蟻蟎外傳的用量,胸口不由得對這位召喚者多出了幾分敬佩之意,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她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冷靜處事,沒有即刻向外求援,而是另外找出了驅逐蟻蟎的方法,拯救這個害她將在時間流逝中一點一滴變成螞蟻的國家。

——而且,她用最直白的方式,安撫了身邊的下人。

那股憤怒,透過冷眼警告他,透過那突然濃烈的鮮血氣味,讓僕役們明白眼前的這個人不會為了自保而離開他們。

長腳家蟻國召喚的人是這樣的千草子,真的是三生有幸。

「在下明白,遏止擴散的事,在下會處理好,殿下專心於這頭便好。」想了想,紅火蟻望向千草子身後的那群雜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遂開口提議:「不過,若完全依靠殿下,恐怕殿下遲早體力不支,殿下可否考慮,讓這群僕役也學習這拔除蟻蟎的技巧,也好加快救治的進程。」

啊——

眼珠子一轉,千草子拿著鑷子的手微微一頓,對著他眨了下眼:「……我完全沒想到這個。」

本來就有點社交障礙,千草子早就習慣學校課業全依靠自己,後來又遇上父母離世,讓她太習慣自己處理所有的事情,而不是尋求他人一同分擔這些繁瑣又沉重的事務。

不過說得也是啊,在自己身邊的早就不是人了,是她可以和平共處的蟲子啊!

糟糕,一個不小心、就把這些人當成壓克力蟻巢內的寵物螞蟻對待了。

畢竟飼主必須全方面照顧螞蟻的飲食與環境清掃,這麼多年的習慣,真不是她一時可以改得了的。

見千草子寫了滿臉的「我忘了」,紅火蟻愣了下,彷彿隱約理解了她這副表情的由來,恐怕她從未想過可以這麼做,忍不住汗顏苦笑:「殿下以前恐怕是一位凡事自強自立之人,才會連身後有如此多人可幫,都沒注意到。」

「……你這是在拐個彎說我眼睛瞎了對不對?」

「這是在稱讚殿下。」紅火蟻招手讓後頭的僕役們兩兩站成一組,跟在千草子後頭,聽她的說明、看她的手勢,一個一個拿起鑷子做練習,紅火蟻望著始終沒有用任何命令語氣同僕役們說話的千草子,心裡慢慢的湧起一抹慶幸。

慶幸自己遇上的第一位召喚者,是千草子,而不是其他早就來到這裡的人。

「啊,蟻后那邊你去看過了嗎?」

想起了被自己遺忘好陣子的人,千草子將鑷子交給已經能慢慢將蟻蟎取下的侍女,和紅火蟻一起走到了房間之外,紅火蟻點點頭,千草子有交代他先去找蟻后做指揮權的暫時轉移,因此他連著蟻后的槴華殿都一併做了醋水的使用,將槴華殿的僕役侍女們都做了區隔,禁止讓他與千草子以外之人出入,所幸那些僕役是專屬蟻后宮裡的,並沒有踏出槴華殿過,槴華殿也是皇宮裡唯一自成一體的宮殿,食衣住的差事皆於殿內處理,隔離起來相對方便許多。

聞言,一瞬間千草子感慨了起來,想想公司裡那一小群宛如黴菌般侵蝕、拉低整體工作效率的同事們,再看著眼前因為自己沒應聲而微微歪頭的紅火蟻那張俊顏,要是公司裡像螞蟻一樣認命勤奮的同事佔九成九,那自己的加班大概就會少很多了吧。

「效率真好,臉長得嚇人的好,能力也是嚇人的好啊……」千草子感慨萬千的瞇起眼嘆息。

「咦?」他方才似乎聽到了什麼?

「沒事,別放在心上。」將腦海中那群金玉其外的同事揮手消去。

既然紅火蟻已經處理完蟻后那邊的事,那麼我就專心在這邊的事情了。

「殿下,眼下他們已經可以接手,還請移步到外頭,殿下已經將近半日都沒有吃東西了,再繼續下去,殿下的身體會先倒下的。」

「哦……完全忘了這件事。」自己今天好像真的還沒吃過正常的一餐。

紅火蟻嘆了一口氣,如果他沒有提出這些,恐怕千草子會一直撐到她體力不支倒地為止,兩旁的雜役也紛紛對千草子道:

「殿下放心,奴婢和其他雜役們都有用過新的醋水,也看了殿下施行救治那麼久,奴婢們可以應付的。」

「是啊,小的們可是隨時注意著,絕不會有任何蟻蟎溜到身上去。」

認真想想,自己的確沒吃什麼,早餐的時候忙著安撫中毒的蟻后,緊接著刺客來襲,蟻蟎爆發,這真是忙得可怕的一天,而且也不知道放到現在都沒理他的刺客到底醒來了沒。

總之先去看看那傢伙到底醒來了沒有。

心裡想好接著要做什麼的千草子,對那些自願跟著她進屋的僕役們道:「記得注意安全。」

「殿下放心。」

千草子已經走出房間,然而紅火蟻正要跟上,他的觸角同時感知到侍女似乎欲言又止,遂停了下來:「怎麼了?」

「殿下她……都過了這麼久,唯獨殿下尚未浸過醋水,煩請紅火蟻閣下為殿下準備才好。」侍女露出擔憂的神情:「若是讓奴婢們勸,您也見著殿下的性子,肯定是先把醋水留給已經受染的宮人,奴婢們是想說也說不上話啊」

彷彿看見了當下侍女們多努力勸說卻都被千草子一句話駁回的景象,紅火蟻無奈的扶額一下,隨即應句「我會直接給殿下備好醋水」,接著快步跟了上去,剛出屋門便見千草子的身影又在院落裡穿梭,查看著那些被抬出去的僕役,察覺到他靠近,她便站起身來;他這時才發現,千草子的衣服已經因為屋內悶熱的緊而浸透汗水,髮絲沾黏在一起,一縷縷的貼在她的肩頸和衣服上,臉頰也微微潮紅。

紅火蟻猛然想起,這通鋪屋不比他建的小院那樣通風,他是考量了千草子作為一名召喚者,尚不習慣這麼重的濕度,所以給她建小院時也極力避免悶熱的設計,然而通鋪屋是為蟻族所做,設計上除了幾處基本的通風窗和出入口之外,其他全是泥木實牆,千草子的身體當然受不了。

「給殿下的醋水準備好了嗎?」

「回閣下,早就備好了。」

確認完之後,紅火蟻點頭讓被喚來的侍女繼續去忙,做了個深呼吸,來到千草子面前,他知道準備沐浴用品並不難,讓當事人心甘情願的接受才困難:「殿下在那屋內待太久了,裡頭的溫度、濕度都太高,在下讓人備水,用飯之前,還請殿下先去沐浴更衣為好。」

「嗯,」看看自己身上的確挺狼狽的,千草子同意了洗澡這件事,不忘補一句要求:「一般的水喔。」

果然。紅火蟻閉一閉眼,在千草子抬首望向他之前,恢復原來的斯文面貌。

「在下只備醋水。」

「……」千草子盯著紅火蟻。

「……」紅火蟻則笑而不語。

「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

早知道千草子不會這麼簡單就點頭,紅火蟻迅速的在腦海裡想出應該足以說服對方的說法,接著平靜的開口:「殿下思慮,在下明白,可在下不得不多說一句——儘管殿下留了後手,可所謂後手這存在,不就是能不用到、便不用到最好嗎?」

「這波蟻蟎,一直到平息為止,皆由殿下所主持,這才是最能安定蟻民的好結果。」誠懇而淡然的說著客觀的考量,紅火蟻相信以千草子的個性,她不會不懂自己在說什麼:「若是象徵希望的召喚者倒下,那麼卑微如他們,又該拿什麼作為支撐自己的希望?」

已經活在自卑裡太久的長腳家蟻族,在方才那種高位者直接於自己面前,談論著是否拋棄他們的情況之下,連出聲抗議都辦不到。

現在的他們,需要的並不只是解決蟻蟎的實際作為,還有支撐他們奮力拚搏的希望。

嗯,無法反駁。千草子有點苦惱的瞇眼抿嘴。

對方說得切中要害,這也是千草子希望紅火蟻來擔任後手的原因,他夠強大、夠有威望,可以在自己倒下之後,接替著尚被毒素影響的蟻后,暫時接管這被蟻蟎侵襲的國家;千草子當然也明白,自己作為這個國家的召喚者,由她一路看顧到最後是最好的,可問題是老天爺似乎並不允許這件事發生。

「……嗯。」面對堅持到底的紅火蟻,千草子決定暫時妥協:「我知道了。那在吃飯休息之前,先去問刺客話吧,從他昏過去到現在也有好陣子了。」

還沒醒的話就只好靠你把他揍醒了。千草子心裡暗咐。

這都至少昏厥兩個小時了,就算我再怎麼沒控制好,短短幾秒而已,不應該到現在都還沒醒吧?這樣用手摸著下巴低語的千草子,並沒有意識到第一回嘗試主動施放費洛蒙的自己,根本就沒有拿捏好力道,屋內的蟻后之所以沒有昏過去或軟腳,純粹只是有足夠距離又有房屋做第一層阻擋,而且時間僅短短一秒、針對的對象也不是她罷了,當時在外頭的侍衛們全部癱軟這回事,千草子壓根兒已經遺忘。

「好的,在下這就帶殿下過去。」聽到千草子鬆口同意,紅火蟻笑容滿面的為對方領路。

好纏人的傢伙,明明只是一隻螞蟻而已。

千草子忍不住這樣想著,紅火蟻明明就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才對,為什麼這幾次她反而都照著他的希望去做呢?大概是因為千草子實在沒什麼強硬拒絕他人的經驗吧,畢竟在原來的世界裡,也沒人會這樣強迫她去做什麼事情,邀約之類的也都是走個過場問問,從沒有真正在意過她是否會出席。

在千草子思索著自己無法輕易拒絕紅火蟻要求這件事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關押刺客的地牢,此時此刻、因為不能確定刺客身上是否帶有蟻蟎的緣故,地牢裡沒有任何守衛,紅火蟻在收到離開千草子身邊去確認穀倉的命令時,便同時下了讓守在地牢的守衛淋上醋水、將刺客加上鐵枷的指示,那些原本守在地牢裡的宮人,如今也一併在西院裡幫忙了。

見到空無一人的地牢,千草子停下了思考,殘留在空間裡微弱的醋味讓她知道了這裡大概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的是很機靈的人。」千草子再度感嘆道,而走在她身前的紅火蟻則是側過頭,微微一笑:「多謝殿下稱讚。」

「如果對於我更放任些就更好了。」

「那樣可不行。」

兩人踏到柵欄之前,裡面的刺客被鐵鍊扎實的捆住,手腳都上了鐵枷,躺在地板上,顯得很狼狽。

「殿下,請稍微退到後頭。」

紅髮間的觸角抽動幾下,紅火蟻伸手讓千草子稍微後退些,自己打開牢房門,綠眸掠過一抹冰涼,那是強大物種遇上弱小種族時便會本能出現的壓迫,不管再怎麼後天培養同理心,紅火蟻終究都是隸屬於蟻族裡最高階的那一類。

紅火蟻冷語:「省省力氣,別裝了。」

一腳將刺客無法反抗的身體踹到牆面上,在聽見沉悶的撞擊聲與吃痛聲之後,紅火蟻的右手在半空中扣住了朝他攻來的鐵枷,猛力重擊地面,試圖用雙腳鐵枷作為反擊武器的刺客頓時因反彈的衝擊力乾嘔,接著一把甩至牆面,右手精準的扣住滑落到一半的刺客脖子,讓他身體重量僅僅只依靠脆弱的頸項支撐:「殿下是為求信息而留你在這兒安全的躲避蟻蟎,若還想活命,千草子殿下問什麼,你老實交代便是。」

翠玉般的眸子映照出刺客被扼住脖子而難以呼吸的臉,絲毫沒有那往日裡對待宮人們的春陽溫度。

喔齁——真不愧是最高階的蟻種,武力值完全輾壓啊。

千草子在後頭觀賞完紅火蟻行雲流水的一套壓制手法,算是明白了為何紅火蟻會成為蟻族最高階的種族,即便是在逃脫方面應當訓練有素的刺客,在紅火蟻面前也是小孩子玩遊戲似的,毫無還手之力,方才她看得很清楚,紅火蟻的動作很乾淨,乾淨得讓千草子有種在看復仇電影慢動作撥放特寫的感覺,就算那名刺客沒有任何束縛,對上紅火蟻,也是毫無勝算的。

更何況,紅火蟻還沒用上信息素壓制呢,對方就已經成了那副悽慘的模樣了。

默默的在心裡為眼前這名弱到無以復加的刺客點了一根同情的蠟燭,千草子扶額嘆氣後,確認了刺客眼裡那「我說、我都說」的眼神才開口:「嗯、那個,點到為止啊,可以收手了。」

再打,她都要感覺對方又要被揍暈了。

「是。」

「咳咳……」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剛剛幾乎是快把人生走馬燈看完了,這位召喚者才開口讓紅火蟻停手,真的是個狠角色。

千草子盯著那個差點死在紅火蟻手裡的刺客乾咳著,一直等到對方的呼吸稍微緩過來之後,才問了第一個問題。

「幫誰做事的?」

「……」怎麼可能輕易告訴妳啊!

「也對,刺客的職業道德就是不供出背後指使的人嘛。」千草子理解的點點頭,然後給一旁的紅火蟻看了一眼,於是——

「嗚呃……」腹部被猛力踹了一腳,又在地上滾了幾圈的刺客捲曲起身子,幾次反胃乾嘔之後顫抖著聲音:「是、是紅火蟻族第一皇子……」

聞言,紅火蟻的氣溫更低了。

竟敢試圖分化殿下對於紅火蟻族的信賴,這個渣……!!

幸好,他身後的殿下並未出現任何波動,反倒是一副看戲的樣子,應該是沒有受到這話的影響。

不錯,這謊說得很棒。既可以激怒同族皇子被汙辱的紅火蟻,也可以分化我跟紅火蟻的關係,不愧是會被派出來執行任務的刺客。雖然武力值有點弱。

千草子雙手交疊在胸前,又對著紅火蟻點點頭:「哼嗯。」

「唔啊……」這次是臉被力道適中的砸在地上,才剛被汙衊的紅火蟻,冷著臉扯起那頭雜亂的黑髮,再度把他從地上拉起,粗暴的放開手將他甩出去,讓他幾乎是摔在牆邊的,刺客的臉上滲出點點血珠:「……我說的都是真的……」

然而,話還沒說完,刺客的肚子已經又挨了一記踹,看得千草子一陣冷汗。

喂、剛剛那個踹是私仇吧?絕對是私仇吧?我可沒讓你出手啊!

「咳、咳……!!是、真的……」

要不要這麼忠誠,我可是很想讓這邊這個停手的喔?!你的臉都要毀了欸!

有點看不下去,千草子擺擺手讓紅火蟻停下,走到刺客面前蹲了下來,很無奈的勸著:「我說啊,我知道你們會做這種事,多半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但是我很討厭有人死在我面前啊,所以拜託你行行好,配合一點,我問完了、依照你的誠實度,我還能放你回去交差了事。」

刺客不屑的冷笑:「……回去?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死在這兒……都不會有人過問一句的……」

「回去之後……也是死路一條、乾脆死在這裡……還能搏一搏為國捐軀的名聲……」

見刺客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千草子為為瞇起眼,帶著一絲無奈,托著下巴嘆氣道:「很抱歉打破你的幻想,你就沒有想過,在你死後,我們這邊也可以說一句『刺客貪生怕死,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你的為國捐軀瞬間成為叛國的可能性嗎?」

聞言,刺客一震,空氣中散發出他害怕與吃驚交雜的信息素,而千草子面不改色,像是沒有感覺到他急速變化的情緒。

「所以、你放棄吧,以你的實力,找個地方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不難吧?」

刺客愣愣地看著千草子:「妳……妳真會放我走?」

「……不然留你下來吃白食嗎?」

千草子眼角一抽,這些螞蟻可以不要這麼死腦筋嗎?任務失敗了就認定自己成為棄子,毫無用處就認定自己會被處刑,他們就沒想過事情可以有更圓滑的處理方式嗎?

呆愣了許久,刺客低垂下頭沉默,千草子也只是問了接下來唯一的一個問題。

「你來自哪裡?」

*

從地牢出來後,千草子很快地被送到小院去,裡頭的淨房已經擺上一個盛滿溫熱醋水的大木桶子,沒有脫下衣服,千草子整個人泡進了水中,讓自己連頭髮都浸染醋水,隨後才浮上水面吐氣。

紅火蟻背對著淨房對外的通風紙窗,為了能夠清楚對話,千草子留了一條縫,並沒有完全闔上,因此背對著的紅火蟻,除了是要與千草子討論接下去的對策之外,也擔負了驅逐企圖無禮之人的作用。現在於這小院中,除去紅火蟻之外,所有的雄性宮人皆被紅火蟻的信息素逐出院落,僅僅留下他一人而已。

「殿下真要將那刺客放走嗎?」紅火蟻提醒:「不管成功與否,他都是犯下試圖弒君罪刑的人,若是輕易放走,對長腳家蟻國的情勢並不會有助益,反而增添了這個國家連面對刺客都毫無還手之力的負面評價。」

「嗯,我知道。但是現在照這個樣子,我們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他背後的國家。」

靠著紅火蟻把這傢伙一掌拍死,只會增加對方正面發動戰爭的理由,而且放走他之後的負面評價,才算是她的主要目的。

「殿下,此話何意?」

「嗯,總之,放走他是最好的。」

聞言,紅火蟻微微一頓,輕輕的頷首,揚起一抹帶著苦澀的微笑,千草子殿下是一位十分聰明的人,而他、卻還無法理解對方的深意:「在下明白了,那便按照殿下安排,在蟻蟎平息之後便將他悄悄放走吧。」

「要不被任何人發現喔。」

「在下明白。」

談完正事,千草子緩慢的把浸泡了醋水的衣服於水中脫下:「對了……你給我準備了什麼菜啊?」

「聽說了殿下這幾餐都只吃荷包蛋配稀飯,在下讓人備了兩菜一湯,一道糖醋魚,一道清油燙菜,熬了一小盅嫩筍雞湯,甜品為桂花豆沙團子。」

聽到這麼多菜名,千草子汗顏,忍不住往窗戶的方向一瞥:「……你這是要把我的胃撐到死嗎?」

「在下只是在確保殿下飲食正常。」紅火蟻無奈的苦笑。要是千草子可以像第一皇子一樣,人家端什麼就吃什麼該有多好啊,那就只需要注意調味,不用太花心力在菜色搭配跟分量了。

「我覺得我吃得很簡單啊。」

「殿下啊……」就是太過簡單了才讓他們很難辦事啊!

彷彿在冉冉升起的熱氣裡看見紅火蟻此時嘆氣的俊顏,千草子將雙手從醋水中舉起,手臂內側那原先被袖子遮掩的螫咬紅點展露無遺,點點白斑隱約浮現在她的胸口和身側。

身體還算是人類而沒有噁心症狀出現這點真是幫大忙了。

千草子靠在木桶邊上,有些疲累的閉上眼睛。